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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er 19

 

格瓦诺利学院宿舍外围。

关岛和校长以及其他还活着的师生们,围绕在塞列欧斯身边。周围有不少师生的尸体。

塞列欧斯依靠鱼牙站立在地面上,浑身是深可见骨的伤口,金色的血缓缓流出。他的脚下是一个非常强力的封印,蛇骨鞭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它的主人。

塞列欧斯紧闭着眼睛,眼珠在眼皮下迅速滚动,像在做梦。

校长和还活着的师生正协助关岛施展幻术,源源不断的魔力从关岛的后背灌入。每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关岛更是满头大汗,脸上都是乱七八糟的泪痕。

“坚持住,40年前的惨剧不能再发生一次!关岛,你至关重要,学校培养你就是为了今天。”校长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坚持把他困在幻境里,等他完全信任我时,我们就可以……杀掉他。”关岛咬着牙,泣不成声。

“关岛,你不能对一个容器有任何怜悯,我们要把晨星复活的几率降成0。塞列欧斯只是一个容器,就能对学校造成如此大的损失,当晨星出现,又还有谁能抵抗?”

“可是校长,我的直觉告诉我,塞列欧斯并不完全邪恶。当时他提出要和您谈一谈,如果您愿意,说不定事情还会有转机。”

“像他这样嘴里没有丝毫实话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值得信任。晨星也曾宣称他是为了恶魔界,为了塑造真正的好秩序,可他又做了什么?你不该对他有这样的幻想。学校已经尝试过了,在他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试图通过教育塑造他,让他最终能站在我们这一侧。可是,最后他做了什么?在血湖里,他杀了跟着跳进去的所有人。”

一旁正输送魔力的老师说:“校长,为什么不在塞列欧斯小的时候,就直接消灭他?”

校长深深叹了口气,忍不住磨了磨牙:“因为他是从大地之种中出生的,希亚大陆和大地女神盖亚都在暗中守护着他,我们无法和这片大陆直接作对。但是,维持和平,让这个世界不再陷入战争的烘炉,是我的责任。哪怕这与大陆和大地女神的意志相违背——”

“可这样的话,我们怎么才能杀掉他?”老师又问。

“我们不能直接结束他的性命,但他自己可以。当他万念俱灰,或者他自愿为其他人牺牲,这些死亡方式是被允许的。”校长回答。

关岛颤抖着确认:“所以……塞列欧斯从小到大那些被霸凌、被孤立、被忽视、被虐待的经历,都是你们设计的?”

校长略微沉默了一会,才回答:“但他既没有选择了结自己,也没有选择对我们奉上忠诚。”关岛看着这位烈焰狮鹫校长,内心忽然生出一股恐惧。

塞列欧斯还在她的幻境里。由她操控、编织的幻境里。

校长和师生们都看不到她做了怎样的幻境。她只是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站立着却也彷佛沉睡般沉静的少年恶魔,不由自主地想要对方的死,变得不那么痛苦。

塞列欧斯并不知道,这世上最了解他的恶魔,就是关岛。

40年前,天界和恶魔界展开旷日持久、规模庞大的战争。

最初恶魔界被打得节节败退,只有校长带领有生力量苦苦支撑。在所有恶魔都处于绝望之中时,天界的晨星堕

落了,他背弃了神,自愿成为恶魔。

最终,神不愿和自己曾经最优秀的孩子兵刃相见,天界和恶魔界的战争诡异地平息。双方心照不宣,只是在人间界打起了代理人战争。

恶魔界对晨星这样一位前天界神明,自然十分警惕。最初晨星以他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和强悍的实力,迅速聚集了一大批支持者,渐渐地,他的血统问题也在支持者的舆论宣传下变得无足轻重。

关岛看过最高机密记录档案中的晨星,那是个极端强大的恶魔,展翅时能遮蔽恶魔界的半个天空,只要他想,他无所不能。偏偏晨星表现得又如此温和,面对每个恶魔都彬彬有礼,所有不可能的事情在他手中似乎都能变为可能,越发让人想要去信任、想要让渡更多权利给他。

晨星以绝无仅有的手段,被恶魔们投票成为恶魔之主。

恶魔们以为这位君主会带领他们走向伟大,但这位恶魔之主在攫取权力后却暴露了真面目。他认为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废铁,半点配不上他。他要炼铁为钢,没有熔炉,他便亲手铸造。一场内部战争开始了。

晨星以一人之力,屠戮净半恶魔界高层。恶魔们突然醒悟,自己选了怎样一个当之无愧的恶魔上台。在校长的倡议下,晨星的权力被废止,所有人联合起来对抗他。

对抗的结果,纪录片里没有写明。但是,自那场战争后,恶魔界确实恢复了和平,校长和他的团队以排山倒海的魄力对一片废墟的世界进行整顿,并整顿了格瓦诺利学院。

关于晨星的一切,则被封存,成为了历史的一块血淋淋的禁忌伤疤。他们的族人还没有勇气去直面它,用校长的话来说,恶魔们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再度为生活铸就希望。到了合适的时候,这些历史将会由他亲自告知活下来的人。

已知的恶魔缄口不言,未知的恶魔,也是在三流影视作品里,看到有这么一位罪大恶极、屠戮了许多同类的恶魔,他被关在地狱里,由地狱三头犬监管。

只是,晨星并未完全死去。

每年恶魔界各地都会出现晨星的分身,这些分身被称为“容器”。

比如血湖底下的巨型黑蛇,比如现在一直在产出拟物灵辉的矿山,它们都拥有晨星的一部分力量,只是没有灵智,最开始这些容器会对恶魔界造成巨大的破坏,但要不了多久,容器们就会自动死去。矿山在死亡后,被恶魔司利用了起来。黑蛇的尸体则封锁在血湖的湖底。

这些年它们不知道应付了多少晨星的容器,但他们清楚,他们总会赢的。

直到这次的容器——塞列欧斯,那是个孩子,一头战争巨羊,一个有灵智的存在。

最初他们想要杀掉他,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后来,幻魔们共同构造强大的幻境,知道了塞列欧斯的来历。希亚大陆和大地女神盖亚庇护着他,最终他们只能期盼他自杀。

校长做主,将塞列欧斯有关过去的记忆全部清空,然后将他放进福利院。校长将塞列欧斯交给福利院时,只说了句:“不必顾忌。”校长没有做出过多暗示,福利院就已经明白了校长的意思。

塞列欧斯不记得了,但关岛记得,在很小的时候,他们是见过面的。

关岛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当时的她,只是福利院中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被所有人欺负的不二首选。

关岛有时候想,为什么塞列欧斯会忘记自己呢?那个时候,对方明明挡在自己面前啊。

那个时候,对方明明对自己说:“你会变成了不起的大恶魔,到时候,谁也不会欺负你。”关岛看着满脸是伤的塞列欧斯,伸手戳了戳他的伤处,塞列欧斯疼得倒抽凉气。

“我成为了不起的大恶魔后,你还会像这样保护我吗?”关岛问,语气天真。眼前的恶魔给她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小小的塞列欧斯扯开嘴角,露出明亮的笑:“到那个时候,你已经不需要我的保护了啊。但是,只要你叫我的名字,我愿意为你变得无所谓不能。”

关岛愣住了,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还从未在其他任何人的口中听到这样的承诺。

直到她展现了幻魔的天赋,被校长从福利院带走。

离开的那天,她牢牢攥住塞列欧斯的手:“说好了,你不要忘记我哦。”塞列欧斯努力朝她微笑,却已经流下了两行眼泪。

他们就这么告别了。

校长带她到了学校,逐渐告诉她历史,她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但她知道,校长向来不说谎。校长说,必要的时候,会需要她在幻境中困死塞列欧斯。

但如果塞列欧斯在中途就自杀或牺牲了,她就不必做这些事了。

关岛不愿意深入去想这些事情,只是暗中观察着塞列欧斯,打听着他的消息。只是后来,她发现塞列欧斯已经忘记她了,她想要对方能看见她,于是去做了偶像。

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少女,有谁能忽视呢?

塞列欧斯依旧看不见她,那头战争巨羊,只是自顾自地活着,完全不关心自身以外的任何事情。

关岛有时会想,那样沉静的一个恶魔,为什么众人就不能对他宽容些。很快,她就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不能为了一个“容器”,牺牲掉所有人费尽心力维持的和平。

关岛竭力关注着他,却又竭力不和他产生任何交集。

可是十几年过去,关岛发现自己仍然无法习惯这种生活。被遗忘的痛苦,难以言喻。

终于在塞列欧斯需要转职的那天,她坐在了塞列欧斯面前。

塞列欧斯看起来惨不忍睹,但至少他还活着。她听到自己用活泼的语气和他交谈,努力地伪装着友善。她看着塞列欧斯,觉得比起战争巨羊,眼前的恶魔更像是一只被毒打千万遍后变得警惕而冷漠的刺猬。

她想试着向校长证明,塞列欧斯有可能属于他们。过去对待塞列欧斯的方式是错误的,这样被培养长大的孩子,不可能有健康的心理状态。但是,只要对塞列欧斯施以温柔,相信塞列欧斯最终会信任他们。

来自人间界突然诞生的恶魔的悬赏,打破了关岛精心设计的一切。

塞列欧斯跳进了血湖,然后一切都失控了。

血湖底下的宫殿里是晨星的容器尸体之一。

学校感到恐惧,他们不敢赌塞列欧斯跳下去后会做什么。

血湖向来是不被允许进入的,过去的十几年里,塞列欧斯也对它显得毫无兴趣。但是他们不能赌。

经验丰富的老师和学生们跟着下水了,但最后只有一个人上了岸,他的腿还被吃掉了。沉寂在血湖里面的生物发了狂,差点将他们全部杀死。

校长认为这是塞列欧斯的挑衅。

校长向关岛询问塞列欧斯的下落,关岛看见了预言,对方还活着,她能在塞列欧斯的宿舍内看见活着的他。

他们到了塞列欧斯的宿舍门口,企图进入。

但纵使他们扔过去上百打咒语,依然无法进入。

塞列欧斯已经成为了无法自欺欺人地去忽视的威胁。

关岛自告奋勇,她有个办法。塞列欧斯申请转职成为吸血鬼,那是很强大的恶魔种类,但如果将对方改成最弱小的,就可以削弱对方的力量。而且,魅魔向来名声极差,骄傲至极的晨星,说不定会因此放弃在塞列欧斯这个容器上重生。

校长答应了。

当她捧着被篡改的转职证书盒,一副一日地站在塞列欧斯门口时,她既期待对方出来见她,又希望对方永远不要出现。

只是,对方还是出现了。

一样的沉稳温和的语调,一样的彬彬有礼的态度,眼前的少年逐渐与记录中的晨星重叠。父子二人,竟如此相像。

关岛半真半假地一阵扯谎,强迫对方签下了转职认可,立刻就落荒而逃。她实在不擅长做这种事。

之后的事,就变成了这样。

关岛看着被武器护着的塞列欧斯,闭上眼睛,意识沉进幻境。

这已经是第三十三次失败,每一次的原因都很奇怪,要么是一只眼睛血红的兔子,要么是一件仿若星空的晚礼服……

塑造幻境的材料,只能是被困着已知的事情,为什么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塞列欧斯的脑海中如此顽固?第一次红眼的兔子出现时,塞列欧斯立刻就疯了。

第二次,她挡住塞列欧斯的眼睛,但不久后,再射死这只兔子后,塞列欧斯就脱离了掌控。

……

这一次,她让塞列欧斯煮了这只兔子,没想到兔子从锅里跳出来,直接吃掉了塞列欧斯。不可以再失败了。

关岛心想。

“塞列欧斯,快醒醒!别睡了,只要吃完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略显熟悉的女声,响在耳畔。

我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关岛关心的脸。她手中端着一碗药,正要喂给我。“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头和手还疼不疼?”关岛问,满脸关心。

“……唔。”我含糊地回应她,观察起周围。

我躺在铁架床上,手腕上正吊着点滴。房间内同样大小的铁架床,一共有八个,天花板看起来很低,上面贴着风格相当幼稚的贴纸。

周围一切物件的尺寸,只有孩子才用得上。我握了握拳,手掌也如孩子那般小。

我怎么了?

我不是应该……我,我是孩子吗?

关岛正关切地看着我,我只好在她的监督下,喝完了苦到爆炸的药。“塞列欧斯很棒哦,这么苦的药喝下去,表情都没有变呢。”关岛笑着说。“谢谢。”我说,我不确定眼前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但她似乎没有恶意。

除了眼前人的名字,我好像什么都忘了,试图回忆过去时,我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嗯,我再给你换纱布……也需要忍一忍哦。”关岛说,她拉过我的手,拆开缠了好几层的绷带。肌肤上都是伤口,看形状是被人用小型刀具划的,除此以外,还有雪茄的烫痕。

我所在的这具身体,遭受了虐待。

眼前的女性在意我的状况,她应该是中立偏友善的一方。

我看着关岛为我的伤口上药、再次包扎,试探性地问:“姐姐,我好像失忆了,你能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关岛顿了一下,我没有在她的眼中看到惊讶,她知道我现在是什么状态?

但很快关岛表现出惊讶的模样,告诉了我很多事情。

我叫塞列欧斯,是一只恶魔,按西历算今年七岁。

我的父母抛弃了我,关岛捡到了我,但她本身也只是一名少女,无力抚养小孩,我就被送进了福利院。

她常常会来福利院看望我,但正因为她对我很好,导致福利院的其他孩子嫉妒我,于是关岛不在的时候,我时常会被其他孩子合起来霸凌。

关岛讲这些的时候,她眼中的关怀不是假的,我却觉得没有实感。

如果她真的在乎我,为什么在亲眼看到我这些伤口时,不打算为我换个环境?但如果她不在乎我,她为我做的这些又算什么?

目前我无法获得更多信息,暂且就当这些是真的。

点滴打完了,关岛为我拔下针管,拉着我的手出了门。

屋外下着暴雨,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淌在石板路上。空气冰冷,关岛的手很温暖。

一个年长男性出现在我眼前,我总觉得他很眼熟,他的恶魔形态似乎应该是烈焰狮鹫。不知道从哪里产生这种想法,但无法进行理性判断的时候,唯一能相信的,也只有直觉。

“院长,我正要带这孩子去找您。关于塞列欧斯的抚养权一事,我这边有了一些进展。”关岛说。“嗯,这孩子不容易,你能带他走也是好事。”

院长蹲下身,视线与我平齐,他冷静地注视着我,而后嘴角缓缓扯开一个微笑。

“塞列欧斯,你是大孩子了。你长到这么大,一直是关岛在保护你,等你离开这里,也要保护关岛,知道吗?”我点点头:“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院长站起身,看向关岛:“关岛,我需要再和你聊聊相关流程,见证人也会到场。塞列欧斯,这两天你的去留就会有答案。”

……

关岛和院长去了办公室。

我被留在福利院里,大人们离开后,角落里突然探出一张张小小的脸。他们看着我,脸上是冷漠,更多的是嫉妒。

最大的那个孩子打了手势,然后剩下的孩子们训练有素地捡起身边的东西,朝着我扔了过来。我连忙躲避,但在躲进掩体前,难免挨了好几下。

最后一下是石头,砸在额头。最开始没有什么感觉,直到一股粘腻的液体流到眼睛处,眼前一片金色。我用雨水洗掉了金色的血。

目前的信息告诉我,在这里我并不受孩子们欢迎。

孩子们是否因为关岛对我的善意而嫉妒我尚不确定,但他们确实很讨厌我。

然后最高大的那个孩子带着他的“护卫”们来到我身边,他的黑发在雨幕下显得很冷漠。“塞列欧斯,轮到你去洗衣服了。”大孩子说。

我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妙,却又无法解释。

“我想应该有排班表。让我看看排班表。”我说,血液又从额头流下来,我并不觉得目前这种状态下去清洗衣物会是好主意。血液会流进衣服里,而血渍是很难清除干净的。

“我说轮到你了,就是轮到你了。”大孩子说,然后他上前一步,伸手蘸了点我的血液,放进嘴里,“甜的。”他的嘴角拉开一个笑,我只觉得诡异。

这种事正常吗?

但我不明白,我没有记忆,而这里存在的信息让我也无法进行下一步的逻辑推理。犹如内部满是裂痕的玻璃球。

那么,试试对抗?

我捏了捏拳,这具身体虽然脆弱,但正面也存在一定的力量。没有预警,我直接往前一步,一拳砸向那个大孩子。解决带头人,就能最快地解决问题。我似乎在哪里学过这点。

大孩子躲过了我的攻击,让其他孩子协同围攻我。他们早有准备。

但我彷佛能预判他们的行动,每次都能根据直觉闪避攻击,然后给他们的脸上的来上一拳。孩子们被我打趴下后,伏在地面上喘气。黑发的大孩子用怨毒的眼神看着我。

我蹲下身,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抬起,问:“为什么要让我去洗衣服?”大孩子朝我吐口水,被我避开了。

我捡起了一块曾经扔向我石头,悬在他眼前:“我不介意也尝尝你的血。”我十分确信我可以一下就砸得对方头破血流。

大孩子瓮声瓮气别过脸,旁边的孩子小声回答了我的问题:“你还不知道?瘟疫发生了,连我们这里都收治了很多病人,染了瘟疫的人的衣服,被交给我们清洗。”

我“哦”了一声:“所以,你们不想染上瘟疫。但是,却因为嫉妒关岛对我很好,所以想通过瘟疫弄死我吗?”黑发的大孩子恶狠狠地瞪着我:“凭什么你那么幸运!”

幸运吗?

我朝大孩子笑了笑:“我还可以再幸运一点。我打赢你们了,这次,你们就祈祷自己不会染上瘟疫吧。”黑发孩子呸了一声。

我没有在意,而是朝着福利院其他地区走去。

通过偷听工作人员的闲谈,得知福利院西侧已经作为瘟疫患者的安置区使用。我只是稍微靠近西侧,就能听到

咳嗽声和哀叹声。

所以,能活到现在确实是幸运的。

一天后,关岛就带走了我。

关岛住的地方让我很诧异,那是一间不起眼的小木屋,周围是被开垦的农田,小屋的院子里甚至还有一架秋千。寒风中,那架秋千尤其格格不入。

我想象不出关岛坐在上面摇晃的模样。

关岛拉着我的手,有些勉强地向我介绍周围的一切。但还没等她开口,我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关岛对我很好,她喂我喝了很多药,也换了很多次身上的纱布。那些伤口都在慢慢愈合,只是我却没有实感。

是夜,银色的月亮升起,我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眼另一张床上的关岛,她还在沉睡,没有注意到我。我跟随直觉来到树林,走到一棵高大的白桦树前,伸手触摸上面的划痕。

这些划痕像是大人用于记录孩子们身高用的,我知道这些不属于我,但只是触摸着,内心便浮现一种柔软的感觉。或许曾有人跟我讲过类似的事情。

这时,树林里跑出来一种红眼的兔子,它盯着我,抖了抖自己的长耳朵。我走上前,抱起兔子,怀中满是它皮毛柔软的触感。

然后兔子融化了,变成了一滩血色的泥污,然后泥污站起身,巨大扭曲的肉块出现在我眼前。肉块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抬起头直视肉块,问:“你是谁?”

“我是瘟疫,你也可以叫我晨星。”肉块回答我。

“晨星……好熟悉的名字,但我想不起来了。你说你是瘟疫,你为什么要杀掉那么多人?因为你,城里很多人都生病死去了。”

肉块朝我笑了笑:“那你在乎他们的性命吗?”“……”

“你不在乎。既然不在乎,我杀多少人,也没有关系吧。”我皱起眉:“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塞列欧斯,当你想要创造一个新世界时,你会怎么做?”

“……我不想创造新世界,我只想找个人少的、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然后待着。”

肉块轻声笑起来:“可是我想。塞列欧斯,只有清除了旧世界的污秽,才能有新世界的光明。要做到这点,没有比瘟疫更快的了。”

我只觉得眼前肉块说的话十分荒谬,也难以理解。

我摇了摇头:“我们不是同路人,我不要和你说话了。”然后我转身跑掉了。

回到关岛的小屋,关岛还在沉睡,我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闭上眼睛。

关岛给我折了星星灯,给我做了好吃的饭菜,给我讲了很多睡前故事。

她做了所有大人会因为关爱孩子所做的事,我却总觉得这一切隔着一片迷雾。然后关岛将一艘折纸小船交给我,问我:“喜欢吗,塞列欧斯?”

“我非常喜欢,关岛姐姐的折的纸船好漂亮哦。”我立刻眉眼弯弯地回答,这种反应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些微的记忆回到脑海——这是我在福利院掌握的生存技能之一,要讨大人的欢心。

“塞列欧斯,我跟你说一个故事,从前,这个世界发生了一场大洪水,很多人都被淹死了。后来,人们造了一艘大船,让成对的物种们上了船,世界的文明才能得以延续。那艘船被称为方舟,塞列欧斯想不想成为大家的方舟?”

我看着关岛钢蓝色的眼睛,她看起来非常期待我的回答。我点了点头:“我愿意成为大家的方舟。”

这只是敷衍她的说辞罢了。

瘟疫越来越严重了,福利院的孩子们陆陆续续都死了。

消息传来时,关岛非常伤心。她决定带我去福利院祭奠那些死去的孩子和人们。关岛拉住我的手,力道非常大。

我有些不理解,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更该远离福利院吗?

不过……之前我和瘟疫的实体进行了接触,迄今为止,我的身体仍然十分健康……

拗不过关岛,来到福利院后,这里已经一片惨淡了。

院长露出了烈焰狮鹫的原型,用火焰焚烧了死去之人的尸体和贴身衣物。

之前那个想要欺负我的黑发大孩子还活着,一见到我,他就立刻大声嚷嚷起来。“是他!就是他!我喝了他的血!”

他想做什么?

关岛立刻将我护在身后。

院长对关岛说:“我需要再和你谈谈。”

院长和关岛又去了办公室,还有一大堆大人们一起。

我被留在院子里,天气渐渐转暖,庭院里到处开满了花,非常漂亮。我无心欣赏,坐在石凳上等关岛出来。

黑发的大孩子蹑手蹑脚地靠近我,我看了他一眼,他立刻举起双手:“不要打我!不要杀我!我没有感染瘟疫!”我拍了拍石凳旁边的位置,说:“坐这里。”

黑发孩子坐下,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你为什么要说你喝过我的血?”我问。

“……塞列欧斯,你想不想做大家的方舟,大家的奇迹?”他问,只是这个问题听起来很诡异,就像他提前和关岛串通好了一样。

“怎么说?”我掐了一朵花,在手中揉碎。

“我是这里唯一没有感染瘟疫的孩子,大人们排除了所有其他原因,最后只剩下了一种可能——那就是我喝了你的血。”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关岛就跟一群大人们出来了。

关岛向我招手:“塞列欧斯,你愿意帮帮大家吗?”黑发孩子忙不迭跑远了。

院长的掌中是一大团火焰,彷佛只要我拒绝,他立刻就会用这个烧死我。周围满是聚集起来的大人。

我看向院长:“我有的选吗?”

院长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拿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晶球。

“塞列欧斯,看完这些后,我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决定。”院长说,然后水晶球里开始播放画面。

里面是很多人感染瘟疫后的死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一个人都很痛苦,都希望自己能得到治愈。而每个死去的人身边,都站着那个喝过我的血的黑发孩子,他一直健健康康的。在见到其他人的死亡后,这孩子失声痛哭。这些事情,一定对他造成了很大的精神打击。

“只需要你献出鲜血,剩下的人就健康地活下去。塞列欧斯,你是所有人的希望。”院长说,他显得很沧桑。他人的死亡对他而言也不好受。

我能理解他们的情绪,但即便看完这些,我的内心也很麻木,就像——我似乎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大脑涨痛起来,过往的记忆浮出水面,只是一些——

啊,很多年前,我也被问过这样的问题。只是喝下了我的血的孩子并不是这几天遇到的那个,是、是、是——关岛,我想起来了,没错,是关岛。那之后……不、不对,那时候的关岛并没有出卖我。

“塞列欧斯,明天的天黑前,我们一起逃跑吧。”那时候的关岛对我说。“只要在大人们发现你的血可以治疗瘟疫前逃跑,就、就可以啦!”

“逃跑之后,我们就找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小镇生活,我、我会的可多啦!我们可以去镇上打工赚钱,你也不能偷懒哦!”

“别担心,只要我们藏得好,大人们不会找到我们的。”

……

我当时,应该是答应了关岛的。

第二天的黄昏,我在雨里等关岛等到了天黑,她仍然没有来。

来到我面前的是院、校长?不,我记不清了。我被大人们抓走了。

大人们把我关起来,抽走了我的血。大人们问我愿不愿意为其他人而死,我说不愿意。因为我和关岛约好了,要一起逃跑。我还没有得到关岛的答案,不能就这么算了。

后来,我得到了关岛让人转交给我的纸条,纸条上说,关岛说不是她不想来,而是她当时需要留下来帮助医生和护士为病人做手术。等手术结束后,她就立刻去约定的地点找我,只是那个时候我已经被院长带走了。

纸条的末尾,关岛希望我能救这些感染了瘟疫的人。

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我不分清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只是……过去的事情,又在眼前发生了一遍吗?但我还是孩子,关岛已经成为大人之一了。

我看向关岛,问她:“你希望我怎么做?”

关岛显得很犹豫,最后她彷佛下定决心般回答我:“我希望,塞列欧斯你,能够救一救无辜的人。”

“可我只是个七岁的孩子,我能做什么呢,关岛?你们要抽走我的血吗?可你们要抽走多少呢?我的血能救多少人呢?”

“我们会尽可能地救治病人,塞列欧斯,你可能要辛苦一下。”院长说。“辛苦?”

“我们会为你提供最好的条件,你帮了病人,大家也会感谢你的。”院长补充。“塞列欧斯……”关岛期待地看着我。

我最终点了点头,不是因为我真的有多么伟大,而是我打不过这一屋子的大人。

我被关在了院子里,周围都是大人在把守。

院长对外宣称,福利院发现了新型解毒剂,向全城人免费发放,不论是否感染,都可以来福利院领取,不过已经感染瘟疫的人优先。

每当有人来的时候,护士就会从我身体里抽走一管血。失血的感觉并不好受,我时常感到头晕。

我看着院子里开满了的花,那是一种和风信子长得很像的草药,我摘了下来,双手握住它的根茎旋转揉搓,很快原本只是花苞的花朵立刻就绽开了,轻轻吹一口气,这种脆弱又轻飘飘的植物,就能顺着风飞走。

黑发的大孩子会给我送饭,看着他端来的丰盛的菜肴,我拿起一片水果,直接塞到了这孩子的嘴里。

“你先吃。”

黑发孩子被呛得连连咳嗽,最后还是将水果咽了下去:“我没有下毒,现在大家都指着你的血活下来,我不会再害你了。”

我“哦”了一声,吃起他送的饭菜。

“你现在还嫉妒我吗?”我问。

“我……不好说……我羡慕你有拯救大家的能力,但我不想被一管一管地抽血。城里有上百万人,院长说都要帮,也太可怕了。你会被抽成干尸的。”

“如果关岛真的在乎我,她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但是她还是希望我去帮大家,关岛对我的喜欢也可能是假的。现在,过去你嫉妒我,实际上也是被大人们骗了。”我说,然后摘了一朵花,递给黑发孩子。

“这朵花送给你。”

“哦、哦……谢谢。”黑发孩子有些局促地收下了花。

“这里的大人们都是骗子。关岛看起来在乎我,实际上只是想要骗我为其他人付出所有,乃至生命。院长和关岛合作,一起来骗我,他说他会照顾好我,但他早就规划了我的死亡。而你们也是被骗的对象,厚此薄彼是大人们的手段,在这里生活,无论是谁,只要受到大人的额外关注,都会让剩下的孩子感到不公平,你们霸凌我的行为是被操纵的。关岛真的在意我,在发现我受到虐待的时候,就会立刻处理这件事。”我说,感到自己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

“……我、我不懂……”黑发孩子盯着手里的花,喃喃低语。

“所以,我只要继续待在这里,一定会死掉。但我不想死,不想为其他人死,也不想为其他人活,我只想为自己活。”

黑发的孩子没有回话。

我们同样沉默着,很快,下雨了。

雨幕如此大,即使我们坐在屋檐下,鞋子也被浸湿了。

渐渐的,由于失血过多,我连吃饭都需要其他人喂。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让黑发孩子告诉院长,我需要治疗,而且,我想见到关岛。

关岛来见我的时候,空中又下起了雨。

时近黄昏,天气潮湿,很像过去我等待关岛的那一天。见到我的关岛,立刻将我抱了起来:“你变得好轻……”

“我要死了,关岛,死于你们的欺骗。我不想死,我不想为其他人而死。”我说,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身体和精神都变得非常脆弱。“那个时候,我们约好了一起逃跑,你没有来。我一直在等你。在那个时候,不管是为你而死,还是为你而活,我都愿意。但现在,我都不愿意了。”

关岛僵住了,抱住我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死是很容易的事,只要斩断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联就可以,活……却是最艰难的事,尤其是,为其他人而活……我一直觉得我缺乏爱其他人的能力,但是……我是爱过你的……咳咳……”脆弱的身体鲜血上涌,说话也变得很费

力,“但是,死前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关岛哭了,她牢牢抱紧了我:“不!你不会死的,我现在就带你逃出去!塞列欧斯,我现在是强大的幻魔了,我能保护你,你相信我。”

我努力笑了一下:“嗯,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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