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东征
庆功宴上。
觥筹交错,酒液的流光萦动着醇香,每个人都脸庞都酡红。碰杯的声响清脆。
“共庆大胜!”
韩信将酒杯一饮而尽。频频有人来敬,他来者不拒,到最后干脆站起来面向众将喝酒。辛辣的味道从喉咙淌入腹里,在赞美和恭贺中变得轻飘飘。
“将军真是料事如神啊!”
“哈哈哈,那章邯完全被将军溜着走,秦国名将,和将军比起来,也不过如此!”
“英雄出少年,我汉军有将军,三秦已是囊中之物!”
韩信想说些什么,但是舌头打结,不知该如何漂亮地回答。只好一杯、一杯地满饮,眼里闪动着照人的神采,心中激动像腾跃的火。最后他道:“诸君——”
“日后我军收入囊中之地……何止三秦!”他能胜章邯,亦能胜项羽。能取得的,是整个天下!
“好!好!”满堂喝彩。
韩信向主位望去,刘邦向他举杯致意,凤眼弯起。
“我信将军。”
“这一杯,敬将军。”
韩信脸颊一热,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酒液从杯口滑落滴到衣领处裸露的皮肤,他浑然不觉。刘邦在灯火辉煌处朝他微笑,秦地宫灯华丽,烛光映在镂兽上,将君主的红袍衬出几分雍容。
韩信忽然想到关中朴素的住所。再想到诸侯们的王宫。陈仓在地图上那样渺小,三军的马蹄应该踏过指尖划过的每一寸土地。一次的胜利不够彰显才能,他会用接连不断的胜仗奠基天下均知的英名。攻下各国的都城……为汉王奉上黄金座!
韩信再倒了一杯酒,“这杯,臣敬大王!”
谢大王!
赞声大起,主臣皆欢。韩信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坐垫上,傻傻地笑起来。
宴会结束已是子时。
韩信自然跟着刘邦入室,刘邦刚转过身,就听扑通一声跪。
“大王……”
刘邦低头看,小将军脸红得鲜嫩,像庭院里开的美人蕉。眼神迷离,怕是醉得恨了。手上还抱着他的腰,仰头深深地望着他。
“大王……”
“哎。”刘邦说。
“臣好高兴啊。”
“哦?将军打了胜仗,当然高兴。”
“不是。”韩信摇头,眼里露出醉酒特有的痴色,“打了胜仗是很高兴……”
“壮志得酬更高兴。”
“大王不知道,臣等这一天很久了……”
“我小时候,臣小时候就在读兵书。”
刘邦心想,确实喝多了,用语都语无伦次的。他没有选择扶起韩信,只是静静地听。
“我祖上是贵族。虽然家道没落了,可我觉得我能成一番大事。”韩信说。
“我不想干那些种庄稼的活,想当将军。然而周围人都笑话我,说我游手好闲。”说到这里,他轻轻哼了一声。“我明明在读兵书,没荒废过光阴。”
简陋的屋舍家徒四壁,窄窗透出白光。他在地上铺着的蒲席上头枕胳膊,注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幻想有朝一日为将,指挥千军万马,纵横天下。
“但是,秦统一的日子,不需要将军。我想着当年白起蒙恬、孙膑廉颇,只好感叹自己生不逢时。”
天色暗下来,点不起灯油。胃部向内蜷缩挤压,带来烧灼般的感觉。睡梦里沙场烟尘,梦醒冷月如霜。理想渺远而又仿佛只要一个契机就能抓住。
“后来终于等到机会。陈胜吴广起义了,我意识到这是乱世的前兆。项梁军路过淮阴的时候,我去投奔他。可他不重视我。定陶之战过后,我又去投奔项王。他也不重视我。好多次献策,没有一次被采纳。我知道,他看不起我这个小小的看大门的折戟郎中。哼。”
许是酒喝得太多,韩信声音有些黏连,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刘邦拍了拍韩信肩膀,心道没事,项王也看不起我呀。
“于是,我就来大王这里了。”韩信露出笑容,语气变得快乐起来,“当初萧大人追赶我的时候,许诺我大王一定会给我大将军之位。臣其实不怎么相信的,但还是回了汉营。想着如没有回应,便再走一次。没想到大王真的任命我当大将军。就这样把统帅三军的权力,交给了一个籍籍无闻的小卒。”
他跪下去叩首,发冠挨着刘邦衣袍的下摆。
“臣谢大王。”
谢大王信任。谢大王首肯。
刘邦扶起他,温声道,“我只庆幸那时识了金鳞。将军非是池中物,合该率三军。”
“韩信,天下都是你的战场。”
韩信眼眶一酸。“大王……”君主的手搭在他肩膀,神色柔和。他吸了吸鼻子,“谢大王赏识。臣高兴还不止这个。”
“那还有什么?”
“邯章平两兄弟阴魂不散,骚扰偷袭。但到底还是安全地把人接回来了。不过,家眷里面没有曹氏。”
韩信顿住,只好再问一遍:“大王,曹氏是?”
“……”刘邦揉了揉脸,忽然有些难以启齿。“曹氏是我的外妾……就这样。”
将军也是他的情人,说太多不好吧。
“臣观大王眉目间神情,很是怀念。大王不妨多说说?”
这已经是韩信,先生不必多问了。”
“且看着吧。”
天明时分,韩信带领一半军队渡过潍水。
两方交战,汉军寡不敌众,战败撤逃。龙且望着旌旗烈烈,开怀大笑。
“我早就知道,韩信此人贪生怕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给我追!”
楚军浩浩汤汤地渡河。韩信骑在高头大马上注视他们,命令道:“来人。挖开堵塞潍水的沙袋!”
“是!”
顷刻间,河水汹涌倾泻。波浪滔滔,决堤而下,楚军一多半人马正在涉河,进退不能,人仰马翻兵卒冲散。趁此时,韩信率军回师,猛烈反攻。
金戈相撞在湍急的水流上,断肢残屑,水浪哗响。军旗桅杆流落。
鲜血染红了河流。龙且战死,楚军大败。
东岸尚未渡河的楚军见势落败,纷纷四散逃跑。这回,韩信抬起剑刃。
他说,“追!”
汉军追赶逃兵直至城阳,楚军投降。
堂堂二十万,不过营下俘。
韩信彻底拿下齐国。齐王田广逃跑,齐国没有王了。
“大将军。”
“嗯?”
“龙且虽死,田横田广逃逸。田氏家族诡谲多变,齐地民风彪悍。内有盗贼横行,外有项羽觊觎。”
韩信捧着书简的动作一停。
蒯彻道:“若无人看管,齐国随时会反叛。”他上前一步,“大将军何不自请封王?”
“这……”韩信放下书简,语气犹疑,“大王还在荥阳与项羽对峙,我在此时请封,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这不是,出于固汉的目的么。齐国不能无主。虽然封王,将军还是汉王的臣下,汉王的将军。区区一个封号,汉王想来会满足的。”
“我们攻打齐国,郦食其死了……”韩信说。
蒯彻打断他,“将军想不想封?汉王能不能封?”
“……”韩信哽住。他当然想要当王,而刘邦也给得起。
这几年的赫赫战功,战无不胜……还不足以得到一个封地吗?年少时就立下凌云壮志,张耳封王是何等气派。等到大王成为天下共主,他就是拱卫帝星的诸侯。
“将军想好了吗?”
“我……”
韩信咽了咽唾沫,“我这便给大王去信。”他提笔欲写,忽然想到,万一大王真不愿给呢?
“蒯先生,此事还有待商榷。”
“我看……”韩信咬着笔杆,“我看不如请命代理齐王吧。”
“代理?当个假王?”
韩信点点头。如果大王想让他当王,自然会封他真齐王。如果同意了代理,就是不想封王,这样明答应暗拒绝,面子上也还是一团和气。他又寻思了遍,自觉是个高招。既表达自己诉求,又给大王留有拒绝余地。
思虑周全了,他刷刷写就书信,派人拿了去送给刘邦。
……
“齐地伪诈多变,是反覆之国。其南面边境与楚国交界,不以假王镇抚,则局势不定。臣愿为假王便。”
刘邦盯着书信,差点没把信简摔了。这些时日,正逢楚军围困。韩信使者到来,还以为是援兵先锋。结果?
“他娘的,荥阳受困,援兵没等到,等到了请封书!”
刘邦咬着牙骂,“韩信这小子,这就想自立了?”
“咳咳。”张良、陈平不约而同地暗中踩了下刘邦。陈平咳了两声,张良凑到刘邦耳边道:“大王先息怒。”
“目前……汉军处境不利。韩信掌管齐地,几乎形同于齐王了。大王若是同意,也不过是给了个名义。若是不同意——实际上又怎么阻止得了呢?而且,大将军话还是没有说绝,说的是假王,暂且代理王职。”
陈平低声说:“大将军毕竟成势独大了。事既至此,不如便允了他。好好对待。否则……齐国反叛事小,大将军若反了……”
韩信?反叛?刘邦正要驳斥,却又停下。怎么……不可能?他沉默不语,腾地意识到,今日不同往日了。韩信虽然还是汉将,却已有争夺天下的资本。距上次夺兵符已过了将近半年。若无最后云雨,也可以称得上是不欢而散。如果韩信心存芥蒂……
“……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刘邦一拂袖,“将军劳苦功高,何须假为!”
“子房。”
“臣在。”
刘邦冷着脸道:“带着我的诏令,到齐国立韩信为齐王。征调军队,攻楚!”
“是。”
“陈平,你也退下吧。”
很快,室内只剩刘邦一人。刘邦闭了闭眼。其实,对于封王之事,他本不会如此愤怒。行功论赏,自然会给。但为何要急于一时!他与项羽在荥阳来回拉锯,劣势煎熬,韩信不来援反而请封,岂非挟机逼迫?
于理,韩信势大,恐生异心。
于情,战功赫赫,不封则无容人之量。
倒是一手好算盘,教他不得不答应。
如置火中烤炙啊……刘邦想。齐国打下了,他却高兴不起来。
若无郦食其说服,田广怎会撤出守备。若不是齐军无人,韩信怎能三月即胜。韩信出兵抢功,胜后揽功……
刘邦摸到腰上的锦袋。里面装着一缕青丝。自从情武分别,他一直带在身边。不过半年,仿佛一切已物是人非。又在荥阳,又是作壁上观。
这次还比上次高一招,学会挟机逼迫了。
刘邦解下系带,神情变得淡淡的。
无论如何——他必须挽留。
韩信还得栖在汉营的枝头。此番以利益相留。
齐地。宫殿内。
“军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