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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纹身

 

姜沉的视线驻足在那片纹身上,脚踝位置不会被轻易看见,若不是帮连絮整理裤脚,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注意到纹身的存在。

连絮对纹身不感兴趣,姜沉深知这一点。

其实,他看到连絮的耳洞时就意识到了,这些恐怕和自己有关。

连絮压根就不喜欢这些东西,多年来形成的隐藏自己的本能,也让连絮极度抗拒在身上留下特殊的标记。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姜沉深吸口气,开口问道:“是我强迫你纹的吗?还有耳洞,也是我强迫你打的吗?”

青春期的少年总会有些叛逆行为,姜沉同样难逃这一点,在父亲严格管束之下,他沉迷了很长一段时间耳洞和纹身这类非主流少年的标配。

连絮狐疑地看了姜沉一眼,似是怀疑家主的智力出现了问题:“不,是我自己的主意,和您没有关系。”

自己的主意?姜沉压下心中困惑,将手覆在连絮浅墨色的纹身上,追问道:“当时为什么纹这个?纹在这里不疼吗?”

少年时期的姜沉对纹身很有研究,若非惧怕父亲威严,他可能会纹个花臂在自己身上。

脚踝皮肤薄,不是纹身的好位置,应该挑手臂大腿这类脂肪层偏厚的地方下针,这样才不会产生剧烈的疼痛。

连絮被姜沉动作弄得一惊,用了好大毅力才克制住拂开姜沉手的冲动。

“家主真不记得了?”连絮轻笑了声,“上次在床上的时候您还说这个不错,如果您现在不喜欢,明天我就去洗了。”

想到姜沉这几天的心情貌似不错,答应的可能性也大一些,连絮内心还是有几分期盼的,他真的太想把这鬼东西洗下去了……

如果大发善心,从河里把萧渐救回来这件事,算是连絮人生后悔排行榜第一的话,那么纹身至少也可以算在前三,毕竟谁都不想自取其辱。

姜沉曾经的原话是连絮的纹身像古代奴隶身上的刺青,看起来很不错。

此话一出,连絮再没办法以平常心态对待这个纹身。昔日对男朋友的隐晦占有欲,反过来变成了对自己的恶意羞辱,连絮内心只有厌恶。

若非姜沉时常在床上提起这个,连絮又不想因为自作主张而惹来麻烦,他早就把纹身洗干净了。他宁愿脚踝上多片疤痕,也不想再见到这东西。

姜沉因惊骇而语无伦次:“不,不……我喜欢,我喜欢,你留着挺好。”

连絮闻言大失所望,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床上……姜沉因连絮的一番话,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是他理解错了吗?所谓的在床上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可若不是这个意思,那还能是什么呢?就凭之前他对连絮浓重的恨意,怎么可能像眼下这样坐在床上,近乎心平气和地相处?

昨日审问赵衡时,他听到了一些隐晦的指责,但他当时没有多想,方才连絮的话让他再次回想起了这件事。

一切蛛丝马迹都指向了他完全不敢确信的答案。

纹身的事他尚且能勉强问出口,床上的事他却只想逃避。强迫纹身算是一桩错事,强迫人上床却是罪大恶极……

姜沉完全无法接受自己是这样令人作呕的恶人,他在连絮面前无地自容,最终在对方的灼灼目光下艰难开口:“我强迫你和我上床了,对吗?”

连絮仿佛看傻子一样看向姜沉:“家主?”

在姜沉眼中,连絮的反应说明了一切,他痛苦地闭上眼:“对不起,是我的错。”

“这是属下应尽的职责,家主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而且……”

连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您也不算强迫属下,毕竟第一次是属下自愿的。”

姜沉尘封在深处的记忆再次被唤醒,上一次他想起了萧渐,这次他想起了更久远的事。

准确来说,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把连絮骗上床的,以及连絮纹身的前因后果。

在多年前,萧渐尚未出现之前的某个晚上,在他谈成了一笔重要的交易之后,连絮带了两瓶酒去他房间庆祝,那天他们喝的有点多……

不,并不是他们喝了很多酒,是大半的酒进了连絮的胃里。连絮喝多了,但姜沉自己一点都没醉。

然后他做了一件无论从何种眼光来看,都是无比下作的一件事,他半推半就把连絮带上了床,而后了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他们上过床的第二天,连絮身上多了这处纹身。当时的姜沉心中还是有几分欢喜的,谁不希望自己暗恋人也喜欢自己呢。

虽然依照现在姜沉的眼光来看,自己当年这是故作良好,可以说得上过于骄傲自负。

连絮怎么可能喜欢自己,不想与姜家扯上任何关系的人,怎么可能喜欢他这个家主……不过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直纵容他肆意妄为,不好意思当面拒绝而已。

至于纹身,也可能不是连絮自己的意愿,而是有人强迫他做这一切。

不过很快,连絮是不是喜欢自己,对于当年的姜沉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姜沉的目光很快转移到了萧渐身上。

在萧渐之后到来的是姜沉对连絮的折辱。姜沉终于记起了,他曾经用多么不堪入耳的话语羞辱过连絮。

“别的事办不好,爬床的本事倒是一绝,你觉得纹这个就能讨好我?真是自作聪明。”

“你听说过古时的黥刑吗,你这纹身还挺像的,如果在你脸上纹的你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诛心之语,莫过于此。

不过在连絮眼中,当年的事实与姜沉模糊记起的有一些偏差,连絮那天晚上并没有喝多,他是清洗过自己之后才去找的姜沉。

而在做完一切后,他听到了姜沉问他,能不能当自己的男朋友。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当连絮听清楚这句话,酒精的催眠作用几乎瞬间消失,他兴奋的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朋友陪自己纹身,完全不顾朋友劝阻,丝毫没有犹豫地刻上姜沉的名字。

多年心愿终于成真,那时候的连絮尚未来得及想太多,他只想表达爱意,顺便隐晦地宣示主权,最好能让身边人都知道,他们才是爱人。

只是有点不凑巧,连絮高兴没多久,满打满算也就是天的样子,纹身还没消肿,萧渐就出现了。

而每当姜沉对着萧渐显示出偏爱的时候,连絮总会想问,如果喜欢的人是萧渐,那当年对自己的表白算什么呢?算酒后失言吗?

“对……对不起。”姜沉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他不敢直视连絮的眼睛,说的话也变得断断续续:“你别为我找借口,也别为我开脱,骂你爬床是我的错,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自愿,你只是不会拒绝我。”

姜沉语气中充满了懊悔:“我应该教你怎么拒绝我的。”

“咱们第一次的时候,你是不是认为我会负责任,所以才想着事已至此,答应我也可以,可我翻脸不认人,自己说过的话也记不住……”

说着说着,姜沉沮丧地将脸深埋在掌心里:“如果我早点想起来就好了。”

他曾经以为,为了萧渐对连絮用刑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还有更过分的事,而这些还只是他能够回忆起来的……那他记不起来的还有多少呢?

姜沉不敢再想下去,他甚至没脸继续和连絮共处一室,连絮对自己的态度多温和,就显示出自己有多卑劣。

他最终还是选择逃避:“我,我去找医生。”

自从见到连絮纹身之后,姜沉很久没敢再去直面对方,只隔门看了几眼,以及通过陆泫及时掌握情况。

直到几日后的某个阴雨天,乌云密布,天色阴沉,姜沉本来如同往常一样站在门外,打算看一眼就离开,没成想偏偏看到了连絮揉腰的动作。

姜沉心中登时一急,暗骂陆泫不会照顾人的同时,也顾不上许多,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空气中的潮湿味道弥漫在病房之中。连絮掖了掖被子,试着将酸痛的腰膝裹住。

“你不舒服吗?用不用我去找个暖水袋?”这是姜沉进门后问出的第一句话。

连絮当然不舒服,旧伤复发怎么可能好受。但相比身上的不适,他更惊讶于姜沉的行为,他当然知道这些天姜沉一直在门外徘徊。

无论是一闪而过的影子,还是陆泫言语中有意无意所透露出来的信息,都证实了这一点。

可家主为什么不进来呢?连絮不能理解家主的想法,他只觉得这般毫不坦荡磊落的行为,不像是家主能做出来的事。

连絮没回答姜沉的问题,反而开口发问:“这几天我看到您了,您为什么不来见我?”

本就理亏的姜沉被连絮这么一问,更是心虚到声音都弱了几分:“我……我不敢见你。”

这次反倒是连絮步步紧逼:“我是您的下属,您为什么不敢来?”

姜沉语塞:“我……”

他想说,我不敢来见你是因为不敢直面卑劣残忍的自己。我宁愿你报复我,也不想看到即使是时至今日,你对我的态度依然称得上温和。

他还想说,我从来没把你当下属,在咱们相依为命的那些年,即使你不爱我,我也把你当成了最好的兄弟。

他有许多话想说,但他一句都不敢说出口。自从想起那些年的过往后,他无时无刻不在鞭笞自己的内心,也无时无刻不想逃避与连絮的接触。

方才进门时的冲动逐渐褪去,姜沉心中只剩下羞愧:“对不起,我还是去帮你拿暖水袋吧……”

“陆泫已经去取了。”连絮抬眼看向姜沉,颇有几分追问到底的架势。

病房内很快陷入了寂静,两个人就这样僵持对视,不发一言。

这一次,打破僵局的是陆泫,他敲了敲门,听到请进的声音后,尴尬地抱着两个裹着灰色绒毛的兔子暖水袋走了进来。

见家主的视线转移过来,陆泫摸了摸鼻子,解释说:“从护士那里借来的。”

此刻陆泫的内心是崩溃的,只要是家主和前辈单独出现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好相处、好说话、好伺候的角色。

但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哪怕是在两个人面前提起对方,空间内的气压就会瞬间降至冰点。

而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运用自己拙劣的演技,努力缓和气氛。

“我来吧。”

姜沉上前一步接过陆泫手中的东西,贴心地把它们塞进连絮的被子里。

这一套动作相当熟练,似乎是重复做过很多次一样,看得陆泫摸不着头脑,前呼后拥的家主还会伺候人吗?

做好这一切之后,姜沉欲抽身离开,却被连絮攥住了衣袖。

连絮示意陆泫出去,自己则半强迫地让姜沉与自己对视:“您在躲着我,为什么?您为什么不敢来见我?”

姜沉尝试着反握上连絮攥着自己衣袖的手,见对方没有抽离的意思,才艰难开口解释:“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也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没办法很好地补偿你,所以不敢见你……”

说到最后,姜沉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连絮问他,他不能不说,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过于煎熬了。

连絮摇摇头:“您没必要补偿我,您也没有对不起我,现在反而是对我太好了。”

暖水袋传来的热气很好缓解了膝盖与肩胛处的酸痛。连絮已经很久没被眼前这人妥帖照顾了,温暖柔软的触感让他觉得陌生,也让他感到无比惶恐。

没必要补偿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姜家救过他的命,姜沉想收回他的命是应该的,他侍奉家主也是应该的……

连絮看了眼他们交叠的手,还是决定把这句话说出口:“家主,您现在对我这么好,以后会后悔的。您难道不记得萧渐的事了吗?”

连絮说完这话后,一直紧紧盯着姜沉的反应。他是在赌,赌家主的底线在哪,对他的态度会不会和萧渐到来之前一样堪称纵容。

连絮赌对了,姜沉说:“不,我对你一点都不好。我再也不会因为别人而迁怒你,不管那个人是萧渐还是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家伙,你才是我最重要的……兄弟。”

听到久违的兄弟二字,连絮心下松了口气,至少这段时间内家主不会因为萧渐而责罚自己,不过也不排除家主突然翻脸的可能。

毕竟这人对他的态度向来是反复无常。

家主会因为萧渐的到来而刻意羞辱他,也会在某个晚上重新对他好,而未来的某天,说不准也会重新迫切地希望他去死。

姜沉继续说道:“还有,让你受伤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还愿意和姜家扯上关系的话,我想把姜家分一半给你作为补偿。”

姜沉比了对天个发誓的手势:“倘若我食言……”

可发誓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连絮堵了回去,连絮并不太相信这种发誓的话,只平淡说:“家主没必要这样,您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动了。”

其实他曾经听过和这句类似的话。

“——是我的错,以后我会照顾好你。”

这是十多年前,他替姜沉挡了两枪之后的发生的故事。

那时老家主尚在人世,姜沉还是个打架飙车样样精通的叛逆少爷。

与很多个周末相同,姜沉从父亲与家庭教师的双重监视中逃出,拽着连絮跑出去赛车。

却没料到半路遭遇了仇家的刺杀,情急之下,连絮飞扑过去挡了两枪,这才没让老家主的独苗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而正是当年连絮在医院养伤的时候,姜沉亲口说出了这句不算承诺的承诺。

从客观角度来说,当时的他伤得有点重,几枚子弹全部打中右肩,弹片留下的金属碎屑经过多次手术,耗费一个多月时间才完全取出。

直到今天,他的肩胛依然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即使精心照料过的伤口从外表早已看不出痕迹。

不过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他被虚假的情感冲昏了头脑,家主对他的爱护,以及不切实际的口头承诺,让他忽略了自己后半辈子可能没办法再进行大部分精密操作进行的惨痛事实。

“对不起,我又让你受伤了。”彼时的姜沉痛惜说,“说好的我来照顾你,结果最后还是让你替我挡了枪。”

连絮回应的则是:“没关系,哥,是我粗心大意,没仔细观察周围。哥要是心疼我,等家主罚我的时候替我求求情。”

如果能重回过去,连絮会让从前的自己倒一倒脑子里的水。

他完全没必要替姜沉开脱,这事本就是姜沉的错,如果不是姜沉偷跑出去还不带保镖,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把当时还是少爷的姜沉摘得干干净净,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在老家主那里添上护主不周的罪名。

至于这件事为什么能记住这么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有些后悔。

重来一次,连絮大概不会替姜沉挡枪,而是会选择把姜沉推开,这一种对自己来说更安全的方式。

姜沉对他的心疼愧疚变成了憎恨,他当年的心甘情愿也变成了后悔莫及。

交谈过一次之后,姜沉与连絮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姜沉依然愧对于连絮,但不再是从前的逃避的态度,而是在连絮接受膝盖手术后妥帖地照料对方,摆明了要把从前亏欠的都补偿回来。

姜沉没有娇生惯养出来的少爷脾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很会照顾人,熟悉了没多久就取代了一部分陆泫的工作,即使事务过于繁忙,也会抽出时间来陪陪连絮。

连絮并不想接受姜沉的好意,但在反复劝说无果后,只得任凭家主折腾。

几天过去,他逐渐适应了姜沉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偶尔会觉得,他们似乎回到了关系最融洽的那几年。

直到某天,姜沉问连絮:“席临说想见你,你同意吗?”这种平静才陡然被打破。

当时连絮正坐在床边削苹果,听到这话后,拿刀的手一顿,过了几秒才说:“我没意见。”

又疯一个,连絮认为不仅姜沉有毛病,现在连席临都开始不正常了。恨不得八百年之前就恩断义绝的人,还有什么好见的?

姜沉不愿勉强连絮,他见连絮情绪不佳,当即道:“我只是替席临问一句,你不想见他,可以不见。”

“没关系。”连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总不能一直不见。”

以席临的性子,凡是他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连絮深知自己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还不想哪日被席临从病房中硬生生揪出来。冲上门打人这种事,席临又不是没干过。

姜沉欲言又止,他似乎说错了话,他不该问连絮想不想见席临,对于不会吐露自己心声,不会对他表达拒绝的连絮而言,他不是在征求连絮的意见,而是在通知连絮……

他又劝了几句,想让连絮行事遵从自己的心意,可为时已晚,这几句话被当成了他虚情假意的证据。

姜沉敢打包票,连絮心中所想一定是:明明就想让席临过来折磨自己一顿,怎么还突然装上好人了,真是一副小人嘴脸。

姜沉有苦说不出,哪怕他最后对连絮说,哪怕一辈子不见席临也没关系,有自己在,席临不敢对他做什么,但完全无济于事。

这句话换来了连絮冷淡的回应:“长痛不如短痛,家主何必让属下提心吊胆。”

最终,姜沉只得苦笑着对席临转达了连絮的话,并为了防止席临做出什么伤害连絮的事,他决定亲自在门外等候。

席临的雷厉风行较之姜沉不遑多让,连絮同意与他见面后,不出一个小时,就来到了病房前。

他比此前的姜沉更为忐忑,几次想敲门,却都胆怯地将手缩了回去。

在席临重复了五六次抬手动作后,在姜沉的眼神示意下,陆泫开口说:“席先生。”

悬着心的滋味真不好受,姜沉算是明白连絮为何想速战速决了,看席临犹豫的动作,他这个局外人都受不了。

道歉还是翻脸,日后还能不能让席临与连絮接触,痛快告诉他吧。

声音不大,但依照连絮的敏锐程度绝对能听见,席临骑虎难下,瞪了姜沉一眼后,咬牙推开了房门。

事实上,从席临站在门外开始,连絮已经发现了对方,不过是没好意思揭穿而已,他总不能开口说:“进来。”

连絮倒是想去开门,可惜尚未完全恢复的膝盖不太愿意受他的支配,他的动作实在太慢,刚挪动几步,席临就推门而入了。

“别动——”

席临见连絮艰难行走的模样怕得要命,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扶住对方。

他不敢在连絮身上使力,只得小心翼翼地虚拦住连絮,颇有几分急切道:“你怎么自己下床了!你可以动吗?我能抱你到床上吗?要不要我去叫医生过来?”

连絮被席临的动作弄得有些懵,想骂一句“你有什么毛病”,张了张口,又生生咽了回去。他还没失心疯,骂席家继承人这种事,有些太过了。

幸好陆泫及时上前解围:“席先生,您不用担心,适当走一走有助于恢复。”

席临不放心地追问道:“真的能走吗?”

连絮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想要与席临拉开距离:“我没事,陆泫你把门关上吧。”

陆泫离开了,席临却仍然放心不下,他追问道:“真的没事吗?需不需要我去找医生?”

连絮面色有些古怪:“我哪有这么娇气,总不至于下个床就出事。”

“你真是惯好逞强,你每次都说自己没事,最后还得让我送你去医院。”

席临最不喜连絮不爱惜自己的毛病,他忍不住埋怨道:“姜沉也是,他一如既往地粗心大意,找个孩子来照顾你,他那么大点年纪,连自己都照顾不明白,能照顾好你吗?”

这人指的依然是陆泫,席临对陆泫方才的行为极度不满,这人怎么能将连絮一个人扔下?空口说没事就算了?都不去请大夫吗?

连絮盯了席临片刻,忽地笑出了声,席临挑剔侍奉的人不称心,好像是为他考虑一样。

但怎么可能……席临怎么可能不恨他,昔日无论怎样解释都无法消弭的恨意,怎会在此时被平?

往深处想,这般吹毛求疵的话大抵上就是说给他听的。

陆泫年纪再小,也都有二十四了,姜家出来的侍从不会照顾人,还有谁敢说自己会伺候。

再则,刚见到陆泫一面,能看出什么来,这不明摆着是给自己脸色看。

表面上说陆泫不会侍奉,实则是说他从前的态度不够恭顺。

席临一顿:“怎么了?”

方才冲动之下诞生出来的勇气,在此时消失殆尽,他和连絮之间的关系,早已降至冰点,自己所说的关心之语,连絮听了不仅不会放在心上,反而会感到讽刺。

连絮掩饰道:“没什么,只是很久没见席先生,今日突然看到您有些意外。”

纵然有什么,他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家主不护着自己,席临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席临苦笑:“我扶你回床上吧。”

他知道,连絮表面恭敬,实际上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自己呢。

“不敢劳烦席先生。”连絮推拒道,“我自己可以。”

他对席临实在放心不下,万一席临故意摔他,这手术岂不是不是白做了,这么多天的伤岂不是白养了。

再说,他得多大的面子,才敢让席家少爷亲自扶他……

席临猜出了连絮的意思,他赧然说:“你放心,我不会摔了你。”

连絮问言一怔,他似乎没把自己的恶意揣测说出口吧。

“我是来道歉的,我……”席临艰涩说,“如果你不想让我扶你,我去找医生。”

有病。连絮脑海中冒出这两个字。

“您又没做错什么,不用向我道歉。”

先是和颜悦色的家主,再是仿佛对这几年事情一无所知的贺钦,现在又来了对他客气到极点的席临。

怎么所有人都不正常了?

席临神情痛苦:“不,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折辱你。”

连絮看了看不远处的病床,最终选择自己走,家主就在门外,无论席临和医生帮他都不方便。

不过,他口中仍然十分谦逊:“席先生这说的是哪里话,不过是打骂下属,您和家主是好朋友,家主都不在意,您道歉干什么。”

“我,我不是要对姜沉道歉,我是对不起你。”

席临到底还是难忍担忧,上前扶了连絮一把。

连絮瞥了眼席临的手,深吸口气,并未从中挣脱。既然席临不准备对他动手,他也没必要继续为难自己,还是有人帮忙更舒服。

将连絮在床上安顿好之后,席临关切问:“我能看看你的伤口吗?”

得到准许后,席临小心地撩开连絮裤腿,只见那膝盖两侧各有一处缝合疤痕,面积不大,但足够触目惊心。

席临屏住呼吸,小心伸手搭在连絮膝盖伤口旁,见连絮似乎并不觉疼痛,问道:“还疼吗?”

连絮笑了笑,回答席临方才的话说:“您不用担心我,更不用向我道歉,您向往日一般待我就好,好声好气的实在没必要。”

席临宁愿连絮骂自己一顿,都不想听他说自轻自贱的话。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虽然我嘴上挑剔姜沉,嫌他对你不够贴心,但我知道,我做的未必能比姜沉好。”

“更何况,我能做的,姜沉都能做,我实在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连絮膝上的伤,席临深知有自己的一份。萧渐死后,连絮想见自己,他口中说让连絮跪着等自己,实则是故意避而不见,以至于逼迫连絮生生跪晕过去。

再有,如果他救下连絮,又何至于让人平白受了这么多年苦楚。

“席先生,我不恨您。”连絮垂眼说,“从前我行事不知分寸,您一直对我多有忍让,后来也不过是对待下属的正常态度罢了,我怎么会恨您呢。”

席临的反常,让他想起了五年前的事,那时候大家虽然算不上对他有多好,但至少大家没有像现在一样厌烦他。

不过怎么可能和从前一样,连絮心中嘲道,不单是为了萧渐,更是因为他不知分寸的性格,他不会察言观色,对人也不够谦卑恭谨……大家忍耐他这么多年,实在不容易。

他曾经一度把席临当成自己的朋友,可过了很久他才明白,这种金尊玉贵的少爷不是他能够高攀的,席临和家主是朋友,而他不过是个下人罢了。

连絮若有所思地探究道:“您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对不起我呢?您不恨我了吗?”

萧渐死后,他曾经把席临当成救命稻草,冒着生命危险从训练营的刑房逃到席临的别墅中。

席临和家主交情至深,只要他能为开口求情,哪怕家主再恨,也能饶自己一命。

虽然在萧渐死前,他们已经翻脸。

他连席临的婚礼都没有被邀请,准备的贺礼自然也未能送出。上一次见面,还是为了给席临赔罪,喝了两整瓶烈酒,最后胃出血躺进医院。

可他当时还是抱有微末的希望,期盼席临救他,直到后来,他意识到因着萧渐的死,席临对他的嫌恶不比姜沉少半分。

“你是我兄弟,前几年的事,并非出于我的本心。”席临万分懊悔,“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

连絮笑笑没说话,从前就是这样,他们说的话都那么动人,怪不得他会当真。

什么兄弟、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人……他都听过,可惜没一句是真的。

高高在上的主子就是这样,一高兴什么话都能说出口,而他万万不能将信口说出的承诺放在心上,信以为真,受害的人只会是自己。

说到底,还是要看他们怎么做,而不是看他们如何说。

他有时回顾过去,发觉自己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其实是早有预兆。只是他当时太过年轻,纵然看出来,却没往席临厌恶自己那方面想。

就拿纹身这件事来说……

连絮伸手摩挲脚踝上的印记,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绝对不会拽着席临陪他去纹身。

他还记得席临写在脸上的不赞成,他原本以为是对方不支持自己纹身,后来才想通,席临不赞成的是下属攀龙附凤的卑鄙行径。

他这种人怎么敢妄想攀上家主的关系,他当时被兴奋冲昏了头,才会不顾席临劝阻,在脚踝刻上家主的名字。

很明显,席临看到了连絮的动作,他瞟了眼纹身说:“改天把那东西洗了吧,我陪你去。”

连絮点点头:“听您的。”

听到连絮并不热切的语气,席临惊住了:“你该不会还想留着它吧……姜沉这么对不起你,你还在惦记他?连洗个纹身都不愿意?”

连絮不置可否。

席临什么时候糊涂了,家主就在外面,他总不能说自己迫不及待地想把纹身洗干净吧。现在说出来是痛快了,等明天强迫他在脸上刺字,他不也得忍着吗。

“我真后悔,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把你要过去当副手,省得你与姜沉牵扯过多,以至于现在无法脱身。”

席临突然想起了什么:“倘若你愿意的话,不如我现在就带你走,免得姜沉哪日又为难你。”

连絮只觉好笑,不看姜沉的脸色过日子,就要在席临手下讨生活,都是一样的任人摆布,于他而言有什么区别。怕姜沉翻脸,难道就不用怕席临翻脸吗?

“算了吧。”连絮拒绝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到底还是姜家人,况且家主从未为难过我,这种话您以后还是别说了。”

席临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他深知自己在连絮眼中,与姜沉没什么区别,都是阴晴不定、喜欢折磨他取乐的主子。就算他有心为连絮做点什么,可对方却未必愿意接受。

席临退而求其次说:“我日后与你常联系,可以吗?偶尔给你发一发消息,打一通电话,行吗?”

连絮在心中画了个问号,这种小事,难道还需要征求他的意见吗?

“您请随意。”连絮说。

“那太好了。”席临语气轻快几分,“我联系不上你了,咱们能加个联系方式吗?”

席临之所以没直接给连絮发消息,而是让姜沉询问连絮的意见,完全是因为他根本联系不上对方。

“可以。”连絮从枕头下摸出手机递给席临,“您随意。”

席临没敢接,翻人家算怎么回事,他在连絮心中形象极度恶劣,可不想再添一桩窥探隐私的罪名。

连絮又往前递了递:“新手机,里面什么都没有,您随便看。”

席临仍然没接:“你用的还是之前的号码吗?之前一直打不通,还以为你把我拉黑了,如果你还愿意和我接触的话……”

连絮若无其事地看向门外:“我是姜家的人,连命都是家主的,更何况身外之物呢。”

自从萧渐死后,家主为了防止自己出逃,他几乎过上了与世隔绝的囚禁生活,能进行与外界联络的设备,全部被收走,唯一留下的只有仅供姜家内部使用的通讯器。

若不是前几日家主发现了这一点,他恐怕要整日枯坐在病房当中,除了陆泫陪着他,再没有任何可以消磨时间的法子。

席临闻言面色微变,询问过连絮新的号码后立刻转身出门,大有出去找姜沉算账的架势。

真是病得不轻,连絮望着席临离开的背影,暗自道,不知道装模作样图什么,现在对他好,过几日又指不定想着如何折磨他。

不出意外,席临在病房外见到了未曾离开的姜沉。

“听什么呢?”席临眉心紧锁,拽着姜沉往长廊尽头去,“现在听够了?”

席临步履匆匆,陆泫想阻拦,又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只能在口中进行无用的劝说:“席先生,您不能这么做,您……”

所幸,姜沉及时开口为陆泫解围道:“去看你絮哥,不用管我,席临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

陆泫咬咬牙,却没多犹豫,转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等到四下无人,长廊重新归于寂静,席临盯着姜沉说:“你明知道他害怕你,你还是在外面监视,是不是就想听他对你剖白心迹,诉说自己的一番忠心。欺负一个根本不会反抗你的人,有意思吗?”

姜沉错开席临的视线:“我没想监视他,我是担心你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万一你对他动手,我好及时劝阻。”

“可他什么时候这么敏锐了。”姜沉思忖着说,“他怎么会发现我在外面?”

席临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说呢?他那么警觉一个人,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他察觉不到你?”

姜沉一滞,他知道从训练营出来的人,总会有超于常人的警觉,一旦有旁人接近,很快就会做出反应。

但记得连絮不是这样,他们关系好时,出格的动作没有,好兄弟之间的搂抱却是不少,连絮对此完全没有抵触。

多年前,连絮住院的时候,他偶尔几次在深夜时分探望,连絮都是安然睡着,并未猛然惊醒。

可按照席临这话的意思,他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连絮。

这到底是最近这两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一直如此,从来出于对自己的纵容,就算不舒服,连絮也不会直说。

姜沉苦笑:“我记得他从前戒备心没这么重,是我想当然了。”

席临说:“他原本也是个谨慎的性子,你这般磋磨他,他当然更要时时盯着你的动向,整日里担惊受怕,生怕姜家有什么风吹草动。”

姜沉叹道:“我果然是不够了解他。现在知道担心他,早些年干什么去了,我真是后悔都来不及。”

见姜沉并非存心监视,席临缓和了态度:“我不也一样。你对连絮多有折辱,我往日自诩是他的朋友,却还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

“是我对不住他,虽说这话总像找借口,但我确实不想伤害连絮。这几日我简直被心中的愧疚折磨得发狂,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出如此灭绝人性的事。”

席临沉吟片刻:“哪怕这人不是连絮,而是换成你我其他的下属,我都不应羞辱对方。”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席临还是连絮,都不是骄纵妄为、目无下尘的人,他们俩怎么可能用残酷的手段对待下属?

更何况,这人是连絮。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因身份地位轻视连絮,姜沉与连絮在他心中是一样的,两个人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出于这份朋友情谊,席临曾经隐晦提醒过连絮,姜沉并非良配,希望他能够谨慎选择,可到最后,连絮还是一头扎了进去……

欺辱重要的朋友,席临怕是疯了才会这么做。

思及此,席临心中一动:“我得去做个精神检查。”

姜沉清楚席临用意,他缓缓摇头:“不像精神方面的事,总不能是你、我、贺钦……这么多人同时出问题吧。”

“这事不对劲。”姜沉说,“是姓萧那个人不对劲。”

————

虽然当着席临的面,陆泫说连絮适当行走有助于恢复,可等到无人之时,仍然不免忧心。

陆泫半蹲在病床边,隔着衣料抚上连絮膝盖:“絮哥,你还好吗?用不用我去叫医生。”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连絮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爱操心,我能有什么事。趁家主没回来,你赶紧偷个懒去休息吧。”

陆泫素日里最听连絮的话,照顾连絮也是极度用心,但这一次,他难得违抗命令,固执地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连絮不由得问,“怎么还坐在这儿不走了,陪家主在外那么久,不累吗?”

陆泫抿抿唇:“我担心您,让我再陪您一会儿吧。”

连絮心软地揉了把陆泫的头发,倒是没再赶人走:“蹲着多累,去那边坐着吧。”

陆泫仍是未动,他吞吐半晌,衣角都快被他手上动作捏住了褶皱,最终一咬牙痛下决心道:“席先生的话,我在外面都听到了,席先生对您肯定和家主一样……”

“这是替我抱不平呢?”连絮笑着截住了陆泫的话,免得让他再说出什么不敬之语,“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你生什么气?”

连絮感觉挺有意思,这孩子怎么还有点像小时候的赵衡呢,一遇到他吃亏的事,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恨不得立刻扑到对方身上,把人家的脸抓花。

不过想到赵衡现在对他的敌意,连絮面上这点笑意又很快收了回去,早知道他教出来一个小白眼狼,还不如不耗费这番心血。

“我,我是想说。”陆泫鼓起勇气说,“我干脆偷偷放您走算了,您这么厉害,在外面同样能生活得很好,不管怎么说,都比在家主身边担惊受怕好。”

这位前辈待他极好,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最开始的担忧消失殆尽,转而变成了对前辈未来的担忧。

虽说他敬重家主,可他同样钦佩前辈,陆泫不想眼睁睁看前辈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我走了,你怎么办?”连絮眉心一跳,“以后别说这种傻话了。”

陆泫提议说:“我……我可以装出被您打昏的模样,家主应当不会与我计较。”

大家所公认的,口碑最好、最体恤下属的家主,竟然会虐待殴打下属……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了前辈的伤口,陆泫大概这辈子都不敢相信家主还有这样狠厉的一面。

陆泫不明白,这两位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才能让素来好脾气的家主下这样的重手。

“你怎么不走呢?”连絮叹了口气,“你说这种话,小心被家主听见。”

话题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陆泫怔了一瞬,才明白前辈所言何意。

为什么不走……对于陆泫来说,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许是姜家待遇还不错,日子能过得下去,他没有其他技能,就算出去也不知道如何生活。

但最实际的理由是,他们身上都安装了定位芯片,无法私下拆除,离开会很快被发觉。如果不是这原因,谁不想出去看看呢……

陆泫懊悔于自己的轻率,他怎么能未经思考就对前辈说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提议?他怎么能忘了最重要的东西?有这芯片,他们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追回来。

如果陆泫有机会看到连絮被头发遮挡的后颈,他就会知道,连絮有多想摆脱这东西。

那片肌肤上,是纵横交错的刀痕,连絮尝试过数次,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连絮曾想过拆下自己的颈椎骨骼。

连絮说:“如果你想出去,等过几年可以去求家主,就说自己想试着接手外地的生意,家主知道你能干,不会把你困在身边。”

从家主身边出来的人,其他人也能高看一眼。

陆泫无力地想,前辈又这样,从来不替自己打算,他想说的事明明和自己没关系,怎么到最后又变成了替自己考虑。

“我不想走,我是怕您以后不如意。”陆泫说,“您真的不能走吗?虽说家主从前待您苛刻,可家主近来对您很看重,您真的不能和家主求求情吗。”

连絮不免苦笑:“看家主心情吧。”

虽说前几日家主答允过会放他走,但家主对他说过的话,多半不能当真。

陆泫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出了最后一个逾越的问题:“您和家主的关系,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僵硬的吧,您当年为什么不求家主呢……”

面对心思纯良的孩子,连絮难免心生纵容,他不想回答问题,也不想用尖锐的拒绝刺伤对方,只说:“别再问了,追问对你没好处,今天你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以后谁都不许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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