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债
自他恢复记忆以来,便感觉到这个身体有问题,这不是他从前的身体,更像是一个壳子,慢慢被人填充了灵力,而他也借着这股灵力活着。
慢慢地,这股灵力也在壮大。
他审讯了刺客两个时辰,刺客不过是孤月夜跟从华碧楠的修士,对内情知道的并不多,再三拷问也问不出什么。
只是有一条,华碧楠曾为踏仙君练药。踏仙君统一修真界后,华碧楠便暗中投靠了踏仙君。从此之后,经常为踏仙君炼制药盅。
本来踏仙君势大,华碧楠投靠并不稀奇,可他派人追杀楚晚宁,却使很多事情变得有迹可循。
楚晚宁来到了死生之巅的藏书阁,那里不仅有各种术法记载,更有各大门派出名人物的案卷。
可华碧楠的案卷,除了记载此人为孤月夜的宗师外,并无其他记述,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父母籍贯,家人朋友,修炼经历,一概没有。
楚晚宁合上案卷,眉心紧锁,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便知道了华碧楠有问题,他又该如何破解此局。
他正思索着,门外突然略过一道黑影,速度极快,他追出去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了钉在门上的一张纸条。
“明日子时,山下红楼,盼君一聚。”
注:曲子前面两句来源于寿阳曲元·卢挚;后面两句是自己瞎编的。
红楼是山脚下的小酒馆。
来往的都是贩夫走卒,杂七杂八的,赌钱宿醉,浊气熏天。这些人都是最底层的普通人,他们不知道末日已近,只是在尽情放纵享乐。
二层围了栏杆,楚晚宁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的眼神犀利而敏锐,越过人群嘈杂,专注地等待着。
终于,一抹清影走进了他的视线,那人似乎早知道他的位置,抬头缓缓对视,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那双眼睛很温柔,唇边甚至勾了一抹微笑。
楚晚宁恍惚生出一种熟悉之感。
“楚宗师,久等。”
来者立定,身着青衣,欠身行礼,姿态优雅,举动都十分得体。
楚晚宁凤目冰冷,懒得与他废话,手里攥着金光,咒诀倾刻便要发出,却被下一句话打断。
“踏仙君快死了。”
对面的人坐下来,提起面前的一壶茶,慢悠悠地倒了两杯,推到楚晚宁面前。
“踏仙君,已经中了我的药蛊。”
“你就不好奇你是怎么复生的吗?”
青衣人微笑着,漫不经心地砸出重锤,这一锤足可以让楚晚宁心神大乱,毕竟这么多年别人不知道,他却看的清楚。
晚夜玉衡,看似清冷孤傲,纤尘不染,可他最爱的人,竟是他的小徒弟。
“昆仑山后,踏仙君一心想要复活你,他找到了神木,误打误撞造出了你如今的身体。”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有天赋,竟然真的找到了你的重生之法。”
青衣人眯着眼,讽刺地嗤笑一声,轻轻吐出两个字。
“裂魂”
身体,灵魂。
楚晚宁心中一震,他想起了留在踏仙君体内的残魂,可那一缕残魂如何能支撑到现在!
除非……
“没错,踏仙君学会了你之前的办法,将他的部分魂魄给了你。”
青衣人啧啧两声,感叹这两个人虽然命运无常,却又总在某些地方心有灵犀。
“你知道那些日子,踏仙君都是怎么过的吗?”
“他失去魂魄,渐失五感,于是他听从了我的建议,服用药蛊。药蛊确实可以延长生命,但要承受锥心之痛,五脏俱焚。”
字句如刀,一点点扎进楚晚宁的身体,淬着血肉,疼痛渐渐蔓延至全身。
曾经的一切原来都是有迹可循,突然的消失闭关,时而的欲言又止,那个人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夜里固执地牵着他的手。
踏仙君,他在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会害怕吗。
背着所有人,独自承受痛苦的时候,会后悔吗。
“药蛊一旦停下,就会加速死亡,他会灵魂四散,再也无法相聚。”
青衣人观察着楚晚宁的表情,那张棱角分明坚硬的脸终于有了松动,楚晚宁到底不是仙人,只要有在意的人,就会投鼠忌器,像烈马套上了缰绳。
他会是那个执着缰绳的人。
最后那匹烈马也会属于他。
他凑近楚晚宁,看着那张苍白无力的脸,抿住的唇,眼波流转,蛊惑般地道:“想救他吗?”
“或者你这次还是选择为了你口中的天下苍生,放弃他。”
楚晚宁手心骤然成诀,金光凝成剑刃,抵在他的颈间“未必只有你才能解药蛊。”
“解了药蛊,他也同样会死。毕竟他的魂魄在你身上,你活着,他就只能去死了。”
他丝毫不惧颈间的杀伐利刃,仍旧镇定地回望着楚晚宁,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只有药蛊才能延续他的生命,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晚宁不语,心却如坠入冰窟,什么样的药蛊可以弥补灵魂残缺,他从未听说过,古籍上也从未记载。
对面的人还在微笑,温柔的声音却仿佛从地狱中传来。
“八苦长恨。”
“!”
八苦长恨,一切的源头。
“药蛊是八苦长恨花的一部分,我维系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灵魂,而是八苦长恨花的魔性。”
“不过这股魔性正好也是踏仙君需要的唯一求生之法。”
唯一的,求生之法。
楚晚宁死死地握紧天问,直到把手心攥的生疼,血肉模糊。
命运真是跟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兜兜转转,一切又转回原点。
他还是救不了踏仙君。
他只能选择,让踏仙君作为傀儡活着,或是在痛苦中死去。
死去吗。
让那个倾其所有爱着他的人,从世界上消失吗。
原来世界上最致命的武器不是锋利兵刃,而是爱人的辜负和背叛。
可无论愿不愿意,他似乎始终都在辜负。
初到死生之巅上,他也曾狠下心,拿着早就藏好的刀,敏捷地对准踏仙君的脖颈刺去,只是在动手的那一刻,他悲哀地认识到,他还是不忍心。
他刺偏了。
———那一剑本可以直接划破踏仙君的动脉。
电光火石之间,踏仙君突然笑了,仿佛早有预料般抓住了楚晚宁伸过来的刀尖。
“不自量力。”
转眼间灵力涌现,刀片碎裂成沫,一击不中,楚晚宁再没有机会。踏仙君从背后扼住了他的喉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制住了他。
“弑君之罪,师尊可担得起。”
“你杀了我…”
楚晚宁被呛得满眼泪花,青玉般的脸此刻煞白。踏仙君慢慢松开手,暴怒之下的脸更为阴鸷,他爱怜地擦去楚晚宁眼角的泪珠,语气竟十分温柔。
“本座该怎么惩罚你呢。”
“你不遵守约定,本座现在就去刮了薛蒙好不好。”
“不要。”楚晚宁伸手抓住他的衣角“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再…作孽。”
踏仙君眼眸冰冷,唇边笑意凄凉,他温柔地摸着楚晚宁的侧脸,将人抱在怀里,像是威胁又像是撒娇
“你杀不了我,不要再试探了,我不保证每次我都会饶过你。”
他冰凉的唇咬在楚晚宁的耳边,声音低沉,尽力压抑着情绪
“我也会痛的。”
“如果你让我痛,我就只能让薛蒙也痛一痛了。”
恐惧,屈辱,愤恨。
楚晚宁记得当时的感觉,后来踏仙君凶狠地贯穿了他,他浑身颤抖着,被踏仙君予取予夺。可是那一次,踏仙君到底没有杀他。
踏仙君只是告诉他,会痛的。
即便是踏仙君,也是能感觉到痛的。
那天楚晚宁没有说话,也没有告诉踏仙君,痛的人从来不只他一个。
他们两个,始终在剑刃的两端,越是靠近越会刺痛对方,最后被伤的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他们中间隔着的不仅是重重误会,还有尸山血海,滔天怨恨,永远无法跨越。
楚晚宁迟迟没有动手。
青衣人微微勾唇,他知道楚晚宁放不下踏仙君,否则上辈子也不会到死都没有对踏仙君下手。
他合拢两根手指,轻轻地弹了弹剑面,空气中顿起清脆的响声。
“想清楚了吗,楚宗师。”
“想清楚了。”
楚晚宁眼眸凌厉,眉间冰冷如斯。他手上的血渐渐凝固,重新恢复冰冷,似乎将所有的温度藏匿,从此永远尘封。
下一刻,他手中的剑毫不迟疑地刺向青衣人。
青衣人一惊,下意识闪身躲开,他轻功绝佳,武功却平平,几招便落了下风。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楚晚宁“没有药蛊踏仙君就再也活不了了!你明不明白!”
楚晚宁不答,剑招不断逼近,生擒青衣人的价值比杀死他更大,所以他始终没有下狠手。
因此给了青衣人可乘之机,让他逃了。
“薛蒙,刚才的都记下来了吗。”
“师尊放心。”
得知真相后,薛蒙的脸色并不比楚晚宁脸色好多少,但他还是忍住听完了全程,并将刚才的影像录入到了留音石中。
转眼间,乌云蔽日,血色翻涌,原本漆黑的夜被硬生生撕裂,像一道惊雷忽然炸开,露出了鲜少狰狞的面目。
夜空上是御剑飞行的修士。
他们头束高冠,穿着各门派的服饰,手中剑光凛然,整齐划一,有组织地向着一个目的地前行--死生之巅。
夜空下,虚假的平静被打破,烽烟四起,街市行人慌不择路,只留下孤灯飘渺,在黑暗中发出幽微的光。
山雨欲来。
杀伐渐浓。
等到楚晚宁和薛蒙赶到时,死生之巅已坠为修罗地狱。
踏仙君穿梭于白骨之间,大笑着踩在尸山上,他听见有人哀嚎痛哭,有人拽着他的衣角咒骂不休。
他低头瞥了一眼,像碾死蚂蚁一样,手腕轻轻一晃,剑刃割开脆弱的脖颈,干净利落。
那人再没了说话的机会。
“楚宗师!”
周围不知哪个修士带头喊了一句,打斗奇迹般地暂停下来。
踏仙君豁然抬起头,几乎是避无可避地,于千万人中与楚晚宁对视。他的脸上还沾着血迹,手里拎着剑,脚下躺着无数尸首。
他们就这样隔着血海茫茫对视。
他看到楚晚宁一步步朝他而来,如同当年死生之巅的雪夜,昆仑山最后的对决。
他握紧手里的剑,看着眼前的人。
“停手吧。”
一双手有力的按住了他的手腕,于是他手中的剑停了下来。
楚晚宁看着他,脸上神情如天神悲悯世人。可除了悲悯,那双淡漠如水的眸子仿若被刀子划开,血泪交融,映着他的脸。
他脸上略微愣住,任凭楚晚宁动作,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是。”
“结果呢。”
楚晚宁不语。
结果自然是他殒命剑下,挡不了他。
“你知道这一次,和上一次有什么不同吗。”
踏仙君俯身在楚晚宁耳边,他弓着腰,没有碰到楚晚宁,声音沉甸甸地,像是彻底投降后不甘的叹息。
“这次你赢了。”
他说完后便站起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脏污,站的更远了些。
晚夜凄凉,可月光洁白如雪。楚晚宁站在他面前,始终是那一抹触不到的月光。
下一刻,在楚晚宁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忽然手下灵力翻涌,控制着楚晚宁手里的那把剑,穿透了他自己的胸膛。
血,漫天都是血。
他突然觉得味道很腥,很恶心。
原来他不喜欢这样……
所剩无几的灵力无法支撑他再站立,他甚至来不及看楚晚宁的神情,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只听见下面的修士兴高采烈地叫喊着。
“快看!楚宗师杀了踏仙君!”
“是楚宗师!我就知道踏仙君肯定不是楚宗师的对手!”
楚晚宁的心在刹那间停住,颤抖的手几乎立刻扔了剑,抱住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用灵力支撑着。
暧昧的黑夜,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如他们之间的禁忌之情,不被人了解。
天幕空旷,似乎单独辟出了属于他俩的空间。
“墨燃!”
楚晚宁面色惨白,用手指堵着踏仙君流血的伤口,源源不断地给他输送灵力。
“别睡,你不要睡。”
他无措地跪在地上,将墨燃揽在怀里,一遍遍祈求着。
踏仙君缓了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我知道……只有杀人……我才能活着。”
“楚晚宁……”
他颤颤巍巍地,胡乱地去抓楚晚宁的手,那双手还是那么凉,需要他好好地捂热。
于是他就用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捂着,怀揣着他这一生最后的欢喜,闭上眼睛。
他的一生,所有的罪恶都化成了浓血,脏污,只有这一点纯白的爱,被他紧紧地握在掌心。
永生永世,不会放开。
“墨燃。”
墨微雨,踏仙君,他的徒弟,他的……爱人。
楚晚宁贴在踏仙君的胸口上,不知不觉泪水已经糊了满脸。可是他再怎么呼唤,怀里的人也不会回应他。
那个给他痛苦,给他快乐,让他恨,让他爱的人,彻底离开了他。
海棠树下的少年倾吐,巫山殿内的暴君真心。那些荷花酥,那些梨花白,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呆滞地抱着踏仙君的尸首,天地都安静下来。
而他的心间白茫茫一片,彻底的冷了。
有一瞬间,他恨上了整个世界,也恨上了自己。
茫茫夜幕中,两道在酒楼里的身影越发清晰,留音石不仅留住了声音,也将图像留存下来。
“八苦长恨。”
“药蛊是八苦长恨花的一部分,我维系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灵魂,而是八苦长恨花的魔性。”
“不过这股魔性正好也是踏仙君需要的唯一求生之法。”
天幕之上,耳边的声音还在不断播放,但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
无论底下的人爆发出多震惊的声音,他都再没有反应,独自抱着踏仙君,乘风而去。
而那天以后,众人冲上死生之巅,山上竟然安静如斯,风止树停,空空荡荡。仿佛这一切不过一场闹剧,一场空梦。
薛蒙重新入主死生之巅,所有一切恢复如常。
可唯独楚晚宁,永远地消失了。
碧月飞花,流光溯洄,暗夜在无声无息中过去,窗边月色映出海棠剪影,此时殿内春意正暖,满室生香。
而红莲水榭此时正上演着“师徒情深”的戏码。
身着死生之巅弟子服的踏仙君正从背后箍住白衣宗师的腰,无论楚晚宁怎么劝,就是赖着不走。
“再待一会。”
“师尊,晚宁,没事,没人看见!”
楚晚宁淡然地,将他狗皮膏药似的拽起来。
“昨天你也是这么说的。”
“本座想你嘛,你想想前世咱俩才待多长时间,就被那些人搅和了。”
一提到前世种种,踏仙君难免露出不忿,只是如今的少年身形,偶尔张牙舞爪,在楚晚宁面前不见凶狠,更像是撒娇。
踏仙君,也是如今的墨燃,热切地从背后亲吻着楚晚宁的耳垂。
“还好你真的成功了。”
时光倒流回踏仙君死后的第二年,谁也没想到,踏仙君死后魂魄不散,竟然一直跟随楚晚宁,直到楚晚宁在某个午后安静睡去。
他们一同回到前世。
楚晚宁微微偏开头,挣脱开踏仙君的怀抱,他还有点不适应踏仙君用现在这副身体与他亲密接触。
“你对华碧楠调查的怎么样了?”
他转过身说正事,踏仙君也只得放开手,有点失落道:“他很少露面,孤月夜那些药修都成不了什么气候。”
“不要大意。”
楚晚宁不放心,几乎每次都要叮嘱。踏仙君看着他担心的模样,喜欢得不得了,刚想上前温存一番,只见地平线最后一抹夕阳落下,心道不好。
再开口,已经是个爽朗的少年声音,唇边酒窝甜蜜,噙了一抹笑意。
“师尊,我带了梨花白来,请师尊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