赵瑗·天意从来高难问8
骄阳如金,细碎穿过柳叶间的缝隙,成为照在扇子上的陆离光影。
谁都没在意韩骐有意无意的那几句话,也不在意他是否在装傻。对于扈从众臣来说更为要紧的是皇帝及其暂时继承人的态度。赵瑗不过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认识字就不错了,懂什么诗的好坏?在场的别人不说,譬如秦枞,正统出身的进士,写诗还能不如一个三代都在田里刨食的岳展?
难道是皇帝授意养子,内定了岳展第一?
为什么要这样内定,这背后代表着什么?
众臣思索间,扇上的墨痕干彻,赵熹将扇柄调转,那是一把白绢竹节的团扇,一面是画,一面是字,扇柄的长穗追逐在皇帝袖间:“恐卿提兵按边暑热,故赐此扇,好叫卿用这扇子扇凉时,备见朕心。”
大家顿觉岳展有些惨,按理说他如今镇守江州一带,大小贼寇全部平息,天又热,金军绝不会在此时发动战争,正是大将们可以回来歇一阵子的时候,可皇帝的意思,难道是要他即刻出发,冒暑打仗?
这是要去哪里?给刘、张擦屁股,还是……
进攻?
还没来得及多想,那边岳展正要跪拜谢恩,可赵熹灵灵巧巧一转,将扇柄插入了他腰间的金带上。
岳展在军中与兵士们同衣同食,皇帝赐给他的钱财物品,可以转卖的都转去补贴军用。他不买房、不买地、不蓄姬妾,却罕见有一个癖好:收藏腰带。
各色各样的腰带,不管是金的、玉的还是铁的、铜的,不拘材质,五花八门,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条,不过肯定比衣服多,因为他衣服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件,但每次出门时腰带总不同。加之他人生得高大,穿袍子时拿腰带一束,肩宽而腰窄,正是最利落标准的男子身形。
而现在,衣服和腰带间,别着一把扇子。
插着这么一把扇子自然无法跪拜行礼,不知是否皇帝免拜的恩典。
众人还没来得及多想,一队内侍便鱼贯而来,各自手捧托盘,到众臣面前,托盘上摆的赫然也是白绢团扇,各自画着一些花草图案,每个人得到的图案并不相同,显然是内苑画工所作。
众臣谢恩以后,赵熹又命他们在园中尽情赏花看景。亭子里就只剩下赵瑗、赵熹,还有拿着御扇的岳展。赵瑗翘首期盼了许久,但没有一把是给他的,因此有些失落。
难道是因为他没有作诗吗?可他不会啊!
见亭子里没人了,韩骐转了两圈,挨挨蹭蹭地过来,一看就有话要说。
赵瑗看见他的那把扇子上的画,惊喜道:“大老虎!”
一只窝在假山旁睡觉的老虎。
这画栩栩如生,又构思巧妙。老虎是百兽之王,可团扇精巧,又是拿来扇凉的惬意之物,画猛虎下山,难免让人心生燥热又觉得神经紧张。如果画一只闭目睡虎,就足见祝福:甭管天地如何,闭上眼睡觉,安享清凉便罢!何况即使在睡时,这老虎的爪也如刀,尾也似鞭,并没有堕了威风。
韩骐见赵瑗喊破扇面,笑道:“从前和官家说臣遇见阿梁的事,官家竟还记得。”
传说中梁青棠夜间出来侍客,见柱子下有一只酣睡老虎,吓得魂飞魄散,点了灯来看时,却发现根本没有老虎,乃是一名健壮兵卒,因见他威武不凡,邀至绣阁,赠以酒食,又倾尽家财追随而去。
韩骐本人称这段佳话:“我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把她吓坏,以为是虎啸!”这传说也就流转开来。
韩骐为皇帝冲锋陷阵,手指头都折去一根,那自然不与他人相同。赵熹选择这个扇面显然很上心,韩骐本人也极为满意,半点不在乎魁首被别人夺去——岳展小他许多,为人谦和,以弟自居,况且又不是什么酸臭文人。武将夺魁,他爽得很。
他一边开心地扇扇子,一边道:“好兆头,真是好兆头。臣本来有话对岳五说,可又担心当说不当说,但官家赐了这扇子,臣觉得还是说一说。”
赵熹听他这样一段绕口令,笑道:“你要说就说,可别打着朕的名号。”
岳展拱手道:“兄长有话,但讲无妨。”
可他愿意听,赵熹又不乐意了:“你仔细他又讲什么笑话来臊你。”
韩骐原本游荡于市井,又被提拔于军旅之间,满脑子里都是色情笑话,最爱逗岳展这种家风清白的正经人,可此刻连忙摆手道:“嗨呀,官家冤枉臣!臣就是看到这把扇子,觉得寓意很好,这‘扇子’不就是‘散子’,不就是寓意岳五要得子了吗?这臣就想起刚才给他说亲的事了,他身边不愿意有人,难道小孩子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一听这话头,岳展失笑:“兄长今日是非要为我执柯保媒么?”
韩骐点头:“我其实是有一人要送你!”
岳展婉言谢绝:“人非器物草木,何谈相送?方才已经和兄长说了,我家中母亲不曾寻回,并不打算成家。”
岳展离乡从军以后,家乡汤阴被金国占领,现在又划给齐国,岳展多次派人到汤阴寻访也没有母亲的踪迹,人家只说此地被金军占领后,她无以为生,乡邻接济她,她不肯受,径自向南寻找儿子去了,从此再没人见过。
五年过去,一个老妇人在战乱中存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更何况两河地带又是敌占区,若要人发现这是岳展的母亲,挟持住,不就是徐庶进曹营的旧事?因此只能偷偷地找,这效率就更慢了。
但话又说回来,这母亲不找到,岳展还能一辈子打光棍?显然又是一个借口了。
韩骐不知哪根筋搭错,执意道:“这人不用父母之命!再说了,婶娘难道愿意看你孤孤单单一个人么?等你找回她的时候,若能给她个孙子抱,心里不知道多快——”
岳展很难得地打断了别人的话语:“我已经心有所属。”
韩骐兀自滔滔不绝:“活……什么?”
岳展重复道:“我已经心有所属,俟老母寻回,便与他升堂共拜,兄长为我的事费心,是我的不是。”
他这话一出,连赵瑗都长大了嘴巴,赶紧拽拽赵熹的袖子,示意这是一个惊天大秘密!叔叔已经心有所属,说书又有新的素材——哦不,最要紧的不是说书,叔叔会喜欢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赵熹脸上没有什么惊讶或者戏谑的表情,只是垂落了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亭子上的石砖地,那里正有一群蚂蚁在搬家。
这把赵瑗急坏了,因为岳展并没有展开细说的意思。赵瑗希望赵熹能够八卦地问一问,因此小声呼唤道:“爹爹、爹爹!”
赵熹把视线转回:“良臣,你真是出师未捷,保了半天媒,怎么连人家有没有家室都不清楚?”
韩骐在天子驾前对岳展的婚事操心半天,结果闹出个大乌龙,他倒不以为意,反而倒打一耙:“怪不得,我说呢——官家,臣要告发,臣和这个岳五不是邻居么?结果他回来以后,就没往家里来住过,臣想约他都不见人,肯定是住到人家女娘家里去了!”
谁家好姑娘家里能容留男子住宿?要么是烟花女子,要么是寡妇,要么就是父母双亲俱都不在,一个人撑起门户——韩骐自然并不在乎这些,只是拿来揶揄一下岳展,毕竟他浪荡时常干这些事,不然也不会认识梁青棠。
可赵瑗一听却急了。
叔叔一直和他还有爹爹在一起,每天心里想的都是国家大事,并没有去找什么女娘,这肯定是他拿来搪塞韩骐的借口!而且,韩骐什么时候是叔叔的邻居了,叔叔家宅子旁边不是住着秦相公么?
叔叔为什么不说话,难道要认下来?
谁也不能污蔑叔叔的清白!
赵瑗仗义执言:“不……唔!”他刚说了一个字,嘴巴被赵熹牢牢捂住,顺手塞进去一颗糖:“刚才评诗评的好,爹爹奖励你。”
赵瑗被塞了一嘴甜蜜,咀嚼着正要分嘴再帮岳展辩白,韩骐又道:“好吧,老弟既然已经心有所属,还搞什么‘大丈夫不二妻’,那我就没话说了,算我枉做好人,你从前的那个未婚妻,我就找人送回去了。”
等等,未婚妻?
赵瑗睁大了眼睛,未婚妻也是妻,不管自己的未婚妻,这、这……这肯定是不对的呀!
果然,赵熹也皱眉:“良臣想起这保媒的事,原来是找到了他未婚妻,想要帮他再续前缘么?”
怪不得韩骐说不用父母之命呢,感情是已经有过。
韩骐禀告:“是啊官家,臣也来前才晓得这一位刘姓女子与他定亲,后来嫁与臣军中一押队为妻。臣知道此事后,已给了那押队一笔钱,将这女子赎出,带到行在来,原本想和岳五私下里说,让他取回,没想到他整日不在家。今日里难得一见,臣就上达天听了,官家评评理,这事他是不是做得不对?”
又对岳展苦口婆心道:“你现在发达,就算不喜欢,养个女人也不困难,就当买个名声算了。还是你那个心上人是不能容人?这改天你把她叫到我面前,我非得说说她!”
赵熹咳嗽一声:“良臣!”
韩骐很奇怪地看了赵熹一眼:“官家?”赵熹没说话,韩骐就又道:“不过天底下这样妒悍的女人怕是少有,你不会嫌弃人家嫁过人了吧?我和你说啊,女人,她有的时候嫁过人反而——”
眼看他说些别的话,岳展摇头解释道:“时逢乱世,我投身报国、难得音信,她另嫁寻找依靠乃是应该,有何可指摘处?我并不在意这些,她若是正常改嫁,我今日有余力,自当以兄妹之礼照顾她全家。当年,我已经与她定下婚约,只缘父亲辞世,我身有重孝,不能成婚。她家中无有依靠,投奔我家,我母亲待她如同己出。我有所成之时,寻找过她们二人的下落,才知当年她与我母亲相携渡河,又卷尽财物奔逃,将我母亲一人留在荒郊,至今不知下落。我心中以此为恨,实在不愿再见。”
岳展排行第五,乡下佃户又不可能有什么妻妾,想必全是他母亲生的,那少说也有五六十岁的年纪,战乱时候把她身无分文地抛在荒郊野外,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韩骐不意有这一出,愣道:“哎哟,你看这事闹的,你也不说,哥哥我原来也不知道这事儿。”
岳展道:“此事并不好,何必多此一举?也不能因此寻到我母亲。”
难道这样复仇不是最爽快的吗?
好一个有眼无珠的娘子,若她当时肯和未来婆母忍受一时清贫,依岳展不二妻的性子,恐怕现在早就成了诰命夫人。可现在呢?不说这个,但说她把未来婆婆扔弃,这样的行为更要受人唾弃。
韩骐因此讪讪不平:“在我面前,她不说这事,只说与你战乱时分开,我又想你身边无人,也许是在找她,我老韩看来没有做媒人的天分,对了,你那个心上人,哪天带来我家里,给阿梁——我说秦相公!”他忽然别开眼睛,嘹亮的一声嚎开:“您在那儿嗷嗷的哭啥呢?”
赵熹命大家游园,大家都识趣避开,秦枞离得不远不近,正在一株萱草花前哭泣,旁人也就算了,韩骐久在军旅是何等眼力?
赵熹闻言也转过眼去,连忙叫内侍扶来秦枞。
一左一右两个内侍把他架来,赵熹近前,温言安抚道:“从之怎么哭泣?”
诸臣纷纷聚拢过来,赵瑗百无聊赖,仗着自己视力好,一个个看过他们的扇面,发现每个人都不尽相同,有的人是山水,有的人是花鸟,还有的人是走兽,品类不尽相同,更有稍微奇特一点的,譬如杨佑的扇子上竟然是一幅满床笏图画。
而秦枞的扇面上,是一株长青桧柏,不知是不是和他的名字。
一滴眼泪落到扇面,秦枞道:“陛下圣寿,臣原本不该落泪。可臣无毫发报答陛下,陛下却以国士待臣,臣心中羞愧,又见萱草花,思两宫、宣和皇后俱在北方蒙尘,不禁泪下,请陛下恕罪!”
他这么一哭,大家都愣住了,转头看赵熹的反应,也内心大叫不好。
唱戏似的,这句话说出去后不过五个数,赵熹脸上笑意尽去,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怆然跌回亭边的美人靠上。
在他跌下去的那一瞬间,眼睛眨了眨,豆大的泪珠子滑过脸颊。
爹爹哭了!赵瑗连忙跑回去,爬到美人靠上,给赵熹擦眼泪,可眼泪却越擦越多。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赵熹凄然,“朕违远二圣,已有五年之久,纵有音信,又如何足慰?上皇当承平之久,应以天下奉养,此刻却处于朔方,居处、服食粗陋不堪,父母在外,朕即使居于深宫广殿,也未有安宁之刻。且朕父母、兄弟、姐妹皆在异域,妻、子又薨逝,孑然一身,凡百艰难……”
赵瑗的手被他的眼泪浸湿。
“方才给这儿子择名字,想起朕在宫中时候,由上皇教朕弹琴,亦是推来一木架子,任朕选择,音韵犹在耳畔,却南北一方,此恨何及!”
赵瑗擦赵熹的眼泪擦得应接不暇,左边刷一行,右边断一条,岳展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臣等誓死以为陛下驱驰,扫清胡尘,以邀天眷归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则臣虽死可以瞑目。”
不知道为什么,赵瑗感觉赵熹停止了一瞬间的哭泣,睫毛掀上来,很缓慢,嘴唇抿一抿,竟然是一个想要笑、安慰的表情。
静了静,韩骐又道:“官家切莫太过悲伤,臣等厉兵秣马,待秋收以后立刻北伐,杀了他刘豫,迎还天眷指日可待!”
可秦枞的声音又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还有哭腔:“贼人虎踞北方,伪齐刘豫又尽占两河之地,两宫远在穷荒之北,除了金人,无人知道所在,唯有去岁高丽使节带来两人,使官家蒙知父母讯息。大将北伐收复虽是幸事,可贼人万一凶狠起来,以两宫为要挟……”
赵熹的爹妈还在人家手上呢,和人质有什么区别?你要是敢反攻,人家杀了你父母又怎么样?赵熹又不是刘邦,能在城下喊金人分他一杯羹,他能继承皇位全仰赖于血统。
果不其然,秦枞说出这话的时候,赵熹立马哭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赵瑗吓得连忙给他忙前忙后地拍背,他一个人忙前忙后干了所有活,内侍们都在外头没地插手。
韩骐一听这话锋,立刻长眉倒竖:“秦相公这话真奇怪,意思是不打,然后你对着金人念‘子曰’‘诗云’,念完了,金人就把上皇、皇后还回来啦?要是念这些有用,五年前怎么会出事?都他妈的是你们这帮——”
赵熹见他骂的要难听,哭中哀戚地抽空喊一句:“良臣!”
岳展的言语冷静:“相公这话误矣。两宫远在穷荒,与中原难通音讯,并非一年两年,可为何偏偏在去年忽然有使节来?高丽与北国地势接近,仰他们鼻息生活,能带两位内臣南归,必然是金人授意,要不然,即使内臣跑到了高丽,高丽也不敢带他们来。金人绝非善类,当年恨不得灭吾宗社,如今借高丽之口,展示自己优待天眷,岂非官家中兴之德令他们生惧吗?中国越盛,金人只会更加礼遇天眷,而非要挟。”
秦枞泣道:“即使礼遇又如何?一日议和不成,一日天眷不得回归!”
图穷匕见。
议和!
那是赵熹重建炎宋的第五年,站稳了脚跟。
赵熹没有说话,沉默。
韩骐冷笑道:“议和?谁和谁议?又不是相公和我!相公肯议,金人肯和相公议么?”他抱臂,是一个对宰执不恭的状态:“相公当年南归,说有二计可以耸动天下,难道这第一计是‘议’第二计是‘和’么?!”
当下文臣便有不满的站出来反驳:“节使提兵在外,自然不舍得议和,不知一年花去军费多少,难道不都是民脂民膏?”
韩骐来劲了:“哎哟嘿,老子不花军费,你他娘的就不贪啦?老子打仗花钱,你他娘的文人误国,蔡瑢王甫,哪个不是文人?哪个不是正正经经考上来的进士?”
“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样?”
岳展过去拉他:“韩兄。”又道:“我等行伍出身,久在军旅,礼仪粗疏,诸相公见笑,所以披肝沥胆、提兵按边,上报君父之恩、下孚百姓耳。金人掳我两宫,凶残愚顽,若报之以德,恐怕来日兵祸不断,唯有操练兵马、扫清河洛,才能令虏人闻风丧胆,不敢南下牧马,衔环以送两宫南归。”
当下有人愤愤道:“承宣这话说得真好,不知做得怎么样?怎么不叫金人站着给咱们杀?”
秦枞在此刻抬头,含着一双泪眼,看过亭中唯二两个大将,最终将目光投到了赵熹身上:“金人兵势虽盛,但女真人口不足十万,根本不足以统一天下,因此扶持伪齐刘豫。韩节使、岳承宣方才讲要打过黄河,才能与金人议和,可此事岂是一夕之功?两宫岂容如此久待?”
“韩节使方才说,臣曾扬言有二策可以耸动天下,这话不假,臣当年官职微末,不足以施行此策,今蒙主上被遇,宣麻命相,试为陛下一言:
臣之第一策,乃是放开南北士大夫来往通信、通致家问,以慰藉思乡之情,也可以使有识之士尽归我主麾下;
臣之第二策,乃是至诚恳和,使金人备见我朝之诚意,率先示好。以河北百姓还金人,以中原百姓还刘豫。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则天下可大定,议和可以大成,兵祸可以平息,两宫可以——”
“秦公!”
比起岳展的警告,韩骐直接暴起:“我放你他妈的屁!”
“良臣!”
赵熹第二次止住他。
韩骐惊讶地转过眼:“官家要听这人的话?”
连赵瑗也愣住了,他感到荒谬,无稽之谈,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议和两个字,连说书人都没有说过的情节,大家伙讲黄天荡,讲南熏门,讲岳展连结河朔,领着二百骑兵押后,金人不敢发箭,甚至讲到希望中兴光复汉室的刘备,座上的茶客都会大哭。
可议和是什么?
他哭着大喊起来:“爹爹不要听他的话!”
赵熹的视线落到赵瑗身上,赵瑗的哭泣远远比赵熹来的声势猛烈,像一声惊啼,大人不会这样的哭法,只有小孩子涕泗横流,憋红一张脸。
“爹爹是北人,我是南人,听他的话,爹爹就和我分开了!”赵瑗抱住他的脖子,嚎啕的声音响彻亭子,“我不要!我不要!”
“你不要……”
“我不要到汴梁找爹爹,爹爹带上我一起走吧!”
“小孩儿。”他的眼泪掉进了赵熹的脖子里,也许还有鼻涕,“你知道汴梁在哪儿吗?汴梁,比太阳还要远啊。”
赵瑗哭得愣住了,他怎么知道汴梁在哪儿呢?可即使是太阳,这么热这么热的地方他也愿意和赵熹一起去:“我到太阳上去也不和爹爹分开!”
缓缓地,他被赵熹抱在怀里膝上,湿润的,带着哽咽的嗓音,悲伤地穿过亭前金柳,他直呼秦枞的名字,这样的严厉,在宋朝史上几乎罕见:“秦枞,你说要南归南,要北归北,朕是北人啊,你要朕到哪里去?你要把朕——”
痛心,起伏,如同断线的风筝:“你要把朕交给刘豫,还是交给金人?”
秦枞挣脱内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不敢!官家自然不算在内!”
赵熹有一种不可置信的哀伤:“朕礼遇卿,卿何以负朕!难道南渡百姓不是朕的子民吗?朕是他们的父亲,谁家的父亲会把孩子送给敌人?朕志在恢复,力求中兴,你却专主和议,废朕前功,怎可为相!”
内侍上前,以礼貌而强硬的姿态,带走了秦枞。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赵熹哀伤地靠着,宣告:“秦枞小人,朕永不再用!”
众臣面面相觑,最后拜倒:“官家圣明!”
不知道是不是腰间的扇子缘故,岳展下拜的姿势稍浅,眼睛抬起来,看了赵熹一眼。
赵熹没有回看,而是抱住了缓慢攀爬过去的赵瑗:“爹爹。”
赵熹把眼睛转向他,赵瑗再次重申:“不管是太阳还是汴梁,我都会和爹爹一起去的。”
也只有他这样一个小孩会纠结分离,秦枞的罢相代表着赵熹目前的主战倾向。文臣们各自缩了缩尾巴,没有敢说话。
赵瑗很认真地对他说话,请他相信:“我是爹爹的小羊,曾经驮着爹爹过黄河,现在也能驮着爹爹回去的。”
赵熹不知道为什么又哭了,这一次的眼泪水没有精准控制好,模模糊糊漫开一脸,春柳摇摇晃晃,娇莺自自在在,赵瑗在他的怀里,看过柳枝上的太阳。
太阳就在赵熹的背后,看起来近,又看起来远。
那汴梁在哪里呢?传说中他父亲的故乡。
他还没有思考完,这场宴会就仓促地结束了,赵熹遣散了所有人,带着韩骐走了,因为:“方才宴散,你夫人去了内苑,你现去接吧。”
赵瑗的手被牵起来,但刚才哭得太猛烈,还是一抽一抽的。
韩骐脸上还有一些未褪去的怒容,赵熹的话温和,还带着一点哽咽:“你在外面,不知这些。近年来财库艰难,金人又有示好之意,于是就有人向朕提议议和,朕向来严词拒绝,秦枞身为宰相,竟然奸志彰显如此,朕没有想到,幸好发现得早,不至于叫你们寒心。两宫虽然未还,但上皇曾派遣使者来,叫朕以雪清中原为念,朕岂敢辜负!”
韩骐有些无所适从地叹叹气,又抓抓身上:“臣……唉……臣!官家,官家!官家诶!”
赵熹道:“你我君臣恩深似海,只是你有时鲁莽,朕不得不私下里安抚你,如鹏举,早体朕意,又何复多言?”他走在青砖小道上,凤凰山麓的群鸦还巣,啊啊而鸣:“说起来,他那未婚妻刘氏,现在哪里,你要怎么处理?”
韩骐一愣,没想到赵熹关心这事:“在是在臣家里,臣……送回去?他又不要啊!”
赵熹道:“刘氏的事,朕早已知悉,只是不曾见过,既然你找到了,朕稍后就派中官到你家中去见她,再赐她五百贯钱,权且解约,这事以后不用再提了。”
韩骐觉得挺奇怪,皇帝帮人离婚是干嘛?不过赵熹对臣下向来体贴备至,这虽然奇怪,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他到内宫前停步,接走了梁青棠。梁青棠看起来真的挺喜欢赵瑗,弯下腰道:“呀,怎么哭过了?”
赵熹笑道:“小孩儿么,一天八顿哭,都正常。和节使、夫人说再见。”
赵瑗嚎了两嗓子,声音很哑:“韩节使再见,梁夫人再见。”
暮色四合。
他们在福宁殿,赵熹拿冰帕子敷赵瑗的眼睛,又对来领命的中官道:“稍后你去良臣宅中,见一刘姓女子,告知她:五百贯钱解的是婚姻之约,日后不许再提。另要她回忆,当年与鹏举母亲离散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就算是荒郊野岭,也要问出是哪个荒郊、哪个野岭,着人沿着地皮山脉一寸寸找,就算已经在黄河底下了——”
“也得给朕捞出来。”
中官领命而去,赵瑗敷了眼睛,又活蹦乱跳起来,亲昵喊道:“爹爹、爹爹!”
赵熹原本在思考,听到他的呼唤,低头道:“怎么?”
赵瑗问:“爹爹今天在这儿睡么?”他是赵熹最好的生日礼物,应当在生日这天和赵熹一起睡:“还是、还是又有社稷大事呀?”
赵熹故意皱着眉:“爹爹好想和小羊一起睡,可是——”
可是爹爹真的很忙啊,要忙着回汴梁去,赵瑗含泪送别了父亲,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忽然,发现枕头下面硬硬的。
他掀开自己的小羊枕头一看,下面竟然躺着一把扇子!
原来他也有扇子呀,他惊喜地打开来,正是一大一小,两只正在吃草的绵羊!远处,一个牧童睡着了。
他拿着扇子快乐扇风,踩过黄绫被,在床上奔跑,白木床吱呀吱呀,他用力摇动扇子,吹开帐幔。
一道闪电就这样劈进了眼帘。
轰隆隆、轰隆隆——
那是夏天的第一场雷雨,声势浩大,时不时撕裂天空,张去为赶紧把帘子给他拉上:“哥,快睡吧,睡着了就不打雷了。”其实这个时候抱着小孩睡最好,但这是御床,没有赵熹的允许,他可不想趟。
赵瑗盘腿坐在空荡荡的床上,抬头看着床顶的避尘帐,感觉有点不可置信:这么大的雨,这里居然没有漏,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掉了。
哗啦啦的雨声清洗一切,赵瑗静静听着,感觉这里很大,很安宁,外面的雷声越大,才显得这里越坚固。
这场雷雨异常的长,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沉重、急促又忽然放轻的脚步声传来,赵瑗侧躺着向外看,忽然,床帐的缝隙间钻出一个头,赵熹满脸湿哒哒的,估计淋了不少雨,正沿着下巴淌水。
赵瑗和他对视一眼,赵熹笑了:“你快来,我就说他没睡呢!”
床帐抖动几下,赵熹的上面又钻出一个头,也湿淋淋的。
赵瑗惊讶道:“爹爹、叔叔!”
他跳起来打开帐子,岳展和赵熹两个人都弯着腰,身下聚集了一滩水洼,赵熹的仪表还算好,岳展身上只剩下一件中衣,都湿透了,粘在身上。
赵熹得意道:“我就说他肯定怕打雷,睡不着。”
其实赵瑗不怕,但是他很用力点头:“嗯嗯!”
岳展手里还拎着外衣,估计是雨太大,拿来罩在他和赵熹头顶了,可衣服挡不住雨,两个人落汤鸡似的,都不能去抱赵瑗。
内侍鱼贯而入,捧来物品,又默契地退下去。
福宁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赵熹擦了把脸:“把你上衣脱了吧,湿漉漉的黏着不舒服。”
赵瑗开心地绕着他俩的腿边跑圈,他可太喜欢打雷啦!
轰隆隆、轰隆隆——
岳展的上衣脱下来,赵瑗被他后背的纵横伤疤所震慑,又惊讶道:“叔叔,你背上怎么有字?是写的吗?”
岳展说:“是刺的。”
他站在小凳子上,踮起脚,为了让他看的清楚,岳展弯了弯腰。
赵瑗指着岳展背后的小字,一个个念过来。
“尽……”
字太复杂了,也许是因为他启蒙是倒过来的缘故,现在看每个字他都要反应一下。
叔叔能不能倒立呀?倒过来他就认识了。
轰隆隆,轰隆隆——
“当年岳展谋逆,下大理寺狱参验,背后刻的就是此字!如今出现在这刺客背上,必然是岳展党羽见谋逆不成,对官家怀恨在心。岳展虽死,他曾经的部曲仍阴藏诡计,私下以他姓氏为号行军,伏请陛下恩准臣等就此刺客详查,找出幕后主使,不然容留此等祸心之人在鄂州前线,恐要生事。”
赵瑗穿着紫袍,站在赵熹身边,下面是一层层白纱,刺客那一刀差点捅到了他的骨头。
越过父亲的肩膀,他向下看,发现秦枞称病告假,不在队列。紫袍大臣跪在中央,众臣神色紧张,朝堂上落针可闻。
“忠……”
幼小的赵瑗艰难辨认,赵熹穿着柔软的中衣凑过来一起看,发间被雨水沾湿以后透出一股馨香,搔在岳展背上,以至于他背后的肌肉缩了缩。
忽然,赵熹点了他的名:“普安,你也见过这刺客,以为何如?”
赵瑗道:“臣以为,岳展身后有字、有什么字,天下皆知,靠刺青就认为这刺客是岳展党羽,实在武断。难道今日所有耳戴金环之人都属于女真?”
这个字好难呀,可他不好意思让岳展倒立,就想自己倒立过来看,还好头刚一歪,他就模模糊糊认识了。
“报……”
大臣道:“正因为岳展身后的字天下皆知,这刺客纹刺于上,足以见他对岳展之死怀恨,乃至于行刺乘舆。岳展虽死,竟有如此遗祸,不将他明正典刑,不足以儆天下之人!”
赵瑗摇头道:“我不知。”
那臣子冷笑:“大王难道不知道有此字吗?”
“国……”
赵瑗雀跃道:“我也要刺青,我也要在背上纹字!”
赵熹和岳展一起笑了:“你先认全字再说吧!”
雷打的越来越急,赵熹道:“你叔叔不爱人知道这个,因此外头人都不知道,你要保密,知道么?”
赵瑗懵懵懂懂:“知道了。”
叔叔真奇怪,这是多好的字呀!等赵瑗有了纹身,他要到处去晃荡,说不定就不穿上衣了,赤裸裸给人看。
胳膊上隐隐约约有一些痛楚,赵瑗向前一步,赵熹面前的那张御桌不再高大,他直视殿下的臣子。
“我不知道的是,岳展已死七年,尸骨朽烂、不知何处,上无父母、下无儿女,无处鞭尸、无法株连,敢问相公还要如何明正典刑?”
那是夏天第一场雷雨,最后一道闪电,劈开天空,劈过窗棂,透过绢纱照到岳展背上。
水珠滑过岳展的皮肉,被赵熹拂去,像一种妥帖、爱护的擦拭。
霎亮霎暗的四个大字。
尽忠报国。
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就驻扎在开封城郊外,赵熹登上山岗,极目远眺,甚至可以望见归鸿掠过樊搂的檐角。高处风大,冬末春初寒冷的风一下下扇着他的脸颊。
哗啦啦,哗啦啦,山岗下的营地,金军的旗帜在飘扬。
他从营帐里躲了出来,康履和别人在给他和赵炳收拾东西,流水一样漫进漫出,赵炳看起来很想和他交流一下在金营的心得,可他假装没看懂,径自说要出去透气,离开了。
远远地,他听见赵炳质问康履的声音:“他是不是前两天给吓着了?可我看他脸色挺红润,吃了什么补药?”
我的脸色很好吗?
赵熹盘腿坐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冰凉凉的,有些僵。
风声忽然寂静了一秒,迟疑着,赵熹转过头去。
果然是乌珠。
见到他的时候,赵熹的内心竟然还有一些酸楚难过,如同在完颜宗望说出那些话以后,两个摇摆的日夜中他所感受的那样。他舍不得这个人,被抛弃在这里的时候,只有这个人愿意救他,对他表白,被他俘获。
可是。
赵熹把头转回去,仿佛没看见乌珠一样打坐。
乌珠走到他身边,站着,如同一堵墙,声音从上砸下,很闷,低低的:“你什么时候走?”
赵熹没有看他:“收拾好了就走。”
乌珠坐了下来:“那我再和你待一会儿吧。”
赵熹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堵,如果乌珠来质问他“你为什么不过了黄河再走”的话,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复“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我是来做人质的,现在有了新的人质,我要走了!”
可只有一阵风。
乌珠和他并着肩坐,风吹起地上枯黄的叶子,又拢成另外一堆,赵熹的双手抓在膝头,感觉有点危险,还有一点紧张:“我……”
他要回到山下去,回到宋朝人的营帐,回到汴梁的怀抱!
可来不及了,好像他刚有起来姿势的那一瞬间,乌珠就把他拽住了,也许也不是拽,他拉了拉他的袖子,把织锦的,光丽的衣袖摁到土地上,然后亲了上来。
嘴唇一点点摩擦过赵熹的额头、眼皮、脸颊,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亲着亲着,乌珠的手探进了他的袖子。
赵熹想起他们疯狂的初夜,也是这样的野外,潺潺的小溪,透进来的一孔月亮。
不可以再继续了。
他想要推开乌珠,可隐藏在袖子下的手却接收到了什么东西。亲吻就此结束。
他拿出来看,躺在掌心上的是一颗黑色珍珠。也许它被人从乌古论江上的蚌壳里掏出来的时候还是美丽丰润的,可年岁日久以后开始钙化、干瘪、缺乏光泽。
赵熹忍不住笑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
乌珠愣住了,有点无措的,赵熹的反应超出他的预期:“你笑什么?”
我笑我和这颗珍珠没有任何差别。一颗珍珠,黑珍珠,像变异的产品,廉价,不符合审美,赵熹甚至不会用这种大小的珠子来镶嵌衣服,连磨成粉敷脸都不会,也许拿来打弹子。
把这颗珍珠扔掉会怎么样?从山上把它扔下去,像一颗石子,就说自己手滑了,他会把我怎么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