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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盖羊毛毯的老人

三分钟后,范閒用手取出滚烫的鱼盘,淋了些南方送来的名贵酱油,汁液琥珀,十分漂亮。蒸鱼与汁一混,香气顿时瀰漫在厨房里。他找到晚上的剩饭,就着蒸鱼姜醋,美美地吃了一顿。

第二天清晨去给奶奶请安,请安的时候,下人来报告昨天夜里厨房里被小偷光顾了。范閒马上明白是什么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给老夫人揉肩膀,一边对管家说道:「昨天晚上我去热了些饭吃,不要紧张。」

那人目瞪口呆,心想小少爷这么大点儿年纪,怎么不喊下人做事,偏要自己去玩这些东西,如果把人烧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范閒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乖巧地对老夫人说道:「孙儿最近从书上找到一个蒸鱼的方法,所以想自己先试一下,如果味道还可以,就准备孝敬奶奶,因为想给奶奶惊喜,所以就没敢让下人知道,没想到却惊动了这么多人,孙儿知道错了。」

这番话合情合理,一般人也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老夫人听了这句也没有什么表情,温和说道:「怎样都好,只是不论做什么事,都要记得收拾好。」

伯爵别府的老夫人对范閒一向严苛,极少有这种温柔的语气,所以范閒心里略感不安,觉得奶奶的口气里似乎透出一丝对自己的怜惜,这是为什么呢?

老夫人又柔和说道:「昨天的事情我知道了,周管家不大好用,像夜里你去厨房这么危险的事情,都没有人察觉,实在是很不像话。我已经把他打发回京都了,由着那一家子破落货整去。」

范閒心头微惊,这才想起来自己杀人回来后,竟然忘了处理周管家的事情,很明显这次的刺客能够混入府中下毒,和这位管家脱不了关係,自己居然如此大意,果然很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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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书房毫无心情地读了会儿京都寄过来的书籍,范閒再次出府,下意识经过菜场时,才深切明白奶奶那句「不论做什么事,都要记得收拾好。」是什么意思。

菜场的一角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却很神奇地没有波及到相邻的建筑,只是将那单独一栋小楼烧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四周围着居民在议论纷纷,范閒个子矮,蹭在一旁听着,知道这场火灾里烧死了两个人,面目全非。

被烧光的地方,正是昨天范閒杀人的那幢建筑。

毁尸灭迹?

范閒想到奶奶刚才说已经把周管家遣回京都的事情,再和面前这凄惨的灰烬颓坦一联繫,顿时浑身一寒,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对自己严厉有余、疼爱不足的奶奶竟然思虑如此缜密,为了孙子的安全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一想到老夫人平日里闭目养神的老佛爷模样,范閒实在无法将这种形象和眼前这片还冒着青烟的废墟联繫起来

范閒混在人群里,看着面前犹有焦糊味的残砾黑木,知道自己又学习到了一些事情。

有旁边的居民注意到他来了,向他请安后准备说些什么,范閒听若未闻地离开菜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间熟悉的杂货店中。

「管家被赶回京都了。」范閒说道。

五竹站在店里,身体对着安静的街上,没有什么反应,居民们都跑到菜场去看热闹去了,所以街上十分空旷。

「昨天我们去的那栋小楼被烧了。」范閒继续说道。

五竹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范閒揪住他的袖角小声狠狠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忘了处理周管家的事情,是很愚蠢的表现?还需要奶奶帮我收拾干净!」

五竹转过身去,说道:「你是想让我同情你吗?是觉得自己年纪小,对于这些事情不清楚如何处理是应该的,所以你自尊心受挫,所以寻求安慰?」

瞎子的声音难得出现了一丝好奇,和平日里的毫无情绪相比显得生动了许多。

范閒笑道:「我没有那些多余的自尊,只是觉得杀人的感觉很不好。而且……」

他住口不说,内心深处觉得,自己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不是费介和五竹对自己的教育,自己并不会比一般的权贵子弟拥有更强的能力,说不定……自己早就死了。在这样一个权力纠葛,隐秘重重的背景中,多一些知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每一位站在权力风浪顶上的人,谁不是精通那些骯脏而又繁复的手段。

与他们相比,自己还真的……只是一个天真的儿童。

「杀人的感觉,与被杀的感觉,你喜欢哪个?」五竹问道。

范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然没有人愿意被人杀死。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答案,那就不要再问了。」五竹递给他一个牌子,「另外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老夫人将周管家赶出澹州,而没有杀他,是因为不想京都老宅里面因为这件事情闹的太厉害。」

范閒看着那个眼熟的牌子,知道是伯爵府家中执事的令牌,这块牌子就是周管家的。他抬起头来,疑惑看着五竹:「你杀了他?」

五竹点了点头。

范閒忽然想到刺客的身份,挠头问道:「为什么刺客用毒和后续的手法和监察院的手段这么像?」

「问费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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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年间,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在京都城西那个方方正正,外墙涂着一层灰黑色,看上去阴森恐怖的建筑内,一间密室之中,一位面相瘦削,嘴旁光洁没有一丝鬍鬚的老人正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条柔顺滑美的羊毛毯子。

密室的玻璃窗被黑布蒙的严严实实,没有漏一丝阳光进来,这位老人很多年前在北边得过一场重病,从那以后,就开始有些畏光。

「费老,澹州那件事情,调查的怎么样了?」老人望着面前那个头髮花白,长相怪异的同龄人,看着他褐色的眼瞳,微笑着问道。

费介坐在椅子上喝茶,看着院长大人唇边诡异的微笑,心想自己和他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变态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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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察院

京都处理全国政务的各部衙门大部分集中在天河大道往东边的区域,这里没有居住太多平民,道路也格外宽阔,道路两侧是许多或美丽或堂皇的木结构建筑,这些建筑里面就是掌管着全国权力的分散中心。比如老军部就设在道口,门口放了一隻巨大无比的石製雄狮,每天迎着朝阳张牙舞爪,光影幻离中,但其实看上去有些怪异,像是史前巨兽,并不能如何体现庆国的军威。

而庆国真正的权力中心,则是在北城的重重深宫之中,皇宫的建筑并不比各部衙门高大,除了那个高耸入天的瞭望塔。但厚厚的宫墙和里面宽宏无比的广场,营造出了一种极为神圣的感觉。

庆国的官员其实心里都清楚,皇宫里那位雄才伟略的陛下,并不会去纠缠于官场上具体的细节,所以对于他们而言,整个庆国官僚机构中,最可怕的地方,权力最大的地方,既不是各部衙门,也不是皇宫——而是城西那个方方正正,外墙涂着一层灰黑色,看上去阴森恐怖的建筑。

监察院就设立在这里。庆国实行三院六部制,三院是监察院、教育院、以及由老军部升级而成的军事院。而在这三院之中,权力最大的就是监察院,监察院拥有独立的调查权、逮捕权,甚至在某些事件中,可以奉旨拥有审判权。而且没有其它任何一个机构有权力监管它。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一隻没有缰绳的猛兽,又像是皇帝陛下手上的秘密特务机关。不,应该说,监察院本来就是皇帝陛下摆在明处的特务机关。

只是庆国的官员们总是忧心忡忡,这一任的皇帝陛下天纵其才,还可以收伏那位阴险的陈院长和监察院无数的密探和暗底里可怕的实力,可万一……那将来,谁来拉这头猛兽的缰绳?更何况饱受监察院之苦的官员们总在暗底里腹诽,监察院不是猛兽,只是一头阴险而卑劣的野狗。

此时,监察院那个没有一丝光明的房间里,正有一番很稳秘的对话。

「澹州港火场中的刺客确实是院中编製,归属于东山路管辖。而外地的组织事务一向归四处负责。内务部查出来,第四处的一位官员,与大人家里那位二太太是远房亲戚,所以这个任务应该是这样安排下去的。」费介望着院长沙哑着声音说道。

「身份?」这是老人最关心的事情。

费介瞇着眼睛,微褐色的眼瞳里满是不确定:「我相信在知道这件事情的八个人中,没有人会洩漏。而五大人虽然是小姐的亲随,但他当年很少出手,如今的世上没有谁见过他本人,唯一与他会过面的叶流云如今已经是一代宗师,更不可能跑到澹州去旅游,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情,所以不用担心别人因为五大人而推断出他的身份。」

院长的手指枯瘦,指节突出,轻轻在桌面上敲打着,若有所思:「当年我要你杀死那天夜里所有看见五竹的黑骑,你向我求情,现在想来还是不对。」

费介笑了笑,因为与毒药浸染过多而导致变成微褐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莫名之色:「那天夜里已经死了很多人。」

费介至少在表面上不怎么惧怕面前这位官高位重的老人,毕竟他的身份资历摆在那里,笑着嘶声说道:「没必要的杀戮是极其愚蠢的,您忘了,当年小姐曾经这样说过。」

「噢。」老人也微笑了起来,似乎想到很多愉快的往事,但就在这样的笑容里,他发出了一条很阴森气十足的指令。

「东山路听命于四处,既然文书籤名齐全,那程序上并没有错,所以这件事情东山路不需要负责。其余的人随便处理。」他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居然动用我的力量去杀我要保护的人,这是巧合,还是有些人在试探什么?那位二太太,看来很不简单啊。」

他接着说道:「四处言若海监管不力,乱签一气,不是自己的儿子就瞎杀胡杀,胡闹台!停他三年处长俸禄,再派他大儿子,那个叫言冰云的去北边,弄到两条高等级的货色才准回来。」

说完这句话,院长拿起桌面上内务部已经拟好的文件,写下了最后结论,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大名——陈萍萍。

费介每次看到院长干瘪难看的签名都想笑,但又必须忍住。他知道这个女性味十足的签名会让几位高层官员死去,会让一个更高层的官员儿子凄苦地潜入敌国,必须弄到特别有价值的情报才准回国,这只怕比死还可怕。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我和范建从小一起长大,想不到现在要为他家的事情操这么多淡心。你让得力的人去查一查那位二太太和那位有没有什么关联。」

范建是司南伯爵的名讳,正是范閒的父亲。

费介皱着眉头,微褐的眼光微抖:「不可能,他们应该以为那个婴儿早就死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也相信他们不可能知道范閒就是小姐的儿子。」

院长微笑着:「陛下一向要求贵族、文官和我们之间保持距离,而当年派你去澹州,虽然很隐蔽,但终究还是有可能被对方发现。想来不论是太后还是宰相,都很好奇我们院子与司南伯爵的关係,那些藏在暗中的力量,藉着二太太的手,试探一下我们和范大人对于这件事情的反应,也是应有之义,所以我们不要反应过度,知道吗?」

费介忽然有了怀疑,关于澹州刺杀事件的发生,说不定是因为院长大人曾经故意漏出一些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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