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六 甜的咸的
甜的咸的上
日头里听了段似真似假的故事,夜里白旭便做起噩梦。
梦里水声潺潺,一股股涌到脚边。小孩儿走呀走,水越来越深,漩涡推着他脚步踉跄,不小心摔一跤,水就将人淹没殆尽。虽是噩梦连连,但白旭梦里梦外皆未曾挣扎,直到在梦中溺亡,孩童之躯才猛地哆嗦一下,醒了。
只是乍一醒来,神智未清;头上忽的被人抹了一把,白旭才真正回过神,听见黑暗中赵明轩询问:“弟弟怎么哭了?”
我才没哭。白旭想争辩,但是嗓子哑着,说不出话,四肢绷紧得无法动弹,泪珠子一滚滚地落下来,被赵明轩胡乱擦去。
“魇梦了?”赵明轩抱住他,“是让婆婆的故事吓着了罢!下回莫要去听了。”
白旭自是不高兴的,他才没让话本故事给吓得梦魇。但是夜太深了,脑壳儿累得慌,这才不曾辩驳。而赵明轩身上一股淡淡的无患子味儿,白旭起先不适应,可两人挨太近,嗅着嗅着也就习惯了,就伸手拉住赵明轩的衣裳,兴许是怕他背后的肿伤还没完全消去,只攥住一处衣角,捏得紧紧,脑壳儿直往赵明轩怀里凑。
怀里毛茸茸热乎乎的,宛如幼兽在怀,很是可爱。那点动静很快过去,小小的呼声响起,赵明轩低头一看,白旭已是睡着了;生怕他睡不好,就学着阿爹往常哄睡的法子,一下下拍着白旭的背。屋外蟋蟀鸣叫,一阵阵的。他顺着鸣叫声拍着拍着,这般抱着弟弟也睡过去了。
次日一早,赵明轩无端起得晚,一旁的白旭竟没了影,一问才知道是跟李云出门去了。俩娃儿昨夜睡得早,不知长辈夜里闲谈间说起城外种药的农户,正好今早当铺伙计外出会路过当地,李云兴冲冲随行而去。唯恐白旭留下来会闹腾,清晨时分李云去唤醒白旭,让他一同出门。
又问何时回来,赵老头道:“一日往返,约莫得入夜了罢。”闻言,赵明轩顿感失落。
白旭离开后,日子仿佛回到往常模样,莫名让人没精打采。
徐宁看在眼里,想哄哄这孩子,就吩咐他去伙房泡一盆黄豆子。赵明轩不解,私以为徐宁近来身体爽利些就闲不下来,连忙劝住他:“阿爹,豆腐摊儿日后再忙去罢,李叔叮嘱过现下阿爹要静养的。”
徐宁戳戳他额头,在他手心描了六字:豆腐脑,弟弟。
赵明旭一双眼儿霎时亮了,应道:“好好!我这就去!”话音刚落,连蹦带跑冲到伙房去,又是搬板凳又是取盘,一顿哐当作响。可是平日里虽给豆腐摊子打过下手,如今兴头突起,难免手忙脚乱,得亏徐宁过来指点,才没乱成一遭。
徐家豆腐在镇上是出了名的好,靠的可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手艺功夫。赵明轩是在石墨声中长大的,年幼时隐约记得赵爹还未在当铺干活,以杀猪谋生。徐爹向来闲不住,整日琢磨摆弄豆腐摊子;赵爹怕他累着,多是天未亮就起来推磨。那时候赵明轩就被放在一旁的大木桶里,攀着木桶的边儿看着小小的豆腐坊。徐爹不会说话,跟在赵爹身旁一边添豆一边比划,赵爹时而响起的低沉嗓子,会与石墨声混在一起,那时狭小的室内尽是香甜的豆汁味儿。
清水渐渐漫过饱满的豆子,赵明轩满是期待地蹲守在旁,抱着腿儿不自禁晃荡起来。
寻思弟弟以前闹腾起来时非要一碗甜的、一碗咸的,挑剔得很。赵明轩就想:好好,都随弟弟高兴。
甜的咸的下
晌午时分,赵明轩照例给当铺送饭。一入内,高大柜台上冒出一个高高瘦瘦的伙计,笑着叫唤:“小明轩可来了。”
“高子哥,赖二哥外出何时回来呀?”赵明轩问。
高子深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笑笑接过食盒,并不点破:“你赖二哥身宽体胖、腿短脚慢,可难说啥时候能赶回来!”戏弄得差不多了,又哄他:“不过店里事儿多,赵掌柜吩咐他午后得赶回来的。”逗得赵明轩一时失落一时欢喜。
得知白旭午后会回家来,从店里回来后,赵明轩着急着磨浆滤渣,在徐宁教导下煮浆点兑,瞧着浓郁的浆水凝成滑滑嫩嫩的豆腐脑,很是称心如意。眼看日头西斜,赶紧拉过布巾裹住小木桶,然后跑到门外巴巴地等着。可是等呀等,人怎么都不来;耐不住就跑到巷口去等,路上行人走走停停,依旧等不来。于是赵明轩就到大街上张望,日昏沉沉,炊烟渐起,行人都在归家的路上了,可白旭还是没影。
忽的身后传来孩童打闹声,有人叫道:“是赵明轩!他跟过来了!”
赵明轩回过头,不远处正是乡里的孩童们。领头的是武馆馆主的小儿子,名为严成世,乃镇上一小霸王,于同龄人中长得最为高大,此时正拿着木剑指过来,叫道:“赵明轩你休想跟来!可没你的份!”
其他人纷纷起哄,其中有个瘦小些的孩童环顾四周,忽然道:“赵明轩你尾巴呢!”
严成世笑道:“赵明轩你尾巴儿掉了?莫不是让鸟儿叼走了罢!”
赵明轩很是生气:“我弟弟才不是尾巴!”
“弟弟?”众人糊涂:“赵明轩哪来的弟弟!”
“石头里蹦出来的罢?!赵明轩没有娘,就是石头蹦出来的,指不定又蹦出一个来!”
“石头长出的妖怪,难怪长得那么白……”
赵明轩叫道:“我弟弟才不是妖怪!你们住嘴!”说着就扑过去,孩童都晓得赵明轩腿脚厉害,顿时四处逃散。偏就严成世仗着木剑在手,有恃无恐,反而挥打过来。赵明轩侧身躲开,一脚踹上他的屁股腚儿,严成世当即踉跄着摔了个大跟头。
“我的小少爷哟!”严家仆从本是来寻人回府的,远远见严成世摔倒在地,吓得冲上前将人扶起。赵明轩见状撒腿就跑,后面嚷嚷一片,他拼命跑,唯恐让人逮住。跑着跑着,不知觉就回到当铺门前。
高子见他气喘喘的,招呼他喝口茶,压着嗓子说掌柜的在后头会客,叮嘱他莫要打扰。赵明轩无处可去,捧着茶盏乖乖在门外发呆。慢慢的,日光将街上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灰沉沉的天上只有几抹残留的昏黄。铺子里点起了灯火,火光映在他稚嫩的脸庞上,有点忧伤。
家中的豆腐脑应是凉了,赵明轩想,弟弟还会稀罕么。
入夜前赵当家的领着赵明轩回家去。家中安安静静的,哺食时赵明轩是食不下咽,草草塞几嘴了事。
夜里徐宁鲜有点上庭院的灯笼,搬了椅子出来陪他一起等。赵家大门并未掩上,灯笼高挂。他父子俩眼巴巴地望着,那处只有朦朦胧胧的光亮,飞虫零星而过。也不知过了多久,夜深更深了,忽而有车轱辘轣辘而响,渐近渐远,又没了声息。
赵当家的算完了账,见徐宁还未回房,皱着眉头出来寻人。徐宁抬起头对着他笑,招呼他坐到身旁来。赵当家的头疼得很,却就杵在他俩身后,没出声催促。又是片刻光景,终是有嘚嘚马蹄声响愈来愈近,赵明轩挺起身来,门外灯火中忽的就走进一个人。
火光迷蒙,落在白家弟弟的身上,眼内是盈盈生亮,宛如映出半生欢喜。
“赵明轩。”白旭一眼就瞧见他。
“弟弟!旭弟弟回来了!”赵明轩飞奔过去,才拉住弟弟的手,便让白旭饥肠辘辘的腹中动静吓了一跳,问:“弟弟吃过了没?”又见李云抱着一个大包袱下了马车,又问:“李叔,可是还没吃上饭食啊?锅里还热着豆腐脑,稍作充饥!”
“着急赶路回来,没顾上,想不到有口福了。”李云哈哈笑。
赵明轩牵着白旭回来,嘴里嚷着要生火烧水,给李云几人下面。徐宁瞧着两小孩黏糊一起,就随手打发走,径自到伙房忙活。李云和伙计赖二抱着一堆东西入门,说是收到一些好货,赵老头立马上前来凑热闹。灯火下的庭院熙熙攘攘的,一碗碗的豆腐脑端了出来,白白嫩嫩的,很讨人喜欢。
白旭吃的是甜的,咕噜噜地吃了一大碗,糊了一嘴的糖。
赵明轩看着他,笑得眉目弯弯,最是欢喜不过。
来客
眨眼间,李云父子已在赵家住了半月光景。徐全身体硬朗许多,虽不能干重活,倒可以不时去当铺帮携收拾。而李云自上回外出过一趟,那一个意犹未尽,随后数日多是往外走,每每收获颇丰,直笑此处是个大宝地。因家中无人,两个半大的孩子就让王婆婆看顾,平日给当铺送送饭,充当半个跑腿伙计。
赵明旭去哪儿都要带着白旭,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常常赵明轩在当铺外做功课,白旭就在一旁描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字不像字画不似画,看得人直摇头。伙计高子最爱逗弄他俩,寻日将宣纸一收,裱成一幅“字画”挂到当铺的墙上。那日赵当家的就站在字画前看了半晌,忽的就免了赵明轩两三日的功课。
只可惜往后数日阴雨连天,两娃儿岀不了门,唯有待在家中。
雨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下,屋内略微暗沉,俩娃儿就趴在窗棂前数着水珠儿。雨滴打在庭院一个旧瓷罐中,涟漪一圈追着一圈,荡漾着散开。不知谁先学着蛙叫,然后一声搭着一声,此起彼伏。霍的蛙叫就停了,随之响起孩童嬉闹声,脚步哒哒作响,凌乱而欢快。后来雨稍作停歇,整个庭院坑坑洼洼满是小水坑。小手就拖着小手,两双赤着的脚在水坑上跳,水花渐得越高,嬉笑声越是响亮。
李云正在房内给徐全施针,听见打闹声就出来瞧瞧,但见两个顽童挽起的衣衫下摆早已耍得湿淋淋,顿觉好笑好气。刚叮嘱二人莫要着凉了,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赵家人人情往来不多,平日更是鲜少来客。现下徐全扎了针不宜下榻,李云便去应门。门一开,竟是个熟人。男子披着蓑衣,一手牵着马,一手拿着的斗笠还往下滴着水,想必是日夜赶程又遇天公不作美,雨水淋了半身,有些狼狈。
李云大吃一惊:“你淋雨了!”
男子先是看他一眼,抖抖斗笠上的水,不吭声。
李云晓得这是在生闷气,上前就给他卸了湿漉的蓑衣,嘴上先数落:“下雨了还不晓得躲雨!几岁的人了、不如三岁孩童聪明!”摸摸身上衣物,还算干爽,这才饶了他。可说了半天对方都没回应,李云瞄了他一眼,见对方那双乌黑的眼一直盯过来,嘴角终究压不住,笑着揶揄:“可想我啊?”
“不想。”
“那可想知道我想你不。”
对方又不吭声。
李云一边拴着马,笑哼道:“不告诉你!”如此说着,牵着人进屋去了。
白旭率先瞧见人,怔了怔,却是看了赵明轩一眼,再喊来人:“爹!”
赵明轩亦认出曾有一面之缘的来客,于是规规矩矩候着,那双眼目不转睛地打量来人,想是弟弟日后也这般好看的,念头乍起,便止不住笑。
白家三口子相聚一堂,赵家就真住不下了。李云自觉叨扰多日,准备收拾收拾去客栈住店。住店多有不便,赵家欠着李云莫大恩情,怎肯让他受委屈。商量一番,王婆婆拿主意让李云两口子住到了家中来。
午后细雨纷纷,长辈都去忙活,俩娃儿倒是闲下来了。白旭坐在廊下的小板凳上发呆,赵明轩蹲在旁边,雨帘叮咚,可弟弟却不陪他数水珠儿了。赵明轩见他兴致不高,就哄道:“弟弟,等雨停了,咱俩去挖曲蟮可好。让阿爷做两条鱼竿子,我们钓鱼去!我们城里的河鱼多得嘞、又大又肥!”
白旭斜睨他,许久了才说:“赵明轩。”
“嗯?”
白旭不再说话,庭院望去,灰蒙蒙的天似有下不尽的雨。
“这雨何时要停了呢。”
赵明轩答:“快了、很快就停了的!”
少年不识上
哺食时候,赵明轩到王婆婆家唤人,回来时奇奇怪怪的,时不时挠挠头,一副困窘样。一直到睡前,白旭在床榻上等他吹灯,怎知赵明轩站在灯火前发愣,好容易回过神,扫了白旭那脸容一眼,又开始挠头。白旭觉得他傻乎乎的,等了片刻就催他。
“弟弟、”赵明轩指头挠在烛台边儿上,支支吾吾说:“你可见过人亲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