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沈清秋上上下下欣赏过洛冰河只一瞬间的萧条,毫无留恋地转身坐下,桌上残棋只差一步便胜负分晓。
落子清音一响,险峙之势已破,解杀还杀。沈清秋垂眼看杀机四起却一着败手的棋局,勾唇冷笑:“还不滚?”
玄肃还卡在洛冰河心脏里不上不下,天魔血高速修补着致命伤,于是又冷又热的蒸汽把眼前景象熏成扭曲也明灭不定的线条。他似乎也放弃了徒手把这等剧痛之源拔出来,任凭那从前无处喧嚣的痛长长久久滴滴答答地淌下去,披上染血假面轻笑道:“我以为你会立刻去看她。”
沈清秋收棋入篓,也是没有温度地微微笑着:“她是你宫里的人,怀了孩子,成天往我这儿跑已容易引起非议,更遑论她一朝落胎,我大张旗鼓闯宫闱看她了。知道的么,勉强还能谈一句师徒情深,不知道的,真好该怀疑这孩子到底是谁的了。”
“左右我沈清秋已经被扣上了意图猥亵徒弟的帽子,‘落实’了也就‘落实’了。可我总得替宁婴婴想想吧?我要是这么干了,她今后在你后宫里怎么做人?”他把棋子收拣完毕,又重新开始布棋,间隙掀目看洛冰河一眼,“我沈清秋这个小人,总归还没有混蛋到你这个地步。”
洛冰河沉默片刻,脸上硬挤出来的笑意剥落而下:“她总能教你如此上心。”
“你对你心上的几两肉也上心。可惜啊,洛冰河,你哪里是有心肝的东西。”沈清秋再没抬眼看过他,除了很是嘲弄地往他身上扔名为讽刺的明刀以外,什么都不给他。
倘若真的如你所言,此时此刻,我也不会承受如此摧心剖肝之苦了。
洛冰河道:“师尊言是。我这个没有心肝的人,别的不懂,倒是最懂得怎么把有心肺肝肠的人折磨来去。是不是也是一种天赋?”
他言毕,以巾帕蹭了蹭面上残血,几乎维持着方才进屋时的形容,一步步迈出门去。唯有一道连珠似的血痕淌过足下所经,干涸成一瓣瓣落红海棠。
是夜月沉,沈清秋迈出阵法所限,以才用药恢复些许的灵力施了个隐匿身形的法术,越过魆魆疏林,穿过重重锦绣,凭记忆里宁婴婴对他形容的建筑模样,找到了她的住处。
从前跟着无厌子学了不少轻身来去的本事,身体底子虽不比从前,功夫倒还都有肌肉记忆。沈清秋足下一点,身形轻捷如羽燕,只一瞬便落身在窗前。帷幔为微风掀起飘摇,影影绰绰间,宁婴婴安睡的身影如故。沈清秋走至榻前,见一只小小的布老虎安安静静地坐在榻前不远的小桌上,貌似恪尽职守,却空寂得教人心头隐痛。
如果孩子能够平安降生,这只布老虎,大抵会被细嫩的手指拉住。不晓得这丫头到时会有多高兴……
沈清秋素来冷峻的面庞,此时难得温和地朦胧下来,微微蹙起的眉锋都淌着心酸的柔意。他抬指覆上宁婴婴在月色下隐隐流光的乌发,如同爱惜一个还没及笄的孩子,轻轻地抚了抚。睡梦之中,宁婴婴似有所感,在皎然月色下显得尤为苍白的脸上,蓦然显出一点难过之意,竟几乎要淌下泪来:“师尊……”
沈清秋起初以为她醒了。细看过后却知道不是,大抵是被魇住了。本想把她叫醒缓缓,念及自己来此本就容易给她招致祸端,又何必叫她知道,便也没有动作。
便听宁婴婴在这月下模模糊糊地喃喃:“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沈清秋就站在原地,像一个安静的影子,默然立了半晌,注视她好久好久。
宁婴婴从梦魇中挣出来的时候,脸上清泪还未干涸。屋内什么都没有变改,但见皎月如故,牛乳般泻下来,迷迷蒙蒙倾在身上,仿佛一个温柔的抚触。
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隐匿身形的法术,不过半柱香工夫,也能熬得现在的沈清秋筋脉隐痛。他知道凭现在这个身体,撑着出来看看她已是到了极限。万幸深更夜半,有意隐匿,无人发难。
原路返回之际,沈清秋瞥见,原本暗下的,洛冰河所处的大殿,不知何时已点起了灯。
……终究还是被知道了么。也是,天魔血就在自己体内呢,他想不知道都难。
不知他这次又会如何,又要做什么无心的恣睢之事报复,但沈清秋已经不会心生惧意。哪管再碎了这一身骨肉,他都不会再允许洛冰河伤他们分毫。
与沈清秋牵扯上的人,或萧然地活,或凄然地死,若论对不起,还是自己对不起他们多。
从前他有多淡漠无情地不惜他们的命,如今就有多慨然原来他们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过错有之,悔心有之,好坏皆有之——正如沈清秋自己,正如世间万万千千人,千千万万情。
最心冷的时刻过去,倾倒的酒杯重又填上美酒,他端杯啜饮,有些难解也便解了。如今唯一不可解,唯有洛冰河这个死扣。
他无所畏地往前走,走入灯火通明之前的一片密竹中。枝枝叶叶倾轧着彼此,每一株都是湘妃竹。
再抬眼时,洛冰河着一袭最干净澄明不过的白衣,浸在沉静的月华光影中,缓缓朝他看来。
那双从前湛湛生光的黑曜石般的眼睛,此时只是空空荡荡无边深渊般的黑色,仿佛从前那点光彩,已经被毫不留情地剜去了许多年,只一眼,便没来由地攫住了沈清秋的心脏。
仿佛在恍然间,眼前这个人也是疼过的。
不过这种电光石火一般的错觉,很快便消弭在这月明星稀的夜色中了。
一轮极高极远的朗月,倾盖而下如同一张蒙旧的巨网,自己无可蔽形在这张巨网之下,被其中网格纤维的芒刺扎得漫起一层又一层的战栗。
这是沈清秋之于他。
洛冰河望着沈清秋走近,习惯性地勾起微笑,引他到竹林深处的石桌石凳,掀袍落座。
“师尊请吧。不知你是同我一样睡不着呢,还是醒得太早。”
沈清秋瞥了他一眼,蹙起眉头。
本应是夜半入睡十分,洛冰河却穿着格外齐整,俨然不是将息的样子。月白衣领交叠,合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不是他错看,饶是都裹得如此严密了,裸露的半截脖颈边,还是显出一点绷带试样的颜色。
由此念及宁婴婴曾与他说过的北疆战事。人魔两界合并,本就非议良多,再加上人界近来休养生息得差不多了,反洛冰河的势力也跟着翻起浪来。诸人利益一致,共起发难,如此打了些许时候。洛冰河倘若真有受伤,想必也是因此事牵涉。倒是机遇难觅。
沈清秋也不为之所动,只是道:“我看你并非睡不着也并非醒得太早,不过是又来挑事发难而已。”
洛冰河顿了顿,轻笑道:“师尊很了解我啊。宁婴婴好看吗?你又心疼了?”
沈清秋不答,声音也冷下来:“别再打宁婴婴的主意。我说过了,她有什么好歹,我和你没完,你都忘了?”
闻言,洛冰河状若无意地垂眼看了看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白日的断刃,又冷又热地破开一个口子:“师尊给的锥心之痛,总是教人难以忘怀。”他面上颜色不变,仿佛早就习惯此等疼痛,转而又冲沈清秋笑了起来,笑里含着湖心被剜开的波纹,一圈圈荡开来,寂寥得隐含死气,“不过今晚月色很好,弟子不想辜负这等长夜,便不谈什么扫兴的了,只是同师尊叙叙旧而已。”
“师尊,你还记得,从前的这个时节,清静峰是怎么过的吗?”
沈清秋沉默得像月色洗礼之下的雕塑,从内里渗出冷来,洛冰河也不在意,只是转手接了小厮递上来的桂花糕与高山云雾,一样样摆在沈清秋眼前,于是那沁人心脾的幽香,越过遥远的岁月,蓦然于肺腑之间来去了。
“婴婴她啊,倒也不争着做什么月饼,反而对做桂花糕情有独钟,只因桂花香浓宜人,她们那个年纪的小姑娘很喜欢。于是在大家都跑到安定峰上凑热闹捏月饼时,婴婴总会拉着我悄悄在小厨房做桂花糕。晚上,聚在一起赏月的时候,还是婴婴的桂花糕最受欢迎。”
“师尊你也不喜欢油腻的食物,桂花糕是你难得入口的糕点。我知你不喜欢甜得过分的,特意把糖的用量合你的口味减了,可你吃一口便放下,转头去拈婴婴的那一盘。”
洛冰河轻轻笑,温朗话音急转而下,仿佛刚刚给沈清秋构建起来的美好回忆,只是个再飘渺不过的赝品:“那是我最嫉妒她的时候。”
“连你的喜好分毫不知也能蒙你青眼,甚至要你迁就她改变自己的喜好……她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与偏宠,脸上总是大写的无辜又不谙世事,纯真快乐得教人恶心。因为她的存在就是一种冒犯。”
“我总是在想,她这样的人什么时候能不再像从前那样,什么时候她也能和我一样教你谈而色变避之不得,结果当然很显然:尽管她策反得如此轻易,背叛得如此轻易,她今日照旧能叫你心疼叫你软化,她还能照旧装得和无事发生一样继续过她的家家,这个场景,你不觉得可笑吗沈清秋?”
洛冰河貌似情绪平稳地啜了一口茶,此时茶水已经微微冷了。沈清秋面前的茶盏没有动过,反而拈了一块貌似在土里滚过的桂花糕放在手里,于是眼前的光景更为讽刺也更为可笑了。洛冰河道:“知道我为什么娶她吗?因为只有娶她才能教她把那层皮扒下来,也只有娶她才能教你痛苦。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关口质问她玄肃剑的事吗?因为我看不得她好。你要和我没完吗?——那就没完吧。”
沈清秋听毕,眼中突兀地闪过那个好像从未出现在回忆之中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那个人的眉目已经模糊在岁月之中,再无痕迹,再不可循。
他静默了半晌,方才寒声道:“你从前还是个人的时候,会这么想么?如今你连人也不是了,连自己是人的时候都忘了。捅你那一下,还是太轻,你这种畜生,万死不足惜。”
沈清秋这一句仿佛洞悉过一切,伪装在这种洞悉之下仿佛脆弱的墙纸,只瞬息间就要寸寸剥落,害得洛冰河险些说不下去。但他也只是愣了短短一瞬,便全然不在乎地否定道:“师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洛冰河是个什么东西,打娘胎里就定下来了。你慧眼明珠,怎么竟会看走眼?”
沈清秋便就沉默以对,只把手中杯盏捏得越来越紧,几乎要碎在掌心里。
把杯中冷茶咽了,洛冰河又提起了另一个人:“还记得明师兄吗?他当年也很喜欢婴婴的糕点。他这个人,虽说性子咋咋呼呼能闹腾,却也精巧又伶俐。过节的时候,大师兄总会张罗采买布置,叫师弟师妹们逛集市,自己却忙上忙下地把正事干了。格外体贴,你也格外喜欢,对不对?”
“他总是思虑周全,总是在你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每时每刻都在回护你,你也从不嫌他烦,什么事都放手叫他去做。他功法上有不懂,你能不厌其烦地陪他耗上个把个时辰,就连他想欺负人,你都默许他去做,是不是,沈清秋?”
“每一次,每一次,当他在你身后,而你在他身前给他撑腰的时候,我不但嫉妒,我也同样恨。凭什么他这种败絮其内的人,也同样和宁婴婴一样受你的偏宠?所以,尸骨无存,万蚁噬心,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洛冰河挂着浅淡的笑意把沈清秋记忆里的人呈出来挨个毁伤,与此同时,连遥远岁月那头的少年也被他扼杀在言语之中。沈清秋从前以为自己能够看懂却被刻意忽视的那些质地与那些情,在分秒之间如齑粉散灭在这月华汇就的河流之中,一刻也找不见了。
月华如练,此刻长长久久地,把二人缠缚在这夜色冷芒之中,天罗地网一般无处遁逃。
有一种亘久的糜烂的错误,在这白练之中弥漫开来,渗出脏污浓腥的血色。
沈清秋道:“从前我说他是活该,是咎由自取,今次却不当这么说了。”
他像是同样被一头冷水浇灭一般冷笑:“我有些后悔,当初怎么就没一剑杀了你。”
终于等到了这一句。终于所有希冀都寂灭,换来一个他等了整整五年的答案。
如练月华之下,淌着削去骨血与灵魂之后的无形之水。洛冰河道:“是啊,你杀心昭彰,为何当时……却没有一剑了结我?”
沈清秋道:“谁知道呢。不过也不重要了不是么?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
洛冰河道:“如今每逢月圆,我都要拿人肉引子处理我的灵魔之气。来见你之前,我才杀了三个人。”
“如此这样杀一年,两年,三年,我的血债越来越多,却也从不言惧。因为没有人能动得了我。师尊要杀我,或许是难事。”
他像清静峰小弟子那样端着一杯冷茶敬他师尊,眼目很沉很重,一颗寒星也不见。
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
大抵如此。
这场对谈的结果是,沈清秋沉着脸拂袖而去,洛冰河则把那杯冷透的茶饮尽,独身在月下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周身冷透,他才慢慢起身,只身往那座死气沉沉的圣陵而去。脚下那条极黑极长的路,连月光都无以抵达。
洛冰河走得没有分毫犹豫,也没有回头。
满园湘妃的浓泪点点滴滴汇在他身上,将他一身洁净的白衣,浸成如夜一般浓黑而凄冷的颜色。
圣陵深处,数道血淋淋的招魂阵,并同密密丛丛的日月露华芝,鳞次栉比空或不空的柏木棺,铺就了一张极其诡异悚然的图景。洛冰河轻车熟路地走到血阵中心催动阵法,任凭外力割肉削骨。
死无全尸,挫骨扬灰之人,再活过来总是要难上许多,也不怪乎要拿浑身骨血去换。
洛冰河对此不置一词,甚至在次次酷刑般的苦楚之中恍然舔舐到了一点甜处,仿佛他真的偿还了一些什么,仿佛他真的给沈清秋弥补上了曾经亲手挖开的巨洞,仿佛,仿佛如此这般,他就能于无人处慢慢找回那个曾经丢失的自己,重新组合骨血站在沈清秋身前——可惜只是仿佛。
这种傲慢的自我安慰,自今晚他决意把过去的纯净玷污,把自己曾经存在的痕迹抹去之时便再不存在。“洛冰河”这个词的概念,已彻彻底底地,从既明既净的正阳,涂成了泛着油墨冷光的怪物。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迷失的人,这世上大抵也没有什么能安慰他的了。
血腥淋漓之中,他垂眼注视棺椁之内猝然睁眼的昔日清静峰大师兄,白骨外露的肌理流着血牵动起来,声音沙哑道:“我很嫉妒你。”
洛冰河漂亮出挑得足以与日月争辉的一张脸,此时五官横截颓萎,连维持皮相都做不到,足令人目眐心骇。明帆怔了半刻才认出眼前血肉模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一句疯子还没说出口,一支灵气化成的聚魂钉便钉过来,于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了。
洛冰河心中默数天魔血修复的时长,念着这等寒夜,终于还是熬过去了。
以后,就算比今天更冷,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捱过去。
另一边,沈清秋披着冷月霜色回来,垂眼看着药材中貌似最平平无奇的一种,面无表情地把每次煎药之前留样的这味药汇在一起,竟也有了一拢。
大抵也不会有人想得到,这难得的所谓修复灵脉的奇药,相对的,也是魔族的天生克星。生长于人界极北之地的白海棠,无色无香,可理通灵脉的同时也可滞阻体内魔气,说是杀人的助力再不为过。
若非沈清秋曾有幸于藏书楼观过禁书残本,亦不会想到这一层。
极北之地的花朵通透如冰种玉,美得令人不安。沈清秋垂眼凝视散落的花瓣,默数着将淬毒刀锋没入洛冰河心脏的时日。记忆中白衣的眉目模糊成黑漆漆的一团,于是那一点只对他的歉疚消退成一片空寂,自然而然地冷下来。
这样好的月色,这样冷的黑夜,在沈清秋心中烧起了一把寒凉的冷火,只待一朝燎原。
……我也曾因你活着回来而欢喜过。我也曾念过在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好结果。我也曾。
沈清秋像洛冰河抹杀“洛冰河”一样,把无数个“也曾”平淡地揉成一瓣瓣纯色海棠,一捧连一捧地碾尽汁液,直到其面目全非。
他们两个人,自那以后很难再说上话。
洛冰河一连多日不来,来了便换上惯常的衣装,层层叠叠的衣领没过脖颈,教人疑心这种结茧般的封闭里面是不是闷死了什么东西。一旦落座,就还是那个旧日的口吻,一成不变地同沈清秋叙所谓的旧,来来回回重复性地阐述并不重复的内容,把五官都模糊成只会重复的无生命物件。
沈清秋则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如愿以偿地倒带回地牢的那段时日,洛冰河在上座侃侃而谈,沈清秋永远当他不存在。
这样的日子很无趣地进行了几个轮回,终于有一天,在白海棠数量翻倍再翻倍的时刻,宁婴婴敲开了沈清秋的门。
她脸上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同沈清秋说:“师尊,他好像真的变了。”
彼时,沈清秋冷静非常地领宁婴婴进来,照例还是哄孩子似的摆出糕点,给宁婴婴手帕擦泪,语气很稳很温和:“身子大好了?不着急,慢慢说。”
直到宁婴婴言毕,沈清秋都没有什么大的表情波动,只是那只托着茶杯的手,已绷出了道道青筋。最后,杯子一个没拿稳倾在桌上,茶水漫得到处都是,滴滴下淌,不知是透明的血还是毒。
沈清秋一言不发地取了一直挂在墙上蒙尘的修雅剑,走到门口才回眸看了宁婴婴一眼,语气还是很稳很温和:“婴婴,你且回去。为师处理。”
在那一盏热茶扣到洛冰河头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宁婴婴只把洛冰河当作一个玩伴、一个叫人忧心的弟弟看待。
她是家里宠着长大的,不管是父母还是师尊,都把她保护得很好,以至于没有机会看到世界的另一面。
也自然而然地,她那幼嫩的、从未长大过的心中总淌着源源不断的热,情愿慷慨地给予所有人,包括这个才入门不久就自觉把自己与众人隔离开来的小师弟。她摸摸他瘦得伶仃的骨,悄悄去小厨房给他揣几个管饱的点心塞他怀里;她在和沈清秋聊天的间隙撒娇似的向他讨上好的伤药,挂着善意的微笑把它们放进洛冰河掌心,带着一点对弱者的同情与怜悯。
洛冰河那时,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进她眼里,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他很快地低下头去,并同眼睛也跟着藏起来。他说谢谢师姐,但是真的不需要了,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宁婴婴愣愣地喔了一声,好像没想过会收到这种回复,面上没来由地腾着热气。
却见此时,洛冰河重又抬起脸来,尚且为灰尘与淤青所染的面庞漫出一点笑来,轻声道:“师姐的美意,冰河心领了,真的不必为我担忧。一来,冰河自认有能力解决好问题,二来,师姐为了我的事情,整日夹在师兄与师尊之间,冰河不希望师姐难做。”
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月华流漫进洛冰河仿若群星栖居的眼里,迎面仿佛也拂来了一阵最清爽不过的柔风。宁婴婴听见自己的心扑腾扑腾地跳了起来: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何以说出这种话来呀!
在洛冰河很温和的眼眸注视下,宁婴婴觉得脚底发烫,一边说知道啦,我相信你,一边噔噔噔往回走。走得很远了,她回头看,洛冰河那袭洁净的白衣还站在原地,冲她遥遥摆了摆手。恍然间,他仿佛不再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孩子——在这神奇的月色之下,那个身影不知何时抽条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和师兄、师尊一样的大人。
她本就没有长大的心被蓦然击中,从此就仰望他,有时候还会依赖他。洛冰河从不拒绝,脸上总是那惯常的亮晶晶的笑意,狂风都难将其摧折。
她也与此同时发现了更多洛冰河的好,不单单局限在会保护她,向她许诺的事都会做到这样的小事,还在他剔透如玉的质地:对于世间臧否,他平心持正;对于此间之人,他一视同仁。他身端影直,敢平世间难平,解世间难解,正如他在万剑峰拔出来的,那把名为正阳的剑。
她曾真真切切地沐浴在光下许多年,她记得那样好的月光与那样好的太阳。因此,才真真切切地为其陨落而悲哀,真真切切地因它重新升起而欣喜,进而偏信,进而盲从,进而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封在旧日的时光里,一遍遍描摹着那件纯白衣裳,一次次告诉自己:他没有变。他只是……他只是有恨罢了。
直到她看到了蒙旧的水色剑穗,直到柳溟烟携带令牌,领着她攀上久战不降之城的城楼,她亲眼看见表面看上去是人的怪物早已伸出利爪刺穿即将临盆的妇人的身体,从里剖出血淋淋的婴孩,当着母亲的面生生将孩子吞了下去。
腥风将柳溟烟的面纱折出斑斑驳驳陈年旧疴的痕迹。她拿手抵着宁婴婴的后心,像长姐一般慢慢捋着她不住抽动的背脊,声音无悲无喜地模糊在风里:“婴婴,你总要看清的,不是么?”
宁婴婴地把碎片归拢,就连手指被割破流血也浑不在意。
俯伏在地的声音被挤压成零零落落的碎片:“别动,别动……求你了……”
鲜血混着地上冷透的茶水淌落在茶盏碎片之上,洛冰河把碎瓷握得深陷皮肉也不肯放开。此时沈清秋才终于醒悟究竟是什么将洛冰河劈裂至此。
他无言地抬起他的下巴,露出他红透的,湿润的,终于被泪水染出一点绝望光彩的双眼。
本已稳定下来的天平,就这么被洛冰河的眼泪生生砸得猛晃一瞬。在山崩地裂的摇晃中,在牵涉而来的剧痛里,沈清秋于深渊之前无奈叹气,心道真是造孽。你可是此间罪大恶极之人,把我此生善缘全部斩断,又把沉沉血罪压在我头上还要说我为你好,可恶至极,万死不足泄恨。
……你又凭什么摆出这种表情,凭什么为我心痛至此,让我后退一步还不够,非要朝你伸出手,你才满意。吞个瓷片而已,居然能把你吓成这样……凭什么。
“你至于么?”沈清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提了提嘴角,“反正就算是死了,你也有办法和阎王爷抢人;就算事情已经糟到极点,你也能自以为是地‘弥补’和‘让我痛快’,你总是有办法叫自己好过,现在又掉哪门子眼泪。”言毕他抬手,沿着洛冰河湿润的眼角一路抿过去,满面阑干收拢进沈清秋温凉的掌心。
而随意地拭去洛冰河眼泪的那只手,很快游蛇似的绕过层层叠叠的乌发,在洛冰河颈后虚虚地搭了片刻,看起来很像一个怀抱。
在这个虚无的怀抱之中,沈清秋看到洛冰河又一次从头开始拼凑自己,难得轻柔地放缓了语气:“你别忘了,我说过,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杀了我。”洛冰河颤抖的双唇间,蓦然漏出这样一句。
“所以起码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去寻死的,听明白了吗?”沈清秋道。
洛冰河愣怔一瞬,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起来。
某些过载的记忆忽然打破闸门冲进来。沈清秋喝下了他的茶说太烫了,沈清秋收了剑,沈清秋不打算在这时候杀死自己。那时他到底是欢欣还是苦楚,已经混沌得什么都记不得,但那时封锁自己造成的巨大恐惧在茶盏破碎的此刻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自己是想得太好了,他想命运又在和他开玩笑,沈清秋又一次在给他甜头以后放弃自己也再一次永远放弃洛冰河。
他真的太害怕了,以至于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已经决堤。
但是沈清秋冷静非常地擦去他的眼泪,沈清秋说在此之前我不会再去寻死。
沈清秋给了他不会寻死的承诺。仅这一句话就足够支撑洛冰河在临刑之前摆好所有该有的神情,毫无迟疑地等待铡刀落下。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披着温情外壳的慰藉,就像沈清秋看似随意地接下他递的茶那样,既不会给他过多的生的狂喜,也不至于要他死得太过凄凉。
而这足够了——对于此时的洛冰河足够了。再多一点一滴,苦涩的浪潮就要从满是裂纹的瓶中渗溢出来了;再少一丝一毫,这满是裂纹的瓶就要被空空然的寂寞再度绞碎了。
洛冰河的求而得之,应该就是如此了。他的终局和他的解,应该也就是如此了。
洛冰河无言地点了点头。那一霎间,口腔,食道,肠胃,乃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蓦然为一股浓稠的甘涩所缠紧了,没有一个地方在流血,却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
一霎之间,灭顶的苦楚与欣悦将洛冰河几乎钉死在地。他像被钉穿似的将身子埋下去,埋进他日思夜想的檀香里,许久难以抬头。
原来在那一刻,在他的身体尚未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的时刻,求而得之的苦涩,还是要比甜多。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