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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时不逢春

 

和好如初后——准确来说比修复关系之前甚至更上一层楼了——傅声很快就因为任务而成宿成宿在执行局加班不能回家。裴野像新婚之夜被抛在家的小媳妇,常常一个人独守空房。

可很快,整个a国局势的紧张蔓延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学校里不断有人因为不明原因退学,寝室里的老李也申请休学了,剩下他们三个人,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徐怀宇也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人人私下都说,将c党人作为非法组织逐出议会的法案一通过,潘多拉的魔盒就会彻底打开,等待着a国的唯有极权军变这条末路。

警备部的名声在民众中愈发不堪。裴野品学兼优,又有傅声这棵大树乘凉,学校没人敢动他,可背地里总有人讥讽他的表哥是“军部养的会咬人的狗”。

他教训过那些人几次,险些被h大记了过,傅声知道了,百忙之中也要抽空专程过来劝阻他,提醒他现在万万不能出头惹事。裴野替傅声委屈,也知道他的难处,每次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他装聋作哑,心里却如烈火烹油。

这样的情绪,即便到了春风面前,也很难完完好好地遮瞒住。

“春风”正是那个花店男孩的代号。裴野不愿和那个对自己颐指气使、仿佛无事不知的亲哥沟通,于是传递情报的重任便委以这小男孩。

迫于帝都一日紧似一日的风声,不到半月,两个人几乎天天见面。打那次送的白色弗洛伊德被傅声带回家精心养护起来后,裴野一边得了借口,一边出于想给傅声寻开心的私情,每天都来花店挑一束鲜花。有时是粉色郁金香,有时是白色铃兰花,有时是浅色的香槟玫瑰。

当然,付钱的时候,十之不过一二。

久而久之,板着脸装小大人的男孩仗着裴野欠他一屁股债,说话也开始肆无忌惮地顽劣起来。

“新到的紫罗兰,有的还是花苞呢。您跟我来。”

爬上一段旋转的陡峭楼梯,春风领着裴野走进一间暗门后的阁楼,在他身后关上门。阁楼十分狭窄,破旧的桌上放着一盏三十年前的燃油灯。

“组织有指示,”春风说着边坐下来,“受保护的是军部的一把手,等法案通过,他会先秘密转往国外,等候时机成熟……也就是他们说的摘桃。务必要把行动扼杀在摇篮里。”

“这么庞大的计划,猫眼怎么可能能知道太多。”

裴野摆弄着桌上的紫罗兰,听见男孩啧了一声:“别天真了,警备部这两年提拔的特警系统的干部里,就猫眼升得最快,要不是为了保密,军部都要给他颁勋章了!这人就是把见血封喉的匕首,但凡见到他真容的,最后都死了。”

“停停停,你这是哪来的古老都市传说,”裴野忍不住吐槽,“猫眼他……就算他作为和咱们立场不同的敌方来说是麻烦了点,可现实生活中他挺善良的,那天卖花的时候你不也见到了吗?”

春风嗤的一声:“那也是个麻木不仁的刽子手,做了当局党同伐异的屠刀。”

裴野气笑,胳膊肘搭在桌子上倾身向前:“我说,这些词你都从哪学来的?”

“裴参谋长,和我养父母。”春风白了裴野一眼。

春风口中的养父母是这家花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一对中年夫妻,因为被酒后军队的兵失手打死的可怜儿子,毅然决然选择了参加这场风雨飘摇下的革命。

“有没有一种可能,既然猫眼是个你嘴里无情的杀人机器,”裴野酝酿了一下又接着问,“把他策反到我们这边,为组织所用不好吗?据我观察,猫眼没什么政治立场,他进警备部单纯是出于对父亲的崇拜。”

男孩不赞同地翻了个白眼:“你不怕他也是个卧底,哪一天也突然背刺我们?”

裴野五官微微扭曲,眼底噙着一丝愤怒:“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也是?”

“怎么,难道你的工作不就是终有一日背叛他?”

男孩眯起眼睛,看了裴野一眼,突然间恍然大悟般长长地哦了一声。

“你喜欢他。”

男孩说。

裴野的瞳孔猛的缩紧了。

“谁——”

“你喜欢上猫眼了,日久生情,对吗?”男孩语速快如连珠炮,“所以你才一直对我们的道路抱有幼稚的幻想,希望双方彼此妥协让步,是不是?”

裴野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在有人掀开下水道上的石头、阳光照进来的一瞬间慌张地四处乱窜,却始终都困在原地无处遁逃。

裴野很少有这样被戳破了的气球一般蔫儿了的样子,男孩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推断,站起身垂眼看了看桌上包好的紫罗兰:

“怪不得,比起情报,每次来你更用心的是给猫眼选一束他喜欢的花……我要把这事汇报给裴参谋长。”

“别!”

裴野的脸顿时失了血色,紧紧抓住男孩的胳膊:“我之前是把这些事想得理想化了些……我保证,裴初想要的情报我一定给他拿来,行不行?”

“谁知道你会不会包庇猫眼?”

“我是裴初的亲弟弟,我要是使坏心眼,他弄死我不是易如反掌?!”裴野一顿连哄带骗,就差要举手发誓,“你摸着良心讲,组织要我汇报猫眼的动向,我不都老老实实交待了?”

春风这才慢慢坐下,看他的眼神依旧狐疑,语气却不如最开始那么冷硬:“你,留待观察……”

砰的一声,暗门被大力推开,震下一层阁楼上的积灰。

花店老板,春风的养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跑得很急,说话都发不出声音,嘶哑着低吼道:

“有条子——快走!”

男人最后两个字对着裴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裴野大脑一瞬间宕了机:

“暴露了?!”

“快走!”男孩一下子跳起来,“让他们发现你就完了,别管我们,跑!”

春风的养父几乎疯了似的跑到角落,从柜子里拿出一沓资料和几个硬盘,又颤抖着伸手去摸索打火机;裴野连手里的花都忘了放下,跌跌撞撞站起身往外迈步,差点被椅子腿绊倒。

须臾功夫,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以及一个青年的怒喝:

“都给老子站住,不准动!安全检查!”

裴野登的犹如晴天霹雳。

是赵皖江。傅声和赵皖江共事久了,两家人自然更熟,见了面他也跟着叫一声二哥,去年圣诞节赵皖江夫妻还邀请过傅声他们来家里吃饭。

别说今日逃不逃得出去,只需一眼,赵皖江便能认出自己的影儿。

“让他们看到你在这暗门后头,罪名可就坐实了!”

春风用尽全力把裴野推出门外,他正要寻个时机翻窗子,手腕忽然被拽住,他回过头,冷不防对上男孩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一定要活下去,”男孩目眦欲裂,一字一句说道,“记住,不惜一切代价!”

说完,春风最后凝视了裴野一眼,毅然决然关上了暗门。

他脑子还浑浑噩噩着,脚下虚浮,只是机械地做着逃跑的动作,春风的话却像咒语一样在脑海中不断回响。

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

等待他付出的,究竟是什么?

“谁在那里!”

裴野一个踉跄,差不点从楼梯转角摔下来,翻窗已经来不及了。他脑海中一瞬间闪回了一百种自己的下场,他会被怎样并不重要,可刚刚春风和他的养父为了保护自己而断后,一切努力竟然就这样化为乌有了吗?

一道手电筒的强光晃得裴野睁不开眼,他下意识转过身抬手挡住脸。

“把手放下!”

刺激的白光让其余的感官也变得迟钝,裴野放下手,眯起眼睛强迫自己适应这光线。楼梯下方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怎么是你这孩子!……”

赵皖江放下手电,震惊得合不拢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赵皖江嗓门大,裴野还没来得及想好搪塞的理由,不远处也闻声走过来一个人,拿起手电筒往楼梯上照了照:

“怎么了二哥——”

手电筒打过来的瞬间,裴野逆着光看清了傅声的脸,傅声也看见了他的。

傅声一身黑色警服,戴着一双黑色皮手套,剪裁合度的衣着勾勒出他利落清瘦的身姿,纯黑的面料映衬得青年肤色莹白,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武士刀,锋刃森森。

他们目光交汇,傅声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表情却如面具般毫无波澜,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漠然移开,关掉手电筒,唇角微微一动。

“带他下来。”

傅声毫无感情地说。

寥寥几字,就足以让他腿软。

赵皖江大步迈上楼梯,一把薅住裴野的肩膀,边把人带下楼边在他耳边低声耳语:

“老实点,别让人知道你认识小声。一会儿让你干什么,照做便是。”

裴野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尖锐得失真:“这是怎么了二哥,你们要干嘛?”

“你个学生仔,少管你哥的事。”

赵皖江最后在他背上拍了一掌,裴野半真半假地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低着头像贼似的贴着墙根儿走到花店一楼的角落。一楼墙边站了一溜人,有的一头雾水,有的瑟瑟发抖,不过尽是些倒了霉的顾客。

“安全检查没结束之前,都不许离开,否则小心这玩意不长眼。”

楼下一个同样穿警察制服的人晃了晃手里的枪,本来面露怨气的见了亦缩了脖子再不敢吱声。裴野小心地挪到一个不起眼的墙角,偷偷斜着眼睛往楼梯上张望。

楼上的搜查仍然没有停止,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声令人心惊肉跳。

裴野努力竖着耳朵,从混乱中并不费力便辨认出赵皖江的大嗓门。

“他大爷的,这暗门后头没有人!”

裴野顿时松了口气,面上还装着惶惶不安的无辜路人模样,心里却为警备部扑了个空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慰。

可很快,傅声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滑轨生锈严重……这是个双向暗门,真正的常用密室在另一边。二哥,退后。”

裴野的心登时沉到了无尽深渊。

楼上的翻查都停了,整个二层小店安静下来,只听咔哒一声,暗门再次被推开,忽然轰的一声巨响,接着两发枪声,一阵咚咚的沉重脚步叩在木地板上,随即一声暴喝:

“跪下!”

完了,裴野心里知道,全都完了。

阁楼里那不堪一击的机关怎么可能拦得住常年在一线出生入死的执行局特警,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毫无胜算的负隅顽抗。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走狗,闻着味就……”

花店老板喘着气,话没说到一半,闷哼一声,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即使在楼下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困在一楼的几个闲散人员霎时面如死灰,店里鸦雀无声。

不知道动手的人是谁,接着便能听到赵皖江道:“烧得倒是干净,可惜这硬盘你砸坏了也能修复。”

顿了顿,赵皖江似乎在询问另一个人:“真是造孽,这还有一个孩子……要不要把他们带回去?”

又有一个陌生人道:“部长的意思是,格杀勿论。”

裴野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这两个人是在对同一个人请示——赵皖江如今是执行局七组组长,而傅声是执行局干部首席,两人行政级别上平等,但执行任务时傅声的权限毫无疑问更高。

过了好久,傅声都没有回答。倒是阁楼里花店老板咳嗽着,狼狈地率先嘶声道:

“你们但凡还有一点人性,就该放了我的孩子,我儿子是无辜的!”

“一群军政府的恶犬,难道你们连最基本的良知都泯灭了吗?!”

“我就是死,也要诅咒你们下十八层地狱——”

有人听不过,拿什么东西把男人的嘴粗暴地堵上了。花店老板凄厉地呜呜呼号着,衬得楼下像死了一般寂静,有人已经两腿打颤蹲在地上起不来,还有的瘫坐在架子后头喃喃自语:

“别杀我,我不是c党人,只是路过买花,我什么都不知道……”

楼下唯一的一个知情人此刻站在楼梯下方,紧张揪着他的胃,令他翻江倒海的几乎要吐出来。

压抑仿佛令这个小小空间里的时光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野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时,他听到傅声轻轻地、平静地命令道:

“开枪吧。”

砰砰两声枪响,楼下的人皆是浑身一震。楼上单薄的地板上响起咚咚两声子弹壳落在地上的脆响,紧接着是某种敦实的血肉倒在地上的厚重闷响。

无论怎么数,都只能是两个人。

裴野的手痉挛似的抽了抽,手里的紫罗兰掉在地上,纸包的花束在地面弹了弹,震碎的花苞散落一地。

楼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有心理素质差的人已经捂住嘴跪倒在地上干呕起来。裴野扶着楼梯扶手才勉强撑住身子,他攥着木质扶手,用力到指节青白。

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动静,透过扶手传来的震动,裴野似有感应地抬起头。

警备部的人正陆陆续续从楼上走下,最前面的人正是傅声。

很久很久以后,裴野都忘不掉那一天傅声的样子。傅声纯黑的制服一尘不染,连一丝火药味和血迹都不曾在身上留下,青年的黑色短靴踏在年久失修的楼梯踏板,每一步都从容不迫,而叩响在楼梯上的每一步都残酷如死亡的倒计时钟声。

楼梯间很暗,可傅声的眸子如古井无波,唯有瞳孔折射出一丝如冷血动物般深冷的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傅声的代号叫作猫眼。

傅声边走边环视楼下已经吓得失了魂的人群——说是环视,他的头几乎没有动,只是缓缓转动眼球,像是农场主在凭心情挑选待宰割的家畜。等走到剩下两级台阶时,傅声站住,抬起手一边悠闲地摘下手套,一边沉默地继续望着剩下的人。

裴野就在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可傅声根本没给过他哪怕一个眼神。

“如果有人把今天的事乱说出去,”傅声垂着眼帘扯下手套,翻了翻手腕,伸长五指活动了一下,说话声很轻,可整个一楼都能清楚听见,“与楼上的人同罪。”

傅声握着手套,仍没抬眼,声音冷得淬了冰:

“各位的脸,我可都记住了。”

屋内空气一僵,不知是谁带头唯唯诺诺地说了句不敢,店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告饶声,傅声身后赵皖江挥挥手喊了句都快滚,满屋子人顿时作鸟兽散。

只有裴野还傻傻地杵在原地,他看着傅声,好像自己,你就不准他毕业,这难不成也是你没办法?”

“这……”

被审问的人嘴唇一哆嗦,“你儿子难道就是五年前那个因为毕不了业从楼上跳下去,摔成了瘸子的,那个——”

“我儿子不是什么瘸子!”

啪的一声脆响,一支钢笔丢出去正中那人的额头,男人捂着头哎唷了一声,却只能蜷起身子躲也不敢躲。老委员胸膛剧烈起伏着,表情格外狰狞。

“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他怒目而视,缓缓起身,“小裴。”

裴野突然听到老委员喊自己的名字,应了一声,只听他又说:“把这个人放到严重威胁的名单里,明天一早交上去。”

裴野嘴里的一个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人一个激灵,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须臾功夫,早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当时是犯了糊涂,并非故意针对那孩子的!您饶了我这一回,我妻子怀孕了,如果把我放到名单里,学校会立刻开除我的,也不会再有学校聘用我,我们全家都没有经济来源了……”

“你老婆遇人不淑,与我何干,”老委员嫌恶地瞥了跪地的人一眼,对裴野比了个跟上的手势,“我儿子的一条腿,换你们的几条贱命,公平得很。”

说完,他绕过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的男子,拉开审问室的门大步离开。裴野匆匆合上手提电脑跟上去,与地上的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紧随其后走出来,关上门。

所有的哭声、求饶声,如日复一日发生在这里的诸多大同小异的场景一样,被阻断在了小小的屋内。

老委员长叹了口气,神色略微平静了些,这才转身:“小裴,刚才的……”

“您放心,”裴野笑笑,“和审问无关的话,不会出现在记录中。”

老委员看向裴野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惊讶和赞赏。

“按规章办事,该记录的你正常记下就是。”

说完,他又呵呵笑着拍拍裴野的肩,凑近了些:“小伙子,聪明肯干,未来可期呀。”

裴野没有看对方的眼睛,低头恭敬道:

“前辈谬赞了。还有一些h大其他学院的学生档案,您要不要看一下?”

“你都审完了?”

“是,”裴野说着就要打开手提电脑,“不过都没什么大问题,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再查一遍。”

“不用,你办事我放心,”老委员大手一挥,接着扯了扯领带,“我也累了,挨个叫过来审问怕是要了我的老命。”

裴野应了一声,合上电脑。

这老男人不知道,裴野口中的几个学院,就包括他在h大就读的那一所。当档案中出现熟悉的徐怀宇等人的名字时,裴野的黑色制服,可气质却与前几次审讯的人全然不同,神态也毫无对审讯全无进展的紧张,可以断定在c党内必然有一定地位。

对方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白炽灯下,傅声看清了青年的面孔,不禁微微一愣。

这青年他从未见过,可相貌却让他蓦地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错觉。可与那个熟悉的人比起来,眼前高大俊美的青年少了几分张扬锐气,平添了一丝阴骘沉郁的气息。

傅声蹙了蹙眉,双手握住轮椅扶手:“信鸽。”

被唤作信鸽的裴初一挑眉,在椅子上坐下,真情实感地拍手称赞了一句:

“老军部的未来之星,实力果真不容小觑。”

说完,裴初拾起军帽,抚摸着帽檐,像在把玩着什么宠物般悠哉游哉:“我们没见过面,却没少交过手,你能认出我,作为宿敌我很荣幸。”

傅声移开视线,短促地笑了一下:

“那你也该知道,即便派你来,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怎么,斗了这么多年,你难不成以为我还对你有什么情分?”

隔着单向玻璃,裴初的头微微转过一个角度,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的眸光却精准地落在玻璃后的裴野脸上。

屋外的裴野心下一凉,裴初的目光好像会穿墙术的幽灵,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漆黑眼眸就像在无声地对自己说话。

“这点自知之明我当然有,”裴初不着痕迹地回过头来,打量了傅声一会儿,语气里带了些流于表面的惋惜,“看守所的人告诉我,猫眼三次逃跑未遂,有一次你甚至差一点就跟着垃圾车出了大院……”

裴初说完停了停,见傅声没什么特殊的反应,觑起双眼:

“求生欲这么强,你是有何未尽之愿?”

傅声纤长的睫羽一颤,面上却露出感到很可笑似的耻笑之意:“你觉得呢?”

裴初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靠坐着,与束缚在镣铐般的轮椅中的傅声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可能是没来得及销毁的蛛网计划的全部信息,也可能是轮渡行动的研发资料。“

裴初口中蹦出几个裴野闻所未闻的陌生词汇,少年微微一怔,却见傅声脸上毫无波动,只是眨也不眨地盯着裴初的脸,看不出他对这些字眼有任何的反应。

裴初说完,翻了翻眼睛佯装回忆了一下,轻轻一拍大腿:

“——喔,还有你生死不明的父亲,以及那些你视为兄弟的战友,你的亲人朋友们。你想找到他们,对不对?”

傅声牙关紧了一紧,随即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要是你,就会让这里的人假装放我走,”傅声的嗓音里都带着不屑的笑意,“派人跟着猫眼,放长线钓大鱼,不是坐享其成?”

他看着不语的信鸽,想挪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身体,发觉自己动弹不得后咧了咧嘴角,摇摇头道:

“放弃吧。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玻璃窗外坐着的监听和记录人员中间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潮水般切切的声音,动静不大,却能感受出这些人的沮丧。

不配合是审讯的常态,可傅声不同,他熬了无数轮,拖着虚弱的身子,却始终精神奕奕、情绪稳定,面对不同招数不同套路都游刃有余,甚至在空闲时间还能策划出三次路线各异的逃跑计划。

裴野余光瞥到角落的一个记录员甚至合上了本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打着哈欠呆滞地开始等候这次审讯的结束。然而审讯室内的裴初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像是和老朋友闲谈一般微微一笑:

“不能苟同。或许,你为了某些人寻寻觅觅,最后还会回到这里。”

裴初反应慢半拍似的回答令傅声拧了拧眉。

“你没有想过,这次行动,老军部为什么会败么?”

裴初说完,不等傅声开口反倒先自问自答了起来:“对,聪明如猫眼,一定在行动出差错的那一刻就知道你的身边有奸细,不是么?”

裴野愕然。他眼看着裴初起身,走到门边,手腕一拧拉开门。

“弟弟,进来吧。”

裴初说着,脸却始终面向傅声,那熟悉的笑意再次如深海下的冰山般浮上了水面。

裴野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都停止了流动。他下意识摇摇头,好多年前那个裴家孤僻怯场的小儿子某一瞬间仿佛又回来了,他浑身发颤,极力往后退去,却不知是谁在后面推搡了他一把,裴野整个人踉跄一步到了门口,裴初精准地伸手薅住他的袖口,把裴野扯了进来。

惊慌之下裴野低下头。

这一次,他不再隔着那玻璃,直直地对上那双琉璃般纯净的眸。

裴野进了审讯室的一刹那,傅声的瞳孔猝然睁大了。

在警备部七年接受的反刑讯培训都付诸东流,傅声的目光无法克制地牢牢锁定在少年身上,青年身体猛的一震,双手攥紧成拳又触电般松开。有那么一秒钟,傅声甚至想挣脱那脚镣,可他身体只是抽搐般一挣,脊背蓦地挺得笔直。

青年的呼吸愈发急促,眼神却由震惊慢慢转为茫然,目光反反复复在裴野的脸上游移,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眼前的少年明明那样熟悉,可对他而言竟又那么陌生,黑色的制服像是被生搬硬套在少年身上,而不论他怎样盯着他看,对方都脸色煞白,垂着眼帘不敢迎接自己的目光。

不是小野。

傅声对自己说。

他的小野是个前程似锦的好学生,是他最体贴入微的好弟弟,他们相识七年,每每回首,那孩子永远在他身旁,地给猫眼身边布置一些自己信得过的眼线,他没想到裴野居然大剌剌到主动索要自己的亲信去看守猫眼,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单纯被猫眼袭击自己这件事唬住了。

“胡杨同志有更重要的工作。”裴初说。

“那你让他审吧,我可不想没命。”裴野转身就要往外走。裴初低喝了一声:

“站住!”

裴野站定在门口,一脸怨怒地回头瞪着裴初。

“胡杨的事再说,”裴初不容置喙道,“往后每周向我汇报猫眼的事,还有警署的工作,必要情况下也需要向我汇报。转移猫眼的事,尤其是他知道蛛网计划的事,不能和勾住,缠绵不分。

他机械地转过脸,傅声的侧颜安静而清冷,因为生病嘴唇失了血气,柔软干燥的唇瓣近于樱色,耳廓在光下泛着不健康的、透明的浅粉,而握着自己手背的那只手五指细长,手背上起伏的掌骨随着动作而在薄薄的肌肤下轻微滚动。

裴野喉咙一瞬间干得要命。

他觉得自己不是疯了就一定是死了,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美梦?

傅声毫无异常,握着裴野的手倒完了水,又让他把碗放下,拆开一次性筷子放在裴野已经麻痹了的右手中,重新握住裴野的手。

筷子探进水面,缓缓搅动着,傅声动作轻缓,语气也耐心,如往日寻常。

“要多搅一搅,”傅声说着微微侧过头,仿佛在确认裴野有没有认真听,“再煮一小会就可以盛出来了。”

裴野喉结滚了滚,眉眼下涌动起一阵热流,远比滚沸的水还翻覆,炙热的情绪裹着他的心,填平了心上刻下的伤疤。

他原本很害怕,怕傅声这样的反常,怕他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外的变数。

可他忽然顾不得那么多了。

哪怕是幻觉,此刻他也真切地觉得他的傅声回来了。和蔼宽容的,细腻温润的,不离不弃的,他穷极词藻也描摹不出的,都是他眼底那个干净清白的傅声,无论自己沾了多少鲜血混浊,都能为他擦干污秽,拥抱他的委屈。

裴野沉浸在悲喜交加中,没有察觉到傅声握着他执筷的手轻微地打颤。他强忍住把人拥进怀中的冲动点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牙关都在摩擦着颤抖。

傅声垂眼看了看水面,关了火,放开裴野的手。那微凉的体温离开皮肤的一刹那,裴野眷恋地看了一眼傅声纤细的手腕,用力清清发紧的嗓子:

“声哥,我来……”

傅声动作比他更熟练,把锅端过来,盛了碗水饺,又舀了勺锅里煮剩的汤。白花花的饺子一个紧挨着一个躺在碗里,大着肚子,看起来晶莹剔透。

裴野笑笑,伸出手:“烫,我帮你端去餐——”

下一秒,傅声忽然看了裴野一眼,啪地一抬手拂开裴野伸过来的手!

裴野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他。

傅声沉默着,端起那塑料碗,走到厨房的垃圾桶边,手腕一动,竟将那满满一碗饺子倒了进去。

裴野黑色的瞳孔猝然瞪大了:“声……”

他完全懵了,眼睁睁看着傅声像扔掉一个垃圾一样把一碗饺子倒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干脆甩手将碗也丢进垃圾桶,仿佛多拿它一秒都嫌脏。

裴野的大脑彻底宕机了,张了张嘴,视线上移,看着傅声的脸。青年向后一靠,倚在半人高的橱柜上,垂着头,肩膀抖动着,发出一阵带着气音的笑声:

“呼……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傅声几乎笑得浑身颤抖,喘息着侧过身,双手已经抖得控制不住,他不得不一手勉强抓着灶台边缘,另一手压着这只让它显得不那么痉挛。

“裴、裴警官……”

傅声笑得上不来气,笑音的末梢因为胸闷而掺杂着一丝痛苦的喘息:“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的人……也会,也会被骗吗……?”

“你究竟有多天真,才会以为,以为我会吃你施舍我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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