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魄在天 第23
“对!”卫近贤击掌而乐,笑道:“你说你就快有孩子了,让我也别单着。那日,我在街上走,就看见这孩子,眉眼怎么看怎么像你,我干脆就把他领回家来。”只听见前半截子话,萧辰身子便微微有些发抖,复问道:“我,快有孩子了?”“怎么,不是你说那丫头怀上了么,你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是哪个丫头?”“就是你府里头那个,原先是猎户家的那姑娘,后来你把她接到了府里,你还说她长的挺顺眼的。”“她叫什么?”“姓霍,叫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萧辰的胸膛起伏不定,难以掩饰心情的激荡:这个霍姓女子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的母亲。只是他这般热切且直截了当地询问,却也让卫朴看出了端倪……眼前的这两人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大夫,他们进府来只怕是别有用心。如此一想,再细看萧辰李栩,便带上了三分戒心,他是越看他们越觉得不像大夫,心中暗悔不已,恼怒自己初时怎得如此不小心,竟将他们引进府中。“爹,李大夫是来给您瞧病的,你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就跟他说说?”卫朴弯腰朝卫近贤笑道。萧辰一凛,已明白卫朴用意,但是自己欺瞒在先,所骗又是个已近疯癫之人,于情于理都愧对与人,故而只是心下黯然,却并无丝毫相阻之意。见卫朴在旁打岔,卫近贤恼道:“你这孩子,什么李大夫,这是云卿,你该唤他萧叔叔才是!”卫朴急道:“爹,他不是萧逸!您看清楚,他顶多和我一般大,怎么会是萧逸呢!”被他这么一说,卫近贤顿时也有些糊涂,呆楞地看了会萧辰,又扭头看了会卫朴。那一双老眼中原本被点燃的火星,一点一点地熄灭,取而代之地是让人不忍目睹的茫然与失落。“可他……明明是云卿啊……”声音里因为带着空洞而显得愈发苍老,仿佛他骤然又老了二十年。“爹……”深知自己打破了他二十年来少有的美梦,卫朴一面自责着自己的残忍,另一面又不得不保护他。萧辰长叹口气,起身道:“……小五,我们走吧。”见他这一起身要走,卫近贤一手慌乱在旁摸索拐杖,可拐杖早被李栩收到旁边,几下摸索不到,便连拐杖也不用了,猛地起身往前走来,顷刻间便重重摔在地上。“爹!”卫朴惊呼,扑上前扶起他,于此同时,萧辰也因听到声响,而快步近前搀起他。李栩深知闯了祸,飞快拿了拐杖,塞到卫近贤手中。待卫近贤站稳,萧辰的脸转向卫朴,低低道:“是我错了,我们这就走……”卫朴怔了一下,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说罢,萧辰转身便走,李栩忙跟上。卫近贤立在原地,呆望着萧辰的背影,清瘦如竹,孤傲似松,衣袂翩然中有着说不出的寂寞萧条——刹那间,与他记忆中的那个背影重合在了一起!那是他最后一次与萧逸喝酒。也是在这个园中,也是在这个亭中,唯一的不同,那时并非冬日,而是个连风都带着暖意的春日。萧逸懒洋洋地靠在栏杆处,微眯着眼看满地落花,手中的酒杯还是满满当当,并不曾饮过。石桌旁,卫近贤自斟自饮,知道他惯是懒洋洋的,也并不去搭理他。“我说,你这满园的花也该扫扫了。”半天,萧逸乍然冒出这么一句。卫近贤不置可否:“你说你一个都督,管我园里的花作什么,闲的啊?”萧逸竟然赞同地点了点头,:“是闲得有点久,该找点事做做……”闻言,卫近贤一脸警觉地转向他:“咸王又来找过你?”萧逸也不应,转头问道:“我且问你,伊吕与伯夷,若是你,你会效仿何人?”“效仿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卫近贤慢吞吞道,“我能混到顺德都监,靠得也就是这几个字。”“……难怪背后都叫你是老乌龟,伸头缩头都由着你。”萧逸似笑非笑,淡淡嘲弄的口气。 它叫小玉历来是被他奚落惯的,知他并无恶意,卫近贤倒不恼,只道:“乌龟有什么不好,千年王八万年龟。我劝你啊,学学我,混一混也就过去,且由着他们闹腾去。”“这次,只怕我想混,也混不过去……再说了,当真就这么混到死么?那还真不如别活了。”卫近贤斜睇他一眼:“你倒是有一腔血,有用么?在京城里头吃的亏还不够多啊!”风打着旋卷过,将落花卷起些许,在空中轻轻飘扬,正有一瓣落入萧逸杯中,浮在酒面上,他凝视片刻,袍袖一挥,将整杯酒都泼出去。酒水落地,瞬间渗入泥土之中,唯有花瓣上尚有残酒,晶莹剔透,在日头下反射着光芒……见他异于往常,卫近贤似有所感,乍然想起一事来:“那个易书呆子也去找你了?”萧逸笑得若有似无,没作声。见状便已知答案,卫近贤直摇头,“前几日他也来找过我,都让我躲了,我正想着让你也躲着他,没想到他动作倒快……眼下这种局势,我可不想被他害死了。哼,这书呆子,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依他的为人,只怕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萧逸半是叹息道。听出语气有异,卫近贤半眯起眼睛,狐疑地盯着他:“你可别告诉我,你打算听他的?”“没有,”萧逸耸耸肩,“我直接把他骂走了。”
“你?把他骂走了?”“嗯,那书呆子……实在太呆!”萧逸想找个词来,却发觉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呆”字最适合易从文,皱眉片刻,想起一事:“对了,告诉你一件喜事!”卫近贤甚是惊诧,挑眉问道:“你还会有喜事?”“真是喜事,真的。”他略顿了下,唇边泛起笑意,难得的没有嘲弄之意,“那丫头怀上了我的孩子,再过阵子,我就要当爹了。”卫近贤抚掌大笑,连忙执壶斟酒:“果真是喜事,来来来,咱们先干一杯!”说着,给萧逸和自己的杯子都满上,举杯敬他。萧逸亦大笑,仰头一饮而尽,饮罢才叹道:“可惜,她还是不愿嫁给我。”“……”卫近贤愕然片刻,转而爆出更响亮的笑声:“想不到你也有今日!”“笑什么,怎么也比你强。”这话正戳中卫近贤的痛处,笑声乍停,来不及收住的笑意僵在脸上,显得有些古怪。见他如此,萧逸倒无半点悔意,不耐烦道:“别拿这副脸对着我啊,烦!你也别单着,想要孩子,就去抱一个来,当亲生的养不就成了,何苦在这里自寻烦恼。”“算了吧,就我这样的,谁肯认我当爹,便是认了,只怕也不是真心实意的。以其养个狼崽子在身旁,还不如不养。”卫近贤闷闷道。萧逸也不劝他,只顾叹道:“说得也是,这样吧,我吃点亏,将来我儿子生下来,就让他认你作义父,如何?”卫近贤一怔,转而苦笑:“罢了,我一个阉人,哪里有这福气。”萧逸没搭理他,立起身来:“我说行就行,将来那小子敢不听,我打断他的腿。走了!”未想到他竟说走就走,卫近贤一时未反应过来,奇道:“云卿?!”萧逸已走在亭外落花之中,停步回头,笑道:“你要是嫌弃我儿子,就自己抱个娃娃回来,老乌龟也得有人养着啊!”说罢,不待卫近贤接话,便转身离去。卫近贤哭笑不得地立在原地,望着那清瘦背影,曼声吟诵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此去十万八千里……”春风一笑,飞红满天。二十年后。寒风萧瑟,已近花甲的卫近贤依然立在这个亭中,望着前方的背影,低低喃喃道:“云卿,要是那时候我能再聪明些,拦着你就好了。”一路出了卫府,萧辰都不说话。李栩看他脸色不善,在旁想开解他:“二哥,好歹咱们也知道二爹的字,又知道了二娘的姓,这趟也算没白来。”“别说了。”萧辰叹口气:“咱们这是下三滥的手段,得想法子给人好好陪个不是才对。”想起卫近贤之前的模样,李栩也有些郁闷:“二哥,你觉不觉得,听上去,老太监好像真跟二爹关系不错,简直就是熟得很。对了,他们说的那个什么伊吕伯夷,是什么人?”萧辰不耐道:“连伊吕与伯夷你都不记得了,终是不读书之过,等回了家就默书去。”“哦……”“汤武反夏,伊吕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而伯夷则是商末时期孤竹国君的长子,不仅禅让王位,而且在周灭商后,以身殉道,活活饿死了。”李栩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当时二爹问这话,是在问他想一起造反,还是想忠于朝廷。二爹也真是的,造反找一太监能顶什么用……”“我觉得,爹爹问这话,是因为想造反的另有其人呢。”萧辰不自觉地颦起眉头,“我所不解的是,他一再地说咸王要害爹爹,可咸王究竟是为何要害爹爹呢?”“不急不急,咱们回去慢慢想,我帮着你一块想……”李栩劝道,“二哥你别想太用力,当心脑仁又疼起来。”萧辰似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他说‘这仇我已经替你报了!虽然迟是迟了些,可总算没让那老家伙好过。’,这话中的老家伙,会不会就是咸王?!小五,你这几日替我打听下,咸王是怎么死的?”李栩先应下来才疑惑道:“这老太监看上去可不像会动刀子的人呀!再说,要真是他杀了咸王,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活得好端端?”“杀人不见得要动刀子,不动刀子的法子往往更厉害。”萧辰淡淡道。李栩挠挠头:“这倒也是。”两人走着,不知不觉竟然又到了昨日买白糖糕的摊子前面,香香甜甜的味道飘过来,李栩循着味就又凑了过去,照例买了几块包起来,对于甜食,他是丝毫没有抗拒能力。“你还去看她么?”萧辰问道。李栩怔了下,才明白他指得是白盈玉,烦恼地摇摇头:“不去了,那个老满贯见了我就跟见了一锭会走路的元宝一样,他多看我两眼,我都受不了。”萧辰没作声,停了半晌,道:“你还是去看看吧,顺便跟她说一声,我们就要离开顺德了。“我们要走了?”李栩诧异道,“二哥,老太监那边,咱们可还没弄明白呢。”萧辰摇头:“不问了。”虽然只与卫近贤见过两次,但从他的言谈之中,萧辰都能感觉到他与爹爹萧逸情义非同一般。若他是平常人,萧辰倒可以坦率相问,可他偏偏是个半疯之人……萧辰不忍相欺,更怕因自己的缘故,而让卫近贤陷入更加不可收拾的疯癫之中。“二哥?”李栩不解。“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硬是要他去回忆当年之事。”“可这关系到二爹的事情……”“那也不行。”萧辰语气有些恼怒,却是在恼怒自己。李栩不敢再说,陪着他往客栈走,边走还边取了块白糖糕在嘴里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