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熹·长安回望绣成堆2
赵熹在紫宸殿侧殿的后阁里等了很久。
父亲叫他来“更衣”,肯定不是单纯的叫他换个衣服,赵熹老老实实地等在这里,看铜鹤伸长脖子,从喙中吐出香烟,如山路一样蜿蜒爬向天际。
他都要等睡着了,阁门才被打开,十数个内侍捧香及各色盥洗物品鱼贯而入,赵熹朦胧着眼睛起来行礼,上前去搀扶:“爹爹。”
终于来了!他还没吃饱呢。
持盈由他搀扶着坐到一张朱榻上,指了指朱榻旁的绣凳:“坐吧。”
赵熹坐下后,持盈又看了看门外,示意让这帮人先出去。
赵熹意识到这是一场密谈,但跟着持盈来的十几个内侍纹丝不动,好像木头人一样呆在那里,半点看不懂持盈的眼神暗示。
没有一个眼熟的,赵熹忽然在心里打了个冷战,赵煊屏退父亲身边人的事并非秘密,但即使换上一批新的,也不该这样没有眼力见——除非,他们听从的不是持盈。
而是新帝赵煊。
果然,持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缓缓坐正,大概几个呼吸以后,这些人终于退走了。
持盈望向关闭的阁门,雨珠偶尔飞溅在碧绢的窗上,宫中的生活总是这样富有规律或者说千篇一律,每个人按时按点地加减衣物、更换膳食,大到龙袍,小到窗纱。
滴答,滴答。赵熹感受到了氛围并没有很轻松,因此保持缄默。
“两个月前,你在哪里?”
赵熹心中飞速计算,现在是四月三日,那么两个月前:“臣正月十四日到得军前,二月初五日回来,两个月前臣在金营。”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父亲,发觉他的神色有点奇怪。
少顷,持盈又开口道:“张能和你一起去的?除此之外还有谁?”
那是一个确定又不确定的口风,赵熹按下心中疑窦:“臣身边带的是康履,除同行的张相公外,另点了五十名班直,金人不许多带。”他有点慌张,唯恐持盈问他金营事,连忙摘清道:“臣甫入金营,便与他们隔离开了。”
持盈的声音有点低,看起来像在克制什么:“张能五十多岁了!”
赵熹心想张能的确不是父亲的嫡系,可也正因为此才被赵煊选中出使,可五十岁很老么?蔡瑢也就是这个年纪,他爹还叫他做宰相呢!便替他说好话道:“人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虽然年逾五旬,可是仍有报国之心,并不辞劳苦。”
没想到听了这话后,持盈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仿佛吃坏了什么东西:“他孙子都比你大了,这是报国么?”
赵熹见他语调有些高,不知何处惹怒了他,慌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垂首待持盈话语:“臣年轻,说话无状,请爹爹宽宥。”
持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你喜欢男人?”
赵熹呼吸一滞,不知怎么着忽然有一阵凉风淌着月色吹入他的心房。反应过来以后,他慌忙下跪:“臣绝粒出家,心无他念,爹爹明鉴!”
持盈一看就不信他的话:“你当年出家入道,是我一时想出来的办法,却不意害了你。”他喃喃低语:“到底怎么做父亲,我亦不知了。”
赵熹在跪中惊讶抬头看他,见他坐在锦绣堆中,神色恹恹,撑不住似的,将胳膊撑在榻上,落寞地垂眼。
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他何时忤逆过父亲一句半句?若说忤逆,赵煊做的可过分得多。
难道是因为父亲看破了他自愿出使金营是为了在兄长面前出头?
可这又怎么了,朝局变换,他和母亲无从依靠,赵煊也没有别的兄弟做帮手,他自愿出使是好事。不说别的,哲宗皇帝当年去世的时候,穆王府还长出过祥瑞灵芝,父亲自己也做过这样的事,为什么不肯体谅他?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赵熹想到了“更衣”的最开始原因:父亲给他把脉,然后就变了脸。
他抬头看看持盈,立刻把自己的左手搭在凳子上,以右手去把。
过了一会儿,他换了右手。
如走珠一样的脉搏,跳跃翻滚在他指腹。
滑脉。
男子有时也有滑脉,这很正常。
但,他不是男子啊!而且……
颤抖着,赵熹把两只手都收了回来,惊恐地看向父亲:“爹爹?”他期待持盈反驳他的结论,但持盈并没有。
脑子里嗡一声,赵熹膝行向前,急惶惶求助:“爹爹救我!”
在场的只有他二人,持盈闭了闭眼。
其实赵熹从来没有从父亲身上得知过自己也许是有异样的,与诸兄弟不同的,若非母亲,赵熹恐怕很迟缓才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对。
“你之事,除却我与你姐姐,但有从前你王娘娘知,我当时只想将这件事瞒住,因而叫你入道。却不想你长大后,不能禁绝人欲情爱。天理人性真如洪水,我一堵你,反而使你更加……”
更加什么?
赵熹有点没听清,他只是怔然抬手摸向自己的肚子,那里顶起一个小圆弧,他竟然胖成这样,他竟然胖成了这样!谁能在一个月里胖成这样?
他按了按自己的肚子,竟然不是软的,是硬的。
他没吃饱啊,为什么是硬的?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跪不住,跌坐在地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父亲的意思:我堵你,反而让你苦闷,让你寂寞,让你和一个男人做爱并且怀了他的孩子!
张能?
父亲以为是张能?
不,绝对不可以!
别说不是,就算是,那也不能说他。如果是张能,那他就是纯粹的饥渴苦闷,他光荣的出使履历从此就要变灰变黑,他豁出性命的出使就要加上一点桃色的痕迹,谁能容忍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亲王存在?
父亲叫他过来更衣,的确是为了替他遮掩,可藏得住吗?
时代变了!天下是他哥哥的而非父亲的。
绝对不能,他绝对不能是因为寂寞,他是为了、为了……
对!他得为了一个更高尚的理由,他是一个虔诚的、断情绝爱的出家人,他得有一个高尚的理由,什么理由、什么理由?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那尊纯金观音,吻如同黑夜不见尽头,话语嗡嗡响在他耳畔。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我只是没想好。”持盈声音低低,“我想过你会和……可你充作男儿教养大,要喜欢也应该喜欢……”
“不!”赵熹冲口而出,生平头一次打断父亲的话。在那一瞬间他的思路变得很清晰,两手撑在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向前抱住父亲的小腿,“不是张能!爹爹,不是张能!臣从来没有过想要破戒的想法,臣生来异样,爹爹圣度如天,容臣苟活于世,能入道为爹爹祈福能承欢于姐姐膝下臣于愿足矣!怎么还敢痴心妄想别的事?”
一大段话说下来,他的胸膛激烈起伏着,抱紧父亲的腿如同抱紧海浪中的舟楫。眼泪水朦胧了一切,只剩下红红的一片织影,销金的纹路在摇晃。
“臣是被逼的!臣是被他逼的!”
“他?”持盈的声音从他上方传来,能逼迫赵熹的还有谁,两个月前他在金营里,到达汴梁城下的东路军,持盈也只能记得这一个元帅的名字,“完颜宗望?”
一个哽咽停顿,赵熹崩溃到鼻涕和眼泪一起奔涌而出,糊在持盈的衣裙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说话,只是哭,他感到自己的脸迅速红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激动,也或许是因为痛苦。
眼泪爬到脖子上,湿淋淋、黏糊糊。
“臣不知道、臣不知道……”声音茫然的,转向缓慢,在那一瞬间他的确想起了完颜宗望,他向他揭露布防图的事,没有这个布防图,乌珠为什么要骗你说有,怀疑你,吓唬你呢?
我不知道啊,二哥。
“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他要挟臣,臣不知道会这样,臣只是想……”
他辩解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忽然被按在了持盈的膝上,耳边除了过度激动哭闹后“嗡嗡”乱响以外还有开门声。
对于初夏来说,这阵风太凉。
“爹爹。”
赵煊的声音如魔咒那样响起。
持盈将一张手帕伸进赵熹和自己裙子中间的缝隙,狠狠在赵熹脸上揩了两把。
离得太近,看什么都是黑的,他听见赵煊的声音一字一句传入耳朵:“医官到了。”
持盈的声音如常:“陛下友爱兄弟甚好,只是我已经给九哥看过,没什么事,叫他回去吧。”
赵熹抓紧了父亲膝上的裙褶,持盈的腿动了动,怜爱道:“不就是胖了些吗,又没说你难看,哭什么?夏天到了自然会瘦的。”
赵熹被他盲着擦脸,眼泪鼻涕都糊在一起。
赵煊道:“他一贯瘦,不知怎么胖了起来,也许是五脏不安,还是叫医官看看。”
赵熹睁大了眼睛,动也不敢动,盯着持盈,等他的指示。
持盈顾左右而言他:“他是比从前胖了点,可我看正好,胖了喜人。陛下却过痩了,我心里看着难过。”
沉默一会,赵煊竟然没有应这句话,直接吩咐医官:“给九大王看病。”
阁门洞开,初夏还有零星的蝉鸣,赵熹将眼睛转过去,看见为持盈捧盥更衣,又被他挥退的侍从们原模原样、垂眼恭顺地立在赵煊身后,医官穿着青袍,正试探着向前,看起来慌乱极了。
再没有一刻能比这更清楚地诠释“时代变了”四个字。
持盈保得住他吗?
他高高在上的、口含天宪的父亲,退位了,失去了一切的权柄。
他的兄长赵煊成为了新的王,一切的主人,如同新叶长出挤掉旧叶那样自然,无时无刻宣扬自己的权威。
医官躬身,低头,缓缓走来,没有得到赵煊的命令,他不敢停止。赵煊穿着淡黄色的龙袍,两手掩在袖中,神色端肃,是一个很恭敬的姿态。
“陛下!”
持盈高了声音,也许连日来的冒犯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而赵熹做得更直接,他从父亲膝下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到赵煊面前跪下:“大哥!”
赵煊明显向后退了一步,淡黄色的袍摆扬出一朵浪花,他低头审视赵熹,半晌后,他发话了,那是新的天宪,对医官:“退下吧。”
父亲和兄长相对而立,赵熹面向赵煊跪,不知道父亲在背后眼神是怎样的落败。赵煊说话过后只需要一秒,脚步声就开始响起,开始倒退,所有人都离开,阁门关上,在几个呼吸之间。
御制香烛光焰芬芳,掺杂了一点龙涎。
赵煊示意他说话,履袍上的大袖垂落至膝盖。
“臣怀孕了。”赵熹说,“在金营。”
赵煊看起来没明白:“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为赵熹补充了前因后果:“女真女子?”
说过一遍以后,赵熹的语调开始变稳,思路也变得清晰,他的头触到地面,如同母亲说的那样“这样跪什么都看不见,但感觉自己很浑身上下只有屁股翘着。”
“是臣,臣怀孕了。”
赵煊没有任何表示惊讶的语句,持盈脸上的木然会印证一切,他不去追问赵熹为什么会怀孕,即使这个弟弟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都是一名正常的男子。
他只是重复赵熹所表露出来的特定地点:“在金营。”
赵熹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不会被戳破的故事,除非完颜宗望、完颜宗弼两个人忽然降临,联合父兄进行四方对质。他是在出使的时候被金人强迫的,这段关系不是自愿发生的。
原因——原因是什么呢?为什么有这样的强迫?
原因就是赵煊派人来劫营,他与属下失散,才不慎被人发觉秘密,以至于有了今天的丑闻。他是被逼的,他也不知道会有这种后果,他最多的过错只是心存侥幸和胆小怕事,对!
他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故事,甚至完颜宗望一开始为什么将他扔在金营中心也有了解释,为什么要派人问他要纪念品?为什么送给他一万锭黄金?
即使张能回朝,也无法戳破他的谎言。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神经质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皮是软的,芯是实的,他有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是——
他一边哀哀祈求着:“臣失节辱国,合当一死,只是心存侥幸,不意有此后果!”他低低地哽咽着,为自己剖白,以博取在赵煊的同情:“臣并非……”
不,你就是。
在心里,另一个声音对赵熹说,那个晚上他对你表白,你真的躲不过去吗?你不答应他,他会把你抛在乱军中吗?你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我很喜欢你,你可以原谅我吗?你摸摸我的鼻子。——你过来。
太阳光穿过帐篷的小孔。情不自禁地、后悔不迭地,他落下了很多眼泪,他只是渴望快乐,渴望一些他生来不能拥有而是个人就该拥有的东西,他并不想承担这样的后果。
他会被怎么办?如果传出去,在这样的档口如果曝出亲王生子的丑闻,难道不会被人认为是上天降罪给赵氏吗?
他想要把自己被强迫的故事编的感人一些,自己应该怎么样抗辩不屈,又应该如何义正词严,最要紧的是劫营,他被害了,他只是去做人质,如果赵煊不安排劫营他根本不会被——
可安静了几秒,赵煊没问,这个完美的故事不见于天日。
他只说:“事已至此。”嘴唇几个开合:“堕掉吧。”
剧本戛然而止,赵熹只有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最本真的,微弱的尖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