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请罚
段逸宸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他伤势太重,在回府的那一刻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也不知现在是几时。
“红袖。”段逸宸哑着嗓子喊。
一直守在外面的红袖连忙掀了帷帐进来,一双眼睛通红,声音还带着哭腔:“殿下您终于醒了,这都快六个时辰了,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呀,若是娘娘知道了…”
“这件事谁也不要说,尤其是母亲。”段逸宸打断了她。
红袖点了点头,又说道:“大夫已经来瞧过,伤口基本都处理了,药应该也快煎好了,一会儿奴婢就去端来。”
“段池呢?”段逸宸问。
上午之事疑点颇多,他需要问问一直守在外面的段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池大人一直在外间跪着,说是有罪等您判决,奴婢也不敢多问。”
“……让他进来。”
段逸宸无奈抚额,不用问他就知道,小七肯定是又钻牛角尖了。若不是他曾说不可自己定自己的罪,估计已经跑去领罚了。
段池来得很快,应是回来后就一直跪着没动,脸上甚至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身上的衣服也有多处被划破,露出里面细小的伤口。
白天那会儿没仔细看,段逸宸现在才发现段池身上也受了不少的伤,只是伤口都不深,并不影响行动。以他的水平要解决那群人应不至于如此,想必是急着来救他没顾上自己。
“属下护主不利,请主上责罚。”段池低着头请罪,却难掩脸上愧疚之色。
“…过来。”
段池不解,但还是遵照段逸宸的命令膝行到他面前。
从段逸宸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那一抹暗红色的血迹点在他眼下,配上他茫然无措的眼神,显得格外无辜。
段逸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将那点血迹擦了。段池却以为主人要打他,下意识闭上眼仰起头,等来的只是眼下温柔的触感。
和以前不一样。
段池慢慢睁开眼,看见段逸宸深邃的眉眼离自己不过一尺距离,修长的手指在他脸上摩挲,仿佛在擦拭着什么。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段池一下烧红了脸,却不敢贸然去抓段逸宸的手,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不,不敢麻烦主人。”
段逸宸本来也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看见段池的反应,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的影卫身上好像有种魔力,每次都能让他糟糕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他收回手,轻咳一声,说道:“你将我成功救出来,算是护主有功,功过相抵,不治你的罪。”
段池瞪大了双眼,明明是英俊的五官,此时看上去却傻傻的。影卫有些不敢置信,这几年来每次任务稍有不顺,等来的就是严厉的刑罚。段池逐渐习惯了主动请罪,偶尔还能少受几道鞭。
但像今日这般,不但没有治他的罪,还如此亲近他,连梦里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景。
从前几日开始,主人的脾气一下好了许多,平日里行事也更加沉稳,就像…就像他最初跟在主人身边时的那般模样。
“小七?”
一声疑问将段池拉回现实,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心中妄议主上,居然因此没有及时答复。
他慌忙低头,不知该先请罪还是先谢主人不治他的罪,犹豫片刻才大着胆子答道:“属下谢主人开恩。”
段逸宸看见段池的手不自觉揪着自己衣服的下摆,知道这是他紧张时惯有的小动作,没再继续逗弄他。
“无妨。你上午在门外守着时,可有发现异常?”
段池认真思索了一番,答:“未曾。”
“那群黑衣人是什么水平,与宫中禁军相比如何?”段逸宸问。
“属下不曾与禁军交过手,但他们与普通士兵相比应略胜一筹。”
那便是能组建亲卫的水平了,以傅之行一人之力定不可能培养出这样一支队伍。
他在和谁合作?
宫中有能力自己培养亲卫的人并不多,有余力派一队人来专门杀他的更是寥寥无几。联想到四皇子先前说过的话,段逸宸迅速锁定了目标。
三皇子。
段祺铭。
尚且不能百分百肯定,毕竟他也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只是段逸宸心中暂时也没有比三皇子嫌疑更大的人选。
也不知这次刺杀与春猎那次是否是同一批人。
相隔的时间太近,准备也十分仓促,在那队黑衣人被解决后甚至没有安排任何后备手段,就让他们如此顺利地逃了出来。
简直就像,就像听闻他没死成后迫不及待想借着这次机会干掉他,因此来不及做更详尽的准备。
段逸宸捏着眉心思索,只觉麻烦不断。
这样一个在暗地里绞尽脑汁要杀他,且有实力的敌人,那冒牌货当初犯了什么病要去惹他。
如今身陷局中,不主动出击就是坐以待毙,段逸宸虽不喜欢麻烦事,但也绝不会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手中。
要查,就从嫌疑最大的人身上查起。
“小七,让人去查三皇子和傅之行之间有没有接触,任何异常都要向我汇报。”
“属下明白。”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几日,段逸宸竟还有些不习惯。
果然人有时候一旦紧绷起来,就很难找到从前松懈的感觉了。
段逸宸放下手中写了一半的字。他心不在此,写出来的字也只有形没有意,若是被从前教他书法的夫子看见,定要训上许久。
近几日宫中也没有传来消息,仿佛父皇那日训斥的人不是他,跪了两个时辰便将此事揭过了。
段逸宸不信他在位几十年的父皇如此仁慈,否则便不会至今不立太子,冷眼旁观他的亲生儿子们为了那龙椅上的位置斗个你死我活。
只是这事说来也蹊跷。
他前脚被人在春猎时刺杀,后脚就有人通报皇上他与火器库被盗一案有关,简直就像猜准了他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
若不是那冒牌货代他死去,这一口锅砸在他头上,足以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偷盗火器的罪名还不够,就再添一把油,私造火器意图谋逆,甚至能让他的母族也不得翻身。
思及此,段逸宸从桌案最底下的隐秘角落里拿出了一个木盒子,里面放着一封信。信的内容不过几个字,却让当时刚醒来不过两日的他甚至顾不上养伤也要亲自行动。
信上写道:火器库被盗案勿追查。
信纸是市面上流通最多的宣纸,字迹也不是他的熟人,送信的人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段逸宸那时虽仍卧床养伤,却还是在收到信的可做。
段逸宸深知只要他参与其中,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便可将白的说成黑的,即使此案与他无关,也逃不过追责。
于是他召集了所有参与过此事的人,让他们交上所有查到的线索,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没过几天皇上就不顾他的伤势召他入宫,在他呈上所有证据后才将信将疑,以未经允许私自查案的名义让他跪了两个时辰,这才算将此事勉强揭过。
但段逸宸了解他的父皇,生性多疑,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敢相信,恐怕他仍在背后探查,毕竟偷盗案的真凶也尚未落网。
说起来,这封不知何人送来的信倒是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
他原本对此事一概不知,若是没有这封信,他进宫面圣便是百口莫辩,说不定现在已经进了大牢。
段逸宸曾想让段池去追查这封信的主人,只是段池已有任务在身,且这封信送来时也没留下任何线索,便只能暂时搁置。
醒来不过半月,谜团便一个接着一个,手底下能用的人却不超过五个,这让段逸宸颇有些施展不开。即使段池办事效率高,也不能当作十个人用。
默默叹了口气,段逸宸思索着过段时间找个理由进宫,探视一下他许久未见的母妃,让他那个在军中担任着一官半职的舅舅给他派点信得过的人手。
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段逸宸正准备收拾一下桌案上的东西,将装着信的盒子放回原处,就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窗户翻了进来。
段逸宸下意识握紧了袖口内的武器,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段池端正地跪在了地上。
他记得他曾经教过段池没事不要总翻窗,可以走正门。但影卫不愿光明正大出现的习惯好像刻入了骨髓,尽管段池总在意识到自己做错后惶恐不安地请罪,下一次却依旧会忘记。
既然改不过来就算了,他也懒得给段池立那么多规矩。
段逸宸甩了下宽袖,示意段池起身。
如此着急地回来,想必是查到了重要的线索。
果然,段池行了礼后就开始汇报:“报告主上,是有关傅之行之事。”
段逸宸颔首,示意他继续。
“傅尚书约一月前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判决还没下,因此这件事并未对外宣布。”
段逸宸瞳孔微缩,搭在桌上的手猛然握紧成拳。
傅之行的父亲身陷大牢,而他去见他时却毫不知情,傅之行也并未透露任何相关的消息,是心如死灰不愿向他寻求帮助,还是背后已搭上了更大的船。
理智告诉段逸宸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虽说并未对外宣布,但一品官员莫名失踪一月有余,只要在朝中有些关系的人想必都能查出来,只是各自心照不宣罢了。
段池见段逸宸始终保持沉默,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了下去:“此事应与几个月前的江南水灾有关。去年的江南水患比往年严重许多,陛下指派了傅尚书负责赈灾一事,但效果并不理想。前段时间有灾民告到了京城,在当时也引起了很大的风波。”
段池没有妄图猜测段逸宸对此事了解多少,而是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一步一步讲来,这让段逸宸免去了许多麻烦,毕竟几个月前的事他可是一概不知。
段逸宸手指在桌案上轻点,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段池安静地跪着,敏锐的听力让他能轻易捕捉到指尖敲击桌案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好像…很久没有看见主人做这样的动作了。
“去年灾民那事,你了解多少?”段逸宸还是决定直截了当地从段池这里获取信息。
段池抬头,眼神中写满了茫然:“属下…那时被派去执行别的任务,并不在京城,对此事知之甚少。”
段逸宸一愣。
按理说段池身为贴身影卫,最重要的事便是保护皇子安危,即使要做任务也不应该离开京城。
那冒牌货对多少人惦记着他的项上人头心里没点数吗?
思索一番后,段逸宸起身,“走,我们上街看看。”
既然这事在当时闹得很大,即使是普通百姓对此应该也有一定的了解,不妨去外边看看,说不定能得到一些意外之喜。
正是吃午饭的时辰,段逸宸去了京城最热闹的酒楼。
他身着墨绿色外衣,领口处饰有黄色刺绣,腰间系着一条黄黑相间的玉环腰带,以银冠束发,瞧着贵气却不张扬。
酒楼内的小厮见来了贵客,连忙往二楼包间引,却被抬手拦下。
那公子瞧着模样俊俏,说话也十分和气,嘴角噙着一抹笑:“不用麻烦,我们坐大堂即可。”
公子身后跟着的黑衣人似乎是他的仆从,始终落后他半步,站在一旁一声不响,让人难以注意到他的存在。
小厮是个灵活会来事的,见此只以为这公子喜欢热闹,便寻了个大堂靠中央的位置引人入坐。
段逸宸先坐下,见段池依旧站在他身后,低眉垂目,只能拽着他的手腕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同时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放松。
“好好坐着。”段逸宸在段池耳边道。
说完,他就转头看向一旁候着的小厮,“你们这有名的菜都来一份。”
小厮的笑容更殷切了,哈着腰恭敬地应了声,便转身去传菜。
段逸宸用余光观察着四周,所幸并未察觉到异常,回过神才注意到身边的人浑身绷紧得就像一张拉满的弓。
“别紧张。”段逸宸轻声安抚。
他觉得小七只不过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如此热闹的地方,有些不适应罢了。
段池看了眼手腕处刚刚被主人抓过的地方,以及两人垂到一起的衣服下摆,下意识用指尖戳着手掌,直到掌心多了四道深红的指印才察觉到些许痛楚。
这点对段池来说及其细微的痛意却提醒了他回神,段逸宸仍带着笑意的脸就在咫尺之处,耳边残留的热气让他思绪有些混乱,只能匆忙应了声“是”。
段逸宸才注意到他与段池之间过分近的距离,想着两个大男人围着一张四方的桌子吃饭,却坐在同一把凳子上确实过分显眼了些,便起身坐到了段池的对面。
“主…”段池想到临行前段逸宸的吩咐,慌忙改口,“公子,可是有何不妥?”
他不知做了何事惹得主人生厌。
段逸宸正在思索该如何自然地问起一月前发生的事才不至于令人生疑,因此闻言只是随意摆了摆手,答道:“无碍。”
段池也不敢再出声打扰,告诫自己摒弃一切杂念,手悄悄搭在腰间的剑柄上,确保能在发现危机的第一时间解决。
几日前的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两人没有等很久,小厮就端过来了两盘热腾腾的菜。
他笑容满面地介绍:“这是我们酒楼的招牌花椒鱼片和豆豉蒸脆骨,两位客官可以尝尝合不合口味。”
段逸宸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问:“只有这两道吗?”
“剩下的还在做,怕客官久等了就先拿上来,我再去催催后厨。”
小厮正要离开,却被那位好脾气的公子叫住:“我第一次来,这里的客人一直这么多吗?”
闻言,小厮的语气里也带了些许骄傲:“那可不,客官您有所不知,这京城里最热闹的酒楼非属我们应春阁不可。还是客官您来得早,若是再来得晚些,可能连大堂的位子都没有了。”
段逸宸品了品夹进口中的菜,点点头,道:“确实不错。不过…我记得大约一月前我路过此地,可是颇为冷清。”
“客官您约莫是记错了,我们应春阁从来就没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小厮突然止住了话头,半分不见先前着急辩解的模样。
“嗯?”段逸宸抬眼看了看紧皱着眉的小厮。
“…不瞒您说,前段时间确实发生了一件大事。客官也是赶巧了刚好让您碰上。”
段逸宸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是何事,可否与我说说?”
“这…”小厮满脸为难,“我们上头有规定,不许外传。”
段池适时地扔了一袋银子到他的怀里。
小厮一掂份量,眼珠子一转,笑得眉飞色舞,瘦小的身影还凑近了些,才偷偷摸摸地说:“客官您找我算是找对了,当时我可是在店内目睹了全程。”
“客官您第一次来,也许不知道,我们店内二楼最里面的雅间向来是需要预定的,客人非富即贵,我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也算见识了不少大人物。”
那小厮一说起来就不着边际,段逸宸只是挑了挑眉,并未打断他。
“但那日来的客人,我亲眼瞧见了,里面有两位穿的可是紫色的官服!”小厮刻意加重了语气,却未得来任何惊讶的反应,只能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继续道:
“我当时本以为是门大生意,便抢着去伺候,想着能多瞧上两眼贵人,以后和人吹嘘的时候也能多两分本钱。可没想到不过两刻钟,我们酒楼突然被官兵围了起来。当时可把我吓坏了,一排官兵杵在门口,那场面,不怕您笑话,当时我吓得腿都快软了。后来我们店里的客人就被那群官兵清走了,我们连账都没来得及结。”
段逸宸听到这低头喝了杯茶,见那小厮下意识盯着他杯中的茶水看,便知他是讲渴了,故意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那群官兵就开始一间一间地查,发现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就把人清走,直到查到最里间,您猜怎么着,他们把其中一位穿着紫色官服的大人带走了!”
“你可还记得那位大人长什么样?”
小厮摇了摇头:“这我哪还记得。实话告诉您,我也只是一直在门外守着,根本没机会看清他们的脸,只记得那两位大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位稍矮些,其余便再记不清了。”
见再问不出什么,段逸宸就辉了挥手,让那小厮下去了。
虽然没有太多有效信息,但这些收获也算意外之喜。
段逸宸用手指敲敲桌面,问:“小七,你有什么想法?”
段池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主人会征求他的意见,方才听那小厮说话时也是将大半注意力放在周边以防异动,因此只能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答道:“被带走的大人可是傅尚书?”
“八九不离十。”
“官兵先清了场再带走人,应该是不想让此事传开。”
“背后的原因?”
段池抿着唇,头垂下了一些,“…属下愚钝。”
“另一位穿紫色官服的官员,你可知是谁?”段逸宸继续问。
“朝中重臣符合他描述的身材的,共有两位,刑部尚书霍祺和京兆府牧。但京兆府牧由成王殿下挂名,极少处理事务。所以属下猜测,傅尚书当日正与霍尚书一起。”
段逸宸点头。
与他猜得分毫不差。
只是不论其二人有何深交,傅尚书在这样一个时间点被抓走,并关进刑部大牢,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
段逸宸也没指望出门一趟就能搞清全部真相,能得到一些线索已是极大的好运。
现在最重要的是填饱肚子。
他望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用筷子挑开最上面泛凉的部分,露出仍冒着热气的菜。
不愧是全京城最热闹的酒楼,自然有它的道理。
段池依旧低头垂眼,看起来十分乖顺,但段逸宸知道他放在桌下的手一定没有一刻离开过自己的武器。
自从上次出事,段池对他的安危在意到了一种偏执的程度。
“小七,你也尝尝。”段逸宸夹了一筷子到他碗里。
段池捏着筷子的手都绷紧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盯着碗里的饭菜像盯一个即将变成尸体的犯人。
哪有主子服侍下人的道理。
段池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以主人的命令为准,三两下就解决了碗里的食物。
段逸宸正慢悠悠品尝着接二连三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菜,就看见段池放下了筷子,重新回到了最初戒备的模样。
真是个呆子。段逸宸在心里叹了口气。
查不出更多信息,吃完饭后段逸宸便带着段池回了府。
没想到在他出去的短短几个时辰,府里来了位客人。
段逸宸还没看见对方的人影,声音就先传来了,“七弟前不久还在床上养伤,现在就能活蹦乱跳了吗?”
来人眉目英俊,神色飞扬,头上未束冠,高高的马尾倾泻而下。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若非上面绣着的繁复底纹,竟与段池所穿有些相似。
他的五哥,段祺因。
段逸宸侧身,躲过了他哥热情的拥抱,并在段祺因控诉他毫不惦记兄弟亲情之前,礼貌地搭着他的肩拍了两下。
段祺因抓着段逸宸的手臂,开始上下打量他,直到段逸宸忍不住出声打断了这一诡异的场景:“五哥!今日特地来我这可有何要事?”
“来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段祺因见检查不出什么明显的外伤,满意地拽着段逸宸便往里走,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段逸宸沉默着,对着身后放心不下的段池比了个手势,让他下去了。
他向来猜不透他五哥的心思。他们不是一母同胞,段祺因儿时却总爱找他一起玩,每每闯了祸也是自己一个人担着。段逸宸记忆中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段祺因出征前,他还尚未及冠。那之后段祺因便一直驻守关外,极少回来。
只是不知近几年是否也是如此。
也不知那冒牌货与他是否有交集。若是有…段逸宸深吸了口气,他实在不愿去想象这个最坏的可能。
思及此,段逸宸试探着开口:“五哥可认得路?”
段祺因揽过他的肩,道:“虽然我才刚来不过半个时辰,但你主宅的大部分位置我已经摸清了。只是”他停顿了一下,神情倏然变得严肃,“前后各处都有防卫疏漏,只需一队训练有素的暗卫,就能取你性命。我虽回京不久,却听闻了许多你的事迹,也知道很多人都想要你的命。”
段逸宸面上不显,心里却一阵叹息。他又何尝不知处境危急,只是手上没有信得过的人,谁知今天安排的护卫明天会不会变成夺他性命的刺客。
但段祺因那番话,透露了他是今日第一次来他府上,间接证明那冒牌货与他没有接触,这让段逸宸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逸宸,你既然已经做出决定要淌这趟浑水”段祺因正讲到最严肃的地方,却见段逸宸非但走了神,还看着他笑,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
段逸宸“嘶”了声。他的五哥自小习武,力气自然是常人不能相比的。
“五哥你这一下再重一点,别人没把我怎么样,我就先倒在你手下了。”段逸宸幽幽地控诉。
谈话间两人已走到书房门口,段祺因推着人进去,并在门口屏退了下人。
“正殿人多眼杂,我们便在这谈事。此次我来找你,并不只为叙旧。”
段祺因常年在外带兵打仗,神情一变得严肃,身上就不自觉带了股肃杀之气。与段池身上的血腥气不同,多了些漠北的寒气与上位者的压迫感。
段逸宸本欲与他谈谈火器库被盗一事,见状放下了手里的纸条,等着段祺因开口。
“春猎一事是段祺铭搞的鬼。”他一开口便是惊雷。
段逸宸对此早有怀疑,只是苦于掌握不到实质性的证据。段祺因这样说,就像是证据确凿一般。
“五哥何出此言?”
“那日想要杀你的刺客,是我的人解决的。我知道你在朝内树敌颇多,只是先前刚回京事物太多,一直找不到机会来见你,便只能暗中派了两人护你周全。没想到没过几日就派上了用场。那刺客很不好对付,我派去的人拼了半条命才将他击杀,并拿到了半块令牌。”
令牌?
段逸宸想起段池先前拿给他的线索,也是半块令牌。
“那块令牌明确指明了他是三皇子的影卫。”
果真如此。
得知了真相,段逸宸却并未觉得轻松。但他五哥的人情,他不得不谢。不仅为先前有心庇护,也为今日特地前来告知真相。
段逸宸起身,对着段祺因郑重地行了个礼。
“你我兄弟二人,不必如此客气。”段祺因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坐下谈话。
“兄弟”段逸宸慢慢吐出这两个字,冷笑一声,“千方百计想杀我之人,不也是我的兄弟吗?”
段祺因不语,眉头越皱越深。
段逸宸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抱歉,五哥,是我口不择言了。”
“不,我在意的并非这个。”段祺因摇了摇头,“我知你并非行事莽撞之人,怎会在根基如此不稳的情况下去招惹他?”
段逸宸沉默了片刻,他自然不可能把一切和盘托出,若非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也不会相信世间竟会有如此奇事。
好在段祺因在关键时刻十分善解人意,见段逸宸不愿多说,就自然地转了话题,“前段时间有件大事发生,我相信你也是知晓的。傅实甫进了大牢,近日我听宫里传来消息,父皇对此十分看重,若无意外,他将亲自审讯此事。”
“赈灾粮款被吞也不是一次两次,父皇莫不是想以此杀鸡儆猴?只是如此重臣做一只‘被杀的鸡’,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加上背后是否还有隐情我们也不得而知。”段逸宸道。
“我知道你从前与傅家的小子交好,但这件事不是你能淌的浑水。你以为父皇真的不怀疑这件事背后没有隐情吗,但是他不在乎。只要这样做能有效果,就得做。况且此案有丞相在背后推波助澜,能拖一个月也已经是傅家的势力走动的结果了。”
段逸宸吃了一惊,“丞相?”
段祺因点头。
这件事居然还有丞相的掺合,那便更麻烦了。
段逸宸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苦笑道:“五哥,不瞒你说,我前段时间去见了傅之行。他想杀我。”
段祺因微微瞪大了眼,“此事我倒未曾听闻,你把这件事压下来了?”
段逸宸点头。
相信这也有傅之行背后那人运作的结果。不出意外便是三皇子。
在段祺因的强烈要求下,段逸宸只能把此事从头到尾的细节一字不落地讲给他听,此间喝完了整整一壶的茶。
“就是这样,五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段祺因站起身,在屋内走了两个来回,突然出声道:“不对啊,傅尚书进大牢这事在背后基本上是丞相在推动,你那好友若是想救出他的父亲,又怎会去找段祺铭做靠山?”
段逸宸也立刻意识到其中的猫腻,丞相与四皇子的母族同姓,自然是四皇子那一派系的人。只是丞相在朝中向来表现中立,从未表达出想要拥立四皇子为太子的意愿,才让三皇子出了最大的风头。
但即便如此,三皇子段祺铭又如何能保证救出傅之行的父亲呢?
不论怎么想,傅之行都没有与他合作的理由。
段逸宸本欲深究,却听段祺因轻哧一声,说道:“不论他投靠段祺铭是因为什么,他那日想杀你的打算作不得假。若不是你带去的手下身手不错,恐怕你现在连坐在这和我说话都无法做到。”
“逸宸,切忌妇人之仁。”段祺因的手搭在他肩膀上,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笑的眼里神情严肃。
段逸宸哭笑不得:“五哥,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些道理我都懂。”
段祺因看上去根本不信,“我若是你,找个机会把他解决了才是最省事的方法。”
把傅之行解决了?
在被刺杀当日,他虽有过这个想法,奈何形势不允许。但在回府后仔细思考那日发生的事,总觉得他们能顺利逃出来也离不开傅之行的默许。
段逸宸摇摇头,道:“不说这个了,我”
话未说完,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间隙三短一长,是他曾与段池约定过的暗号。
“进。”
段池推开门,疾行几步在段逸宸面前跪下,手中呈上来一张纸条,“主上,是宫里传来的消息。”
宫里的消息?他在宫里并未安插势力,又是何来的情报?
段逸宸狐疑地接过,入手便能摸出这是最寻常的纸张。纸张展开,上面只写着七个大字:“傅尚书或被流放”。
段祺因见他神情惊愕,顿了顿,问道:“可否给我一看?”
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段逸宸将纸条递了过去。
段祺因看后神色一变,抓过段池的衣领,凑近逼问:“这纸条是何人给你的?”
段池并未反抗也没有回答,只是右手已经握住了腰侧的刀柄,眼里淬满寒光,整个人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只待一道命令就能发起进攻。
“五哥,你先放开他吧。”段逸宸扶额,“小七,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段祺因自然察觉到了段池的动作,冷笑一声,甩开了手不再多说。
段池跪回段逸宸身前,收敛了浑身气势,顺从地答道:“同上回一样,是一个蒙面人送来的。属下无能,还是没能探清他的身份。”
上回?那封让他不要再追查火器营被盗案,可以说救了他性命的信,和这份情报出自同一个人?
段逸宸愈发疑惑,难道这是那冒牌货从前在宫中发展的势力吗?
段祺因指尖点了点桌子,眉心微皱,“这般无法查清来源的消息,如何辨别真伪?更不用说是如此重大的事”说到这他话锋一转,“逸宸,先前我派来保护你的两个人,在我回边关之前就先借给你吧。他们都是可信任之人,你有什么想做的事都可以差他们去做。”
段逸宸眼睛一亮,嘴角也扬起一丝笑意,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他真愁人手不够办不了事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五哥了。”
见天色不早,段祺因也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嘱咐:“那纸条上所说之事我会去查,你不要轻举妄动。”
段逸宸点头。无论他最后去不去查,现在先答应下来总是没错的。
屋内很快就只剩下他和段池两人。
段池仍跪着,姿势标准,见段逸宸坐回桌案后就膝行几步上前,俯身请罪:“属下知罪,请主上责罚。”
段逸宸此时没心思考虑责罚下属之事,又并未觉得段池犯了什么大错,便随意点了点头,让他自行下去领罚。
段池没有犹豫,应了声“是”便告退了。
桌案上摆着两张纸条,一张是月前曾救过他命的信纸,一张是段池今日收到的,段逸宸细细对比着两张纸的材质,与所用的字迹,最终确定这出自同一人之手。
会是何人呢?接连两次给他递送关键信息,送信之人连段池也无法查出端倪,是何等水准的武功。
思来想去也无法得出结论,段逸宸只能假定对方为冒牌货在时发展的势力。
翌日。
阳光和煦,气温舒适宜人。
段逸宸计划在今日进宫去探望母妃。念及他已许久未与母妃相见,父皇也准许了他今日入宫。
红袖一大早就服侍段逸宸换好了繁琐的衣物,发冠高高束起,一枚青玉簪子从中穿过,干净又利落。
礼盒在地上堆了有半身高,是红袖提早好几天命人采购好的。她原本就是母妃的人,这次得了机会进宫探望原主人,自是格外上心。
一切准备妥当,却不见段池的人影。段逸宸差人去找,竟也迟迟不归。
眼见着就要误了时辰,想来宫里也不会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害他性命,段逸宸压下心底的异样情绪,命人准备出发。
在他即将上马车前,段池才牵着马匆匆赶来。
段池知道自己耽误了事,正准备请罪,就听段逸宸道:“不必跪了,上马吧。”
段池微微一愣,见段逸宸掀起帘子上了马车,也不再犹豫,翻身上马。
一队人马就这么出发了,段祺因派来的两个人也在队列内,装扮成普通侍卫的模样。
段逸宸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不知为何脑海里总浮现出刚刚段池的神情。总觉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更白了。
宫内。
姜宛竹早早便得知段逸宸要来探望她,却只派了一个侍从在院门口迎接,自己捧了本书卷坐在树下的摇椅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纸页上,既不昏暗也不刺眼。
直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大概是侍从引着她的“儿子”往这边走来了。
姜宛竹手指撵着书页,眉心微皱。
她不是叮嘱过下人直接把人领到内屋去吗,怎么还往这儿引来了?
嘈杂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姜宛竹听见她那侍从不停着急地说道:“殿下,路不在这儿,娘娘已经为您准备好午膳了,就在屋里呢。”
远远望去,能看见一黑衣人将她的侍从拦在两步之外,任凭怎么着急,也碰不到段逸宸的一片衣角。
被围在中间之人仪态端正,步伐平稳,就如同没有意识到有人试图阻拦他前进。
姜宛竹内心陡然升起一丝疑虑,没来得及思考,人群已经到了她面前。
“儿臣见过母妃。”段逸宸微微附身行礼。
姜宛竹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陌生又熟悉的脸庞,那股疑虑变成不可置信之情,催促着她疾行两步,抬手抚上段逸宸的手臂。
“逸宸”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眼眶也变得湿润,攥着他手臂的手越扣越紧,仿佛眼前的人下一秒就会消失。
“你回来了何时回来的?”
段逸宸看见自己母妃的反应,惊讶之外一个猜想击中了他。
莫非是莫非她看出了自己曾被冒牌货取代之事?
这个猜想让段逸宸深吸了一口气,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真伪,却顾及着周围七七八八的随从,凑近了在姜宛竹耳边轻声答道:“年后,春猎之后。”
若是真的,那他在这世上尚有一名至亲之人可以倾诉心中的困苦,可以将秘密和盘托出。这样的欲望几乎让段逸宸不愿去顾及他若是猜错了的后果。
姜宛竹听了他的回答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柔和又坚定,并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掌,随后转身,领着他去了内屋。
午膳时,姜宛竹一刻不停地往段逸宸碗里夹菜,并不断念叨着“这可以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段逸宸无奈地笑了笑,“您记错了,我小时候从来不吃蘑菇,还为此挨过几次骂呢。”
姜宛竹举着筷子停顿了几秒,随后一起跟着笑了起来,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她用手帕抹了抹眼角,道:“是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母妃还和从前一样,同我上一次见您时没有什么分别。”
姜宛竹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不需要更清楚的解释,也不想寻求段逸宸身上都发生了什么,只要结果是她的亲子回来了便好。
用膳后,姜宛竹屏退了下人,只留了自己最信任的宫女与红袖。
段逸宸看着眼前不断堆叠的饭后甜点与茶盏,难得感到一丝手足无措。他刚想出声拒绝,姜宛竹又搬了一叠书到他面前,书页里夹着的灰尘簌簌落下,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甜点。
“这是我近些日子读过的书,一会儿让人替你搬回去。每日都要记得,若能作些读书笔记更好,下次来看我时记得带上。”
那叠书几乎有他半人高,段逸宸张了张嘴又闭上,看着姜宛竹眉间带笑的模样,接受了这份好意。
在他的视角里,自己不过是昏睡了过去。但在母妃看来,这是实打实地过去了五年,五年里对于再次见到亲子归来的希望一点点破灭,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占据了躯壳,这是何等的打击。
段逸宸本欲探究一些他一直以来的疑问,只是姜宛竹人在深宫中,又对朝堂之事无甚兴趣,对于段逸宸的一些问题她也不知。
最后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从宫中两次给他传递消息之人与姜宛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