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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初遇

 

【】

“说起鬼谷传人的另一位,”韩非转头看向了张苍,“师兄若是想找到他,又何须来我这儿舍近求远呢?”

张苍笑着摇了摇头,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看向远处隐于薄雾之中的稷下学宫:“师弟说的,可是关于鬼谷山下那条榜的传言?”

鬼谷派避世,宗门据说是隐匿于深山之中,外人但见重峦叠嶂,却不知其具体的位置。

可话说回来,鬼谷到底不是一个仙门,门人也没到辟谷的境界,日子久了难免与外界有些接触,据说青岩山下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就是鬼谷门人们落脚的暗桩。

这个说法起来已有近十年了,初时闻讯造访者众多,也有人声称住店时,在夜间看到了后山上走动的鬼谷机关兽。

只是没见着“鬼谷传人“,日子久了,许多人便也当是店家招揽生意的说辞,渐渐的,那客栈光顾的访客便也回到了最初名不见经传的样子。

这所谓的暗桩离学宫倒不算太远,张苍去过一次,传言真真假假不好说,但客栈的看板边上倒真有那么一张榜,内容么,无外乎就是江湖上那些买凶杀人的勾当。

“传言?”韩非说,“我看倒不像是假的。”

张苍只当韩非在玩笑,坦言道:“大名鼎鼎的鬼谷传人,就算真做这种杀人越货的买卖,何愁寻不到一掷千金的雇主,还要来一个小破客栈里招揽生意?”

韩非略微皱了一下眉头,闻言最先想到的,居然是那榜上是说了能拿钱杀人,可没提还能“越货”,回过神来,自己也觉莫名其妙——

鬼谷传人干什么,不干什么,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重点不在于客栈,”韩非若有所思地说,“我瞧那张榜上确实写了花钱买凶,却没提究竟多少钱——”

“没提多少钱,有时才是最贵的。”张苍提醒道。

韩非点头,把话说了下去:“虽然没提钱的事,但却说了一句有意思的:‘有意者,可以机关鸟传信’。”

张苍也见了这句,如今这天下,若提起机关术,最先想到的莫约还是墨家与公输家二者,可真要排资论辈一番,鬼谷实不输这二者。

至于榜上说的“机关鸟”,张苍虽从未见过,大约也能猜出,那是鬼谷门中用来传信的某种机关兽。

既是鬼谷内门之物,外头的人若想要得来一只,便只能是有价无市。

“这么说,师弟莫非已经寻来了这机关鸟?”张苍问。

韩非摇头:“我倒还想向师兄问问门路。”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句假话——韩非不但弄到了鬼谷的机关鸟,还一并将委托信也寄了出去。

当然不是杀人的委托,他现在暂且没有到那种程度的仇敌,韩非只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剑客,才会写出买凶结费不按人头,而是按全程所用的时辰。

除了被杀的倒霉鬼,谁能知道这次的行刺究竟用了多久,感情真不是坐地起价?

还有紧接的那一句:“没兴趣的不杀。”

韩非只觉好笑。他还记得那一日在客栈昏黄的灯光下驻足许久,就只是盯着绢布上这么一句任性的说辞。

有趣,鬼谷传人,还真是与众不同。

想到这里,韩非又有些心痒,他的机关鸟放出已有快两日了,他已经等不及想看看,对方究竟如何答复了。

“不过除了这个,那上边的另一处也有些意思……”韩非顿了一下,察觉到了张苍不寻常的视线,眨了眨眼睛:“师兄,你有什么想说的?”

张苍收回了目光,他早觉察出这位师弟对鬼谷传人的事上心,却不料原来已到了这个份上。如有可能,他确实希望能结识鬼谷传人,不过比起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独行侠,张苍倒更有意结识秦王的近臣盖聂。

只是张苍自己也明白,他一个文人,与帝王侧身的武将鹰犬,彼此又能投机到哪里去?

“我不日就要离开这里,前赴秦国了,”张苍叹了口气,“今日你我难得小聚,师弟难道只打算与我讨论这些素未谋面的剑客吗?”

韩非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多了,这本不应该。

他带点讨巧地笑了一下:“师兄说的是。这湖心屿上的酒楼是附近最好的,来时我叫人备了今年的新茶,只待师兄品鉴。”

张苍早知他这师弟生得英俊,眼下再这般一笑,说是春风拂面也不为过,倘若面前的不是他,换做位姑娘,只怕是……

他略一思量,却也没想出这几年来韩非身边有过哪位姑娘,不过这也寻常,毕竟学宫里全是男人,张苍很快将这个念头打消了,缓缓道:“江湖上拿钱卖命的剑客,有自己的一套处事规则。”

韩非应了,又道:“我还从未结交过剑客。”

他的话说得轻松,仿佛他想要结识的不是凶名在外的鬼谷传人,而是什么邻家兄长。

张苍看了韩非片刻,忽而说:“你可曾想过,要是真见了那个人,他与你想象的不一样呢?”

韩非此前确实没结识过剑客,提起所谓的“鬼谷传人”,脑海里连个可供参考的影子也没有。

虽说鬼谷传人的威名,放出去莫约能吓退不少人,可声名之下,其实也还是个人。两只胳膊两条腿,还能“不一样”到哪儿去?

既然都是人,韩非心想,无外乎就是投机的多聊几句,不投机的就此别过,再差还能如何?

他没将自己与师兄的这段对话放在心上。

卫庄听到窗外有响动的时候,正值深夜。

打开窗的一瞬间,一只鸟儿扑棱着飞了进来,一头扎在他的案前。

仔细看去,看到那并非什么寻常雀鸟,而是一只做工精巧的小型机关兽,卫庄的眉梢动了一下,伸手碰了碰“小鸟”的后背,那鸟儿却再不动了,只是静静地停在他的桌上。

这样的机关鸟鬼谷统共有十二只,每只都有各自的编号,卫庄将木鸟翻转过来,看见了其腹部一个模糊不清的“九”字。

这是一只本该销毁了机关鸟,而今却飞回了他的手里。

坊间能修复鬼谷机关鸟的行家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据卫庄所知,这其中一半去了黑市。而眼前这只,大约因为当时破坏的彻底,部分功能已经丧失,没了他平日所见机关鸟那般的灵巧。

在黑市里花大价钱买一只残次的机关鸟,卫庄想,大约也只有耽于享乐的纨绔们才能干出这种蠢事。

他随手拆开了机关鸟腹部加密的夹层,里头一卷黄绢滚了出来。

这是一封委托信,字迹秀美,信息虽然详细,却只字未提要他行刺的对象究竟是谁。

卫庄的视线落在地点那一行的“太岳山,黄山岗北坡”上,要是他记得不错,那是赵国名将廉颇的私宅所在。

倒是有趣,他心想着,将那绢布搁在一旁的烛火上,眼看它渐缩起来,化作了一团黑色的粉末。

【22】

韩非抵达黄山岗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

他在一日前收到了鬼谷传人的回信。说那是一封“信”,好像也有些牵强,乳色的绢布上统共只有两行字:“好。卫庄”。

再惜字如金也不过如此了。

韩非那日在灯下对着这条绢布出神半晌,愣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在之前的委托信里有意只提了时间与地点,为的是后续能与这个传说中的鬼谷传人有几番来回,可谁知事情转眼成了这样。

两人届时上哪里见,此行是要去杀什么人,到时候酬劳又如何结算,所有这些都尚没个定数,对面就轻飘飘地答了你一句:“好。”

好什么好!

韩非此前花大价钱在黑市上买了机关鸟,鬼谷的机关兽罕有,就是这样重金求购了,买到的也不过一堆残破的零件,还是他动用了一点老师的人脉,才求到了墨家门内的高人着手修理,其间费的心思与财力自不必多言。

可眼下所有这些却都好像是拳头砸在一团棉花上,软绵绵没有了发力点。

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收获。韩非想起信尾的落款,“卫庄”想来是对方的名字,很可能还是真名,毕竟那么多年来,也没听说过这位独来独往的鬼谷传人有什么化名,要是有意隐瞒,在信里不提就是了,实在没必要专程现编一个。

卫庄,韩非在心头将这个名字颠来倒去回味了几番,虽然暂时没看出名字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却也不失为一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

这时的韩非全然没有意识到,要是名为“卫庄”的换一个人,他恐怕只觉得这二字平平无奇。

晨间的薄雾尚未散去,韩非驾马穿过林间,看见前方石阶的尽头隐隐有个黑色的身影。

他的心跳略有些加速,隔着晨雾看不清对方到底何等模样,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掌心里竟已起了一层薄汗。

不一会的功夫,两人的距离更近了,那是个身量颇高的男人,莫约比他还高了半个脑袋,一身黑衣,头上戴了顶乌纱的帷帽,看不到其下的面容。

果然。

见到对方头戴帷帽的样子,韩非出乎意料地又有些放松了下来。

他来时就猜到莫约会是这样,否则他一个无名晚辈就这么轻易地见到了对方的真容,岂不是显得道上那些声称“没人见过鬼谷传人中另一位相貌”的杀手刺客们太过无能?

黑衣剑客早听到马蹄声,抬头望了韩非一眼,语气平平道:“你就是这次的委托人?”

韩非见到他帷帽下露出的一段银发,不知怎的,有是一阵说不上是亢奋还是紧张的心悸,故作镇定地翻身下了马,拱手道:“正是。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韩非候了一阵,却没等到对方的回答,好在他脸皮够厚,倒也不算十分尴尬,年少成名的鬼谷传人么,有些脾性在身上也是正常,韩非这么自我宽慰。

只是有一点,韩非本打算在对方自报姓名后,顺势称上一句“兄台”。

可惜了。

卫庄全然无视了韩非的问题,泰然自若道:“已经半炷香过去了。”

韩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委托金的事——这位鬼谷传人行凶的收费也古怪,不是按人头,或是行刺对象的身份地位,只单单算统共用的时辰。

韩非到底没去解释,原本就是你的回信里只写了个“好”,我俩根本没约上时间,赔笑说:“失礼,叫阁下久候了。”

卫庄半点不同他客套,点了个头,直奔主题:“要杀的是什么人?”

韩非发誓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行刺是到了人家门口再问“要杀的是谁”的,但凡换个人来,他只怕这就骑马走了,可看在对方是大名鼎鼎的鬼谷传人的份上……

韩非微笑了一下,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实不相瞒,这处山岗的顶端就是廉颇将军的私宅所在,除却带兵作战,廉颇将军还有个小爱好——”

他恰到好处地顿了一下,却没见眼前的黑衣剑客有任何波澜,哪怕只是一点好奇的意思,只好干巴巴地把话说了下去:“便是钻研傀儡术,不是南方百越的以人炼偶,真说起来,有点机关木偶的意思。我这次请到阁下,是想让阁下替我扫清从这儿到山庄的傀儡。”

卫庄听完他这番话,没说什么,只是扫视了一周四下的环境。

韩非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实有些打鼓,他之所以没在】

韩非手上的马缰已被汗水浸湿,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飞速靠近过来的沙沙声,他的眼睛一时不知到底看向哪里,回过神来,目光已下意识地落在了前方的卫庄身上。

韩非这回找到鬼谷传人,多少抱了点“试试”的成分,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这么早暴露自己的身份。

每回的委托信里虽有落款,却是个假名。

那时他只怕韩姓太过昭着,叫人一眼看出来路,就将韩字的左半边抹了,成了一个韦字,一不做二不休,又在名上多加了两笔,最后写到信上的名字,就成了个“韦菲”。

今日来时,更是换了身平平无奇的行头,顺带将身上所有可能显示身份的饰物都取下了。

眼下看来,这么做的好处与坏处都很明显——好的是即便是鬼谷传人,也不能立马得知他究竟什么来头;坏的是要是他今天交代在这里,有好心人想为他立个墓碑都难。

“要是我死了,”韩非高声道,“阁下这回的报酬就没处找人结了!”

然而无人回答。确切说,卫庄甚至没有动。

韩非看着他的背影,一颗心砰砰乱跳,眼前的黑衣剑客一手压着剑柄,整个人仿佛静止一般,唯有帽檐下的黑纱轻轻随风飘动。

这时,就算是不会武功的韩非也能看到四下的机关傀儡的,那傀儡比真人还要高大,足有十尺,这样庞大的个头,动起来却丝毫不减迅速,韩非刚看清它们的长相,下一刻眼看就抵达了两人身边。

廉颇将军口中的“傀儡阵”居然真是个“阵”,就韩非眼下看到的,就有十数只,隐隐似要将他二人围攻起来!

而比傀儡先到的是他们的影子,才片刻功夫,韩非的视野好像暗了几暗,他来之前想的是以廉颇将军那样的为人,大约不会让护院的傀儡向来访者痛下杀手,最多受上些皮肉之苦。

可眼看真要被这么一群东西围攻,韩非承认其实他也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畏。

纱幔的遮挡下他看不清卫庄脸上的表情,饶是韩非向来自觉稳重,此刻也有些坐不住了:“欸,我说你——”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卫庄突然动了。

但见他足尖朝一旁的树干上借力一踏,漆黑的帽纱与衣摆逆着风朝后荡开,整个人霎时腾空而起。

韩非看着他手上那把形状古怪的长剑于半空划开一个圆满的圈,吹毫断发的剑锋擦着日光从他眼前扫过时,那场景居然是优美的。

韩非无端想起了去年冬日与同伴踏雪,他】

剑圣盖聂从御前,此刻却依旧觉得言语匮乏,所思所想皆不能达其意。

他出神地看着画中的男人,从头到脚,不同于的活,在约定的日期之前备足了十二时辰整的金子。

“从这儿到墨家的机关城,”卫庄说,“少说要六七个时辰。”

韩非在信里说了机关城,但没附上老师给的地图,卫庄不但没问,还显得十分熟悉近路,要知道按寻常马道走,只怕得十个时辰打底了。

韩非现在又有些相信了传闻里头说的,卫庄刺杀了前任墨家巨子的事。

但卫庄杀什么人,那是他自己的事,韩非很确定自己并不介意。

显然,他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卫庄杀什么人,怎么杀这件事,其实就与老师交给他的那把钥匙背后的故事一样,轮不到他来说在乎或者不在乎——

说到底他并没有一个发问的身份。

“钱的事不是问题。”韩非说得潇洒,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得意忘形。

卫庄见韩非神色自若,点了个头:“我们走吧。”

两人出酒楼时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夏日的骤雨总是如此,来时迅猛,去时悄无声息。

雨后初霁,晨曦下卫庄帷帽下脸庞的轮廓若隐若现,韩非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乐得欣赏。

那日画中人的模样依稀仍在眼前,想起那双凛凛的眼睛,韩非心头一动,驱马赶上前同卫庄并肩,没话找话:“阁下就不问问此行护送的东西是什么?”

对于一个杀手,过分的好奇心只会令他们与死亡更近一步。卫庄看了韩非一眼,他拿钱替人办事,并没有同雇主交流做杀手的心得的意思。

韩非丝毫不以为忤,唇边仍带了些许笑意。自小他遇见中意的人与事,起头的日子里总有耗不尽的耐心与精力,而往往韩非想要什么,十之八九总能如愿以偿。

眼下正是韩非最着迷的时候,卫庄回答他就是耐心,不答他就是可爱。

总之,没有一个不喜欢的道理。

至于这份痴迷何日会消减……那可就有些难说了,按往常的经验,短则日,长的有时也消大半年。

韩非打量着驾马在前的卫庄,帷帽的黑纱难掩其身姿之挺拔,在韩国,贵族子弟少时都有过礼仪课程,却鲜少见其中有哪位的仪态这般庄重拔群的,韩非略微眯了眯眼,只觉得十分的满意。

学堂的那些书卷韩非在入学】

两人最后抵达机关城入口处时,天色还大亮着,比韩非预期还足足快了近两个时辰。

韩非注意到卫庄带他走的路,许多处是连老师的那张地图中也没标出来的林道,隐匿在灌丛或是山岩的后方,若换作他一个人前来,别说抄这样的近路,只怕都不能一一找出地图上几处隐蔽的小道。

两块高耸入云的山岩紧贴在一起,唯余下中间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走道,卫庄停了马,回身看了韩非一眼:“从这儿到机关城的哨岗,不足一里路。”

阳光透过头顶的岩缝漏下来,在谷底聚成了一条细细的线,韩非看那日光落在卫庄的帽纱上,像是一层金粉:“你不一道进去吗?”

“我与墨家有些私怨,”卫庄说,“再往前,城内会有人察觉。”

私怨,韩非掂量着他这话的弦外音,莫非是暗杀上任墨家巨子那般的私怨么?这个问题逾越,他到底没问出口,卫庄调转了马头:“这次一共四个时辰半炷香,按四个时辰算就是了。”

韩非至今没明白卫庄究竟怎么计的时,还有那不伦不类的“半炷香”,真是要多见外有多见外,笑着说:“金子我会按整结给你。”

若想要按整金算,至少得是半个时辰起,韩非主动加了价,卫庄倒没拒绝,点头道:“好。”

他说完这么一句,自觉这次委托便已经结束了,于是牵起马绳往回骑去。

可韩非却不这么想。

韩非与人打交道,哪怕是纯而又纯的生意往来,也喜欢“交个朋友”,一方面为了所谓的“日后好相见”,另一方面,韩非总觉得从合作伙伴里挑出心仪的交朋友,还是比同朋友谈生意来得更靠谱些。

轻风穿过幽谷,拂动了卫庄漆黑的帽纱,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韩非的眉梢轻轻一动:“阁下近来可还得空?在下还有一事相托。”

韩非统共见了卫庄两次,每次都有不一般的新感,若说上一回他面对这位传闻中的鬼谷传人还有些许的紧张,这一回却全然只剩下了兴奋与好奇。

此刻他正压抑着满腔热情,抛出下一回见面的邀约。

卫庄:“很急?”

韩非仍是笑,他的一颦一笑都在私下里都经过无数次的训练,自有一番叫人见了如沐春风的本事:“为了阁下,倒也可以等一等。”

卫庄收回了视线:“这月底,你来找我。”

韩非有些没想到这次卫庄给出的时间居然这样近,他目送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嘴边的笑意犹在,却又与方才他演练过千百回的不同了。

朝歌晴了好一阵,期间卫庄拜访了城内几位旧识,几人谈起咸阳城内的近况,在回到鬼谷的时候收到了韩非放出的机关木鸟。

这会儿距他们二人约定的月底还有些日子,卫庄原以为是他人送来的委托,直到那只格外蠢笨的机关鸟一头砸在桌上,露出了腹部的一个“九”字。

卫庄看着桌上那只屁股朝天的蠢鸟,有那么一瞬间,竟很认真的思考是否应该重做只新的寄给韩非,否则这么个残次品般的东西,要是让人知道了是鬼谷的机关兽,那还真是……

怪丢人的。

不过想归想,制作一只机关鸟颇为耗时,卫庄接下来的行程忙碌,就是有心,着实也没有那个空闲。

他顺手打开了木鸟腹腔内的信匣,一条浅紫色的绢布从匣内滚出来,卫庄此前还没见过有人用这个颜色的绢布写信,倒有几分新奇,取出来一瞧,那绢布里头率先抖出了两朵洁白的栀子花。

卫庄修长的眉头挑到一半,生生止住了,桌上的花儿娇艳欲滴,只怕是才采下来没多久,韩非是从哪里寄来的花?

他闻着馥郁的栀子花香,心头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卫庄将那绢布展开,却见那上头写的不是什么委托,只寥寥几句:

“卫庄,后府的栀子开了,煞是好看,寄予阁下同赏。韦菲”

紫色的绢布同栀子放在一个木匣里,时间久了,上头也染上了一股隐约的幽香,信上的字体有些变了,较初时来得更飘逸潇洒些,不过看得出仍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卫庄看了来信片刻,目光最终落在信尾的落款上。他一开始就觉得这“韦菲”不见得是真名,两人头回相见时还有心试了一试,结果正如他所料。

道上找到他买凶的雇主们,不愿透露身份与名姓的多了,卫庄当然也不会介意,只是这位年轻的雇主几次三番找到他,却从未提过的杀人一事,所托的不是斩除机关傀儡,就是护送,眼下还寄花来……

卫庄摇摇头,心中感慨,这些贵族公子哥们,还真是惯会风花雪月那一套。

他顺手提起了边上的毛笔,回信道:“好看。”

代号为九的机关木鸟振翅远去,身影消融在漫天的夕阳中,再也寻不见了。卫庄忽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本不必回这样一封无意义的来信。

无论如何,机关木鸟还是得还回去,卫庄轻而易举地给他找到了一个开脱的理由。

【52】

韩非在鬼谷山下的客栈里将机关木鸟放出去后,紧接着收到了旧友张良的来信。

张家在韩国一连出了三位丞相,地位不必多言,韩家的旧府与张家只隔了一条街,韩非与张良因此颇有些交情,只是日后韩国换天,两人间的往来渐渐也就少了。

张良的来信不长,寻常问候后只提了一件事,几日前秦国使臣访韩,中途却遭人毒杀,死在了韩国地界,现在朝中尚对这件事严加保密,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他的信到这儿就止了,韩非在夏夜里静坐了好一会,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打算提前回韩。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次日一早韩非便拜见荀子,言明了去意。

韩非求学的路上遭遇过劫贼,到学宫时身上几乎没有行囊,如今岁月匆匆一闪,转眼到了离开的日子,他站在空荡的卧室里四下环视,除了几卷着作,还有二三趁手的毛笔,竟再找不出一样非要带回韩国的物件。

好像多年过去,他到临淄除了求学,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他乡客,连点痕迹也未曾留下。

月光漏过窗棂洒进屋内,像是在地上铺开一片寒霜,韩非没来得及为这澄澈的月色伤感,“咚”的一声,一只木鸟从窗户里飞进来,砸在了桌上。

这机关鸟本是个残品,此刻抵达了终点,上了机关发条的双腿还在不住乱蹬,发出一阵怪响。

韩非上前握住木鸟,月下机关木鸟腹部的“九”字格外分明,他伸手取了腔内的来信,那上头照例是卫庄惜字如金的风格,素白一条绢布上唯有二字:“好看”。

都说字如其人,可卫庄似乎是个例外。

卫庄这样一个独来独往的剑客,下笔非但没有肆意洒脱的味道,还称得上一句工整。

韩非看着信上仅有的二字,不由又笑了笑,他当时寄出那封夹了花的信,本是随性而至,没想过卫庄还会回信。

那会儿他饭后出了宅门散步,忽闻风中一股浓郁的花香,随着芳香寻去,但见后院里一束栀子攀墙而出。

初开的栀子洁白娇美,可惜生在这偏僻的路边,无人欣赏。

韩非突然没有由来地想,他那时感慨的,究竟是巷角娇花寂寞开,还是如此芳菲,自己身边却没有能一道赏花的人?

这其实算不上一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然在他的心中。

“我明日动身前往新郑,”韩非从收拾好的包裹里重新取了笔,蘸墨写道,“夏末城中景色宜人,不知届时可有幸邀卫庄兄共饮一杯?”

这声“卫庄兄”,他自两人初见时就想提,只是看卫庄疏离的模样,恐怕弄巧成拙,迟迟没喊出口。不料今晚卫庄居然回了他一时兴起写的闲话,这才终于将这声兄称了出来。

一封信很快写完,韩非润了润笔,一时竟有种难以言喻的高兴,他又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忽然又觉得整件事理应如此——

就像是他当日看到画像上卫庄那双冷冽的眼睛一般,他理所应当叫出这一句卫庄兄。

韩非重新将木鸟放飞出去,只觉得心中那阵喜悦难平,抬头看去,仿佛连天上的月亮都显得更美了些。

这样开怀的时候合该有酒,可惜今晚夜已深,附近的酒馆只怕都已打烊,韩非直叹可惜,转头看到了墙上挂的长剑。

这把佩剑的形质朴素,是他刚来时屋里就有的挂饰,韩非心中一动,上前将它取了下来。

他多年未曾拿剑,昔日那些剑法招式更是大半还给了先生,只记得拔剑后一个起手式,剑刃在月光下擦出一道冷辉,映亮了他桃花般的眼睛。

经年不练,他执起剑来动作居然依旧干脆漂亮,倒也无怪他提起不再学剑,母亲特寻来的剑术名师也觉得可惜。

原来如此。韩非想起他从前为何放弃学剑了。

韩非挽了个剑花,将长剑归入鞘中,昔年同母亲说的那句“何愁找不到,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落到他笔下倒也显得生动有趣。

这木鸟中的信件委实有些多了,卫庄粗略将每封信看了,从头到尾没见半句委托,尽是今日吃了些什么点心,轩辕湖里荷花初绽一类的家常闲话。

若说前几封卫庄还能耐着性子通读,到后头不免也有些腻味,心说这公子哥未免太过闲散了,整日赏花吃酒,连点正事也不做吗?

卫庄素来没有与人聊闲的心思,先前回复韩非寄花的那回,大约只念在两人有几番往来的交情。可单单金钱上的往来,这样的“交情”又能有几分呢?

说到底,卫庄也并不是真缺韩非的那几锭金子。

“夏天就要过去一半了,”那信上写道,“卫庄兄还不给我回信吗?”

卫庄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他还是】

韩非收到回信是在一个午后。

天光正好,院里的芍药开得肆意,他令人剪了几枝插在屋里,浅淡的花香与炉里的燃香融在一起,说不出的惬意。

几日前他染了一场风寒,情形不算多么严重,只是近来朝中许多老臣不愿见他这张脸,干脆借故谢绝了外客。

可张良却是个例外。

张良跟着公子府内的侍从步入院中的时候,恰好头顶有只雀鸟飞过,在石道上投下一道疏影。他鲜少见有鸟儿在晴天飞得这般低,不由多看了两眼,空中那雀鸟却寻不见了。

绕过临水的长廊,张良看见石桌边韩非的身影,他今日没有戴冠,只是简单束了发,一头青丝挽过颈侧低垂下来,见到张良,起身朝人一笑。

韩非脸上仍有倦色,这一笑,眼睛里却带了些神采。张良听闻韩非几日前得病的事,最初还以为是与朝中几桩大案避嫌的托词,眼下亲见,又觉那病不似作假。

他躬身行了礼:“韩兄。”

韩非虚扶了他一把,笑道:“四下无人,子房何必同我这般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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