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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其实阿洛没有那么不好

 

此后,洛冰河一连多日都没有来。

沈清秋自然乐见其成。小畜生不来的那些日子,宁婴婴倒真的像个小牛皮糖一样黏过来,动不动就陪他逗趣儿。三声轻快的叫门,两弯明显喜形于色的杏眼,一袭明亮俏皮的衫裙,把沈清秋经年垂下的嘴角都提出了含着淡淡喜意的弧度。

沈清秋同那哑丫鬟要了纸笔,用起码还算有其神的楷字列了一个单子,一应滋补珍品于是悄然摆在宁婴婴的寝殿,一应时令水果坚果则堆在沈清秋的小屋,盛在果盘里。宁婴婴一见就两眼放光,嘿嘿笑着师尊真好,边嚼腰果边和沈清秋瞎侃。

沈清秋则给她剥松子,时不时嗯两声证明自己在听,更多时候则是不知道在思虑什么,手上动作不停,神思却已游离,还是宁婴婴拿此前她留给沈清秋削水果的小刀削了片苹果递到沈清秋眼前,他才像忽然醒过神似的看过来。

宁婴婴有点无奈地道:“师尊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嘛。我不是一直都好好的?”

她师尊把那块苹果拈过来,眼目似笑非笑:“嗯,是挺精神,如此聒噪,真担心你生出来的小崽子也这么吵人。”

宁婴婴听到师尊提及孩子,愣了一瞬,才有些委屈地道:“师尊你嫌弃婴婴了是不是?那我不说话了。”

言毕,真的安静了。

沈清秋轻笑一声,垂眸继续掐松子,一连掐了个,把肉和核分拣完毕,才慢悠悠抬眼看向那个一看就憋得累得慌的姑娘:“难不难受?”

宁婴婴瘪嘴:“师尊欺负人。”

“欺负人还给你剥果仁?那你别吃了。”

宁婴婴一伸胳膊护住那一小堆形状饱满整齐漂亮的松子仁,急道:“那可不行!我师尊给我的心意,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说着说着就笑开了:“世上哪还有比师尊对我还好的呀。”

沈清秋闻言,似乎敏锐捕捉了什么,脸上的笑意也收了收:“洛冰河对你不好?”

宁婴婴一边吃松子一边摆了摆手:“他对我挺好的,可他对谁都那样,谁也不特殊。有时也看不清阿洛在想什么。但是师尊不一样呀。从小到大,师尊看顾我最多,我长这么大了,还能吃到师尊亲手剥的松子仁……我可不是师尊心尖尖上的吗?师尊可不就是世上对我最好的吗?”

沈清秋似乎松了口气,无奈道:“油嘴滑舌,这么肉麻的话亏你说的出来。松子仁也堵不住你的嘴。”

宁婴婴耸耸肩,不服道:“我脸皮厚着呢,我就要天天说。师尊对我最——好了!”

沈清秋装没听见,殊不知耳朵尖已经红了一片。忍了又忍才下最后通牒:“行了,你这丫头能不能闭嘴。”

宁婴婴挣扎着想再说一句:“那我再说一小句成不成?……其实阿洛他——”

话音未尽,门口阵法忽然一阵响动。宁婴婴松子也不吃了,眼睛直盯着门口,沈清秋则索性披衣起身,不动声色地挡在宁婴婴前面,低声道:“为师在,别怕。”

话音刚落,洛冰河款款迈了进来。照旧是蝉衫麟带,贵气逼人的打扮,沈清秋看他一眼就像被针刺过,面色骤然转阴。

洛冰河扫了一眼一片热闹的桌子和笑容僵在脸上的宁婴婴,微笑道:“看样子,你们方才聊得很开心?弟子倒来得不巧了。”

“师尊何必露出这种表情,就这么不愿意看见弟子呀。不过没关系,这个人你一定愿意见。”阵法光芒倏亮,又一个人进屋,沈清秋的脸色更难看了。

“同门相见,怎么还是这个表情?难不成师尊你连救你命的师弟都讨厌?”洛冰河摸上木清芳的一边肩膀,好像在给沈清秋展示什么礼物,柔声道,“你要是也讨厌的话,弟子也效仿对岳掌门和明师兄的处置,把他拿毒箭戳上几个窟窿,再扔到万虫洞里自生自灭,你想这样吗?”

宁婴婴像是完全没想到洛冰河能当着沈清秋的面说出这种话,脸色煞白地颤声道:“阿洛……”

沈清秋说:“你松开他。和我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洛冰河扬了扬木清芳手里的药包:“给你配药,一日一副。”

木清芳苍白着脸色道:“确是如此。师兄的身体,如今还需用药调养。洛……师侄担心你起疑,特叫我来和你解释每味药为何,有何效用。”

趁沈、木二人辩药,洛冰河拣了个地方,落落大方地坐下了,就手十分熟练地取了闲置的茶盏,给自己添了一盏茶,抬眸看向对面的宁婴婴,目光冰冷,似有警告之意。

也就是在这一刻,宁婴婴忽然福至心灵,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一样垂下头,很小声地道:“知道了。”

待洛冰河与木清芳走后,沈清秋若有所思地拨弄着留样的药材,但听宁婴婴小声叫他:“师尊。”

他走过去抚了抚宁婴婴的头:“吓着了?”

宁婴婴摇了摇头,似乎想辩驳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只是伸手往衣襟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个小包裹:“师尊,我有东西给你。本来想我们用完茶以后,开开心心的时候再给你的,现在时机好像不巧了。”

她在沈清秋面前打开裹挟的那块布料,两块断剑残片,安安静静地躺在宁婴婴掌心。

沈清秋脸上,罕见地显出片刻空白。

只听宁婴婴道:“前几天,我在殿里听见阿洛说,掌门师伯的剑不如就毁掉算了。我觉得实在可惜,就趁他不注意偷偷拿了这两块小的,想着,给师尊你留个念想……碎片那么多,拿两个他不会发现的。师尊不用担心。”

沈清秋怔怔拈起那纤薄又厚重的剑身,故人音容仿佛就在当前。

一无所有之际互相相拥取暖,困顿潦倒之际还有千金之诺承身,此后诸多辜负与被辜负,诸多真心鲜血淋漓地相互毁伤,沈清秋疑心这是不是此间最冰冷的报应。

可真正在肮脏寒凉的石地之上,碰触到断剑之上残血之际,他才惊觉,原来这血是滚热的,原来这情与义亦是滚热的。

就连现在,故人的剑躺在自己掌心,也散着温然之意,叫他心头一暖,险些湿了眼眶。

沈清秋哑声道:“多谢。”

宁婴婴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弟子应该做的。”

不多时,宁婴婴帮着收拾杯盘狼藉,洗涮茶盏,清理桌面,一切告罄,便也提着裙摆走了,脚步却称不上有多轻快。

她没说完的半句话,此后淡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再提。

“其实阿洛他,没有师尊想象中的那么不好。”

入秋以来,气候冷暖变化之快叫人猝不及防。宁婴婴最近来时经常裹着小袄,也不像之前那么有精神头,蔫蔫地蜷在椅子上,偶尔开口说几句话都是瓮声瓮气的。

沈清秋自是担忧。平时小感小冒对修仙人等不足为惧,奈何宁婴婴肚子里揣了个小的,一个身体要供着养两个人,如今患了小病都疑心得拖着不好。他便劝宁婴婴别来折腾了,好好回去安生养着,奈何这丫头不听劝,沈清秋每回赶她,她每回照来不误,非说自己的寝殿待着没有师尊这儿舒服,一来就赖上半天,搞得她手底下的宫人就算要给这主子喂药都难找见人。也幸亏沈清秋近日手不释卷地看岐黄,得了点食补的方子给宁婴婴用,方才见了效。

临走前,宁婴婴很容光焕发地冲沈清秋挥手,用还有点鼻音又有点哑的嗓音冲沈清秋道:“师尊,最近我晒了点桂花,等我明天来,给你做些桂花糕佐茶。”

沈清秋心道,这种茶点也就你们小孩爱吃,面上却挂着淡笑应下来,次日真的泡了壶云雾茶等着。

无人时他会自己与自己对弈,垂眸看子之际,棋盘半满,茶水微凉,那抹熟悉的鹅黄色还没有出现。他抬眼看香,一柱香烧到尾,最后一点香灰栽进香炉里,屋内照旧静寂冷清,仿佛昔日欢笑皆是旧年影像。

外面阳光很好,而沈清秋心下,却如那杯中茶水一般愈渐寒凉。

宁婴婴一定出了什么事。

来不及细思,他立刻搁了棋子起身寻人,不料还没出屋门,门外阵法一明一灭,熟悉的玄衣银履,裹挟着料峭霜寒,站定在沈清秋眼前。

洛冰河身上和面上都冷得惊人,沈清秋被他带过来的寒气激得心沉,刚要开口,就听洛冰河很冷地吐出几个字:“你把玄肃藏哪了?”

室内安静了瞬息。

洛冰河开口的那一瞬间,沈清秋四肢百骸的血液几近倒流。他在短短一刻之内拼凑出他未曾亲眼所见的真相:洛冰河不过假装玄肃之于他是破铜烂铁,故意下套引宁婴婴拿剑,之后数日隐忍不发,就为此遭亲自上门来讨!宁婴婴不来,想必早先就被他逼问,定是受了惊吓,如今凶多吉少。而他洛冰河处理完宁婴婴来此,无非就是再给自己来上一刀!

婴婴,你不惜与我倒戈相向也想要嫁的男人如今如此对你和你未出世的骨肉,你难道不心冷不含恨吗?!岳七,岳清源,在你还了一生一次的义气之后,你有想过你死后还能被如此利用吗?!

沈清秋一把揪上洛冰河的领子,颤声道:“宁婴婴怎么了?”

洛冰河似乎极厌看到沈清秋这般神情,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嘴角勾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师尊焦急至此,想必心中也有了成算,不妨猜猜看呢。”

沈清秋面上紧绷,丝毫没有被他转移话题的意思:“我没兴趣和你猜谜。回答我的问题。”

洛冰河闻言,垂眸看向他的师尊。

从前,他匆匆瞥见的,在松子堆和茶香氤氲中显露的温雅与柔和,如今尽数泯灭在前。那双对着宁婴婴总是含笑的凤眼,此刻比凛冬寒霜都要锋利,叫人疑心它是不是此间最伤人的凶器。

真是很少见,他能在自己面前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分明已经又忧又惧,却硬是要摆出最强硬的架势和自己叫板。

——为了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

又是如此。

为了曾经辜负自己的岳清源,这把拼了命都要挣扎着往上爬的修雅剑可以心甘情愿地去死;为了曾经背叛过自己的宁婴婴,这个为人师表的长者照旧可以不计前嫌地为她操心。

而那时还是一张白纸的自己,收到的不过是当头一盏热茶。

哪怕数年冷遇,纠缠误会至今,沈清秋也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一盏茶,一个耳光,揪着领子地质问,除此之外,他还能得到什么呢?

……好像什么也得不到了。

洛冰河轻声道:“师尊,你也没有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玄肃剑在哪?你不说,我也可以自己找。毕竟想要你那亲爱的掌门师兄复活,不能没有他的剑。”他说完,像是无奈又像是好笑地耸了耸肩,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你看弟子多为你着想。”

洛冰河话音未落,沈清秋已然气得青筋暴起,猝不及防地狠狠掐上洛冰河的脖子。洛冰河被他掼在墙上,窒息与疼痛间,耳畔尽然是无限放大的骂声:“你这畜生拿了剑要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有这么好心?说给鬼听都没人信!我再问一遍宁婴婴怎么了?!”

洛冰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视线因为缺氧有些涣散,嘴边云淡风轻地漏出几个字:“小产了啊,很难猜吗?”

他言毕,又嫌不够似的道:“倒是可惜了那点桂花糕……”

最后一个字都没吐出来,胸口便蓦地一凉。

他这才像忽然感觉疼似的,脸上肌肉猛地一抽。那点本就岌岌可危的笑意,如今真的再难维系分毫。

沈清秋面无表情地把断剑继续往深里捅。利刃搅动血肉的粘腻与失速的心跳一并在洛冰河脑内炸开。在轰鸣的耳鸣声中,沈清秋失真的声音有如冰锥,并同玄肃断剑一起,把洛冰河的心脏洞穿,冷得教他动弹不得:“你不是想要么?给你。你自己挖出来吧。”

沈清秋又喘了好几口气才平息在体内狂窜的怒火:“宁婴婴要是有什么好歹,我和你没完。”言毕,他松开钳制洛冰河脖颈的手,浑身还是气得打颤。

洛冰河兀自咳了几声,每咳一下,心脏处的裂口便汩汩冒血。衣衫湿透之后,血液滴滴答答地渗向地面。那么红那么热的颜色,落在木质地板上便黯了,在如此冰冷的秋日,显得尤为不合时宜。

洛冰河在沈清秋的注视下抬起眼睛,手指摸上几乎全然陷入心脏、仅仅露出一点尖端的断剑碎片,一点点施力扯动起来。

视线冷芒在前,碎刃割心加身,身体和精神被毫不留情地穿刺,对此,洛冰河只能抿紧双唇,尽力让嘴角的血线不至于毫无章法地下落。奈何胸中那挣扎弹跳的血肉太冷了,他连换一口气都像饮冰。

那一瞬间,沈清秋疑心他是不是要哭了。

不料下一刻,洛冰河的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沙哑地说了一句话:“那弟子多谢师尊惠赠了。”

好像方才那一点脆弱,那一点几乎要闪过的晶莹,都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但沈清秋还是咬牙切齿地笑道:“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我太开心了洛冰河,你也有今天。”

一块来自旁人却捅入我心脏的剑,一句最快意,亦最残忍的话语。

他师尊给他的,总是如此剜心蚀骨之物。

不过走到今日,他洛冰河还能再奢求什么?

……在知道自己的恨都是虚无之后,在知道自己曾把真心当成利刃去肆意折磨毁伤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求索的资格。

事到如今,他大概只能求一个,“只要你痛快”。

洛冰河平生最恨,不是凛冬时节母亲的死,也非那一盏扣在头顶的热茶,而是临渊之前,沈清秋按在自己胸口,只一瞬就把自己推落的手。

一直以来奉为神只之人,下达的天命也是如此昭彰,沉沉压在他心口,细细辨去不过寥寥几字:魔族杂种,不怪乎此。

仿佛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姓的死物,仿佛他活该遭那数年冷待,活该被扔到有去无回的死无葬身之地。仿佛他最困顿的年少十分,惊喜万分地抬眼只是一个错误,那点绝境之地生发出的芽只是野草一片,他从未被那个人选择过。

坠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仰面望着愈渐逼仄的天空,与一闪而过的青衣袍角,朦胧中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寰宇之中的一粒微尘,无所寄托亦无处归依的秋草离蓬。他很冷地栽在一片白骨中,浑身上下的骨头尽碎,在皮肉与经脉间四处穿刺,都没有沈清秋覆在他心口那时疼。

他躺在森森白骨地,像一具终于明晰自己命运的尸体,惨然就死。

再度爬起来时,他有些陌生地从内审视着自己,发觉好像感觉不到疼了。魔族杂种的血不如清静峰弟子那么热,在这个只有足够血冷才能活下来的炼狱之地却足够用了。他自己的反面是如此肮脏又如此强大,沉沉压在心口的天命也如此告诉他:魔族杂种,不怪乎此。

也无怪乎,他于言笑晏晏间利用那个人平生最看重的两个女人,包装了最锥心的大礼作为馈赠——攻心不够,身败名裂罪状加身不够,酷刑受遍亦不够,四肢扯断,把昔日修雅剑折成连人都不是的东西还不够,他把他在乎之人杀的杀娶的娶,在沈清秋面前泡他昔日最爱喝的茶,仍是不够。

直到那个人想死了。

直到洛冰河惊觉自己又一次要被沈清秋推落到无人之地承受就死之刑,直到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沈清秋的什么人,无论是谁也拉不回他。直到自己再一次和坠入深渊时仰面望着苍穹越来越模糊一样,泪湿眼睑。

他才知道沈清秋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这个教他生又教他死,把天命沉沉压在他心口上教他饮恨五年的,败落的神只,原来早已和自己的骨肉长在一起,剥离就是在割肉放血,如此痛。他本想就这样吧,我认了,总归你我相互亏欠,我还能绑着你与我共赴黄泉,如何不是一种长相守,奈何木清芳一句陈词把他的所有幻梦打碎。

重新拼凑昔年真相时,洛冰河惊觉自己连绑着他共死的资格都已丧失。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相互亏欠。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什么剜心杀人的血债,而是沈清秋地把碎片归拢,就连手指被割破流血也浑不在意。

俯伏在地的声音被挤压成零零落落的碎片:“别动,别动……求你了……”

鲜血混着地上冷透的茶水淌落在茶盏碎片之上,洛冰河把碎瓷握得深陷皮肉也不肯放开。此时沈清秋才终于醒悟究竟是什么将洛冰河劈裂至此。

他无言地抬起他的下巴,露出他红透的,湿润的,终于被泪水染出一点绝望光彩的双眼。

本已稳定下来的天平,就这么被洛冰河的眼泪生生砸得猛晃一瞬。在山崩地裂的摇晃中,在牵涉而来的剧痛里,沈清秋于深渊之前无奈叹气,心道真是造孽。你可是此间罪大恶极之人,把我此生善缘全部斩断,又把沉沉血罪压在我头上还要说我为你好,可恶至极,万死不足泄恨。

……你又凭什么摆出这种表情,凭什么为我心痛至此,让我后退一步还不够,非要朝你伸出手,你才满意。吞个瓷片而已,居然能把你吓成这样……凭什么。

“你至于么?”沈清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提了提嘴角,“反正就算是死了,你也有办法和阎王爷抢人;就算事情已经糟到极点,你也能自以为是地‘弥补’和‘让我痛快’,你总是有办法叫自己好过,现在又掉哪门子眼泪。”言毕他抬手,沿着洛冰河湿润的眼角一路抿过去,满面阑干收拢进沈清秋温凉的掌心。

而随意地拭去洛冰河眼泪的那只手,很快游蛇似的绕过层层叠叠的乌发,在洛冰河颈后虚虚地搭了片刻,看起来很像一个怀抱。

在这个虚无的怀抱之中,沈清秋看到洛冰河又一次从头开始拼凑自己,难得轻柔地放缓了语气:“你别忘了,我说过,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杀了我。”洛冰河颤抖的双唇间,蓦然漏出这样一句。

“所以起码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去寻死的,听明白了吗?”沈清秋道。

洛冰河愣怔一瞬,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起来。

某些过载的记忆忽然打破闸门冲进来。沈清秋喝下了他的茶说太烫了,沈清秋收了剑,沈清秋不打算在这时候杀死自己。那时他到底是欢欣还是苦楚,已经混沌得什么都记不得,但那时封锁自己造成的巨大恐惧在茶盏破碎的此刻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自己是想得太好了,他想命运又在和他开玩笑,沈清秋又一次在给他甜头以后放弃自己也再一次永远放弃洛冰河。

他真的太害怕了,以至于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已经决堤。

但是沈清秋冷静非常地擦去他的眼泪,沈清秋说在此之前我不会再去寻死。

沈清秋给了他不会寻死的承诺。仅这一句话就足够支撑洛冰河在临刑之前摆好所有该有的神情,毫无迟疑地等待铡刀落下。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披着温情外壳的慰藉,就像沈清秋看似随意地接下他递的茶那样,既不会给他过多的生的狂喜,也不至于要他死得太过凄凉。

而这足够了——对于此时的洛冰河足够了。再多一点一滴,苦涩的浪潮就要从满是裂纹的瓶中渗溢出来了;再少一丝一毫,这满是裂纹的瓶就要被空空然的寂寞再度绞碎了。

洛冰河的求而得之,应该就是如此了。他的终局和他的解,应该也就是如此了。

洛冰河无言地点了点头。那一霎间,口腔,食道,肠胃,乃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蓦然为一股浓稠的甘涩所缠紧了,没有一个地方在流血,却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

一霎之间,灭顶的苦楚与欣悦将洛冰河几乎钉死在地。他像被钉穿似的将身子埋下去,埋进他日思夜想的檀香里,许久难以抬头。

原来在那一刻,在他的身体尚未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的时刻,求而得之的苦涩,还是要比甜多。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可是对于盘桓无所凭依的无群之鸟,一枝纤脆枯木所容许它的短暂停栖,已经是它遍寻不得的莫大幸福。

此时的洛冰河,正完完好好地捧着热茶坐在桌前看沈清秋吃糕。

沈清秋耐心地等他缓过劲了再起身,几乎是赦免一般对他方才的情绪崩溃不置一词,反而又拈了个杯盏给他倒了盏茶,不知是不是事到如今的一点怜悯。

这次,洛冰河反应滞顿地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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