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暴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还有再见到施秋茗的可能。他颤抖着手捡起那粉色的小兔,抬头看见的却是一个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人。“秦暖…?”施淮净试探地叫着,却看见那人的脸色一沉。当他将粉色小兔与秦暖粉色的内衬联系起来时,再也藏不住眼底讶异,好奇问道:“你喜欢这个么?”但小兔的主人明显会错了意,脸色愈发阴沉下去,而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冷冷说道:“怎么,很恶心吗?”
施淮净一惊,正准备辩解,无奈气秦暖撂下话后转头就走,不给他任何机会。为什么看他这么不爽?他闷闷不乐地想,明明也没骂过他啊。
而秦暖也想着这个问题,曾说过他恶心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他也从未想过要记仇。反倒是那些人,最后一个个恶狗扑食般凑过来,分食他的美丽,啃噬他的肉体。但施淮净带给他的感觉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同,每当和他对视时,一种强烈的不安就涌上心头。或许是八字不合吧,当时他表面上这样敷衍自己,其实心底隐隐想到了一些答案。
整理情绪后,施淮净开始观察这个新班级。他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阳光由此照进室内,每一粒细微的浮尘都一览无余,这个世界才刚刚进入夏天,大多数人都难以压抑住心底的躁动,悄声交谈着。男女比例明显的失衡,这是施淮净最先发现的一点。除了一前一后坐着两个女生之外,其余的全部是男性。结合这本书的性质来看,原因是不言自明的。
至于其他方面,施淮净暂未发现什么显着的差异。也许这是一个还称得上正常的世界?他可笑地想着,把目光收回,拿起桌上的签到册,却发现有一行上面只打了稀稀落落的几个勾。“秦暖”的名字赫然写在那行的首列。“他今天怎么没签到?”明明早上刚遇见。“常常这样。”同桌回应道,“你知道的,他总有要事在身,现在准是在陪人睡觉呢。”昨天那个笑容又浮现在他嘴边。这是一种习惯,更是他每一次亵想的征兆,同理于死烂生命上浮现的溃疮,浑水久无生息后的微澜。他期待着爆发,期待着怪物翻腾出水面,身上脓疮腐液迸溅,带领欲念走向避无可避的毁灭,走向勃起射精让其肮脏展露于世人面前。
秦暖在的时候,他看着他的脸,于是想象他怎样被干。不在时他也仍然兴奋,因为秦暖一定正在被干。想到这里他又感觉血液上涌,突兀的山峰在浓雾之中显现。他的欲望到达豁口,渴求平原。施淮净正是在这个时候站起身来,准备出去寻人。他的大腿蹭过他的膝弯,就像羽毛划过脸颊留下淡淡痒意,皮肤上的酥麻从粗末的神经传入血液里,如果这就是称得上爱的东西,他痴痴地笑着,他的爱正在血液里喧嚣,零星地绽开几点在班长的衣摆上,感谢你代我传达,他想。
门廊很宽,方方正正地旋转着,迷宫似的。施淮净手上没有线团,只能一路走到黑。“四楼美术教室”“四楼美术教室”,秦暖往次请假常常标注的去向,但他既非艺术生,也不是课代表。没有道理,施淮净摇摇头,事出反常必有因。方才老姜站在门口,似乎明白他要干什么,嗫喏片刻,究竟是放他去了。
上课时分,四楼空无一人,他踏进灵堂般安静的艺术庙宇,看见画作铺满了两壁。过去往昔的灵光一现寄存在油墨里,充当永恒的封笔。如今它们也只能跟着来人的脚步沿途远去,他此刻并没有驻足观看的闲情,于是心下暗暗抱歉。即便足够安静,即便空无一人,他也说不准什么时候细碎的呻吟已经飘入他的耳中。他再不敢相信,也早已失了自欺欺人的余地。
施淮净举着手,犹豫着要不要叩门。他想起昨天,在厕所门前询问的可笑情景。抛开他的冷幽默不谈,其实他能猜到门内的两人在干什么,你情我愿,自然是他管不着的事。但万一呢,万一他是被迫的呢?当他面对血肉真实的人时,自然无法用‘这仅仅是一篇黄文’的观点来看待事情。他和施秋茗一同骑自行车回家的那天,看见楼下的姐姐躺在公厕的血泊里。救护车来了,警察来了,但犯人逃跑了,留下她一个被掰开被撕碎的生命,静静躺在那里,面如死灰。夏夜的晚上,偶有人经过,并不是完全没听见动静,但她怕极了别人知晓,放弃了大声呼救,路人只当是情侣在外野战,直到男人畏罪逃跑,她慢慢挪动淌血的身体,一头摔下去。
门开了,一个面生的男生走出来。施淮净打量片刻,剑眉星目,是极俊朗的样子,脸上身上也没有什么可疑的伤痕。“有什么事吗?”男生浅笑了一下,轻声问道。“很抱歉打扰了,”施淮净觉得越说越没底,“我是303班班长,来找我们班上旷课的人。”话音未落,他注意到男生无意识蹙起的眉头,“你见过秦暖么?”
他甚至没有问“你知道一个叫秦暖的人吗?”这样的话,懒得跟对方打哑谜。俊美的男生并没有急着接他的话茬,“施淮净?”他目光闪动着,很容易被识别成温柔或示好的信号。“我记得你,上次开会时我就坐在你隔壁。”不过施淮净怀疑他是在通过转移话题来给自己争取杜撰说辞的时间,“秦暖吗?今天我没见过他。现在四楼上应该都是我们班的人。”俊美如雕塑的男生无奈地笑了笑,“你知道的,上一节雕塑课要搬多少东西下去。”“姜哥,快来帮忙!”教室里传来一声精疲力竭的呼喊,明显是和重物纠缠已久了。“要不你去后面几个教室找找?”姓姜的男生抱歉地朝他点了点头,快步向里面跑去。
经过这一遭,施淮净的疑虑被打消了十之八九,应该不会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干荒唐的事。他探视一圈下来,一无所获,讪讪地回了教室。“班长找人怎么把自己找丢了呀。”门口的女生见他进门,小声嗤笑。施淮净一抬头,看见秦暖早已到位,桌前翻开着一本书。
依据施淮净玩游戏的经验来看,很多故事都是五天完成一个循环,day1是新手教程,如常的一天。day2初现端倪,day3、4、5逐渐走向崩坏,险象丛生,同时游戏的内核和精彩之处也在后期的剧情中得到展现。他伸开五指,看见阳光从四条缝隙里闯进来,三时的太阳在两个世界其实一模一样。这个世界的进程恰似他想象之中的游戏,他能感到异常,读懂隐喻,充其量在门外好像真的关心似地问别人的死活。如果可以放弃所有支线任务,回避所有隐藏结局,走万千枝杈掩映的坦途,他当然愿意这么做,但同时他也相信自己不可能毫无代价地获得第二次生命,代价很可能就是牺牲掉一切的安宁。
“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他这才从深不见底的愁绪中惊醒,母亲把一块蛋糕推到他眼前。“小净,最近你老是在发呆,有什么心事一定要和爸爸妈妈说。”施淮净歉疚地想到自己作了过去施淮净沉默的赝品,偷换了更廉价更破损的灵魂,他拿起刀叉,想象着把自己从里到外地剖成两半,灵肉分离。母亲立即说道:“不了,不用给我,这些都是你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蛋糕上斜斜划了一道,是一大一小的两半,从前他和施秋茗的一切也是对半平分,直到那天阿姨煮了七个汤圆,她举着筷子准备将多出来的那个平分。白玉的睡颜很快凹陷,隐约要吐出黑色的口来。施淮净很快阻止她,觉得那太丑陋,太污秽。“多给她一个吧。”从此这惯例再没断过,惯着施秋茗的例子。世上本没有什么平等可言,就连精神病人,灵魂都比身体多出一些重量。而今那却全部属于我了,而今却有了全部属于我的东西,施淮净久久没有下口,而母亲笑得很温柔。
短暂的休息日结束后,施淮净迎来了他在这里的第一节体育课。体委生病,借篮球的任务落到了他头上,但把仓库翻来覆去找了一通,也只有23个能用。即便是两两一组也差2个,施淮净抬头望向隔壁班,踌躇片刻后还是走了过去。
他们班的体育委员就是他们班长本人,即与施淮净有一面之缘——在美术教室门口交谈过的那个男生。姜沐寒正蹲在地上,盯着借来的排球与篮球不要骨碌碌地四处乱跑,后来他发觉其中一个在施淮净和他交谈的时候偷偷溜走了,哪里也找不到。
“没关系,拿走吧。我们班女生多,拿篮球的少。”他简单回答道,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拿起一个篮球顺手往上抛。
夏颖伸手想够篮球,不巧反被击中,趔趄间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无助地望向施淮净:“休息一会儿,班长。”施淮净点点头,太阳正毒的时候,晒得所有人都渐渐萎蔫了。夏颖低下头用手描摹着树荫落在地上的阴影,湿湿的,阳光把水汽蒸出草的躯壳。她看见自己的那两个女生朋友循着走廊渐渐远去,慢慢拉长的三角关系。
只是两个孤独的人临头碰在一起。夏颖在分组的时候就明白谁是注定被抛下的那个,主动退出以免不必要的尴尬。如今看来也没做错什么,“走一段再回去吧。”他们心照不宣地避过教室里新鲜的汗臭味的风头。秦暖却没这么有先见之明了。
他皱起鼻子,随手打开身旁的窗。碰巧过路的风先热意一步涌进来,整个夏天都涌进来。他的衣摆被吹起一个弧度,白皙的腰身闯入许多人眼底,用视线先强奸他一遍,这样想的人很多。姜沐寒,秦暖用舌尖碾碎他的姓名,在渴求深处尝到冬季的余韵,身上灼热的目光似乎渐渐冷却下来。
姜沐寒站在门口,和他沉着似水的眼睛。秦暖在他瞳膜的浅谭里看见迷恋他的自己的双眼。姜沐寒对他说过,他很喜欢自己在他眼里被他爱的样子。他自然而然地穿过人群,握住他的手,攥住他掌心的热度。“哥哥,怎么了?”他轻声问道。“明天来我家吧。”“好。”秦暖正享受着温情脉脉的沉默,这份喜悦却随着他的下一次抬头消失殆尽。他看见施淮净从走廊尽头拐过来,换得姜沐寒一瞬的走神,微妙的离调音。两人其实不过是露出了看见熟人的礼貌微笑,而这副画面看在秦暖眼里确是另一番光景。
整个下午,直到晚上,秦暖心中没来由的烦躁无法消解。当温热的气息扑到肩颈时,他也只是侧头躲避,“今天不行。”上个月和他做过吗,还是上周?不记得了,根本不重要。但这个他记忆中的无名无姓者并无妥协的意思。灯下黑影骤然拉长距离,毒蛇般缠上他手臂,指节印上的隐痛令他颤抖不已,“你放手…!”这时他想起了那人叫做李庆远。“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公共汽车,说到底,你有什么拒绝我的资格?”路过小巷的人并不算少,但无非是为自身命运辗转唏嘘,至于沿途的一切都无关。秦暖不得不软下来,放轻声音说道:“你别生气…”正当他犹豫要不要答应的当口。
“李庆远?”施淮净不急不慢地走过来,只盯着那男生看。仿佛对身后的秦暖熟视无睹的样子。“你爸在校门口找你。”李庆远心下暗骂,忘了这茬。家里老太婆过生日,他爸特来接他,那班长所言非虚。他再没了纠缠秦暖的心情,恹恹离去。
施淮净的确是为他解了围。秦暖想,但是他本来以为他并没有卖个人情的念头,或者说根本不屑于承认帮了他的这个事实。但是他意料之外地走到秦暖跟前,扫过他纤白腕上红艳艳的印子,像是欲言又止。需要我感谢你吗。秦暖微动双唇,让施淮净迷茫在缄默的暗巷里,他不懂这种无声的语言。自然,他没有懂,意料之中。
“阿嚏!”话说回来,这样的无名先生有很多。施淮净那个满嘴跑火车的同桌就是其中一个。“班长,大夏天的怎么会打喷嚏,想是有人在暗地骂你。”教室中的风扇明明形同虚设。“谁叫你那天和秦暖一起回家呢?那可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你被记恨上倒也不出所料。”同桌贱贱地说道。
施淮净觉得自己牙要咬碎了。“住一个小区是什么很值得惊讶的事情吗?”他瞪着同桌那张把猥琐印上的脸,一阵搜肠刮肚后从签名簿上回忆起他的名字。“宋令星。”这个似男主的名字倒是被糟蹋了。“与其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帮我做做这道数学题呢?”他本想着用这损招堵上宋令星的嘴,谁知他瞟了一眼,真用笔写了起来,两三分钟之后过程就摆在了他的桌上,的确是难题,也的确是完全正确。他冷哼一声,更加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