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宫闱1
壬寅虎年十月初五,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这一日正是后宫恩宠正盛的贤贵妃生辰,贵妃素来受宠,皇帝特允她召亲眷入宫团聚。
贵妃闺名红莹,性子淡泊文雅不爱铺张,白日里令宫女清点各宫送来的贺礼,除却皇后的礼,其余若有送多的则一一退回,晚间只与进宫的兄弟姊妹几个简单摆了一回家宴,便大致完成了生辰这一日的所有庆贺流程。皇帝公务繁忙,家宴过半才匆匆赶来。
李悯来之后在季红莹身侧撩袍坐下,轻轻向她告了一声饶,季红莹嗔怪地看他一眼,两人好似一对恩爱的寻常夫妻。季府的几位小舅子互相对视,都纷纷笑着站起来向皇帝敬酒,场景言笑晏晏,最小的幺妹黑黑的瞳仁滴溜溜地在几人之间梭巡,一直抠紧衣带的手慢慢放松下来,心想,这位皇帝姐夫也没有阿言说得那么可怕嘛。
宫中规矩,外男不得在后宫逗留过夜,然而像是天意,家宴结束后贤贵妃到宫门送行家眷,空中竟下起倾盆大雨,路滑水深,马儿都惊得嘶鸣。原本要回家的几人看着雨幕,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老大季灵均从宫人手里牵过马绳,安抚了受惊的马儿,抱起小幺妹就要钻进马车,然而季烟然伏在哥哥肩上,盯着季红莹逐渐被水气氤氲朦胧的繁复宫袍,突然把小嘴一撇,挣扎着跳下来,一把冲向对方,抱住她的腿大声哭喊着不要回家。
季延川朝她伸出手,严肃道:“烟然,过来。”
季烟然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住啜泣。
老三季清源无奈道:"小妹,宫里有规矩,我们是不能久留的,别闹了,跟哥哥们回去,姐姐下次还会再见的。"季烟然依旧摇头,小声道你骗人,下回又是何年何月。
这话听得季红莹也微微鼻酸,不由得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句"跟哥哥们回去"怎么也说不出口。
季烟然如此固执,使一向温和的季灵均也黑了脸,高声道:“季烟然!听话!”
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仿若断了线的的冰珠,噼里啪啦一粒粒砸在地上,催得人心烦意乱。
其实小妹留在宫中陪贵妃,他们几个男丁回家去也未尝不可,但是他不想,当年季红莹留在宫中小住,再回家就成了“贵妃”,如果小妹留在宫中……不,他不想!季灵均肩头湿了大半,雨水顺着脸颊淌下,他再次喝道:“季烟然!”
“谁敢骂朕的小姨子。”中气十足的男声从雨幕中传来,皇帝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一紫衣内侍撑着伞,另一小内侍则搀着他踏上石阶,众人纷纷跪地叩拜。华贵妃福了福身,小步上前,一脸关切:“这么大雨,皇上怎么出来了,淋着可怎么办?”
“正是因为大雨,朕不放心。”皇帝牵起她的手拍了拍。
“皇上姐夫。”季烟然大着胆子去扯皇帝的衣袍,含着两泡泪仰起小脸,说道,“外面好大雨,烟然害怕,让我们明天再回去好不好?”
“烟然,不得放肆!”季灵均忙去拉她,却被皇帝抬手打断,李悯弯腰抱起季烟然,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笑道:“谁惹我们烟然这么伤心?好,都依你,那就明天再回去。”说罢刮了刮她的鼻子,女孩粉嫩的脸上破涕为笑。
季灵均欲言又止,季红莹朝他使了个眼色,微不可查地摇摇头,而后朝皇帝福了福身,道:“皇上,小妹管教无方,还望皇上看在她年幼的份上,不要怪罪。”
“无妨,小事一桩。”皇帝摆摆手,“既然她想留,那便留下吧,几位小舅安置在兴庆宫的别苑便是,都是自家人,朕恰好有些体己话要与他们叙一叙。”
皇帝既然下令,季家几兄弟自然无话可说,听见“体己话”三字,又互相对视了一眼,一齐告过谢,随着帝妃二人重新踏入宫闱之中。
皇帝明面上说是与三兄弟一起叙旧,实际上到了戌时,只召了季延川一人到跟前。
承乾殿内烛火幢幢,映照出金线织锦屏风后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影,小黄门添上一炉新香,悄悄退至殿外。
“延川,朕听说,前些你与赵家士子在崇文殿闹了些不愉快,可有此事吗?”皇帝盖上手中奏折,抬头看向季延川。
季延川听他忽然提及此事,心头当即一惊,那日分明只有他与赵楦二人在场,皇帝如何又是得知?眼睛,真是无处不在。
他凛了凛神色,作揖告罪道:“臣惶恐,确有此事,不过都是些小误会,业已与赵进士说清了。”
皇帝轻笑了一声:“赵家那小子,才气是有的,人嘛……傲了些,依朕看,”他顿了顿,慢悠悠将奏章往桌上甩,“……还是得再历练历练。”
“皇上的意思是……”
“儋州这块地方,你以为如何?赵进士若前往,凭他的聪明才学,想必会有一番作为。”
季延川心头大震,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帝,而后皱眉道:“皇上,恐怕不妥。”新科进士下放此等瘴毒之地,与流放无异,他与赵楦是有些小过节,但不至于置人家于死地。
“有何不妥?说与朕听听。”皇帝又翻开了一本新奏折。
“儋州苦寒,多毒蛇猛兽,且人迹稀少,身强力壮之士尚且不能久居,赵进士一介书生……”季延川忽然说不下去,沉默半晌,缓缓撩袍跪地。
皇帝并没理会他,仍垂眼在白宣黑字上画朱批:“继续说。”
季延川俯首叩地,沉静道:“臣不敢,臣有罪。”
“你有何不敢,又何罪之有哇?”
“崇文殿前意气用事与人相讥,是臣一人之过,请皇上降罪。”
“降罪……”皇帝轻哼一声,终于抬眼,自座位上看向他,说道:“朕不管你们私下有什么过节,人前总该体面些,崇文圣地,何况你始终是国舅,这一巴掌下去,贵妃的脸面往哪儿搁,皇家的脸面又该往哪儿搁?”
“臣罪该万死。”季延川再次叩首。
“行了,不必万死,起来吧。”李悯终于将装模作样了半天的朱笔搁进乌玉笔架,“罚你扣俸三月,抄经月余,后日下朝,自去度支司领罚,至于赵楦……”皇帝沉吟片刻,“下放桂郡历练三载。”
季延川欲言又止,顿了顿,终于还是拜下去:“叩谢皇上恩典。”
皇帝朝他摆摆手,闭上眼睛,捏紧额角:“下去吧,朕也乏了,出去把小连子给朕叫进来。”
季延川依言照做,待到出了承乾殿外,伸手往背后一摸,才惊觉已汗湿重衣。
壬寅虎年十月十日,皇帝批完了引见文书,各种制式的任命告身便如同雪片一般发往新科及第进士家中。
季府早已收到消息,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在正厅接旨,又千恩万谢地把前来颁布的人送走,这才凑到一起仔细读这任命书。
“……授大理评事,签桂县知县,总领广府西路桂县一应钱粮文字,报发御前,兼提领措置屯田,赐如故。奉敕以右,牒到奉行。”
肖亦如捧着赵楦的任命告身,逐字逐句念了又念,眉头紧皱:“桂县?刚刚都没听太仔细,怎么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哟……”
赵父听完宣告,也是颇感意外,他坐在太师椅上,眉头微皱,不得其解,按照楦儿的出身与成绩,此官职多半是由吏部拟注上奏,他本以为经过打点,吏部多少会安排个离京城近点的地方。
对比他们二人,赵楦则心中早有预料,他开罪了皇帝小舅子,眼下这个结果已然比先前所想要好得多,只是见父母忧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终归年轻气盛,权当教训了。
可扪心自问,若那日崇文殿前情景再现,他还会选择反击吗?
赵楦给自己的答案是,会。
只不过会更聪明些,静待合适的时机。
季放。
他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个名字,眼底幽暗,看来此人实在不好相与。
钟渠成听说赵楦的消息时人在歌楼上,女孩儿们调笑着往他唇边涂口脂,正乐不思蜀呢,有人来低声报了个口信,花红柳绿红忽而“哄“地一下被他推散,众芳花容无措愣在地上,谁也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位爷。
钟渠成却没有心思再管她们,只顾揪住小厮的衣裳,瞪大了眼睛,问,“你说他被下派到哪里?”
“广府西路,邕县。”
“确凿?”
“确凿,老爷特命我来通知您。”
“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钟渠成当即重重拍桌,“吏部那帮孙子干什么吃的,拿人钱不办人事!”
“爷,小声些!小声些……”小厮眼看四周,赶忙低声道。
钟渠成压了压心火,降了声音,吩咐道:“即刻备马,回府。”
钟渠成一回来,成平候的书房就热闹起来了。
“爹,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着暗红锦袍的人带着满腔疑虑急匆匆跨进屋来,下摆都甩出了风声。
成平候正气定神闲地倚着软榻执旗对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爹!我没心情下棋!您快别卖关子了。”钟渠成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坐下说能急死你小子咋地?”
“好好,我坐。”钟渠成一屁股坐在软榻上,身子稍稍前倾,“景明真给下放到那穷山恶水去了?不都给吏部打过招呼了吗?他们怎么办的事?他们……”
钟父摆手打断他:“这事儿你怪不得吏部,没辙,这回他们说了不算。”他把手往空中揖了揖,“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的主意?”钟渠成十分不解,“圣上日理万机,他怎么会注意到景明?没道理啊,难道景明犯什么事了?”
钟父轻哼一声,捻起一颗黑棋:“正是犯事了……听说是得罪了国舅,谁也救不了他,我可警告你,这回你别去凑热闹,不然咱家谁都吃不了兜着走。爹早跟你说过,离这姓赵的小子远一些,此人乖张不训,迟早有一天惹祸上身。未任官先迁,也算头一人,上面的意思很明确,你别再傻不愣登的往前凑,帮他通融已是仁至义尽了,以后莫要再往来,免得落人口实。”
钟渠成身子塌下来,愣了好半晌,陷入沉思。
钟父以为他在权衡斟酌,正待要开口宽慰,却听钟渠成问道:
“国舅,是哪个国舅?据我所知皇后娘娘家没壮年男丁……她唯一的弟弟还在牙牙学语,景明从哪儿得罪的?”原来自从“得罪国舅”后,其他的话再也没往钟渠成耳朵里钻。
钟父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手边的烟斗给了这个小兔崽子一榔头。
“哎哟!您打我干嘛!”钟渠成捂着脑门一脸怨怼。
“为父方才说了什么?”
“景明得罪国舅。”
"下一句。"
“兜着走。”
“再下一句!”
“往前凑。”
“你!小兔崽子!故意气你爹是不是,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钟父又抄起了烟斗。
“爹!爹,爹爹,知错了孩儿知错。”钟渠成赶紧握住了烟杆,“听见了都听见了!孩儿心里都清楚,您消消气。”
“就算我不再去找景明,问问缘由也无伤大雅,您想想,事已至此,难道我还能去替他报仇不成?”
钟父一脸狐疑,分明不信。
钟渠成心虚地干笑两声,赶紧转开话题:“话说回来,爹,季贵妃兄弟最多,难不成所谓国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