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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割裂感/过去的他/药瘾与恐惧的源头/蛛丝

 

贺宵警惕地盯着他的脸,没有多作挣扎,倒是有长达半分钟的一语不发。那人似乎觉得他的沉默过于无趣,松开扣紧他咽喉的手指就势一推,冷笑道,“你身手怎么退步成这样子了?”

贺宵便一声不吭地向后退几步,警觉地打量着他。十几秒后对方脸上有了明显的不耐烦的神色,但身体仍然保持着一种滴水不漏的防御姿态,视线说不清是轻佻的打量,还是蛇类捕食前不动声色的窥伺。

“你是谁?”贺宵悄悄移近铁门边缘,尽量使自己处于一个随时能逃离的位置,“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刹那间那人脸色有轻微的变化,饱含疑虑的阴沉视线扫过他。贺宵观察着他变化的神色,谨慎地整理了一下语言:“你想要什么?……我没有钱。”

“别装傻。我在这里守了你一个星期,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那人将匕首抽出来握在掌心里,视线灼灼地黏着他,像是想从他眼睛里寻找到说谎的痕迹,“最近你的行踪我也调查过了,自从你出现在a城,便一直辗转靠打黑工为生……这点钱够你嗑药?你还欠了不少医疗贷款,打黑工的钱还不够你还个零头,就为了掩藏行踪,你连这种日子都过得下去?”

追查踪迹,不知名的成瘾性药剂,所谓的掩藏行踪——这时候贺其实宵已经隐约察觉到对方的身份与某种庞大的势力有关,灭顶的恐惧如同湿透骨髓的寒流般缠上来。事实上也有另一种原因——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参军期间仍与这种组织有所勾结,这太自暴自弃太自甘堕落,是他不愿相信会出自于自己身上的卑劣行径。

他想起摆脱毒瘾时那种暴沸般熬化血肉的剧烈的生理反应,那时他曾有一次在ktv的夜班里忽然发作,只能徒劳地把自己锁在通常用来供夜班工休息的一间隔音房中。腹部传来仿佛被重物捣烂内脏的怪异触觉,关节里爬满密密麻麻酸痒的、受侵蚀感的剧痛,他在销骨的痛觉中声嘶力竭地哀鸣,声音被四下里传来的歇斯底里的歌声吞没殆尽。最终他从房间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湿得衣摆上都在滴水,于是他中途请了假,当月满勤的五十块奖金无可避免地被扣掉了。

与这种势力扯上关系的话,或者说被这种势力捕捉到踪迹并循声而来,凭他连证明材料都没有的黑户身份,连逃离的退路都被封死了。铺天盖地的恐惧中,他已经近乎失去思考能力——他只是遍体生寒地想,这间出租屋不能再回了。

他以一种将要反击的姿态凝视着入侵者,极力使声线听上去冷寂沉静。“我没有用药。”他说,尾音难以克制地有轻微压抑的沙哑,“我已经戒掉了,以后也不会再用。如果我们还没有钱货两清,我会尽快还给你……”

那人凝视他,曜石似的瞳孔泛滥阴鸷的光。他冷笑一声,讥讽似地道,“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那东西是戒得掉的?我们之间可不是什么钱货两清了就可以结束的关系——这大半年你躲也躲够了吧?少当家可惦念着你的消息呢。”

“来。”他招一招手,“和我回去见见旧主?”

有仿佛浸透骨髓的恐惧电流般鞭笞上脊背,躯体翻江倒海的幻痛反应几乎逼得他弯下腰——他指尖与双脚开始经历剧痛褪去后残余的麻木,与此同时某种古怪尖锐的冷感自心口弥漫至肢体,仿佛与如今的自己截然不同的灵魂短暂地占据躯壳。继而他意识到自己在恐惧那个称呼,记忆在过量的负面感知中灰飞烟灭遗失殆尽,身体却牢牢记得那个称呼带来的难以承担的可怖痛觉。

贺宵微微垂着眼帘,眼睛里飘忽不定的恐惧与警觉。他声音轻得几乎能被呼吸扑散,指尖已经抖得很厉害了,大概对方稍微低下头看一眼便能察觉到他的不对。好在那人正逼视着他的脸,视线待扑袭鹰隼似的凛锐,而他表情贫乏,木僵似地默立在原地,像一截久朽生霉的枯木。

“我听不懂……”良久,他垂下头,再一次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就算有,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吧……我丢了很多记忆,从前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总之我会还清药钱的,也不会报警……我真的不记得你了……或许是你认错人了、……”

他在初次交手溃败的短暂时间里意识到自己与对方力量与技巧上的差距,他一无所有,无以反抗,铺天盖地的恐惧中他心跳脱缰,耳膜里密密麻麻铅云般的嗡鸣轰然炸开。对方正一言不发地逼视他,视线尖锐深寒,如同一柄生锈的钢刃绞烂内里,几乎把他从里到外捅个对穿。

他艰涩地吐了口气,嗓音有含混不清的战栗与烧哑了的破碎钝感。

“我不要去见什么人……”他自暴自弃地垂下眼睛,“放过我吧……”

“真想不到,你也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这眸光灼灼的青年人几乎是咬牙切齿,神色中透出一种扭曲的不甘与混杂着嗤之以鼻的古怪的杀意。他用这样可怖的、几乎烧伤人的滚烫视线凝视着贺宵,如同新伤痕横亘与蛛网般匍匐的疮疤之上:“为了活命能低头到这种程度,实在太可悲了。”

“真没劲。不知道少当家这么执着于寻找你的踪迹有什么意义。既然找不见过去的影子……”

事实上,后面的已经全都听不清了。

不要说了。那个称呼。

……请不要把我带回去。请不要杀我。他想,我刚刚有了恋人,我在考虑未来的生活,我还不想到此为止……如果过去是行为卑劣的、与地下组织勾结的见不得光的可悲生活的话,那我绝对不要回到黑色的那边去。我与阿衡还有更加久远的明日,我……

“我不知道从前的我是什么模样,现在我只是这种为了饱腹和贷款打黑工度日的下等人。我已经记不得之前的东西了,也没有更多精力去找回来。”他甚至无意识地笑了一下,神色中有某种凝固在冰层或镜面中灰败又不真切的扭曲感。我已经在泥沼中了,他想。不需要被人纡尊降贵地践踏,我也会自己溺死的。

对方怔忡地凝视他,良久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来。而贺宵尾音里已经有了显而易见的疲惫,仿佛被岁月硬生生磨去刃口的钝刀,“——我真的没有在玩什么把戏,早就没有什么叙旧的必要了,放了我吧……”

有轻快悠闲的脚步声沿污迹堆积的台阶上来了。星灰般悬浮于天光中的尘埃中有很轻的哼歌声传来,一首吟唱声响散漫又清冽的中古高地德语的小调。继而那人警觉地抬手摸向腰间的匕首,迷彩外套在日光中呈现出一种扭曲而嘈杂的斑斓色块。刹那间贺宵看清他耳间一枚闪着无机质黑光的耳机似的物体,那人缓慢地向后退了几步,数秒后蓦地冷笑了一下。

“哈。真有本事。”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和那个人扯上关系的,但是,我会再回来。”

他袖口间晃出一道泛着金属色冷光的爪钩,轻而易举地向窗边悬扣,便纵身翻出窗口。刹那间腰部弓出一道充满张力的黑弧,潜行的豹子那样消失在明朗得过分的湛白的天光中。贺宵下意识向后缩了一下,过量铅水般暴沸的恐惧中他眼眶都激起微弱的红潮,几次尝试找回呼吸都失败了。

他一面失控地发抖,一面死死按住心口——什么人的影子短暂占据了这具活生生的死躯,那个人在心脏中灌注了大把沉甸甸的寒流。他意识到那份陌生的尖锐冷感贯穿他的躯体,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闪过刀刃般刮过来的剧痛,继而周遭嘈杂的声响休止了,那种极端扭曲异常的怪异感知无声取代了他。

不。不是他。

那个过去的自己,分明尚未真正意义上地死去。

在某一个不易觉察的瞬间,“他”向自己无声地耳语了。

“……”

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意识到那个过去的自己,是一个麻木到面对任何苦难都始终绝对沉默的人。那个人撬开松香般沉沉缚上心脏的压抑的感知,轻飘飘又锁链般绕上自我的言语。

“来生。”

松香闭合了。他凝固其中。

而陆衡正拾阶而上,迎头流水般汹涌坠落的浅金色日光与刀锋般截断于此的翳影深处,恋人烧融了的琥珀似被光芒湿透的眼眸,正湿漉漉地、沉默而脉脉地望向他。

他们在廉价出租屋做了两次。

最初是贺宵倾身过去吻他,战栗又柔软的嘴唇。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作滚烫夜色中吹散的星灰——他带着一种微妙的决绝感知与陆衡厮吻,对方回吻得非常热烈,视线交糅沸腾又情色的浪漫。

与生在暗处的事物产生交集后,他意识到怀抱的温度实在弥足珍贵。他茫然地这样想了半晌,意识在气息交换与淫靡的水声中短暂脱离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继而他被陆衡不悦地捏了捏鼻尖——那对起雾的乌沉沉的眼睛,正凝视星星般凝视他。

楼道里残存很重的烟味与灰尘气味,明朗的日光流水似温煦地淌过木质窗格。他在落灰的玻璃上留下半个指痕,然后被更加有力地锢锁怀中。那些亲吻逐一落上耳尖,后颈和指尖。陆衡总是会亲吻那些仿佛连接着心脏的落点,于是他热得更厉害,由内而外燃烧成一抔由内脏而起的火焰。

“我们这算不算……白日宣淫?”陆衡低低喘息着,嗓音含混黏着稠软的笑,“您也真是……真是不知羞……”

贺宵羞耻得又要哭出来。他在陆衡身边的这些日夜里确实流了太多眼泪,痛了要哭,太舒服了也要哭,稍微捅进去研磨几圈就丢盔弃甲地喘息,随便插几下就从里到外软透了任凭施为。他本身其实很擅长忍耐,但与加诸躯体的痛苦不同,被火烫的肉块捣穿了直侵犯到内里,多汁的穴肉被热流射得战栗着泥泞不堪——与被刀子捅被子弹射进来那些外伤都截然不同,他愈是被这样残忍对待愈是整个人一塌糊涂,那些淫靡潮霭的水声混杂在失控的呻吟喘息中,总会蛰得他自己耳膜生痛。

他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只揭掉了枕巾的硬枕边,一开始主动亲吻和引诱陆衡与他做这种淫乱过头的事情已经是极限了,他被毫无怜悯地碾开层层叠叠的穴肉,一寸寸无可抵抗地被插到深处。

龟头弹跳了一下,骤然胀大的滚烫性器霎时间撑得他头晕目眩,意识如同沉着朦胧不清雨气的一隅天空。他的后穴脱力地抽搐着竭力含吮插进来的东西,又被一下下又重又狠的插入逼出凄惨的哭腔,整个人汗湿得几乎如同从深水中拖出来。

“不……不是的、不是……”

他叫起床来声音破损又沙哑,混着凌乱淫靡的哭腔与溃不成军的气音,一副被蹂躏到难以承受的临界点、被剖开了捣烂了插得狼狈不堪汁水横流的可怜样子。他哭着胡乱否认,手指战栗着无助地抓紧床单,在一旦开始便不再受控的情事中发出不成调的残破的哭喘,眼泪混着津液无意识淌过早已被热汗浸透的喉结与锁骨。

陆衡吮着他后颈那块潮湿的软肉,沿那些丛生的野草痕迹一样的伤疤深深地吻下脊背,“先生、先生……”他喘息着,从耳尖到后颈都是湿透了的雨云似的红潮,“您这样、……您这样哭……”

贺宵哪里听得进去,他被捅得眼前又是发黑又是一团团灼伤视线的白光,鼻尖热了几次,他伸手胡乱摸索了一下,又没有流血。他被扣紧了手腕钉在床沿上,隐约长了些许的发尾湿漉漉又稠黑地碾在湿迹斑驳的布料上。后腰拗出一个柔韧的弧,凹下去的那一块皮肉揉出过分情色的热潮。他被操得不受控制地发颤、绷紧,尾音吊高了又支离破碎地哑下去,臀肉凿出大片大片湿淋淋的斑驳的晕红。

“……呜!……慢、慢一点……太深——呜、呜……”他脱力地喘息着扬起头,指尖战栗得洇透灼人的红潮。他哭起来的样子实在太过可怜,又是发抖又是水一样依偎在人的掌心,那么毫无抵抗能力地软在那里任凭人拆开来侵犯到软弱的内里,连力竭的哀求和泣音都抖得不成调,“求你……至少别这么、别这么进来……痛、好痛……”

陆衡吮着他湿漉漉的耳尖,音色便微微压出湿透了暮色似沉沉的低音,“那不是痛……”他放缓了动作渐次摩擦过被侵犯到烂熟的穴肉,“是快感堆积过头了……”

贺宵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他意识早崩溃到无以复加,只知道徒劳地张着汗浆淋漓的腿圈着陆衡的腰磨蹭个不停。他不是没有试过隐忍这不知羞耻放浪过头的呻吟,但随着形骸一并被焚毁意识的快感支配,他也被由血肉之躯直抵内部的感官的刺激撕开。

泪水汗水乱七八糟的体液中析出盐,他视野刺痛,知觉割裂血肉狼藉。起先他听见自己在哭,龟头操进来,穴肉咕叽一下溅出响亮的水声——他声音一下子哑下去,仿佛被射了一次或者更多次,体腔破破烂烂到处是水。那截硬生生拖出来的穴肉诚然更显得这具躯体声色冶艳,从一个屏息的吻到更多,那些颇淫乱的剖白便刺穿他。

最初他能看见视野内颠倒的色块,扭曲混沌的光影沿视线轮转。侵犯者俯下身来,泥泞的亲吻由内而外。他被从凌乱的床铺上拖起来,毫无抵抗之力地软在对方火烫的性器上,坐姿使硕大的阴茎进到某个难以启齿的深度,他几乎被凿穿肉体,钉在原地筛糠似地发抖。他喘息呻吟得失了声,如果不是这栋楼旧得鲜有人住,大概要被左邻右舍议论纷纷——仿佛被胸腔中喷薄的情绪吞没,他忽地捂住脸。

陆衡紧紧抓住他被水迹湿透的手掌,视线越过山嶂般的泪水注视他。他们十指紧扣,温柔的亲吻覆盖嘴唇上盛开的血腥气。陆衡轻声问,“您怎么了?”发梢垂向他眼尾——他便为之泣不成声。

“我从前……从前……”

他断断续续语不成句,陆衡便继续那样充满耐心地一下下亲吻他。他的动作放得很轻,隐隐约约的快感轻柔地包围躯体,那些焚烧般肆虐的伤痕沿汗水浸透的腰一路延伸至肩头,吮吻便尘埃般落上那里。陆衡指腹轻轻地摩擦过他泪迹凌乱的脸,“您什么都可以对我倾诉。”他低下头叼着贺宵掌心一小块皮肉轻轻地磨蹭,“但是如果您实在不愿宣之于口,……那就吻我一下吧。”

日光流水似倾泻到窗格阴影歪斜的枕边,悬浮的灰尘闪闪发光,恋人乌墨似的眼眸也闪闪发光。那些被刻意掩去的情绪破冰的春河般无声涌流,这场热烈的情事足够湮没很多遮遮掩掩的痕迹……他于是凝视对方,在天光下。

——然后蓦地吻上去。

事实上很多年前,他们也是留存过很多纪念的。整叠的胶片,弹壳,他碰过的烟头,烈酒,褪色了的黑外套与书页里枯涸的白花。他少年时被称作野犬,又不像只野犬。固守的规则,松木似的腰身,一张日复一日空白的、无表情的脸。

偶尔霍迟遇也会梦见他们初见的日子。野犬似的青年提着撬棍,肩胛上滚着被夜色染得漆黑的水珠。黑三角区的暴雨与阴霾的小巷,高跟鞋,四下里的塑料垃圾,散落的密封袋,口红,污水稀释的嘈杂的血泊,招摇过头的、凌乱又勃发的罂粟香气。

他视线便黏在他身上,从雪松香气的身形到颈窝里融化在暴雨中的蜜糖色。即便在这样杂糅着血腥气铜臭气味的秽地,他仍然神色端肃眸光凛然。但他太过狼狈,瞧上去像泥泞中一截撕开的瓷器。他用破破烂烂的衬衫袖口缚住渗血的创口,那些打湿了的布料洇出凌厉的血脉线条,起伏的肌肉间隙下绵延湿透的阴影。

阿宵仿佛天生就是那样沉默的类型,警觉与疼痛都是空白静止的表情。后来被牢牢锢在掌心无处可逃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神色,痛觉和苦难仿佛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他是一只静默过头的野犬。

——于是霍迟遇用未成形的新药。

他涉足此地的一瞬,野犬警觉地睁开眼。遍体杂乱无章的伤痕如同烈酒横溢,额发夜露湿透的野草似低垂,一对起夜霭似的、湿漉漉的黑眼睛。他视线触及那对铅灰的瞳孔,这一切长达不过一个凝视——而后那视线缓缓地、缓缓地敛回去了。

“阿宵。”霍迟遇笑起来,手指落在他干涸的唇角,“你想喝水吗?”

青年一言不发。不靠近也不避开。霍迟遇手下微微用力,他便顺从地沿着那股力道偏过脸去。他看上去疲倦极了,眼睫上挂着析出的盐,颈窝间一泓热气蒸腾的淋漓的汗浆。霍迟遇低低笑了一声,半晌轻声说,“我以为,阿宵不会有跟我无话可说的一日。”

青年微微抬起眼,只嗤笑似地瞧他。他一向不太露出这种表情,以至于自暴自弃无动于衷的恶意电流般沿视线鞭笞进对方脑髓。霍迟遇蓦地起身,五指按住他的脸重重抵在墙上,暴怒中他耳膜烧得嗡嗡作响,视野里黑斑糅着杂点扭曲跳跃。他低低冷笑一声,有血迹缓慢沾湿他掌心枯涸的纹路。

“还来得及。”霍迟遇轻声道。

对方便自下而上,沉默地凝视他。

“还来得及。”他重复道,暴怒短暂地从他铅云般的瞳孔中褪去,某种扭曲怪异的光彩新火般绞碎大片雨云般的翳影,“再效忠于我,做我的家犬……我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曾经驯顺的野犬便垂下眼帘,仿佛自某种沉重令人屏息的桎梏中彻底解脱出来一般,他低低笑起来,支离破碎的喘息与呛咳中溅出斑斑点点的血沫。他这样断断续续地,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我是人民的刀刃和枪口、……我的灵魂会一直徘徊在前线……”

然后他被食指轻柔地点了点嘴唇。

“我以为阿宵是不善言辞的类型,想不到竟然也会说这种漂亮话呢。”

于是那些药剂便发疯一样涌入银青的水脉——他这一次太过头了,青年头晕目眩地被他按在怀里,几个呼吸间便瞳孔失焦。他崩溃地喘息起来,声音嘶哑黏腻得像橡木里封久了的酒,流汗流到肩胛里都是盐。这期间他接连窒息了几次,一面抽搐一面痉挛着呕吐。可他胃里只剩下之前为了吊命灌进去的水——他被呛到,血沫混着唾液沿脖颈暴露的筋脉滴下来,又因为脱力而几度窒息,霍迟遇稍微碰一下他就不停发抖。

这样子看上去实在可怜极了,霍迟遇拍了拍他滚烫的面颊,呼吸揉进一池暴沸的浊液中,连带着汗迹俄雨似地洇透掌纹。青年眸光迷蒙地抬眼,月晕似失焦的瞳孔浸了水,就这样任人施为、汗津津地倚在那里。

“还清醒着么。”

青年无休止地沉默着。凌乱的呼吸与鼻音像截断在枪口下的风声。霍迟遇扳着他湿透了的脸,距离近到对方本能地察觉到不正常。阿宵在他掌心里激烈地打了个哆嗦,半晌咬紧牙关,侧脸鼓起颇色情的汗湿的弧度——他忍不住指腹用力摩擦了下对方的脸,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地勃起了。

明明是凛冽端肃的,令人望而起敬的面孔。

——捣碎他,操烂他。给他灌药,吊着他的命锁着脖颈困在笼子里,让他神情恍惚地道歉,一边神志不清地哭一边在地上爬。

“……霍迟遇。”

霍迟遇指尖蓦地一僵,刹那间几乎遍体生寒。

——是。他确实感到悚然,因着对方竟然在这样可怖剂量的药物下仍然保有神智。青年胸口激烈地起伏着,饱满得成熟透了似的肌肉间隙里滚着汹涌的热汗,额发汗湿滴水,虹膜里起了大雾似光晕流转。他这样精疲力竭地喘息着,掌心抵着霍迟遇贴在他侧脸的手背,半晌厌倦似地偏过脸去,大概是轻微地冷笑了一下。

他声音里的战栗太过明显,尾音分明软弱得一塌糊涂,分明是含着水的、精疲力竭的,霍迟遇却忽然生出某种近乎毛骨悚然的、直白的濒死错觉。

野犬没有动。

他腰身依旧郁郁如松,大抵确实永远无法折断了。

——————

那个午后他们去了街上。

天光金色水泉一样慢悠悠洇透街头干花彩带装饰的松木橱窗,摩肩接踵的人流间穿行悠长的鸣笛,行道树密密层层的枝叶里结青实,瞧上去半是像未长成的杏子,未解冻的春水般稀薄的生涩香气。

今天确实是个颇温和的好天气。

贺宵平日里也不会来这样的街道,大多是在便利店和人声嘈杂的路边摊聚集地解决生活所需。他瞧什么都新奇,四下里茫然地张望着,出巢的雏雀似被陆衡引着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

陆衡拉他去试衣服,贺宵与他挤在狭小的试衣间里,手足无措地任由他拢了头发又整理衣领。他微微有点弓腰,陆衡便搔他的痒,他耳尖烧红地挺直肩背了。

他穿什么都好看,胸肌撑得衬衣鼓起色情的弧度,腰侧线条利落地束下去,臀部也熟透了似的饱满,深灰的裤管一眼望去拉得笔直,踝骨那一块裸露出来的纯黑的棉袜边缘勾得人视线难以克制地深陷向里面。

贺宵被他摸得直发抖,压低的声线都战栗。他先是推拒,然后是一声一声地叫他名字,无可奈何又无所顾忌的剖白一般。气温失了控地升,喘息声沸腾的水汽似的,蒸得他眼尾都一塌糊涂的红。

“阿衡……别在这里闹……”

陆衡掀开他衣领,含着他颈间那一小块皮肉吮着,含笑的音色浸了汗似生涩黏腻。“先生、先生……”他含混不清地贴着他耳尖喃喃,“我们是恋人了吧?对吧?我们在交往了吧?”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贺宵竭力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敞开的衣领间去,“如果、如果你承认是恋人的话……我会很高兴……”

陆衡便含笑着凝视他,牵起他指尖珍而重之地落下一个吻,“好像做梦一样呀。”他也红了耳尖,很轻很轻地说,“真的可以拥有您吗?”

贺宵手足无措地整理着衣领,下意识地胡乱点头。陆衡靠近他,他面颊醺红了酒意,或揉碎樱桃。汗水悬结的眼睫像湿透了白雨。

“是不是可以更亲近一点地叫您?要叫您哥吗?”

“其他人都怎么叫您?……阿宵?”

失温的笑意洇透眼梢。

他低垂眼帘,鬓发凌乱地遮过耳际,雨前霞光烧沸了的铅云。“……别那么叫我啊。”

“总觉得被那么叫了的话,会被找到的。”

他畏寒似地拢紧领口,指尖煦风般摩挲过青年温润的发尾。陆衡便握紧他的手,有些手足无措地凝视他的眼睛,音色里不自觉含了些委屈,“如果我追根问底,您又要不高兴了。”

贺宵微微笑一下,仰起脸与他交换一个漫长的亲吻。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样的时间——他耳尖绯红地想,又加深了那个不知羞耻主动过头的吻,如果我真的与那种烂掉了的肮脏世界有怎样的交集的话,你一定不要来找我。

我大概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了。他想。

陆衡打定主意要把他的衣柜塞满,他们提了很多袋子回家。贺宵和他买了一模一样的两件睡衣,有竖了很长的角的绒毛帽子。他们在街头的玩具摊上打了气球,端起枪的瞬间贺宵有刹那间无意识的屏住呼吸。他几秒钟里就轻而易举地打空了弹匣,远端的气球接连整排炸开。

他们拿到了玩具摊的奖品,是一对刻橄榄枝的银色尾戒,陆衡替他戴上的时候垂首在戒痕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贺宵指腹一遍一遍地磨蹭着尾戒上弯弯曲曲的刻痕,忽然无端地想,自己大概无法回到那种不被爱着的生活中去了。

那种充斥着汗水、疲惫,震耳欲聋蝉噪,夏夜偎暖了的临期啤酒与星星的日子,竟忽然便从枝梢飞去了。

他们买很多食材回家,沿小巷。陆衡一路哼着歌,前后摇晃着与贺宵十指交扣的手。夕阳空白格子的纸页似无声无息地褪色,斑驳的星流熔银般镀上来。贺宵听得耳熟,想起是那时被困在内室里他唱给他听的那首,调子慵然如一场温和的雨夜,一截横在扶梯下旧帛书似的月光。

所以枪声响起的时候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陆衡正低头要问他些什么,刹那间电光般撕开视野的硝烟气逼近,周遭的一切骤然骇人地剧烈摇撼震颤起来,他先是嗅到稀薄的辛辣烟气,然后是清水般黯淡的罂粟香气——血腥气兜头浇过来的时候他几乎僵住了,陆衡蓦地把他向墙侧一扯,他侧脸贴在对方怀里,手指上密密麻麻黏腻猩红的湿热。

他盯着手指上的血迹几秒,骤然剧烈地发起抖来,手指不受控制地佝偻着抽搐起来,喉咙里是失控的、不似人声的破风箱似的声响。

意识回到脑海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在不可抑制地胡乱嘶吼一些不成调的音节,声音里夹杂着破损的哭腔,撕裂得语不成声。他感到后脊升腾起某种怪异的寒意与交织而起的岩浆般滚沸的炎流,手指一时间抽搐得什么都无法握紧,陆衡挣扎着紧紧抓住他的手,贴着他脸颊沉声道,“先生。您……”

他声音听起来竟然还很冷静,仿佛没有承担过什么过量的剧痛。贺宵甚至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筛糠一样发颤地盯着掌心的血迹看,嗓音已经因为过度发声哑得不成样子。

有密集的脚步声沿空荡荡的巷口那边来。蒸干了的浓墨一般的夜色中,有人提着一具拧断了脖颈的尸体,轻而易举地丢垃圾一样甩在脚边。

是平日里跟在陆衡身边的那些训练有素的穿黑西装男子之一。颅骨陷下去很深一块,脖颈尚以古怪的角度扭曲着连在身体上,半边身体上堆积了油画颜料似地黏连着的大片结块的血浆。

“家犬劳您照料了,陆小少爷。”

贺宵骤然反身抓住身后抵上来的枪口,连带着那只持枪的手臂重重反向一折。一截参差不齐的森白骨骼从破损的肌肉间突兀地撑出来,用枪指着他的人发出不似人声的惨烈哀鸣,下一秒他侧腰刀鞘蓦地一空,融雪般湛白的刀光在他眼前闪烁一息,裹挟杀意毫无掩饰地迎面向他脖颈劈来。

混乱中有人试图用枪口架住那柄刀柄都被捏变形了的钢刀,贺宵在暴怒中爆发出可怖的力量,刀刃劈在枪管上翻起大片浪纹似的卷刃,刹那间那人眼前一花,下一秒被贺宵重重捏住喉咙提起来挡在前面,他的眼睛向上翻,白沫混着血线沿下颌摇摇晃晃滴在巷中稍显泥泞的地面上。

站定在他不远处的青年人忍不住击起掌来,尾音里含着变了调的古怪的笑,“真是条了不得的疯狗……”

夜色中他黯淡的灰发燃烧,瞳孔间又有尚未烧尽的尘灰似零落的细火。他披一件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厚重过头的外衣,领口束得很紧,尾音有气息不继的就水磨过似的喑哑。贺宵倏地抬起眼,凌乱得一塌糊涂的额发遮掩下巩膜里灌满了血。他视线摇摇晃晃地扫向夜色中伫立的人,下一秒那柄卷刃的钢刀已经裹挟着尖锐的破风声脱手钉在青年掌心。

青年低低笑了一下,从掌心连血带肉地拔出那把钢刀。他缓缓将手从脖颈的高度垂下来,眼角好笑似地微微扬起,“……好险。”

如同与毒蛇对峙那般,贺宵定定地凝视着那对余烬般的灰瞳,数秒后随手把抓在掌心里的人往旁边一丢,再次向前一步。

继而他被陆衡轻轻牵住衣角。与此同时那灰发灰瞳的青年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淡淡道,“阿宵,到我这边来。”

贺宵仍然那样神情空白地、一言不发地弓腰立着,分明手无寸铁,却冶艳仿佛利刃淬火。他眼睛里杀意太过明显,周遭围来的人都因此如出一辙地维持着防御姿态。陆衡凝视为首的那纯灰的青年神色从容的脸,半晌缓慢地牵着贺宵衣角向后轻轻一拉。

瞬息间勃发的恶意如月夜里的黑潮沿岸线轻飘飘褪去,熟悉的温和端肃再度回到贺宵全然空白的脸上。他额发汗湿滴水,手臂肌肉间歇性地微微痉挛着,湿漉漉的瞳孔里倒灌汹涌的夜色。半晌他缓慢地向后退一步,张开手臂将陆衡护在身后。

伤口在右肩侧偏下,没有多余的躯体反应,没有击中要害,右手完全不能使用了,出血量也不太乐观……陆衡伸出手试图把贺宵拉到自己身后来,但贺宵仍然执拗地站定不动。他仿佛试图对陆衡说些什么,但嗓子哑得过头,努力了几次都只发出一些散碎的单音。

“阿宵。”青年再度开口了,仿佛注视着服从性不够高的驯养物,“怎么不听话?”

“听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东西了,特地来看你。好令人伤心啊……你的态度。”他微微眯起眼睛,“我可以给你讲很多以前的事情,真的不要跟我走吗?”

贺宵凝视他蝮蛇似阴冷微光闪烁的瞳孔数秒,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趁我还在征求你的意见,快点答应我嘛,阿宵。”那青年饶有兴趣似地从头到脚审视贺宵,漫不经心地摩挲下颌,“这种情况下你护得住自己,护得住带伤的陆小少爷么?我与阿宵之间是不必说这么多的……阿宵从来不拒绝我的请求的,是吧?”

“陆小少爷也不要紧张,我只是邀请旧相识回家里坐坐,您看……?”

贺宵便回身望去,陆衡正死死抓住他的手,眸光焦点因过度失血不定地游移,腕间凸起明晰的筋脉,“我不准!”

当他被陆衡的动作从那种极度暴怒充满杀意的状态中惊醒,某种凭借本能驱使的力量便随之被收回这具无用的肉体。他仓促地用力回握陆衡的手,破损撕裂的沙哑声响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来:“阿衡、我会……”

“我不要和您分开!”陆衡愈加发力死死扣住他的手,声音陡然拔高,贺宵几乎觉得指骨间涌起濒临折断的刺痛了,“如果没办法保护您,我干脆在这里死掉好了……我猜都猜得到您要说什么话,才不要您为了我……”

“……逃不掉了。”

他忽地抵在陆衡耳边,极清晰地一字字道。“就像那时候一样,逃不掉了。”

——那个梦。

梦中低沉阴冷的声音缓慢与现实重合,如同黑蛇悄无声息地紧缚僵冷的肉体。那个人语气漠然地发出指令,就如同定格了的今夜,他们同时开口,仿佛穿行过水波般泛着粼粼暗光的时间与空间。

“——抓住他。”

被反扣住手腕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什么反应,几乎是被连拖带扯地带到那纯灰色的青年身前。他看见陆衡因失血过度而失焦的、结霜的曜石似湿漉漉的黑眼睛,旋即视野中撞入黯淡的起星火的死烬颜色。

陆衡倚着霉斑湿透的斑驳的墙面,月光经行中天的暗光越过明晦杂糅的树影。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他。他被半凝固的猩红打湿,夜风激荡昏眩月色间隙里熟睡的尘埃,血腥气跌跌撞撞砸进稀薄黯淡的薄荷香气里。

贺宵又觉得冷了,大概是栖身于过分暖和的地方很久的缘故,这种近乎刺痒的尖锐的冷太过头,他沉默了一下,仿佛抱有某种令人发笑的期许那样开口了。

“我会跟你走的。”他垂下眼帘,枯涩破损的声线徒劳地摩擦,“既然你不杀我,我一定还有什么可以拿来用的地方。”

“所以不要让他死。”

与这个组织还有更多交集——不仅仅是梦,对方的态度也是。携带枪支,制造枪击,悄无声息轻易杀死陆衡身边训练有素的几人,却迟迟没有对他动手。

这绝无可能是上位者的怜悯,只意味着他还有其他的用途。暗中狙击也没有瞄准陆衡的要害,也有可能对方在忌惮陆衡身后的势力。但是这样拖延下去,难以确定对方有没有确实地动杀意——只要有一分一毫的不确定就不能赌。

只要跟对方走。

从这样的包围中逃出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即便没有击中要害,但特殊枪械弹药造成的大量出血不是能轻易止住的,陆衡的伤势确实不能再拖了。

……况且毕竟自己是这样软弱的、擅长妥协的人。

“先生……”

他听见陆衡压抑得过分的沙哑的声音。仿佛浸了海腥气的黯淡尾音,泡影般缓缓散尽入夜风中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

“……您要去哪里、……”

贺宵便这样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他,褪尽了的黄昏熔成残余的月晕。

“不会再用吻来终止话题了。”他轻轻地说。

“要期待和我再次相见。”

……

于是事情就是这样了。

青年递给他浸满乙醚的纱布之前,如同蝮蛇缠紧猎物那样餍足地微笑了。他微微歪着头瞧着贺宵,夜色湿透他镀了流银似的灰发,一对无机质似落雪的荒原般的灰眼睛。

“我的名字是霍迟遇……阿宵大概已经完全把我忘掉了吧?”

贺宵无动于衷,只沉默地,毫不犹豫地用纱布贴近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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