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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赵麦林我见过你”

 

他正想着怎么回,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外婆拄着拐的身影慢慢迈过门槛走了出来:“麦崽……”

赵麦林的外婆今年刚过完七十大寿,体态已经衰老萎缩成小老太太的模样,精神却依旧矍铄,眼里丝毫不见浑浊,一头银丝梳得整整齐齐。

他一边迎上去,一边应道:“唉,外婆!”

老人家仔仔细细对着外甥看了好一会儿,满是皱纹沟壑的脸上渐渐浮起笑来:“回来啦……唉哟,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了,刚刚在田埂上,我还以为小飞载着个姑娘回来,没想到是你哦……”

赵麦林摸着头发讪笑,决定明天就把毛剪了——那会在摩托车上使了十八般武艺,他的头绳还是被吹跑了,他很清楚,现在他在外婆眼里就是个披头散发叫花子一般的形象。

“男孩子不要留这么长的头发,像个什么样哦……”外婆果然开始絮絮叨叨,“你看人家小飞就不这样……”

一回来就念叨,赵麦林想起高中时候从学校回家被老人家的唠叨摧残的恐惧了,不由得一阵熟悉的头皮发麻,立马扶着人往里走,拖长了调子回道:“是啦——是啦!”

外婆又啰嗦:“男人说话要有力量,不要这么懒懒散散……”

“是!是!”

一回头,那个面冷心热的大块头还站在院墙外,见他看过来反而略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了。赵麦林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男人望着他的神情总让他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这种违和他就没有在梁崇文或者高理身上感觉到过……不过刚刚他一见到老人家就把回话的事情忘记了,确实是他的不对,赵麦林犹豫着该怎么开口,外婆却没忘,一拐杖杵到赵麦林小腿上,“你这孩子这么急性子干什么,客人还在外面呢……”

她转过身,朝男人招了招手,笑眯眯道:“小飞,进来坐!”

苗云飞先是看了赵麦林一眼,朝他们走来,想到什么,又快步走到摩托车旁边,把车头那袋橘子拿下来,才跟着他们一块进门。

苗云飞道:“奶奶,给您带了几个橘子。”

外婆连声应好,居然也没有推辞,叫赵麦林拿着,亲亲热热地拍着苗云飞的手,“好孩子,好孩子,春艳这会儿也不晓得做了晚饭没?要不你就留在我这里吃……”

苗云飞低眉敛目的,唇边居然还带了点淡淡的笑意,半点看不出来先前在赵麦林面前的冷硬:“我不吃了,奶奶,我等会还得回一趟镇上。”

赵麦林走在另一边,越看越觉得苗云飞可能是他外婆的亲孙子。

一婆一孙欢欢喜喜聊了几句,外婆突然转头,对着赵麦林道:“麦崽,是我麻烦小飞接你上来的,你好好谢过人家没有?”

赵麦林突然被点名,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我正准备谢呢。”

外婆一看他,就知道肯定是没有,扭头又对着苗云飞道:“我这个外甥从小就傻,长大了就更缺心眼了,小飞啊,你别太往心里去,我碗柜里有一包新擂的黄豆面,你等会儿带走。”

苗云飞点了点头,“好。”

赵麦林听着两个人的语气,一副熟到不能再熟的样子,真是奇怪了,这个苗云飞究竟是从哪突然冒出来的?

几个人进了屋,苗云飞径直朝屋内的某处走去,赵麦林定睛一看,这个男人从格栅下取了一副扁担和水桶,出去了。

外婆仿佛已经司空见惯,拉着赵麦林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了东西出来,递到赵麦林手里,嘱咐道:“麦崽,等会儿你亲自给小飞,人家进湾一趟多麻烦。”

赵麦林心不在焉地嗯了声,魂已经飘去了屋外,也不知道那大块头干什么去了?

不一会儿,苗云飞就带着扁担回来了,微微喘着气,额角还冒了密密的汗珠,走到外婆旁边躬下腰来:“奶奶,我妈明天可能会晚一点进湾,我提前给您把缸里的水上满了,柴劈了一点儿,我过几天再来给您码上,你别自己去水井边上啊,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

“好,好……”外婆不住点头,眼神不断示意着赵麦林。

赵麦林只得硬着头皮上,揽着苗云飞的肩膀往外走,“那什么……苗大哥,我送送你呗。”

手臂下的躯体似乎僵硬了一瞬,苗云飞不知怎么面色突然紧张起来了,绷着声线嗯了一声。

两人一直走到小院外,赵麦林把那包黄豆面给他,“苗大哥,今天真的谢谢你了。”

苗云飞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沉默了一会,低声吐出两个字:“……不用!”

一对上赵麦林,他的脸就变得黑沉黑沉,冷得活像赵麦林欠了他八百万似的,赵麦林却隐隐觉得他凶神恶煞的表情下还掩藏着什么,只是不想让赵麦林看出来罢了。

至于那是什么,赵麦林是懒得去研究的。

黑夜落下了无尽的幕布,将二人都笼罩在山间低呜的风里。

苗云飞忽然抬起头来,嘴唇嗫嚅两下,才说:“赵麦林,我见过你。”

见过他?赵麦林有些惊讶,随即笑了笑:“抱歉,我是真的没印象了。”

等了一阵,也不见赵麦林再说什么话,也许是意识到这就是他们谈话已尽的意思,男人猛地从这种寂静里惊醒过来,转过身去,“天黑了,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赵麦林皱了一下眉,他怎么会觉得苗云飞有点像落荒而逃呢?

晚上,赵麦林是在这个土砖屋的小阁楼上歇息的。

老人说:“麦崽,这就是你妈妈出嫁前睡过的房间,我没动过她的东西,这麽多年了,一直还摆在那里呢。”

赵麦林扫视一周,里头是张老式木床,上头铺着棕垫,椅子桌子也是老样式,颜色已经泛黄了。外婆领他在衣柜里搬了一床被褥,颤颤地帮他一块铺好,一边说:“一走就是好多年喽……”

赵麦林牵着床单的手顿了顿,装作没听到一样,像小时候那样扑到老人身上,没心没肺笑着:“外婆,你闻闻我身上的味儿馊了没?今天要不要洗澡?”

……

洗过澡躺在床上,赵麦林看了看手机,信号没有覆盖到山里,只好又把手机放下了。老人早已睡下,而赵麦林在城市里呆久了,这个点是睡不着的,在床上翻了一会儿,索性起来从行李中拿了画具,出了阁楼。

阁楼外是一条走廊,用木板凌空承建起来,最外缘用护栏围着。走上去,木地板就发出轻轻的咯吱声,赵麦林怕吵醒老人,没走多远,把画架放了下来,借着澄蓝的月光勉强看清画板。

过了半晌,他把笔丢开了。赵麦林觉得自己有病,这么黑怎么画呢?

他靠在护栏上,眼睛漫无目的地抓取夜景,黑魆魆的山脉起伏回环,明月悬在山巅,万物都在静谧中沉沉睡去,赵麦林眨了眨眼睛,没什么好看的,视线往下一扫,院子里反而洒满了月光,比远处寒山要清晰许多。

院子里的布置很简洁,一码柴高高地垒在墙边,旁边立了个大水缸,用木盖细心地掩着,中央是用来磨粮食饲料的石磙,几只鸡上宿在院角用篱笆拦成的鸡圈里,一看就是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的样子。赵麦林算是相信了,他的好外婆的确瞒着他跑到山上隐居来了。

赵麦林扫了一圈,那口大缸让他想起了今天才见过的人,苗云飞……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半晌才摇摇头,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男人了。

天边快要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赵麦林才有了点睡意,睡了没几个钟头又满头冷汗地醒过来,心悸气短得直想吐。他躺在床上喘了会气,不知道是不是睡在他妈睡过的床上的缘故,居然又梦到了那辆车当着他的面爆炸的画面。

赵麦林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衣服穿到一半,内里反胃的嗳气直冲嗓子眼,他暗骂一声,匆匆忙忙提上裤子几步冲下楼,到屋外找了个草丛,大吐特吐起来。

等他毫无形象地吐完,扶着膝盖直起腰,一抬头,和男人复杂的眼神直直对上。

赵麦林惨白着一张脸:“……嗨?”

见鬼!他怎么在这!

苗云飞作势要去扶他:“你还好?”

赵麦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扶:“挺好的。呕——”

“上医院看看!”苗云飞冷峻的眉峰蹙着,看起来比他还急切,手像拍小孩子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说着,竟是要掀他的胳膊来背他。

“不用!”赵麦林被他的举动激得后背一片鸡皮疙瘩,连忙退后几步,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赵麦林尬笑着打圆场:“我是昨晚吃坏了肚子闹的,没什么大问题…哈,我先进去了,衣服还没穿呢…呕——”

赵麦林连最后一点儿酸水都吐出来了,他闭上眼睛,有些羞恼,这下面子里子都在这个人面前碎完了!

好歹吐完了身体轻飘飘的,轻松了许多。赵麦林掏出提前备好的纸巾擦了擦嘴,“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让他意外的是,苗云飞看着他,却是眼神一沉,直接阔步走上前来。

赵麦林猝然感受到一股侵略性,仿佛是从眼前这个人的身体里经年累月地淬炼,再猛地爆发出来。

说实话,赵麦林有一瞬间是完全被那种气势钉在原地不敢动的,还没等他从那种震撼里回过神来,脚下突然一轻,身体远离了地面。

苗云飞还是把他背了起来。

不过,这回赵麦林没再抗拒了。

他呆呆趴在苗云飞宽厚的背上,眨了眨眼睛,忽然兴奋得脸都红了,大喊:“苗、苗云飞!”

赵麦林直呼他的名字,高兴得连客套都忘记了。

苗云飞背着他朝院子里走过去,嘴里应道:“嗯。”

赵麦林吹了声口哨,如果他是小女生,这会儿估计连星星眼都冒出来了,“你刚才也太帅了!”

苗云飞:“……”

赵麦林急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真有气场啊!你还能再摆一次那个姿势吗,我、我马上画下来!”

“啊!”讲到一半,赵麦林意识到什么,马上拿手盖住了嘴巴,不好意思道:“我嘴巴里味道不好闻……”

苗云飞把他放下来,赵麦林站在原地愣愣看了他三秒,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样子,连忙冲进屋内穿衣洗脸刷牙一气呵成,找了根橡皮筋儿将头发绑了起来,拿着画板回到院子里,苗云飞却不见了人影。

外婆这时候慢悠悠走出来,“麦崽,小飞说你不舒服,怎么回事哦…”

“没什么事儿,”赵麦林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外婆,他人呢?”

“冒了个头又走啦!”外婆嘀咕道:“匆匆忙忙的,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这会儿赵麦林稍微从激动里缓过来了,也知道刚刚自己的失态有多丢人,不见到苗云飞才是明智的选择。“走了就走了吧。”赵麦林哼唧唧道,声音跟蚊子嗡差不多。

“对了,外婆,”赵麦林终于想起来问了,“你怎么跟苗云飞认识的啊?我怎么对他没印象呢?”

“唉哟,那说起来话就长了,”外婆抓了把米撒到鸡圈里,目光透着回忆,“当时他跟着春艳过来的时候……”

赵麦林说:“春艳是谁?他结婚了?”

“你别乱猜!”外婆笑了,“这俩人是一对母子。你前几年不是老让我请个人照顾,我找的就是春艳那姑娘。除了这个男丁,他们家里还有个女儿。他们一家是你离开镇子后搬过来的,你自然是没印象。”

赵麦林跟着笑了一下,要是按照外婆的说法就没有错了,他的确是不认得苗云飞这个人。那苗云飞为什么要说见过他?

外婆继续说:“人家小飞呀是正儿八经当过兵的,前几年才回来镇子上面…当初他回来的时候,把我们大家都吓了一大跳,怎么原来瘦得跟猴子一样的小子,几年不见就壮得像头牛了!一问,原来他是当兵去了,多有出息!这孩子也孝顺,知道他娘每天都要进湾照顾我,每天又是接又是送的,不肯让他娘走一步路,后来这小伙子就时不时进湾来帮我砍柴挑点水,帮我干点重活,我要给他钱,人家还懒得收哩,嚯哟,连我这个老太婆也一块儿孝顺上啦!”

赵麦林听着,实打实笑了出来,这年头还真有这种热心肠的好人呢?他道:“是您老人家要乱折腾啦!要是老老实实在镇子里住,不跑到山里面来,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人家?”

“唉,”外婆长叹一声,皱巴巴的脸上流露出一些怀念与怅惘,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的:“麦崽,你还太年轻了,我跟你外公在这个土屋里面住了大半辈子,越老……就越是想以前的事……舍不掉啊,人老了,就不愿意挪窝喽……”

赵麦林的外公走了快有十年了。他死后没过几年,女儿和女婿也双双殒命,找他老人家汇合去了。外婆在本该颐享天年的日子里相继为自己的爱人、子女盖上棺椁,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却逃脱命数,健康长寿,赵麦林冷静地想,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赵麦林又想,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他反正是比外婆看得开的,人死如灯灭,只剩一堆烂骨头埋在山上,任你再怎么样伤心,那骨头架子也不能重新长出肉,回到你面前来,何必要自添烦恼呢?

不过做小辈的,怎么说他也该在这种时候说两句好听的安慰安慰老人家,赵麦林挑了几句吉祥好听的话,抱着老人佝偻的身躯,刚准备开口,喉咙就跟哽了枣核一般,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他暗自皱了皱眉,干脆闭上了眼睛当哑巴了。

院墙外又响起摩托车发动机驰掣的声音,一只大手推开了木门,赵麦林定睛一看,是去而复返的苗云飞。

男人带着一身山间的寒气走了进来,见两人都靠着堂屋门扉坐着,眼神在赵麦林身上停留一瞬,明显愣了一下,“很难受吗?”

赵麦林刚想这句难受从何而来,就见这大高个蹲下来,抿着嘴拢眉看他,那张刚硬的脸硬生生让赵麦林看出了一股小心翼翼的味道:“我买了药,你吃着试试,要是还难受,我就带你上医院去瞧瞧。”

赵麦林坐在小板凳上,怀里忽然多了个东西,他低头一看,几样他认得名字的药,还有几样他不认识的。赵麦林看着这袋子药,微微有些愣住。

苗云飞是给他买药去了。

先是送橘子,又是给他买药,当过兵的都这么有为人民服务的意识的吗?

上午的时候,那个叫春艳的女人上山来了。她带着一些新鲜的菜,进了屋就开始一刻不停地收扫捡洗,对比赵麦林这个真正的主人家,简直勤劳得令人汗颜。

见了赵麦林,有一种纯然的自来熟,笑眯眯的:“叫我婶子就行,你就是李奶奶的外甥啊,长这么乖哦。”

赵麦林一看见她,就知道苗云飞为什么有这么优秀的体格了。这是个略有些臃肿、打扮朴实的农妇,比一般的女性要高出一截,苗云飞继承了母亲大气的三庭五眼,但眉骨鼻翼覆有阴影,添出几分挺峻来,所以不笑时就显得凶相毕露。

哦,说起苗云飞,赵麦林心里就一阵麻麻,早上那事儿还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呢。

人家药都给他备上了,赵麦林总不能说不要,但他还没厚脸皮到白占人便宜的地步,就问了句多少钱。结果这个兵哥哥还真就像他外婆说的那样,坚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紧紧闭着嘴巴不肯说。赵麦林跟他僵持了半天,眼见着他的脸越来越黑,最后居然不鸟他,跑到山头一个人劈柴去了。

赵麦林目视着他躲避离去的背影,摸不着头脑,这反应是害羞还是生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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