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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意

 

贺宵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内室的。

霍迟遇整理了自己失控的表情,出去时又是衣冠楚楚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牵着贺宵的手,几次试图十指交扣,但贺宵手指僵硬得完全打不开,只那么颤颤巍巍地任凭他牵着沿棋盘似四合天地的黑白格子长廊走到尽头。

轻微的酒劲漫上来,贺宵后知后觉地感到晕眩。不重,但视野受创似微微摇晃。暖意从四肢百骸里漫到脑海,恐惧仿佛褪去一点,继而霍迟遇倾身过来,贴着他耳尖缓慢地低声问他,“怎么酒量还这么差,阿宵房间里不是放很多啤酒吗?”

贺宵无声地抬眼瞥了他一下。酒意醺透中瞳孔里盈满淋漓的水光,眼尾染了极薄的红晕,像一匙烧过了头的枫糖。刹那间霍迟遇屏住呼吸,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地微微勃起了。他展开贺宵汗湿的掌心轻轻摩挲,贺宵神情迟滞地怔了几秒,继而动作激烈地抽回手。

他厌倦似地垂下眼,好像为自己的失态有轻微的恼怒。继而他用力摇了摇头,大概是从上涌的酒意中清醒过来,嫌恶地向后退一步。

“阿宵。”霍迟遇定定地望着他,视线黏腻地舔舐过他湿红的眼尾,“我带你去看些东西吧。”

贺宵视线再度扫向他,又露出那种隐忍的神情。无论是隐忍厌恶、恐惧还是那种仿佛试图遮掩茫然的、失焦的泪眼的样子,都与过去的那身影别无二致的刚硬坚忍,不可摧折。

一截捣烂了的竹骨,或一轮落水般崩溅满地的生雾的月亮。

会恢复记忆吗?现在的阿宵瞧上去软弱温柔小心翼翼得令人想亲手折断,如果这种时候把过去的那个他带回自己身边呢?哪怕什么都记不起来,看见那种场景的阿宵表情也会很有味道吧?怒火与恐惧哪一个足够占据上风?

他觉得自己大概勃起得更厉害了,不由微微闭了闭眼。这样子可能难看得过头,贺宵凛冽的眸光骤然扫向他,似乎茫然地迟滞了两秒。

接下来他们走了颇漫长的一段路。漫山遍野的罂粟香气烧得视野水波纹似激荡起支离的涟漪,枯瘦黢黑的人形咬着燃烧的烟卷穿行,像雨夜里瘦削麻木的徘徊着的鬼影。贺宵惊异与黑三角区竟可以容纳如此广袤的罂粟田,那些扭曲幻惑的颜色如同在洇透大片蓝色的调色盘上铺开,斑驳秽杂地就着松节油揉成一团。蛇信般冰冷黏腻的知觉沿后脊攀入骨髓,他意识到这对于自己来说是极其熟知的景色。

他摘下一朵罂粟放在鼻端,警惕地暗中打量周遭。持枪的迷彩装的人悄无声息地徘徊,如同挂着面具那样端着如常的笑,视线偶尔晃过来。阴鸷如隼的。

他感到心惊肉跳。蚀骨的恐惧侵损肉体,破破烂烂的体腔里仿佛含着一枚子弹。硝烟气挣扎着刺穿创口,发梢里黏腻地饱涨着汗浆。霍迟遇推开那道门,扑面而来的是甜腻呛口的水果香气,隐约的辛辣气味刺得人眼睫潮湿。里面全是人,扭曲的,一池烂泥似四分五裂瘫倒原地的不成人形的人。旅行的沼泽在此地,酸腐的汗臭糅着滚烫的烟气酒气,一些呻吟和意识不清的含混的笑,一些枯萎的、脱了力的,剥去壳的死掉的泥黑色麦粒一样的气音。

有的人大概尚残存几分清醒,又一副肢体不受控的样子向这边爬。筋脉凸起的手臂上大片大片青紫的瘢痕,针孔蜂巢般密密麻麻地蛰在皮肉里。大概是吸得爽过头了,有人轻飘飘地调笑起来,其中竟然也有人认得出贺宵的脸,胡言乱语些过去与贺宵的一面之缘。白烟如同被瓦斯灯烤干了一样涸在泥泞的氛围里,贺宵僵在原地,有几秒钟一动都不能动,冷汗涨潮似地往外溢,眼尾都湿得一塌糊涂。霍迟遇似乎有些好笑地瞧着他,呼吸间肌肉线条微微绷紧了。

继而下一秒贺宵忽然暴起,仿佛某种残存的本能再度回到这具伤痕累累的肉体。他下手狠厉得惊人,目标完全是要硬生生拧断霍迟遇的喉咙,霍迟遇扣着他的手腕重重一拧,耳端几乎能听见清晰的脱臼声。贺宵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腿部裹挟着厉风荡向对方下盘,下一秒大腿被硬生生缠住了,内侧贴到滚烫的肉块,他愣了两秒,随即惊惧得突地一抖,含混地呻吟着要推开霍迟遇,这才露出几分被揭开创口一样的可怜表情,战栗着下意识向后缩去。霍迟遇正欲上前,贺宵还能动用的手肘却蓦地直直撞向肋下柔软的皮肉,他冷笑一声,视线再度扫过那张不再维持可怜相的脸,恍惚间觉得自己又见到曾经的那条雨夜中孑立的野犬了。

继而那张脸以惊人的速度褪去血色,烧融了的蜜糖色水洗般轻易褪去,他看见贺宵身后溅出血斑,被肌肉撑得弧度微微隆起的衬衫瞬间浸没在大块猩红黏腻的血迹里——有个吸得神志不清的人持刀重重捅在贺宵后腰,正胡言乱语一些羞辱人的荤话要再扎下来第二刀。

刹那间贺宵甚至来不及捂住伤口,残存的酒意里他感觉不到多么可怖的痛楚,只是觉得伤口有冰冷的东西捅进来,继而火烧般地一烫,剧痛霎时间被火烫的错觉焚烧殆尽,几秒钟内他甚至丧失了知觉,继而霍迟遇轻柔地把他接在怀里,阴翳铅云般浮上本就不甚生动的眉眼,他眼前一花,血光溅满整个视野,连带着嗅觉一并归于泥沼般的猩红。

霍迟遇慢慢放下刀,挂着血浆的面孔浮着令人心惊肉跳的麻木笑意。他轻柔地碰了碰贺宵苍白如纸的面颊,如同触碰残余体温的草偶,“阿宵?……痛不痛?”

贺宵茫然地僵直了半晌,忽地剧烈地一抖,下意识要用尚未脱臼的那只手去捂伤口。刹那间霍迟遇一言不发地扣住他手肘反向一拧,贺宵连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无声地闭过气去,脱力般地倾过脸向外滑落,冷汗刹那间涨雾般撕开对方血迹濡湿的衬衫领口。霍迟遇扣着他的腰轻柔地把他揽在怀里,手指摩挲过衣领末端那片黏腻咸涩得过分的水迹,半晌轻佻地拍了拍他湿透的面颊。

“………哈……”

他发出一声绵长而战栗的呼气,有足足半分钟完完全全静止的沉默,继而忽然被过量的恐惧与尖锐剧痛攫住似,甚至有些神经质地弓着腰拼命向后躲。他大概是痛极了又怕极了,一面抑制不住地发着抖,一面试图用扭曲地垂着的小臂遮住那张表情失控的脸。又来了,稍微被霍迟遇不留余地地锢在臂弯里一下,就露出那种惶惑的、无处可逃似的疲惫神情来。他从前也总是在避开他人的时候露出这种神色——精疲力竭任人摧折的,甚至称得上软弱可怜的——能令人轻易放下防备的漂亮又易碎的表情。

——骗子。

昏暗得一塌糊涂的内室里,意识到有人死去的惊惧的惨叫与仍旧沉溺的神志不清的笑声杂糅作泥泞的一团。

贺宵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零零散散的留白的片段沾血的玻璃碎片似尖锐地扎进脑海,劈开理智的剧痛从腰后发疯一样冲上脑髓。他艰难地深深吸气,想,我大概就走到这里了,或许和阿衡之间的约定也是我们年轻的错……是。他还小,很快就会被弃之脑后的——很容易地忘掉了的话,就不会像我一样,这么令人发笑的,留恋的丑态。

自己确实不再年轻了。他想。

薄荷香气……

“薄荷香气……”他低声喃喃,“……”

像之前那样,唱歌给我听吧。

————

天空的鸟从一枚樱桃树下缀去。接近深秋的日光,斑驳在藤木的红砖墙与秋意渍深了的叶子,窗前漏出稀薄的松叶气味。

陆衡立在红松木案前,微微低着头,衣领外一截裹着绷带弧度刚硬的后颈。稍微上点年纪的男人端坐桌后,背后罗汉松苍翠冷峻,悬着的字幅如走龙蛇。他鬓边稍见白发,苍山停雪似的;西装外套里一枚内敛的曜石带夹,烟缸间一只徐徐渗着烟气的平价香烟。

“我知道你做的那些。”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但是你年轻,正是风流的好时候,所以不怪你。”

陆衡再次微微低了低头。

“凭你的人,当然查不到他的身份。”男人指尖离开桌上温热的酒盏。他有轻微酒瘾,眼底却不带半点醉意,“我之前不管你,现在既然连照片都递到我眼前了,也不得不说几句。小衡,你弄丢的那位小先生,确实是军方的人。”

“——是我很多年前埋在黑三角区的暗线,约半年前暴露于三七九行动中。”

陆衡瞳孔微微一缩。

陆时风便抬眼向他,眼角有隐约的纹路:“他在黑三角区的人手里,现在动手可算不得什么好时机。黑白世界之间正维持着短暂的平衡,这确实也是掌权方花了大心思的成果。”

打破了平衡会影响多少人的利益,就会有多少人头破血流也要向他举起刀兵。

“父亲,我是认真的。”

陆时风蹙了蹙眉,神色微微有些冷。他指尖捻着逐渐褪去温度的杯壁,缓缓道,“你还年轻,不到认真的时候。气盛是好,代价太大未免得不偿失。父亲终究会替你安排好人家的女孩子,……”

“……我是认真的!”他声音禁不住微微扬起来,“我与先生之间是认真的,我非他不可……”

“小衡,你该清楚为什么父亲这样说。他是半年前暴露的黑三角区的暗线,回到黑三角区有死无生,就算你真的救回来,大概也是废人一个,你花这么多心思是不值得的。况且……”他露出一个因为长久面无表情而带点扭曲的僵硬的笑容来,于是空气中稀薄的血气更重,“这就是你无心权力的后果,记住教训了么?”

“父亲教导得是。”

他缓缓垂下眼。

——即便是现在,手中一无所有地与您谈判也绝对是毫无意义的。

“但是,”他轻声说,“我终归也是陆家的孩子。”

陆时风神色微微一动,似乎为他的不动声色感到些许诧异。

“——所以,我们还是谈谈吧,父亲。”

————

陆衡放下酒杯。

桌上零零散散的透明酒瓶,镇痛药,染血的绷带,破破烂烂的档案袋。空气中是稀薄的血气,秋意酿过头的陈酒似起气泡的黏稠昏黄。

下属的人举文件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几乎能嗅到近在咫尺的汗水气息。他视线扫过文件封面汗迹构成的指印,神色忽然便有些冷。

他缓缓接了过去。

“倒是为我安排好了。”他轻声道,“我似乎没有说过你们可以替我整理外来的消息。”

下属下颌的汗水滴到衣襟,湿漉漉无声的圆。

“洗牌之后,杜家想要多少份额?”他嗤笑一声,视线越过下属脚下湿成一片的地面,“也对,你大概是拿不到多少消息的。我会去拜访杜家,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或许更有益——”

门外有几个身着黑衣的人无声鱼贯而入,前前后后悄无声息地挡住了他所有逃离此地的路线。下属立即筛糠般地抖起来了,油光满面的脸上纸色一样的惨白:“陆小少爷既然知道我是杜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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