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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糊弄

 

像非洲难民一样抢完饭,回到宿舍,李国庆率先打开门,半只脚踏进去,又缩回来,抬眼看看门牌号,才再次跨进去:“嗐,还以为走错了。”

我紧随其后,心想肯定是四眼来了。

果不其然,除了早一步回来的三个舍友,四眼就坐在宿舍中央六人桌,我那位置,桌面上还摊开我没来得及收的《海淀名题》,那书还是他给我挑的。

我走上前,将书本啪的合上:“放过我吧祖宗,别看了。”

张胖子好奇打量他一会,说道:“高亦,来串门子的是你初中同学?”

“我邻居,司谚,司马光的司,谚语的谚。”我简短介绍道,“高二,尖子班的。”

“嚯——是学长!”李国庆率先打起招呼,“学长好!”

张胖子:“学长吃饭没?”

四眼点头,腼腆微笑:“你好,吃了。”

李国庆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学长,抢饭速度都比我们这些新生快得多!”

“……”这话四眼没法接。

另外三个舍友也凑起热闹:

“学长初中就读本校的吧?”

“学长,哪个窗口的打饭阿姨不会颠勺?”

“宿舍背后的围墙能不能翻,有没有保安巡逻?”

“学长有没有什么学习技巧?据说尖子班的高一下学期学期就把高二课本学完了,是不是真的?”

四眼:“……”

我抽出椅子在他身旁坐下,隔开众人视线:“都是些什么问题?八张嘴都答不过来。这谁的位置?征用五分钟。”

李国庆:“跟学长联络一下感情嘛。”

我嫌弃道:“还不如跟我联络,我知道的比他多。”

“他——”我用胳膊肘拐了拐四眼,“初中不读这儿,跟我一块儿。”

“菜不够吃就多对打饭阿姨笑一笑,嘴甜点,叫姐。”

“不能翻,那围墙后面有狗,去体育场东面器材室那,有个狗洞,张胖子就别钻了,容易卡肚子。”

“没学习技巧,全靠努力,天道酬勤。”

“高一就把高二课程学完?哪来的谣言,驴拉磨都还需要休息,一年时间学两年课程,是不是想把人学死。”

众人:“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我就说他餐盘每次堆得比别人满,你们还不信!”

“学校屁大点地,军训十天还不够你们摸索?”我双手插胸得瑟道,“再说了,我还有本校学长给我开挂,嘿嘿。”

众人眼神明晃晃写着:瞧把你能的!

此时四眼突然用笔杆戳我,见我望他,翻开之前合上的练习册,再用纸尖指了指书面某处:“这道,倍角公式代错了。”

“啧,非得在这时候说?”我将习题册从他手下抽出。

“午休时间快到了。”他伸手想抢回练习册,“趁现在赶紧订正。”

“不急。”我避开他,扬起书本扇风,打岔道,“中午吃饱没?”

他收回手,老实回答:“饱了。”

“吃了什么,你怎么抢得过那帮牲口的?”

“西兰花,芹菜炒肉,米饭。”他说,“下课早,正好又在一楼。”想了想他又补充:“跑着去的。”

“噢,”我晃着椅子后脚,一摇一摇地说,“尖子班就是了不得。”

他往我肋间的笑穴一戳:“你别磨洋工。”

想起今早的地理课,我老实下来,飞速订正完错题,放下笔,我讨好的冲他笑笑:“司谚学长,帮学弟个忙呗?”

他奇怪地瞟了我一眼:“怎么了?”

我摆出一副乐于好学的模样:“高中地理有几个知识点,我瞧不明白,需要你指点指点。”

张胖子听完我这句话,从上铺探出头,幸灾乐祸道:“学长,别被他蒙了,他哪是求学,都快火烧屁股了。”

朝张胖子头上砸了块橡皮,撵苍蝇似的挥手:“去去!没你事!大人说话小孩少嘴!”

四眼抬头,问上铺的张胖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张胖子:“他上课迟到,被老师惦记上了。”

“哪节课迟到的?”四眼看似询问舍友,实则质问我。

我连忙辩解:“哪迟到了?!正式铃还没响完我就到教室了!”

张胖子一副奸佞嘴脸,阴阳怪气地告状:“第一节课呗,不知道哪买的馍馍,被老师发现了,让他吃完再进来。”

另一个舍友也道:“全班眼巴巴望着他吃,他也咽得下去。”

我忍不住了:“什么馍馍,那是鸡蛋灌饼,该配眼镜了你个瞎子。”

四眼镜片下的眼镜盯住我,面无表情语调平缓:“你还上课吃东西?”

“我没有!那老师让我吃,我只能吃了,总不能扔吧?”我心有不甘地补充,“谁知道他眼睛这么尖,揣兜里都看出来了,我可是特意避着他那方向了。”

四眼蹙眉,张口欲言:“那也不能……”

此时午休铃响起,简直天助我也!

“哎呀!怎么就响铃了呢!”我满脸遗憾,立马从座位上蹦起,连忙拉起四眼离开,走到床铺前,把他上半身按在床上,雷厉风行地抖开被子,亲自盖到他身上,“时候不早了,快睡吧,床单新换的,可干净了!”

三十度的正午室温下,四眼默默掀开被子,脱掉鞋子躺回去,临了问我:“你不睡吗?”

“不睡不睡,你哪次见我午睡过?咱精神好着呢!”我回到座位,做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样子,奋笔疾书、笔走游龙。

他轻飘飘瞅了我一眼,摘下眼镜,背对我翻了个身。

我擦了把不存在的汗,心里庆幸:真好糊弄。

后排可以说是学生的天堂,远离讲台的优势地理位置,思绪神游、双眼放空的间隙,脑子已经先一步替嘴巴吃起了红豆饼,饥饿操纵着手探进抽屉,戳到一个套着塑料袋的软乎物体,不用猜就知道是司谚提前塞进课桌的早点,心里寻思红豆饼外边应该是没这么软的,整只手覆上去捏两把,猜测是包子类的面食。

抽回手时一张纸被带出来,轻飘飘落到地上,低头一瞥,纸张最顶头的三个大字好像写着……惩罚券?

趁老师转身写黑板的功夫,我捡起打开,丑的惨绝人寰的字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

【惩罚券

惩罚对象:高一10班高亦

惩罚内容:红豆饼早餐取消,吃三天馒头

惩罚次数:1如若再犯,次数加倍

请高亦同学遵守纪律,严禁迟到、早退、课堂上吃东西、讲小话等一切违规违纪行为!】

没想到四眼还会搞这么一出,不禁觉得好笑,撕了张作业纸,提笔写下——

【奖励券

奖励对象:高二1班聪明好学努力上进心地善良的司谚同学

奖励内容:周末双人一狗游

奖励次数:1如若愿意,次数加倍

在某位善良可靠的慈善家帮助下,高亦同学的早餐饥荒难题已得到有效缓解,知恩图报的高某特赠与奖励券一张!奖券时效短暂,请尽快使用。

附100字以上自我检讨:我有罪,我愧疚,我忏悔,我伤天害理,我灭绝人性,竟敢在全班同学老师面前吃早餐,此行为严重破坏了集体的团结性,简直目无王法!情节恶劣,极其严重,罪大恶极!鉴于高某已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且认错态度良好,求青天大老爷行行好,宽恕草民!大葱打滚大葱作揖大葱翻肚皮】

课间十分钟,就水把三个大馒头囫囵吃下。

到前门看课表,发现今早最后一节有体育课,顿感欣慰,看来今天午饭不用像猪仔出栏一样冲食堂抢食。

祈祷私事繁忙或体弱多病的体育老师,能在热爱的教育岗位上发光发热到学期最后一节课。

上课铃声打响,体育老师带领我们越过操场,来到宿舍楼背后的篮球场。

“高个站后矮个站前。”他吹响哨子,做完自我介绍后,说,“前几节课先学广播体操。录音机忘拿了,来个人去器材室,帮我把录音机拿来。”

“有谁知道器材室位置?”

我立马举起手:“老师!老师!我知道!”

“这么积极?上来吧。”

“长桌上摆着,有两个录音机,拿颜色最黑的那个,进门就能看见。”他递给我一大坨长串钥匙,从密集的钥匙缝中捏出一把,“拿好,别搞混了。”

“其余人,跑步前先跟着我热身……”

等走出老师视线,我把钥匙别在裤腰,走一步一个丁零当啷响声,背手晃悠悠横穿操场。

跑道上有一个班的人集队跑圈,操场另一角还有一个班学生排着四方列队,远处迎面走来两个抱着球框的学生,相隔距离不远不近,其中一个非主流一样的厚刘海配大镜框,我不免多看两眼,翻遍整个学校都找不出第二个四眼这样的。

巧了嘛这不是。

我吹了声口哨,他似有所感地抬头,近视眼看远处眯眼辨人的标准姿势。

另一边同行的学生也顺着口哨声望过来。

钥匙摔屁股上叮当作响,走近,我老神在在的负手而立,抬了抬下巴:“现在什么时间,还在操场闲逛,哪班的?”

司谚:“你……”

同行另一人率先发话:“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闲逛了?体育课拿器材不是很正常吗,你谁,你又哪班的?”

“我六班的。没问你,别插嘴。”随后扭头冲司谚道,“说你呢,眼睛往哪瞅,是不是在悄悄翻白眼?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头发长我就看不见!你这是什么发型,眼全挡上了倒是方便你了,睡觉都不用关灯是吧?有没有个学生样?赶明儿我就拿把推剪子,守在校门口给你剃了,不剃头不给进校门!”

“我才不会翻白眼。”司谚小声反驳。

“嘀咕些什么,还敢回嘴?是不是想扫厕所?”

“你有病吧?”同行学生放下球框准备撸袖子。

“哟呵——猪油蒙肚脐,胆肥了想动手?”

“等下等下!”司谚连忙按住,“认识的,我…邻居!他开玩笑的。”

“啧,别打断我,还没演过瘾呢。”

司谚突然伸手拧住我的耳朵:“你别欠了!”

我顺着力道弯下脑袋,举手投降:“哎哎哎,有话好说,别动手。”

司谚没理会,转头对同行学生说:“王志,你先走吧,我马上就来。”

“你邻居?哦,你快点啊,老师要是见我一个人回来肯定要问的。”

等人走过去,他松手,问:“你也是体育课吗?”

“昂。”我揉着耳朵不满道,“能不能别大庭广众揪我耳朵,我不要面子啊?”

司谚笑了一下,反问:“宇宙第一厚脸皮还怕丢脸吗?”

我笑嘻嘻地用胳膊肘顶了顶他,得瑟道:“像不像,有没有教导主任那气场?”

“有一点。”

“只是有一点?”我取下钥匙,抬在手心颠量,“道具加成,不说五分,起码有八分像吧?”

司谚:“好的,很像,非常像,简直一模一样。”

我:“啧,敷衍。”

司谚:“地理课黑板默写顺利吗?”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见!”

司谚抱起球框:“我要走了,同学还等着用球。”

“放学等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我卖了个关子:“提前说出来就不好玩了。”

“神神秘秘的。”

“去吧,皮卡丘!”我拍拍他肩,“体育课多活动活动,锻炼身体。瞧这身子骨瘦的,可怜!可怜!”

司谚已经很习惯我的不着调,点头回应:“嗯,你也是。”

我语重心长道:“多运动少看书,多吃米饭少动脑。”

司谚:“器材室的门锁了,你知道钥匙是哪把吗?”

“……”

手中仿佛握了个秤砣,钥匙一把接一把的摞在一起,好像全校门钥匙都集在这儿。

“……我操。”

下课一分钟,在人流中精准找到座位上正在挥手的司谚。

刚落座,他便把餐盘推了过来的。

“饿死人了,哇!鸡大腿!”我冲对座竖起大拇指,“你懂我!”

“你还背了书包?带水了没?小超市里人挤得要死,快给我喝两口,要渴死了。”

“那个是……我喝过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有时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我略感无语,“四眼,咱俩都…那啥了,还缺这一口水?”

接过水壶,我晃了晃半壶水,问他:“你要喝不?要喝的话给你留一口,不喝的话我就喝光了。”

他摇头:“你喝完吧。”

“谢了,待会回宿舍给你打满。”

等我喝完水满意抹嘴后,他立马询问体育课的情况:“你借到钥匙了吗?”

“借到了,亏你记得住体育老师的名字。”牙一咬撕下块鸡腿肉,嚼巴几嘴就咽下,然后我继续补充细节,“跑去上体育课的初中生那儿,找到老师,直接报你们班老师名儿,说他忘带钥匙,让我找老师借用一下,那老师就爽快给了。”

听完后,他像是放下心,接着叮嘱道:“你以后不可以再马虎了。”

我掏掏耳朵,满不在乎地敷衍:“知道了。”明明没比我大多少,还怪喜欢教育人。

他在桌下踢了我一脚:“你认真一点。”

我挺起胸膛,抬手敬礼:“是!阿sir!保证没有下次!”

司谚笑了笑,不再说话,埋头安静吃饭。

食堂人声嘈杂,又挤又闷,刚上完体育课浑身冒汗,被食堂大蒸笼一闷,热气就像腻在皮肤上,热汗一颗接一颗,对面的司谚显然也是受不住热,鬓发间明显汗湿,他从书包里捞出包手帕纸拆开,抽出一张递过来。

“谢了,”我从善如流地接过了,展开往脸上一顿呼噜,最后深吸一口,“嚯,娘们唧唧的香味。”

司谚皱起眉,正色道:“高亦,这样说话很不礼貌。”

“啊?有吗?”我不以为意,见对方神色不好,于是利索道歉,“对不起,我错了,下次不这样说话了,可以吗?”

“嗯。”

他小心翼翼地擦拭额头的汗,红色的胎记几乎被动作与额发完全遮挡,不露一丝痕迹。

我向来是个嘴巴闲不住的,看着他动作,张口道:“话说你要不去剪个头?”

司谚手上动作一顿:“……不要。”

“教导主任没拿剪子在大门堵你?”

这学校的破规矩比和尚庙都多,司谚顶着这头杀马特发型,没被一推子剃成和尚头都算他运气好。

“没有,”附近没有垃圾桶,他将纸对折收好,再次开口,“妈妈帮我跟学校反映过了。”

我感叹:“你妈还挺好的。”就是脾气暴躁了点。

我把脸凑过去:“听说脑门头发太厚容易闷青春痘。刘海扒开给我瞧瞧长痘没?”

他不自在的朝后仰,避开视线:“才没有,你从哪里听来的?”

“班上女生那。”我理所当然地答道,毕竟绝大多数男的是不会在乎脸上爆了几颗痘。

餐盘被筷子戳出铛啷声,他垂下眼:“才开学几天你就聊上了。”

“不是前头还有军训嘛。”我说。

“才军训几天你就聊上了。”

“没聊过几句,坐她们后面听到的。”我随口解释,接着狐疑道,“……四眼,我怎么感觉你今天说话阴阳怪气的?“

他避开视线:“你觉得我头发很难看吗?”

“脸都快遮没了,谁看得出好看难看。就建议你,要不也弄个爽利的发型?大热天的。”

“我不要。”

“现在没人会笑你那破胎记,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欠揍的小学生。

他垂着脑袋,小声又可怜的语气:“我不想剪头发。”

给他委屈的,要是整得人掉眼泪就罪过大了,我连忙说:“好好好,不想就算了,当我没说。”

他低低应声:“嗯。”

手里的鸡腿都不香了,继续哄道:“我家四眼什么发型都好看,等毕了业没天王老子管咱俩的时候,一起去烫个杀马特爆炸头炸街!”

“少吹牛了。”他抿着唇,问,“如果……剪了头发后,真有人笑话我,怎么办?”

“给他一拳就老实了。”我把鸡腿当烟斗叼着,对着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手膀子,做出大力水手的招牌动作。

他眼睫明显弯了弯,很轻的笑了一下:“不能打架啊……”

“知道你不会动手,三好学生。你站旁边看就行,我来!指哪打哪。”

可惜小时候不一块读书,谁要是敢笑那破胎记,门牙给他打漏风。

吃完饭后,来到食堂的一排洗手池,这个时间用的人少,我准备给头冲了个凉,司谚站在旁边等我。

“你要不也冲一个?”

他摇头:“我头发长,不太方便。”

我:“那你站远点。”

他朝后退了一小步。

“再远点。”

“为什么要站远?”他边问边朝后退了两小步。

“再远……算了。”说完我就把头伸到水龙头下,边冲边甩。

“哎!”

我拧上水龙头,扭头冲他嬉笑:“下次有人在旁边冲凉,记得躲远点。”

他摘下沾了水的眼镜,拧起眉头:“你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你信我!”我三指并拢朝天发誓,“我是有意的。”

他撇过脸,不说话。

“生气了?”我凑过去,拿过眼镜,用衣摆轻轻擦了擦,感觉擦不干净,又哈两口气继续擦,“你没见过体育课下课后一堆男的排队冲头吗?”

“远远的看过几次,我不知道会溅水花。”他顿了顿,像是忍无可忍,说道,“你就不能安静地洗头吗?”

“不能甩头的冲凉是不正宗滴,就像老鸭汤里没有酸萝卜、麻婆豆腐里没有花椒籽。”我理直气壮的狡辩。

“你又不是狗,甩什么毛?”他说。

听完他这番话,我惊奇道:“好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四眼都会骂人了!”

“我才没骂人!哪有?”

“怎么没有!你骂的可凶了,你骂我是狗!我的心已经被你伤透了!”我故意夸大其词,顶着还在滴水的脸,可怜巴巴与他对视。

他张口结舌,支吾半天,想上前又局促的停在原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你别伤心……”

我不说话,一脸委屈状的盯着他。

“我真的没有骂你,你不要这样……看我。”他越说越小声,动作生硬地移开视线,侧过脸,脖子上的皮肤开始变红。

“扑哧——”三秒破功,我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抹把脸,笑意未散:“你怎么那么好玩啊四眼,有什么好道歉的。”

“逗你的,你看不出来?”

都逗他玩多少次了,四个巴掌二十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愣是没个长进。

“你无不无聊。”四眼祭出万年不变的经典口头禅。

我毫不愧疚:“谁让你什么话都信,随便骗一骗就上钩了。”

他转过身,撇下我,快步离开。

“生气啦?不至于啊。”我追上他,从后面拽住他书包带子一摇一晃,“别气啊四眼,你理理我,理理我呗,我给你买根棒棒冰赔罪。”

“还气呢?那两根,两根够不够?买来你自己一个人吃,我这回不跟你抢另一半,怎么样?够不够意思?”

“哎!你哪去儿?宿舍不是这条道。”

“去教室干什么?别说你是去学习的,给别人条活路吧,歇歇,走走走,午——觉——时——间——到——”

“我错了我错了,四眼!走吧走吧,要学习咱俩回宿舍学,学累了还有床躺,舒舒服服睡一觉。”

“等下,我先去趟小超市,去干什么?当然是买零食哄人啦。”

周五,期盼已久的住校生欢天喜地的迎来假释,正巧今年的中秋在九月八号,于是开学第一周就有了三天假期。

“高亦,”才出宿舍大门,肩膀被人一拍,张胖子喘着气,“你咋跑这么快,咱俩公交一路,都不等我!”

“不巧,有伴了,下一位。”

“谁啊?”张胖子随即了然道,“哦,你邻居。你就拿这么点东西回家?”

我:“?不然能拿什么?把床抬回去?”

张胖子拎着手里囊鼓鼓的一大包:“我说衣服,你就没有要拿回家洗的衣服?”

我顾不得闲聊,随口敷衍:“我早洗了,楼道晾着呢。”

“手洗啊?那不得累死,干嘛不带回家洗,你家没洗衣机吗?”

“有啊,我喜欢洗衣服,我乐意。”

主要原因是公共洗漱间用水又不扣费,便宜不占白不占,平时洗完澡就顺手把衣服给洗了。

张胖子:“……牛逼。”

“那可不。”

临近自行车棚,张望一番,果不其然,角落里树荫下矗着的人就是司谚。

“不说了,我上车了。”我甩下张胖子往那方向跑去。

“啥车?你爸开车接你们?”张胖子厚着脸皮追上来,“我体积不大,也顺路捎我一道呗,高哥~”

“你这吨位,费油得另付。”我冷酷拒绝。

张胖子:“挤一挤嘛,别那么小气,也忒不够意思了!”

“行。”我一口应下,“走呗,你坐得下就来。”

司谚那个大近视眼还在东张西望,我挥手:“司谚!”

他闻声,推着车走过来。

张胖子唏嘘:“自行车啊。”

我跨上后座,拍拍大腿:“来,这条腿给你坐,叠罗汉,够意思吧,哥们?”

“太够了!”张胖子说完眼珠一转,毫不含糊地一屁股坐到我腿上。

“嗷嗷嗷嗷嗷——要断了要断了!”

仿佛坦克天降,劈头盖脸砸下来,连带屁股下的车轮子都被压弯了一样。

司谚急忙捏紧车头,顶住车身:“高亦高亦!要倒了要倒了!”

张胖子从容起身,潇洒挥手:“江湖路远,有缘再会。”接下来抱拳一礼,撒腿就跑,“兄弟先走一步——”

我疼得龇牙咧嘴,从车座上跳起来,站原地弯腰扶腿:“孙子,你给我等着!”

“你还好吗?”司谚蹲下来,指尖伸出轻轻碰了碰我的大腿。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这姿势……即视感,“还好,疼劲过了。要不你先站起来吧四眼。”

“真的没事吗?”他仰脸,满眼关切。

“没了!真没事了!”你再不站起来就有事了。

“我载你吧。”他说。

“也行。”

司谚车技真不怎么样,歪歪扭扭的,平时两人的情况下都是我骑车,他坐后排。现在由他执掌龙头,几度怕他突然来个大转弯把我甩飞,倒栽葱插进路边绿化丛。

于是我抱紧他的腰,视线越过他肩膀,全程紧盯路况,一直持续到家楼下才结束胆战心惊的情绪。

一起上了楼,临别时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揣了好几天又被洗衣服水洗过一道的纸,递过去:“差点又忘了,拿着。后天晚上你在家不?”

“在的。”他接过去,好奇道:“这是什么?”

“回家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我登上台阶,“走了,后天等我来敲门。”

“好。明天呢?”他问。

我:“不在家,忙着去探索武侠世界。”

站在家门口,我先把外面防盗门栏敲得咣光响,不见狗叫也没见人声,我又从书包里翻了好一会钥匙,打开,对着空屋喊:“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老高?大葱?真没人在啊……”

这时候去遛狗?厨房里火冷灶台凉,打开冰箱,三盘卖相正常的剩菜和几种蔬菜,还翻出长黄霉的面酱,我咂舌,这变质多久了,拿出去赶紧扔掉,冷饭倒是够两人一狗的量,刚要洗菜,门开了,冒头一看是老高牵着狗进来。

“爸,吃饭时间你俩跑哪去了?”

老高叹口气:“遛它去了。”

大葱解了绳就冲到水盆边疯狂喝水,咣咣咣把水喝见底后,喘着气瘫倒。叫它名字只是眼珠子往我这方向转,甩下尾巴,身子是动也不动。

“这是溜了多久?狗都累趴下了。”

老高:“没多久,就半小时。怕吃完饭忘了,趁想起来赶紧牵出去,省得它憋不住又尿屋里头。”

我走过去给水盆添满,“见过空腹喝酒的,没见过空腹遛狗的。”

老高:“今儿怎么放学这么早?我看外头路上都是学生。”

“不早了,都饭点了爸!”

老高闻言抬腕看表,费力的看了半响,“怎么就这个点了!”

“你们几点出的门?”我问。

“三四点?”老高不确定道。

“两个小时?!”我提高音量,“你老胳膊老腿的,大热天带着狗走了至少一个小时!”

老高恍然大悟:“我就说今天咋累成这样。”

“这都能忘。”年纪大的人记性都这么差的?我提议道:“爸,要不我明天去买五斤核桃回来?”

“谢谢儿子好意,可惜你爸牙口不好,嚼不动。”

“那就六个核桃吧。”我说,“明天我去买两提回来,我不在的时候记得每天喝。”

明天才是中秋节,今晚街上的人却也不少,头顶上铺满了彩色纸伞和灯笼,花里胡哨地,月亮都看不到了,司谚怀里的大葱舌头甩出嘴巴外呼哧呼哧喘气,人太多不方便牵狗。

“拖油瓶这阵子长秋膘,重得很,我来抱吧。”

“不用了,它不是很重,”他颠了颠狗,“我不累的。”

“疼得跟个眼珠子似。”我挠着大葱下巴说道,“要不你俩认个亲,拜把子也行,你管它叫弟弟,我管你叫儿子,咱俩个论各的。”

司谚背过身,挡开我的手,对大葱小声嘀咕:“别理他,一肚子的坏水,我们自己玩,不跟他玩。”

“哎哎哎,哪来的狗贩子,”我揪住他后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司谚气急:“我才不是,不要胡说。”毫无杀伤力的反驳。

人流密集,一不小心就容易被冲散,我拽着没撒手,懒洋洋道:“那么是谁抱着我的狗儿子不放的?”

“还给你。”他将狗推到我怀里。

我双手同时举起,左扭右挡就是不碰狗。

“这拖油瓶谁爱要谁要。”我耍起无赖。

“你不是说是你的狗儿子吗?怎么不接?”司谚坚持不懈把狗往我怀里怼。

“租给你了,认识一场的份上给你免押金,你想租几天?”

“我不要。”

“嘘——别这么说,小狗听到你不要它会伤心的,”我揶揄,“到时候哭起来了,我可没纸给它擦鼻涕。”

“没纸擦鼻涕”立马就勾起了司谚自觉丢人的尴尬回忆,他忍无可忍,直接一脚踢上我小腿:“高亦!你怎么那么喜欢气人!”

“嘶——”小腿隐隐作痛,我将狗推回他怀中,揽住他,语重心长道:“有时候你得试着自我反思,为什么我不欺负别人净欺负你。”

“因为,”司谚目视前方,平静道,“你喜欢我。”

“那是当……嗯嗯嗯???”

四眼抽风了?!

被夺舍了?

鬼上身了?

“呔——妖精!快还我四眼!”我摁住他肩膀,连人带狗被我摇得前后晃荡,“你把我家四眼藏哪去了?”

“停下,高亦快停下,大葱快掉了!”

“啊?哦。”我连忙拖住狗屁股,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河岸边,零星几盏路灯,四周没什么人,于是顺手把狗放回地上。

司谚松口气,扶正滑落的眼镜。

“月亮出来了,快看。”我十分生硬而刻意的转移话题,

司谚闻言,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抬起头,认真望了一会儿月亮。我故作认真望月的姿态,实则用余光悄悄打量身旁的人,皎白的月光与河面反射的灯光交映,以及那张看过无数次,柔和得如流水打磨的侧脸。

河岸的行道很窄,石砌栏杆防护,河水汛期早已结束,两个月前湍急的河水此刻正在黑夜中缓慢流动,颜色是浓重的漆黑,细碎的光粼粼照映在水波表面。

“我们去放河灯吧,四眼。”我说,“可以许愿的那种。”

“好啊。”他没有转过来看我,只是微微低下头,注视着流动的河面,神情温和,“可是,哪里有可以放河灯的地方?”

我指了指脚下:“从这儿,直接扔下去。”

司谚勾起唇角,笑着说:“会被别人误会乱扔垃圾的。”

“啧,稍后再议。首先——”我说,“要有河灯。”

他四处张望:“附近有卖河灯的地方吗?”

“这里怎么不来个卖河灯的?一点商业头脑都没有。”紧急检索脑内地图,突然灵光一闪,眼前一亮,“等我十五分钟,很快回来。”

沿街附近还有商铺开着门,我目标明确的走进一家相馆。

原路折返,从远处就见司谚站原地不停拍打小腿和手臂,时不时跺脚,徒劳地驱赶蚊虫。宽松的白色短袖t恤与黑色五分裤,一身休闲而清爽的打扮,除了招蚊子没其它问题,大葱趴在他脚边睡着了。

“哟,对不住,把你留在这给蚊子送菜了,天可怜见的,快被吸贫血了吧?”我走过去拉他,“先离开这。”

“等等,不着急的,你买到河灯了吗?”

我将一打彩色卡纸递到他面前,问道:“喜欢哪个颜色?”

“都可以。”他回答后提出疑问,“你要用这个做河灯吗?”

“答案正确!恭喜这位同学,”我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加一分。”

他下意识闭上一边眼睛,同时肩膀瑟缩了一下。

“那么敏感?”我嘲笑道,继续递过卡纸,“没有‘随便’‘都可以’的选项,必须选一个。”

于是他抽出一张红色卡纸。

红色。

巧了嘛这不是。

我将笔递给他,慷慨激昂道:“写下你的愿望吧少年,会有河神大人显灵的!”

司谚:“然后帮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然后问你——这位诚实的樵夫啊,你掉落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

“啊不对!”我立马改口,“这位诚实的同学啊,你掉落的是金眼镜还是银眼镜?”

“我掉的是墨镜,河神大人。”四眼难得捧哏道,接着说,“有点暗,看不清,我写不好字。”

“你没有闭着眼睛写过字吗?比如上课打着瞌睡记笔记的时候。”再说了,他那狗爬字,睁眼写和闭眼写都没区别,我用脚写都比他写的好看。

他摇头:“没有过。”

“知道了,好学生。”我牵着他走到更亮的灯下,“来这边呗。”

他打开笔帽,纸下垫着石砌栏杆,提笔顿了几秒,随即飞速写下两行字就结束了。

我:“完了?”

司谚:“嗯。”

我:“就写完了?”

司谚:“嗯,写完了。”

“这么快!你写狂草呢这是?”

“因为,愿望很简单。”

“给我吧。”我拿过他的卡纸,抬眼问他,“四眼……你希望我看,还是不看?”

他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愿望被人看到就不灵了。”

我挑眉点头道:“是有这么一个说法。”

背着光把纸折成帆船的形状。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帆船,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问:“你的呢?你不许愿吗?”

“在你手里。”我拿出他的帆船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才是你的。”

“允许你偷看我的。”

“我才不看。”他莞尔一笑,眼神清亮,“你没看过我的,那我也不看你的。”

“这样才公平。”他补充道。

我觉得好笑:“又不是买菜,有必要在这种事上讲究公平的?”

“有必要。”

“要亲嘴吗?司谚?”

他愣了一下,笑出声,应道:“好啊。”

我们手里各自攥着对方的纸帆船,在浓郁的夜色下接吻。

“你啷个再不来快点,门就要着我砸关起啰。”老板娘放下扫把。

我把卡纸还给她:“姐姐辛苦!给,这些是剩下的。”

老板娘看一眼身旁的司谚,问我,“就是你带的另一个嘛?”

“对,还有它。”我指了指在店内四处嗅闻的狗。

“哦呦,不会乱屙屎吧?”老板娘嫌弃道。

“额……”

见我们迟疑,老板娘准备摆出拒绝姿态并撵狗。

“不会不会,”我连忙说,“它受过专业的训练,一定会夹紧自己的屁股。”

老板娘见狗已经趴下,才放心作罢:“拍两张不同背景的相片,再各洗两张是不是,帅锅?”

“对,我俩先拍一张,然后再加上狗的一张。”我环顾四周,问,“姐,有哪些背景布?”

“有得天安门、长江大桥,还有大别墅房子内景,”她说,“还有你们男娃娃喜欢的奥特曼、多啦a梦、阿童木、孙悟空。”

已脱离男娃娃队伍的我毅然决然选择了大别墅,然后扭头问司谚,“你呢?你要哪种?”

他犹豫三秒后做出选择:“嗯……孙悟空。”

“这个可以!我们可以扮演西游记里面的角色。”我拿手肘戳他,“你想扮演什么角色?八戒?”

老板娘在一旁接茬:“刚好两个人,扮猪八戒背媳妇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司谚笑出声,一边擦笑出来的眼泪一边用手肘回顶我,“我是八戒,那你就是——高小姐。”

“……”

很少有在司谚面前吃瘪的时候,我不甘示弱回道:“行啊,你来背我,可不要像上次一样把我背趴地上去,八、戒、哥、哥。”

司谚:“……”

然后我对老板娘大手一挥:“姐,我的红盖头呢?给本小姐盖上!”

老板娘:“……”

“红盖头不有,有面纱,跳新疆舞用的那种,等下找给你。”她指着地上的狗,“那狗嘞?”

我和司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白龙马。”

老板娘连连摇头:“不得行,我这没得马鞍噻!”

我:“给它拍下一场,大别墅背景那个。”

“晓得,要抓造型不?”她对司谚道,“小伙子头发长了点,怕得露点脑门出来才上相。”

露脑门?司谚怎么可能同意,正想帮他拒绝,却听司谚道:“好。”

老板娘把他引到梳妆镜前坐着,动作利索地把头发用夹子夹起:“来喷点摩丝把脑门头发抓上去。”

我凑过去:“姐,我也要喷。”

老板娘:“你那个短毛头用了不有效果啊弟弟。”

我:“没事,喷!给头发再硬点,冲天炸的那种!”

老板娘:“晓得晓得,等一哈给你弄。”

她看了一眼镜子,问司谚:“这个是胎记哈?”

司谚有些报赧的垂下眼:“嗯,是。”

“小伙子就是要把额头露出来,精神、清爽。”老板娘夸赞着拍拍他脑袋,“胎记位置长得正噻,小娃娃时候拍照都不消画吉祥痣了。”

我凑过去:“姐,给我也点一个呗。”

“没见过这嚎大年纪的小伙子嚷着要点红的。”老板娘说道。

我:“现在你见过了。”

“喏,口红在那跌,你自己点一哈。”老板娘指出放口红的位置,打理完司谚的发型后,转身进里间找服装。

我对着镜子几次下手,最后作罢,把口红递给司谚:“你帮我点。”

他一愣:“我?”

我:“除了你还有谁?大葱?”

额头被鸡啄米似的一戳。

“好了。”他说。

此时,老板娘已经抱着衣服走出来了。

“要换衣服吗?”我扭头问他。

我问老板娘:“姐,你这衣服洗过没?”

老板娘是个实诚人:“哎呦,我这里这么多套衣服,不可能每套都洗嘛!”

“都是穿一哈子就脱了,不脏的咧。”

我:“算了。那就不穿……”

他打断:“可以穿的。”

嗯?我凑近他耳边:“你的洁癖哪去了?”

他:“来都来了。”

真不像他会说的话。

开拍前,我趴司谚背上,见他使劲得耳朵红脖子粗,好心建议:“其实我当八戒也行。”

“不要说话,看镜头,高小姐。”

“……”

四眼嘴皮子真是越来越利索了!

在老板娘的指导下,我反手拿着金箍棒,面纱盖头顶,掀起一半露出脸,手放额前摆出孙悟空标准了望姿势,假装是孙悟空变的高小姐;而司谚头戴红色冠冕,像是唱京剧戴的款式,胸前别着不伦不类的大红花,手杵九尺钉耙,另一只手背着我。

“好——保持住不要动。”

“3、2、1,茄子——”

孙悟空背景拍摄完成后,老板娘看不下去把我额头的口红印擦掉,用眉笔把我左眉中间断的眉毛补齐,我们换回常服,将睡着的大葱摇醒,正正经经的站在图案是大落地窗的别墅客厅前,再次拍下一张照片。

“下星期六来拿哈。”老板娘说道。

司谚:“好的麻烦您了,多少钱?”

“我早付过了。”我勾住他肩膀,“走吧八戒。”

医院,护士麻利地给司谚换上新输液瓶,调整滴速后就走了。

一间病房三张床位,用帘子做隔挡,住中间床位的今天正巧出院,另一床被家属用轮椅推出去透气了,此时病房里就我和司谚两人。

“我说你,要不考虑住校算了,正好高三时间紧,住校的话还更方便。”我从果篮里挑出一颗苹果咬下,“这次算你运气好,人都卷到车底了,既没被车轮碾到也没缺胳膊少腿,能全乎人躺在这,天知道你爸在底下给阎王爷磕了多少头。”

“还有你妈,听到自己宝贝儿子出车祸,差点半条命都跟着交代了,掐人中都醒不过来。”

司谚语气虚弱:“高亦,没洗过的水果不能直接吃。”

“穷讲究,死不了人。”顶着他不赞同的目光,我用门牙把苹果皮一圈圈啃下来,吐垃圾桶里,问道,“这样可以了吧?”

“……你要不先回去上课吧。”他目光隐隐含着嫌弃,颇有些不忍直视的意味。

“回什么去啊!我良心还没喂狗呢!”我说,“你都躺医院了,我不给你接尿端屎,还回去上课?我是畜生吗?”

“……”

我要吓死了,好不容易打听到具体医院,火急火燎赶到病房,见人直挺挺的躺那儿,就差盖块白布了!他妈还坐在旁边哭丧似的哭,任谁一眼见了都会判定这是个中年丧子的悲痛老母亲。妈的,搞得我还以为人真没了。

几乎是甩着鼻涕眼泪爬到病床边,结果人睡得好好的,挂着吊瓶,半边头发被剃光,一个时髦又潦草的阴阳头,脑壳上还裹着纱布。

当然,半边脸也肿得跟含瓜子的仓鼠一样,青紫交加,惨不忍睹。

当时唯一想法就是:人活着就行。植物人也好,残疾人也好,总比没了好。

“脑震荡!这么严重的伤,我都做好准备,就等你醒来后问‘我是谁?’‘你是谁?’‘我在哪?’‘现在是什么时候?’”

“接着我告诉你的名字,你说‘我不叫四眼,我叫八戒!’”

“你妈听到后,哭得更伤心,承受不住打击的老母亲,精神已处在崩溃边缘。”

“于是,我和阿姨只能大声呼叫‘医生医生!我邻居/我儿子疯了!’”

“第二天的新闻标题就是《震惊!某高中生车祸醒来竟称自己是天蓬元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疼。”他痛呼一声,扯到右脸的伤处,声音有些含糊,“你的想象力好丰富,可以做电视剧编剧了。”

“停!别笑了祖宗,别又震到脑子,真伤到脑子到时候斜嘴流口水,大罗金仙来都救不了。停停停,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我把苹果核扔到垃圾桶,抽张纸在手上搓。

“只是轻度脑震荡,没那么严重的。”司谚笑歇了,喘口气,“你要不先去洗手,纸擦不干净。”

“啧,不脏!”我摊开手掌,“没沾到汁,擦给你这个洁癖看的。”

我继续说:“结果你见我第一句话居然是——‘高亦你怎么没在上课?’”

“我真服了。”

“你要是真没了,我是不是还得每学期给你烧一份成绩单?如果没考好,还得专程托梦来教训我。”

他躺在病床上安静地听我说完,轻声辩解:“才不会,你胆子小,我才不敢吓你。”

我不服:“谁胆小?以前是谁哭着求着要大葱陪睡的?”

司谚闭上眼睛不看我:“我伤到脑子,失忆了,记不清了。”

我戳了下他的胎记:“别耍赖啊你。”

他勾着唇,依旧闭着眼睛,不说话,明晃晃的假睡。

冬天的雨带着一股阴冷的潮湿钻入骨头缝里,又细又绵的雨和暗沉的云,阻隔了阳光,病房在白天也打开灯,白炽灯照得他面色惨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和暗淡的眼睑。

我趴在床边,盯着他插了输液管的那只手,说:“我真的要吓死了,四眼。”

他睁眼,虚握住我的手,温声道:“这只是个意外,你们别担心了。”

我:“手插了针就别乱动。”

让他别乱动,其实是我不敢动。

他的手掌以及手臂还有明显的擦伤,因为要输液,另一只手只用胶带浅浅的绕一圈来固定纱布。幸好天冷穿得厚戴着手套,要是直接皮肤搓地,估计能搓得骨头露出来。

插着针管的手即使隔着纱布也能感到一股冷意,因为有伤口,所以不能用热水袋垫手。

遭老罪了。

我忿道:“我真服了那些开夜车的,握着方向盘他妈的都能打瞌睡。”

“自个找死就算了,拖累别人干什么?”

“等你出院我们就去天宁寺,求四个平安符,你、我、你妈、我爸,哦,还要再加一个大葱。”

“好。”他答应下来,接着又问,“你这周学的数学和物理有哪些知识点弄不清楚的吗?”

“……”我简直要给他跪下了。

“大哥——祖宗——我都喊你祖宗了!歇会吧!你都已经高三了,自己高考都忙不过来还操心我?!不对,你都躺医院了!祖宗啊!你老好好休息啥也别想,行不行?”

“再说了,下学期高二结束我就选文科,物化生学到能过会考水平就够了。”

“你先闭眼睛睡会吧,等你醒了,阿姨的天麻炖猪脑刚好就能喂到你嘴里。”

司谚:“我不困,我才刚醒,只是有点头晕。”

“哦,那你想上厕所不?现在还不能下床,需要乐于助人的邻居帮助你解决生理问题吗?别害臊啊,你好心的邻居是不会嫌弃你的。”

他立刻闭紧双眼:“我还是睡觉吧。”

“别呀,憋屎憋尿对身体不好。”我扯了扯被子,“刚才不是说不困?咋就倒下了?”

司谚闭着眼不动。

于是我探过身,轻轻捏住他没有受伤的脸,向外拉。

“你干什么?”他睁开眼睛,因为没戴眼镜,眼神没有焦距。

“这边没肿,我给你整对称一些。”

“泥真唔聊。”

“哟,这里有人会睁眼说梦话!”我故作惊讶,“那要不要起来梦游上厕所?”

他再次闭眼:“我睡着了,你不要讲话,安静。”

“说真的,床上便盆都买好了,”我隔着棉被往他身上拍了拍,“别害臊了,快把屁股抬起来,我给你接屎。”

“我不想那个!”他终于装睡不下去了,有些难以启齿道,“我……只想撒尿。”

“哦哦,明白!这题我会!”我憋住笑,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塑料接尿壶,舞到他面前,“当当当——瞧瞧,多方便,直接塞进去尿就完事了。”

说真的,我都想买一个来用用,冬天起夜不想掀棉被,直接用这个,多方便。

我动作积极的把他下半身的被子掀开。

“高亦!你要干什么?!”他惊得缩腿,脚趾也紧紧蜷起。

“干什么?伺候祖宗撒尿呗。”见他脸色不好,我再次改口,“行行行,我换个说法——好心邻居帮助行动不便的伤患解决生理难题。出院后记得送我锦旗。”

“你闭嘴吧。”他拽紧裤腰,生怕我突然出手偷袭。

“四眼,你没发现吗?你穿的是开裆裤,护那里没用,我只要掀另一处……欸欸欸,别急别起身!裤腰那还缝了片布给你盖着,不会走光。不过这设计还真是方便,一掀开就能撒尿。”

他面颊通红,半响道:“我自己来,你转过去。”

“那可不行,你不能乱动。”我拒绝道。

司谚:“我又不起身,你转过身去!”

眼见要把人惹炸毛了,为避免把伤患从脑震荡照顾成脑溢血,我转身背对他。

身后传来声音:“你堵住耳朵。”

“……四眼,你够了啊,掩耳盗铃呢?不准我听声辨位是不是?”

“你听着我尿不出来。”

“是不是要我出去你才尿得出来啊?事精儿。”

“对,你出去。”

“想的美,留你一个人在病房,你妈会把我做成手撕鸡。”我说,“这样吧,你一边尿尿一边唱歌,我就听不到你的…嗯……嘘嘘声。”

“我不要,”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这样好蠢。”

“你洗澡时候不唱歌?撒尿时不吹口哨?好吧,确实没见你唱过吹过,看在咱俩关系不一般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帮你唱一次。”我胡乱现编现唱起来,“下雨啦!下雨啦!唧唧涨涨,想尿尿,掀开门帘,塞进尿壶,1、2、3!嘘——嘘——嘘嘘嘘——”

“你给我闭嘴!”

后背被砸中,尿壶咕噜噜滚到地上。

我不可置信:“你家暴我?”

司谚斩钉截铁:“对!你欠打!”

“行吧,不跟伤患一般见识。”任劳任怨捡起尿壶,毕恭毕敬双手呈上,“有请皇上出恭——”

“闭嘴,出去。”

“嗻——”

鼻腔已经适应了走廊的消毒水味,听到他唤我名字,走进去,尿壶被放到地上,而床上的人被子从头盖到尾,露出一撮黑发,标准的太平间躺尸造型。

指节叩击床头,我提醒道:“这位即将大脑缺氧的患者,请露出你的鼻孔。”

被子底下的司谚闷声闷气地说:“你先帮我把尿壶倒了。”

他害羞的时候相当好玩,蚌壳似的,偏偏又是特别好撬开的那种。

我憋住笑:“知道,记得把头露出来。”

“嗯好……”他应答下来,“麻烦你了、谢谢……”

我揪了一下那撮黑毛:“不客气,出院后别忘了报答我。”

拎着尿壶走到门口,差点撞到拎着保温桶走路风风火火的司谚母亲,我连忙侧身,道:“阿姨,悠着点,要不是我反应快,您差点就被童子尿淋了!”

司谚他妈视线移到我手中的尿壶,张口欲言。

我继续说道:“不过淋到也没事,童子尿辟邪。”

身后的司谚呼地掀开被子,就差跳下床揍我,理智让他躺在床上不敢妄动,他气急败坏地喊:“高亦——闭嘴!!!”

倒完尿壶再接水里外冲了两道,拎在手里,没急着回去,在一楼室外休闲区闲逛。

说来也巧,我当年就是被老高送到这所医院的。

那时我身上的疥疮还没好全,还不能出院,长时间待在病房又骨头痒,于是偶尔会趁人不备跑出去,穿着病号服在各个楼层房间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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