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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杖责与人品

砰砰的磕头声在阔大的宫殿里响着,不一时左都御史赖名成的额头上就已经现出了血素。

皇帝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挥手让侍卫将他叉了下去,这才淡淡扫了范閒一眼,说道:「范提司,你身在监察院,律法所定特权极大,日后行事,定要愈发小心才是,切不可丢了朕的颜面。」

难得找到了这么一个和稀泥的机会,英明的陛下当然不肯放过,挥手止住了范閒请奏之举,太监知意,高声宣布散了朝会。

范閒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陛下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表现的太偏向自己。

他心里还不满足,诸位大臣却已经是深切地感受到了陛下对于范家小子的回护之意。众臣从太极宫里往外退的路上,纷纷上来表示对他的安慰之意,此时的大臣们似乎都成了都察院的敌人,将对方贬的一塌糊涂。

范閒一一苦笑应对,瞥见父亲正佝着身子,老态十足地往广场上走去,心头一动,赶紧上前去扶着。群臣在后方看着这一对父子,不由连声讚道,父子同朝为官,父慈子孝场景现于宫中,实在是一段佳话。

范尚书发现胳膊一紧,侧头看见是儿子来扶着,不由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安之啊安之,你怎么就不肯安份一些呢?」

范閒也是满腹委屈,谁能想到信阳那边总是阴魂不散地盯着自己。

临到宫门处时,却有位小太监悄悄跑了过来,传了陛下的口谕,便拉着范閒一路小跑地往后宫赶去。范尚书神情复杂地看了自己儿子的背影一眼。忽然间觉得这小子虽然常年扮着冷静稳重模样,但这小跑起来,却依然显出了骨子里的佻脱,与这宫中庄严压抑地气氛实在有些不合。

有同僚从后方来了。范尚书的眼神马上换作古井无波,微微一笑,与群臣一路出了皇宫。今日的雨早就歇了,但宫前空地上仍然是一汪汪水浸着,那几个都察院御史已经浑身湿透,却依然倔犟的跪在湿地上,而面色愤怒地左都御史下了朝会,也直挺挺地跪到了那几人前方,还将自己的乌纱帽取了下来,捧在了左胸。

看着这一幕。诸位大臣才知道事情依然没有完,舒大学士上前劝慰了几句,发现没有效果。便摇着头离开,而更多的大人们却是赶紧坐着马车回府,知道这件事情会越闹越大,自己还是躲远一些比较安全。

只有范尚书在这一行人面前稍站了片刻,然后吩咐自己府上的护卫。为这几名御史大夫取来伞具,守侯在一旁,因为谁都不知道待会还会不会下雨。

被小太监领着一路小跑。穿过了几道宫墙,来到了御书房外,小太监已经累的气喘吁吁,范閒想了想,真气微运,也让面色变得红润了一些。

他有些心绪不宁地进了皇帝的御书房,依着小太监的指点,小心翼翼地站在了皇帝的软榻之边。没过一会儿功夫,书房旁的一道布帘微动。换好了常服的皇帝走了进来,看着面色沉稳,眸子里闪过一丝激动地范閒,陛下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过于拘礼。

范閒于是真的很光棍地没有下跪行礼,接过小太监端过来的绣墩儿,老老实实地坐了上去。

今日地御书房,比起那日要清静许多,只剩下皇帝与他两个人,所以局面显有些诡异,范閒面色平稳,心中也自有些忐忑,因为猜想只是猜想,虽然经由陈萍萍的言语和这一世以来的诸多细节,早就已经证实了这个猜想。但如果待会皇帝真地将这个猜想挑明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就当范閒越来越觉得皇帝准备戴上慈父的面具时,却被接下来地话,打醒了过来。

「范閒,你不缺钱,为何贪钱?」皇帝陛下冷冷看着他,很直接地问道。

一滴冷汗从范閒的额头上滴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先前确实有些自作多,更知道自己通过柳氏收受银票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瞒过眼前这位陛下,站起身来,很认真地说道:「万岁,因为臣执掌监察院一处,所以要收银票。」

「噢?」皇帝似乎有些好奇他接下来地话。

「要真正地监察官员,那么首先就要融入官场,像以往监察院一处那种清水冷铁油盐不进的模样,虽然可以依靠庞大的密探系统,对于京官做出有力的监察,但是就像是雾中看花,总是看不清楚,对于京官系统中最要害的那些交易,始终无法摸清楚。」范閒小心解释道:「要监察官员,便得自己变成官员。」

他苦笑着继续说道:「万岁也知道臣久居澹州……」说这句话时,他低着头,却能察觉到皇帝听见这句话时,有些细微的反应。

「……入京之后,变化实在太大,臣当初只是位词臣,如今却要接手监察院这么重的权柄,心中不安之余,亦常思量自己其实与官员们有层隔膜,极难融入朝廷之中。」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皇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手冷漠问道:「如果你真是一隻白鹤,就算用墨汁将自己染黑了,也骗不了那些乌鸦。这些手段,实在是有些幼稚,只要你忠心为国,还有谁敢为难你不成?莫要忘了朱格的前车之鉴,那厮起初还不是想扎进京中官场,不料一头扎了进去,却再也无法起身。」

范閒知道皇帝是在重复地警醒自己要做一位孤臣,心头略有反感,面上却没有丝毫异动,只是嘿嘿笑着说道:「万岁。今儿个朝上就有人为难臣……」

在一旁持着拂尘地太监心头一颤,心想小范大人这话说的不合身份,显得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就算皇帝再如何喜爱这位年轻地臣子。只怕也会发脾气,就连太子在陛下面前都是恭敬中带着一丝畏惧,哪有人像范閒这般说话的?

出乎这位太监意料,陛下却是微笑着看了范閒一眼,说道:「朕确是想还你一个公道,只不过这是你与你家长辈的事情,朕也不想多管。」

范閒悚然一惊,知道陛下完全瞭解都察院上书的背景与信阳方面有关,但为什么他依然要压着自己,不让自己动手?他心中着实有些不甘。正想再给陛下加点儿眼药水地时候,忽然看着陛下揉了揉眉心,幽幽说道:「朕。有幅画像让你看一下。」

范閒心头涌起无数念头,想到了陈萍萍说过,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幅画像,就是留在了皇宫里!

正在此时,御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与范閒相熟的侯公公满脸焦急地走了进来,对陛下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范閒耳力过人,早听的清清楚楚。不由大感惊讶,心想都察院的御史们这次下的本钱也太大了吧?

果不其然,皇帝的脸色渐趋阴沉,看了范閒一眼,将手一挥,说道:「跪宫门,摘乌纱?这是谏朕昏庸,那朕就昏庸一次给他们看看,传朕旨意。都察院御史攀污朝臣,妄干院务,荒废政事,不思悔改,邀名妄行,着廷杖……三十!」

范閒第一次看见天子动怒,不自禁地感觉到了一丝寒意,廷杖三十,那些御史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了。

其实也是这几位御史的运气太差,庆国皇帝陛下正准备做那件大事的时候,却被他们打断了情绪,如何能饶?

神华门外,玉水河畔,拱桥之前,湿石板上,几名御史大夫被剥去了官服,摁在地上挨打。廷杖重重落下,又缓缓举起,每一起落间,便会带起血水数丝,雨水数蓬,场面好不血腥。

此时听得消息地文官们又有些赶了回来,看着这凄惨的一幕,急着入宫劝谏,而望向宫门处被派来观刑的范閒,眼睛里不免多了丝忌惮。今日之事,虽然是都察院地人首先生事,但陛下竟然为了范閒动用了停了数年的廷杖,不免对于范閒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有了一个更清醒的认识。

范閒站在侯公公身边,瞇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对于那些御史大夫没有半丝同情,脸上却是面露不忍之色说道:「公公,喊你手下人下手轻些。」

侯公公低眉顺眼说道:「范大人好心肠,先前您就交待过了,老奴哪敢不遵,已经交待过了,这时候打地惨,其实是没伤着筋骨的。」

范閒眼光往下一扫,看见这位太监双脚脚尖向外张开,知道这是「用心打」的暗号,微一叹息,便不再管这件事情。

离二人不远,被皇帝留了一丝颜面地左都御使面色景白,跌坐在地上,他虽然没有挨廷杖,但却感觉这些落在下属身上的杖责,就像是一记记耳光抽打在自己的脸上。范閒父亲留下来的家丁面带讥屑之色,手执雨具,看着神魂早迷的左都御史大人。

范閒走了过去,挥手驱散那些家中下人,略带一丝怜悯之意看着赖御史说道:「这件事情,您何苦牵涉其中?」

赖御使不知道范閒究竟知道多少内情,待在了原地。

范閒叹了口气,死活求着侯公公暂时停了杖责,单身入宫去向圣上求情。他不是看不得血腥,也不是想放这些敢撩拔自己的御史一马,只是当着那些面露不忍之色的朝中百官,他必须这样做。

范閒一面往皇宫里跑,一面在心里恨恨想着,你这皇帝老子想借这廷杖将自己推到所有官员的对立面上,我可不干。辛辛苦苦攒了两年的好人品,要是被你几廷杖打没了,自己可就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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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卷 京华江南 黑夜里的明拳

马车里一片昏暗,那位年轻人唇角泛着淡淡的笑容,有些为了不刻意而展现出的刻意,有些男子本身不应该带着的微羞味道,淡淡散开的眉尾就像庆庙里的壁画一般,有种古意与尊贵的天然感觉。

「我想不明白。」年轻人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恼,「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情,比如他为什么要查我,难道他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欣赏他吗?」

他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腰间的香袋,嗅了嗅渐渐散出的丁香花气息,轻轻将脑袋靠在马车柔软的厢壁上,半闭着双眼:「我欣赏他是很自然的事情,父亲习惯了马上的生活,为什么却如此看重他的文名?」

没有人敢接他的话,没有人有能力接他的话。所以年轻的贵族依然陷没在那种荒谬的不真实感中。

「为什么?」

「为什么?」

微羞的笑容从他的脸上渐渐敛了下去,他轻轻将手指挪离香袋,放到自己的鼻端搓了两下,似乎想将指尖残余的香气全数保存下来。

「这不通。」

「但是没办法啊。」年轻人叹息着,扭头看了一眼摆在身边的那串景色葡萄,忽然伸出手拎住葡萄的枝枒,面无表情地将葡萄扔了出去,「父亲太爱他了。」

「比爱我更爱。」

他有些神经质地扯动嘴角笑了笑,想到宫里那位太子,想到信阳的姑母,挥挥手。对身边那个卑躬屈膝候着的御史说道:「求和。」

御史贺宗纬没有参与到这次的行动之中,他愕然抬首,却看见二皇子地眼中闪着一丝厌倦的神色,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都察院的御史被打的肉骨分离。鲜血淋漓,这事情自然成了最近京都里最轰动地新闻,宫中新出的那期报纸轻描淡写地将当时情况写了出来,而官府内部的邸报上则是写的清清楚楚。

谁都知道,陛下通过这件事情,再一次重新强调了监察院的权威,而更明显的是,他再一次强调他对于那个叫做范閒的年轻人的回护之意。

御书房中有座,监察院中有位,御史参他。则有陛下廷杖给的面子。范閒,这个本来就已经光彩夺目的名字,如今在金色地内涵之外。更多了一丝厚重的黑灰边沿,让绝大多数官员不敢正视。

而御史被打之日,传闻这位年轻的提司大人长跪于御书房外,才乞得陛下停止了杖责之刑,都察院御史能活下来。全亏他不计前嫌地求情。而当时执刑的侯公公,也很随意地透露出去,之所以没有三杖就将御史打死。也是范提司大人暗中的要求。

范閒并没有在明面上将这件事情化作对都察院的人情,他一直对廷杖一事保持着沉默,相反就是这样的态度,反而让他获取了更多地理解与支持,毕竟是他保留了那几名可怜御史的性命。而原本就暗中站在他这一方的京都士林与太学学生,更是觉得自己没有支持错人。

庆国地民间,一直以为监察院就是陛下的一条狗,而直到这件事情之后,或许是因为范閒诗仙的名声太过耀眼。人们才开始学会正视这个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机构,对于监察院……至少是一处的印象开始逐渐扭转,黑与白之间并不是没有过渡的可能,正义与邪恶的阵营里,也会允许有别样的美丽。

灰色的沉默,这,就是监察院。

……

……

皇宫地赏菊会还有好些天,范閒半偏着脑袋,坐在自家的庭院里,一边猜测着婉儿在绣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面在想范思辙这小混俅最近这些天到底在玩些什么,偶尔也会想想,那个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二皇子是不是唇角依然带着那丝微羞的笑容。

范閒想到这件事情就相当的不爽,微羞?天真?这是自己的招牌!忽然发现一位比自己更尊贵的人物,也有这样的特质,他的内心深处就开始感觉到不安。

「少爷。」籐子京很恭敬地禀道:「依您的意思,沈小姐已经搬进园子里来了。」

范閒点点头,说道:「她这些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籐子京应道:「除了神思有些黯然之外,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现。」

范閒点点头,缓缓闭上双眼,说道:「替我发个帖子,请言府上的那位老少大人来府上吃个饭。」

「要通知老爷吗?」籐子京看了他一眼,小意问道。

范閒笑了起来:「这是自然的。父亲大人如果知道能够和言若海一桌吃个饭,只怕心中也会高兴不少。」

籐子京应了下来,忍不住说道:「那个叫贺宗纬的御史大夫又来了,少爷今日还是不见吗?」

范閒睁开了双眼,眼睛里不知道含着什么样的意思,他当然知道贺宗纬这个人,初入京都的时候,便在一石居里与对方有过交往,当时这位京都大才子是依附于礼部尚书郭攸之的独子郭保坤,却也不肯放过与自己结交的机会,想来便是位热中于权力的读书人。

至于他为什么现在会成了御史大夫,范閒对于其中的隐情清楚的很,知道对方最近这几天天天上门来访,所代表的是那位贵主子,因为自己连李弘成都避而不见,想来二殿下也会有些心烦吧。

「见见。」

范閒挥挥手,站了起来,院里准备的事情也差不多了,见见对方。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也不算不宣而战。

……

……

在园子里走了半天,范閒自己都有些烦了,才走到前宅。心想自己从北齐回来的那一个夜,是怎么就跑地这么快呢?或许自己是真的很担心妹妹翘家,老婆给自己戴绿帽子?

就这么想着笑话,才觉得秋树间的石子路短了些,走到前宅的书房里,那位叫做贺宗纬地御史大夫已经坐在了房中。

看见范閒到了,贺宗纬赶紧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见过范大人。」

范閒挥挥手,说道:「又不是第一次见了,客气什么。」

这话确实。去年春后那段日子里,贺宗纬时常来范府拜访,或许也是想走范家这条路子。但没曾想早已被范閒瞅出他眸子里对若若的那么一丝想法,加上非常不喜欢这人隐藏极深的性情,于是异常干净利落地划清了界限。

来了几次没人搭理,贺宗纬便知难而退,只是这位京都有名的才子。对于范府中人自然也不会陌生。

贺宗纬见书房里并无他人,很直接地说道:「下官因前事而来。」

「前事?」范閒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住了嘴。眉尾稍有些挑起,带着一丝兴趣看着贺宗纬御史的脸,却又挥挥手,止住了对方继续说话的意愿。

贺宗纬脸色黝黑,一看就知道幼时家中贫寒,但这些年的京都生涯,官场半年磋磨让他多了丝稳重,稍许除了些才子的骄傲气息。

尤其是那对眸子异常清明,满脸毫不刻意的正气。让睹者无不心生可亲之感,但落在范閒眼中,却是无比的鄙夷。

「什么前事?」范閒瞇着眼睛,笑着问道:「本官不是很清楚。」

贺宗纬果然不愧是二皇子地说客,浅浅一笑,黑色的面容浮现出一丝不容人错过的忠厚笑容:「并无什么前事,下官口误了,只是替二殿下带了一盒云雾山地好茶过来。」

范閒看着身前那个看似普通的盒子,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自己如果收了这礼,便等于是扯平了前些天御史的那件事情,在二殿下看来,也许说范閒没吃什么亏,反而在宫墙前的木杖下得了一个大大的面子,应该会愿意息事宁人。

「贺大人口误,我倒想起来了一件前事。」范閒微笑望着贺宗纬。

贺宗纬无由心头一颤,觉得这位年轻英俊地范大人,这位一入京都,便将自己身为才子的所有光彩全数夺过去了的年轻人,怎么与二殿下地神情这般的像?

「大人所指何事?」贺宗纬的心里有些不安。

范閒冷冷地看着他:「本官打春天时便离开了京都,前往北齐,不料这几月折回,却发现京都里的事情已经变化了极多,连自家那位岳父大人如今也被人逼得养老去了。」

贺宗纬舌根有些发苦,根本说不出什么话,知道自己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范閒静静说道:「贺大人应该知道吴伯安是谁吧?」

贺宗纬强打精神:「是老相爷家的谋士。」

范閒一挑眉毛,说道:「贺大人果然是有旧情的人,今年春天,大人与吴伯安的遗孀一道进京,只是不知道那位吴夫人如今去了何处?」

贺宗纬一咬牙,站起身来,拱手行礼乞道:「范大人,学生当日心伤郭氏旧人之死,因此大胆携吴氏入京,不错,相爷下台与学生此举脱不开关係,只是此事牵涉庆律国法,学生断不敢隐瞒,还望大人体谅。」他心中自然不奢望范閒能够将自己放了过去,但仗着自己如今已经与二殿下交好,强颈说道:「大人尽可针对贺某,只是二殿下一片真心,还望大人不要坚辞。」

范閒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本官乃是朝廷之官,自然不会针对某人,只是范某也只是位寻常人物,心中总是会记着些私怨的。」

贺宗纬眼带恨色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今日前来议和已然成了镜花水月,心想那相爷下台虽与自己有关係,但那是自己身为庆国臣民地本份,用些手段又如何?难道你们翁婿二人就不会用手段?这般想着。他起身一礼,便准备拂袖而去。

范閒极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间做出了与自己身份极不相符的举动,走上前。一脚就蹦在对方的腰窝子里!

一声闷响,贺宗纬难堪无比地闷葫芦倒在了地上!

贺宗纬毕竟是京都出名地人物,如今又是都察院的御史大夫,大怒爬起身来,指着范閒骂道:「你……你……敢打我!」

范閒捏着拳头,说道:「踹的便是你!你自要来府中讨打,我自然要满足你。」又是几拳过去,虽然不敢将对方打死,但也是将贺宗纬揍成了一个大猪头。

贺宗纬哪敢再待,捧着痛楚无比的脑袋。想起这位大人出道地时候便是以黑拳出名,赶紧连滚带爬地往府外跑去,只是出房之时。又挨了范閒的一记飞腿,外加茶盒飞镖一枚。

……

……

范閒看着那厮狼狈身影,这才觉得好过了些,低头啐了一口,骂道:「把我岳丈大人阴倒了。还跑府里来求和,他妈的,这不是讨打是什么?」

籐子京从侧边闪了过来。苦笑说道:「少爷,这事儿传出去了,只怕老爷的脸上不好看。」

范閒耸耸肩,说道:「不过是打条会叫的狗而已,还不是为了给他主子看。」

话说数月之前,范閒还在北行的使团中时,便曾经得了院中的邸报,对于相爷,也就是自己的亲亲岳丈大人下台的过程瞭解的清清楚楚。而在已死地肖恩老人帮助下,他对于这件事情的判断更加地准确。

吴伯安是长公主安插在相储的一位谋士,在去年夏天挑唆着林家二公子与北齐方面联手,想在牛栏街刺杀范閒,不料最后却惨死在葡萄架下。因为这件事情,吴伯安地儿子也在山东,被宰相的门人折磨致死。范閒如今自然不知道,这是陈萍萍埋的最深的那个钉子袁宏道所作所为。

而吴伯安的妻子却被信阳方面安排进了京,巧妙地经由贺宗纬之手,住进了一位都察院老御史地旧宅,开始告起御状。

真正将林相爷掀翻的事情,却是一场很没有道理的谋杀。

在京都地大街上,有杀手意图刺杀吴伯安的妻子,似乎是相爷的手下想要灭口,但却异常不巧地被二皇子与靖王世子联手救了下来。

此事被捅到了宫中,宰相林若甫只好接收了桌面下的交易,黯然地离开了京都。

范閒就是从路上的那次院报起,开始怀疑起二皇子与靖王世子在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才开始思考,这位二皇子与信阳那位长公主之间的真正关係。

每次看到大宝的时候,范閒便会想起那位回了老家的岳父大人——这不是什么公务国事,只是范閒与二皇子间地一场私怨罢了,虽然背后肯定还有范閒更深远的想法,但至少,范閒身为人婿,总要在这件事情报復一下。

……

……

范閒揉了揉拳头,活动了一下筋骨,确实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转身便回了后宅,一路走,一路对籐子京清声说道:「这事情不要告诉父亲,想来那个贺宗纬也不好意思四处传去。」

来到后宅,婉儿还在认真仔细地绣着那物事,范閒看着自己的妻子,微微一笑走了上去。

贺宗纬被打之事,他自然不好意思四处传去,但二皇子却依然知晓了这件事情,越发不明白范閒如此嚣张,究竟凭倚的是什么。这位二殿下在朝中看似没有什么势力,但实际上在信阳长公主的帮助下,已经获得了不少朝臣的效忠,所以其实并不怎么将范閒看在眼中。

但如今细细想来,这范閒……明明是个文心绣腹的大才子,怎么却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鲁臣了?难道监察院这个机构对于一个人的影响真的有这么大吗?

不过二殿下还是认为范閒顶多只是陷入了意气之争,他并不愿意在此时地情况下屈尊去见范閒,想来范閒在痛打了贺宗纬一顿后,应该安静下来。所以他只是写了封信去信阳,并没有太多的担忧。

……

……

信阳那座美丽的离宫之内,奇美的老树正迟缓而沉默地拔离着枝叶,片片微黄树叶在那些白纱帐子之中飘泛着。一隻柔软地手伸到空中,柔柔地接着一片树叶,手上的青筋并不如何粗显,只是淡淡地在白玉般的肌肤里潜行,就像玉石中的精神,十分美丽。

离开京都一年的长公主李云睿,像个少女般娇憨地打了个呵欠,将手中的枯叶扔到了地上,抬臂轻撑着下颌,眼眸微微一转。流光溢媚,说道:「袁先生怎么看?」

出卖了宰相林若甫,如今投身于信阳方面的谋士袁宏道。面无表情,但眸子里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丝惊谎:「二殿下乃天之娇之,未免轻敌了一些。」

长公主吃吃一笑,说道:「那范閒不过是个年轻人,称之为敌。袁先生过于慎重了。」

袁宏道苦笑道:「这位姑爷可不是一般人,北齐之事虽然未竟全功,长公主妙算亦未全盘实现。但范大人却巧妙居中,手不沾血,却挑得北齐皇帝暗纵上杉虎刺杀了沈重,如此人物,哪里能用鲁莽二字就能形容?更何况姑爷本是一代诗仙,如此锦口绣心的人物,心思只怕比寻常人要繁复多少倍。」

长公主叹了口气,从锦榻上缓缓正起身子,华贵宫服之外露出的一大片背颈。白皙无比,像天鹅一般美态尽现。

「这小子,没将肖恩救出来也罢了,居然最后还阴坏了沈重,这崔氏如今天天来叫苦,北齐那边的镇抚司指挥使地位置还空着,那些下面的锦衣卫不敢做主,一时间出货的渠道都阻了。」

一直静立在旁地长公主心腹黄毅恭敬说道:「眼下正在与北齐太后商议,只是北齐那位年轻皇帝最近很是硬颈,硬是顶住了太后任命长宁侯为镇抚司指挥使的意。」

长公主冷笑一声,说道:「北齐那老太婆也真是个蠢货,任意挑个不起眼的心腹就好,非要自己的兄弟去当特务头子,她当自己的儿子是傻地吗?」

袁宏道在一旁提醒道:「北齐之事暂且不论,只是不知道京里的情况会怎么发展。」

黄毅一直不喜他来信阳不久,却深得长公主信任,强压着内心深处的淡淡醋意,说道:「京中小乱一阵后,应该会平稳下来,想来陛下也不愿意自己亲手挑地监察院接班人,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袁宏道冷笑道:「老夫不知道陛下如何想的,我只知道那位小范大人却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这次都察院御史集体参他,本是为了提醒他有些事情不能碰,哪里料到陛下对他竟是如此恩宠,那范閒面上被损了一道,这时候自然是要想办法找回来的。」

黄毅顾不得在意他的神色,异道:「难道那范閒还敢将把事情闹大不成?」

长公主这时候才微笑着开口说道:「袁先生说的有理,本宫这次不该急着让都察院去碰那小傢伙儿,那小傢伙儿的性子倔着哩。」她忽而掩唇笑道:「黄毅你莫要这般说,我那女婿啊……真是个爱闹事地人,范建那老货给他儿子取名安之,想来真是有先见之明,知道我女婿安静不下来。」

她这掩唇一笑,离宫之中却是顿生明媚之色,那眼眸里的生动之意,眉中含着的妩媚之意,就有如这秋天里的雨丝一样,润泽着每一处空间,让黄毅愣在了原处不知如何言语,就连袁宏道也不免有些失神。

「估计我那好女婿,肯定会再咬老二两口。」长公主微笑着说道「写信,让老二求和,不论受了多大的伤,都求和。」

这位庆国最美的女人言语虽然温柔,但内里含着的威势却是无人敢议论,黄毅欲言又止,忍不住摇了摇头。

长公主甜甜笑着:「母亲来信说了,让我年节的时候回宫里过年,等着吧,等着回京了,本宫再与好女婿好生玩玩。」

而在京都之中,秋夜的怀抱里,监察院一处的密探开始行动了起来。

钦天监监正,是个不起眼的职位,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候——比如有颗流星落下来了,比如月儿被狗吃了——他要负责向陛下解释,而他的解释有时候就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他是二殿下的人,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被庆国最出名的那些黑狗们噙到了嘴里。

长街之上,嗖嗖数声,十几名像黑夜恶魔一般的黑衣人,直接跳进了钦天监监正的府邸之中。等到护卫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老爷已经被这些黑衣人捆成了粽子!

而这些强贼却并不离开,反而点亮了院中的灯火。

在满院的灯火之下,那些身负武力的护卫们看着那些黑衣人的衣服,竟是不敢动手。

一身黑衣,亲自领队的沐铁冷冷地看着场间的閒杂人等与钦天监监正的家人们,一字一句说道:「监察院奉命办案。」

说完这句话后,监察院一处的官员们将钦天监监正拖出府去,塞进了马车里,不过片刻便消失在漆黑的深夜中。监正府内骤然响起一片哀嚎之声,灯火也渐渐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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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宫外的青春

庆历五年秋,宫中小太监洪竹抱着厚厚一迭文书,半佝着身子,一路向着西角门上的那间房里小跑,显得有些小的脚尖踩在微湿的地上,不带半分迟疑。他身上穿着的淡蓝衫子下摆已经掀了起来,免得绊着了脚,而他的右手却是横放在那迭文书之上,宽大的袖子将文书遮的严严实实,生怕这天上若铅般厚重的垂云会挤出几滴雨水,打湿了这些文书。

跨过门槛,履了交接的规程,与屋里的太监们互相对了一遍册名,洪竹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在表上画上押,将怀里的文书递了过去。

中书是庆国处理朝政的中枢要地,往常的地位并不如今日这般重要,因为还有位宰相在总领六部,一应奏章总是相爷提笔过目了,才会入宫请旨意,而现在权相林若甫已经黯然归乡,中书省的地位一下子就突显了出来,陛下又提了几位老臣入中书议事,并且将议事的地点就投在皇宫的角门之外,方便联络。

如今在中书里负责朝廷大事的,是舒大学士及几位老臣。

微寒的秋风从宫前的广场上刮了过来,洪竹搓了搓手,呵了口气,安静地站在门外,等着这几位老大人的回章。他这时候还不能离开,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一个凑趣道:「那是,如果要说咱这大庆朝地要害,全被小洪公公捧在怀里。」

洪竹再如何骄傲,这点儿警惕是有的,赶紧正色黑脸说道:「胡说什么呢?我不过就是位奴才!」

太监嘿嘿笑着说道:「除了陛下,咱庆国官员士绅,谁都是奴才啊……小洪公公,您可不知,如今您的名可显出去了,就连小地在外面给宫里置办绣布,旁人一听说小的与您交好,都会另眼相看,都说啊,这京都里,除了尚书府上那位小范大人外,就数您这位小洪公公了。」

洪竹伸手平了平额前的那丝飞毛,笑了笑,没有什么说什么,虽然他知道自己与那位名声惊天下的小范大人远不是一个层级上的人物,但马屁总是人人爱听,尤其是将自己与那位相提并论,心中难免有些得意。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儿从这偏殿的门外走了过去,几个小太监赶紧都住了嘴,洪竹也是心中一颤,瞧清楚了那位是淑贵妃宫中的戴公公,自己虽然接了抱文书的差使,但从品级上讲,比戴公公却差的太远。

直到戴公公走远了,一位小太监才往地上啐了一口,似乎是觉得刚才地沉默有些跌份儿,恨恨说道:「这位戴公公早不比当初。亏得我先前还没回过神来,像他如今这般落魄,我们何必理他。」

洪竹心中一动,问道:「戴公公怎么了?」

那位小太监眉飞色舞说道:「前些日子御史参小范大人。就扯出了戴公公,虽然最后陛下将御史打了廷杖,但戴公公也是被好生责罚了一通,如今听说,不仅陛下夺了戴公公宣圣旨的差事,就连贵妃娘娘都准备将他撵出宫去哩。」

旁边又有人对洪竹讨好说道:「当日戴公公当红的时候,对咱们这些下面地是又打又骂,如今他失了势,还有谁愿意去理他去?他就是那跌到烂泥里的秋叶,哪比小洪公公这等新鲜的枝枒。」

洪竹听着这阿谀奉承的话越发不堪,越发粗俗。皱了皱眉头,随意说了几句。便赶紧走出偏殿。

他沿着殿下地巨柱往前赶着,终于在入后宫的石门前,看见了戴公公有些颓丧的背影,赶紧跑上前去,讨好说道:「戴公公。远远瞧着便是您,赶紧来给你请安。」

戴公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最近这些天。宫里这些小王八蛋们少有像对方这般有礼数的,他也知道洪竹最近在御书房处做事,渐渐要红了起来,所以越发觉的奇怪。

洪竹也不说有什么事儿,只是一句一句巧妙地恭维话地往对方心里喂,将戴公公哄的极为高兴,这才分了手。

看着消失在后宫深处的戴公公,年纪轻轻的洪竹才在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旁人都以为戴公公会失势,可是洪竹却不这么认为。因为这位戴公公既然与宫外的那位小范大人有关係,那么一定会重新站起来——洪竹这个小太监对于戴公公没有什么信心,但对于范提司大人,却有无比的信心。

因为他最近天天都能听到御书房与中书省地议事,知道那位小范大人如今红到什么程度!监察院一处十天之内捕了五位大臣!陛下却一直保持着中允,中书省的意见再大,反弹再厉害,都没有办法动范提司分毫!

十天五大臣,虽然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员,但身为深宫里地太监,洪竹也深深知道,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那位小范大人需要何等样的魄力,而他的身后,又站着何等样的靠山——他常在御书房,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座靠山……就是庆国地皇帝陛下!

洪竹摸着自己唇边那粒快要喷薄而出的青春痘,心中无比艷羡宫外那位世人瞩身的小范大人,心想都是年轻人,怎么活地层次相差就这么大呢?如果能通过戴公公的关係依附到这位小范大人的身边,那就太美好了。

钦天监,吏部,连续五位京官的落马,重新让监察院的阴暗开始笼罩起整座京都。

不过京都的百姓并不怎么看重这些,反正倒霉的都是官儿,干自己何事?

而在官场之中,对于监察院一处的评价却更多地偏向于负面,除却物伤其类之外,更多的是不理解。没有官员能够理解年轻地范提司为什么会对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官员们下手。

除了极少数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些各部落马的官员,都是二皇子暗中体系中的重要棋子。

很多人以为范閒是在报復,恼火于御史的集体上参,却碍于陛下的严旨,不能对都察院动手,便像受了刺激的莽夫一般,手持七斤重的杀猪刀,咆哮于长街之上,逢人便砍,尤其是大杀毫无护身之力的稚童,以便发洩心中的郁闷。

只是……范閒范提司,从进京近两年的表现看来,不应该是如此衝动无脑的人物啊。

……

……

范閒笑瞇瞇地坐在新风馆里,右手拿着筷子搅着浑身红透、上有肉酱、诱人唾沫的麵条,左手拿着沐铁呈上来的案宗在看。这几件案子审的极快,自己准备的充分,一处拿的证据极实在,看来就算是送到大理寺或者刑部去审去。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在这次行动开始之前,他当然先请示了父亲和那位老跛子,两个老狐狸都表示了沉默,于是范閒知道了他们地态度。

这是必须做的一件事情。他一定要让二皇子痛起来,要让他以后再听信阳方面话的时候,更慎重一些,同时为自己减少一些麻烦。

不过二皇子的反应,有些出乎范閒地意料,在贺宗纬被自己赶出府去后,竟是没有再派人来求和,想来是皇子的尊贵自持让他停止了进一步的接触,但是对方也没有着手进行反击,这件事情里透着丝古怪。

「望月楼是个什么地方?」范閒有些好奇问道。

沐铁的脸上露出一丝淫秽的神情。

范閒笑着骂道:「你这么大年纪了。乖乖回家抱孙子吧,别老想着这些好事。」

沐铁苦脸道:「望月楼虽是青楼,但却是京都这一年里最新兴起的地方。一处暗中查得,这楼子应该背后是位大人物,最近那里的动静有些大,似乎有些人正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范閒对于青楼没有什么兴趣,流晶河那边是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势力范围。虽然如今和二皇子在暗中交锋着,但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和李弘成撕破脸皮,朋友一场。说不定将来又是另回事。

但他对于沐铁的话很感兴趣:「大人物?多大?」

沐铁斟酌了会儿后说道:「这个楼子有些邪气,胆子很大,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都敢做,几个月地时间,就逼死了好几个女子……看京都府尹默不吭声的态度,只怕背后的人物……应该是位皇子。」

范閒沉默了起来,不知道这望月楼地背后是太子还是二殿下,那位大皇子天天只喜欢在军部里与人比武,陛下的赏赐又厚。暂时没有银钱方面的需要。

在当今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不可能同时得罪所有人。想到二殿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略觉心安,对沐铁说道:「找个时间你去探一探,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个高级妓院是那位皇子用来联络京官的地方,那你塞几个人进去。」

沐铁摇摇头:「那里管得紧,又是新开地,一时很难打进去,而且监察院只监管百官,对于民间的商人没有什么办法。」

范閒有些恼火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院子虽然管不了妓女,但总能管管妓女的衙门,总之你盯紧点。」

有句话他没有对沐铁明说,二皇子过于谦和安静,范閒总觉得对方抓着某张王牌,正等着在某个时候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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