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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朋友

 

交谈过一次之后,姜沉与连絮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姜沉依然愧对于连絮,但不再是从前的逃避的态度,而是在连絮接受膝盖手术后妥帖地照料对方,摆明了要把从前亏欠的都补偿回来。

姜沉没有娇生惯养出来的少爷脾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很会照顾人,熟悉了没多久就取代了一部分陆泫的工作,即使事务过于繁忙,也会抽出时间来陪陪连絮。

连絮并不想接受姜沉的好意,但在反复劝说无果后,只得任凭家主折腾。

几天过去,他逐渐适应了姜沉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偶尔会觉得,他们似乎回到了关系最融洽的那几年。

直到某天,姜沉问连絮:“席临说想见你,你同意吗?”这种平静才陡然被打破。

当时连絮正坐在床边削苹果,听到这话后,拿刀的手一顿,过了几秒才说:“我没意见。”

又疯一个,连絮认为不仅姜沉有毛病,现在连席临都开始不正常了。恨不得八百年之前就恩断义绝的人,还有什么好见的?

姜沉不愿勉强连絮,他见连絮情绪不佳,当即道:“我只是替席临问一句,你不想见他,可以不见。”

“没关系。”连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总不能一直不见。”

以席临的性子,凡是他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连絮深知自己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还不想哪日被席临从病房中硬生生揪出来。冲上门打人这种事,席临又不是没干过。

姜沉欲言又止,他似乎说错了话,他不该问连絮想不想见席临,对于不会吐露自己心声,不会对他表达拒绝的连絮而言,他不是在征求连絮的意见,而是在通知连絮……

他又劝了几句,想让连絮行事遵从自己的心意,可为时已晚,这几句话被当成了他虚情假意的证据。

姜沉敢打包票,连絮心中所想一定是:明明就想让席临过来折磨自己一顿,怎么还突然装上好人了,真是一副小人嘴脸。

姜沉有苦说不出,哪怕他最后对连絮说,哪怕一辈子不见席临也没关系,有自己在,席临不敢对他做什么,但完全无济于事。

这句话换来了连絮冷淡的回应:“长痛不如短痛,家主何必让属下提心吊胆。”

最终,姜沉只得苦笑着对席临转达了连絮的话,并为了防止席临做出什么伤害连絮的事,他决定亲自在门外等候。

席临的雷厉风行较之姜沉不遑多让,连絮同意与他见面后,不出一个小时,就来到了病房前。

他比此前的姜沉更为忐忑,几次想敲门,却都胆怯地将手缩了回去。

在席临重复了五六次抬手动作后,在姜沉的眼神示意下,陆泫开口说:“席先生。”

悬着心的滋味真不好受,姜沉算是明白连絮为何想速战速决了,看席临犹豫的动作,他这个局外人都受不了。

道歉还是翻脸,日后还能不能让席临与连絮接触,痛快告诉他吧。

声音不大,但依照连絮的敏锐程度绝对能听见,席临骑虎难下,瞪了姜沉一眼后,咬牙推开了房门。

事实上,从席临站在门外开始,连絮已经发现了对方,不过是没好意思揭穿而已,他总不能开口说:“进来。”

连絮倒是想去开门,可惜尚未完全恢复的膝盖不太愿意受他的支配,他的动作实在太慢,刚挪动几步,席临就推门而入了。

“别动——”

席临见连絮艰难行走的模样怕得要命,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扶住对方。

他不敢在连絮身上使力,只得小心翼翼地虚拦住连絮,颇有几分急切道:“你怎么自己下床了!你可以动吗?我能抱你到床上吗?要不要我去叫医生过来?”

连絮被席临的动作弄得有些懵,想骂一句“你有什么毛病”,张了张口,又生生咽了回去。他还没失心疯,骂席家继承人这种事,有些太过了。

幸好陆泫及时上前解围:“席先生,您不用担心,适当走一走有助于恢复。”

席临不放心地追问道:“真的能走吗?”

连絮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想要与席临拉开距离:“我没事,陆泫你把门关上吧。”

陆泫离开了,席临却仍然放心不下,他追问道:“真的没事吗?需不需要我去找医生?”

连絮面色有些古怪:“我哪有这么娇气,总不至于下个床就出事。”

“你真是惯好逞强,你每次都说自己没事,最后还得让我送你去医院。”

席临最不喜连絮不爱惜自己的毛病,他忍不住埋怨道:“姜沉也是,他一如既往地粗心大意,找个孩子来照顾你,他那么大点年纪,连自己都照顾不明白,能照顾好你吗?”

这人指的依然是陆泫,席临对陆泫方才的行为极度不满,这人怎么能将连絮一个人扔下?空口说没事就算了?都不去请大夫吗?

连絮盯了席临片刻,忽地笑出了声,席临挑剔侍奉的人不称心,好像是为他考虑一样。

但怎么可能……席临怎么可能不恨他,昔日无论怎样解释都无法消弭的恨意,怎会在此时被平?

往深处想,这般吹毛求疵的话大抵上就是说给他听的。

陆泫年纪再小,也都有二十四了,姜家出来的侍从不会照顾人,还有谁敢说自己会伺候。

再则,刚见到陆泫一面,能看出什么来,这不明摆着是给自己脸色看。

表面上说陆泫不会侍奉,实则是说他从前的态度不够恭顺。

席临一顿:“怎么了?”

方才冲动之下诞生出来的勇气,在此时消失殆尽,他和连絮之间的关系,早已降至冰点,自己所说的关心之语,连絮听了不仅不会放在心上,反而会感到讽刺。

连絮掩饰道:“没什么,只是很久没见席先生,今日突然看到您有些意外。”

纵然有什么,他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家主不护着自己,席临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席临苦笑:“我扶你回床上吧。”

他知道,连絮表面恭敬,实际上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自己呢。

“不敢劳烦席先生。”连絮推拒道,“我自己可以。”

他对席临实在放心不下,万一席临故意摔他,这手术岂不是不是白做了,这么多天的伤岂不是白养了。

再说,他得多大的面子,才敢让席家少爷亲自扶他……

席临猜出了连絮的意思,他赧然说:“你放心,我不会摔了你。”

连絮问言一怔,他似乎没把自己的恶意揣测说出口吧。

“我是来道歉的,我……”席临艰涩说,“如果你不想让我扶你,我去找医生。”

有病。连絮脑海中冒出这两个字。

“您又没做错什么,不用向我道歉。”

先是和颜悦色的家主,再是仿佛对这几年事情一无所知的贺钦,现在又来了对他客气到极点的席临。

怎么所有人都不正常了?

席临神情痛苦:“不,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折辱你。”

连絮看了看不远处的病床,最终选择自己走,家主就在门外,无论席临和医生帮他都不方便。

不过,他口中仍然十分谦逊:“席先生这说的是哪里话,不过是打骂下属,您和家主是好朋友,家主都不在意,您道歉干什么。”

“我,我不是要对姜沉道歉,我是对不起你。”

席临到底还是难忍担忧,上前扶了连絮一把。

连絮瞥了眼席临的手,深吸口气,并未从中挣脱。既然席临不准备对他动手,他也没必要继续为难自己,还是有人帮忙更舒服。

将连絮在床上安顿好之后,席临关切问:“我能看看你的伤口吗?”

得到准许后,席临小心地撩开连絮裤腿,只见那膝盖两侧各有一处缝合疤痕,面积不大,但足够触目惊心。

席临屏住呼吸,小心伸手搭在连絮膝盖伤口旁,见连絮似乎并不觉疼痛,问道:“还疼吗?”

连絮笑了笑,回答席临方才的话说:“您不用担心我,更不用向我道歉,您向往日一般待我就好,好声好气的实在没必要。”

席临宁愿连絮骂自己一顿,都不想听他说自轻自贱的话。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虽然我嘴上挑剔姜沉,嫌他对你不够贴心,但我知道,我做的未必能比姜沉好。”

“更何况,我能做的,姜沉都能做,我实在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连絮膝上的伤,席临深知有自己的一份。萧渐死后,连絮想见自己,他口中说让连絮跪着等自己,实则是故意避而不见,以至于逼迫连絮生生跪晕过去。

再有,如果他救下连絮,又何至于让人平白受了这么多年苦楚。

“席先生,我不恨您。”连絮垂眼说,“从前我行事不知分寸,您一直对我多有忍让,后来也不过是对待下属的正常态度罢了,我怎么会恨您呢。”

席临的反常,让他想起了五年前的事,那时候大家虽然算不上对他有多好,但至少大家没有像现在一样厌烦他。

不过怎么可能和从前一样,连絮心中嘲道,不单是为了萧渐,更是因为他不知分寸的性格,他不会察言观色,对人也不够谦卑恭谨……大家忍耐他这么多年,实在不容易。

他曾经一度把席临当成自己的朋友,可过了很久他才明白,这种金尊玉贵的少爷不是他能够高攀的,席临和家主是朋友,而他不过是个下人罢了。

连絮若有所思地探究道:“您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对不起我呢?您不恨我了吗?”

萧渐死后,他曾经把席临当成救命稻草,冒着生命危险从训练营的刑房逃到席临的别墅中。

席临和家主交情至深,只要他能为开口求情,哪怕家主再恨,也能饶自己一命。

虽然在萧渐死前,他们已经翻脸。

他连席临的婚礼都没有被邀请,准备的贺礼自然也未能送出。上一次见面,还是为了给席临赔罪,喝了两整瓶烈酒,最后胃出血躺进医院。

可他当时还是抱有微末的希望,期盼席临救他,直到后来,他意识到因着萧渐的死,席临对他的嫌恶不比姜沉少半分。

“你是我兄弟,前几年的事,并非出于我的本心。”席临万分懊悔,“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

连絮笑笑没说话,从前就是这样,他们说的话都那么动人,怪不得他会当真。

什么兄弟、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人……他都听过,可惜没一句是真的。

高高在上的主子就是这样,一高兴什么话都能说出口,而他万万不能将信口说出的承诺放在心上,信以为真,受害的人只会是自己。

说到底,还是要看他们怎么做,而不是看他们如何说。

他有时回顾过去,发觉自己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其实是早有预兆。只是他当时太过年轻,纵然看出来,却没往席临厌恶自己那方面想。

就拿纹身这件事来说……

连絮伸手摩挲脚踝上的印记,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绝对不会拽着席临陪他去纹身。

他还记得席临写在脸上的不赞成,他原本以为是对方不支持自己纹身,后来才想通,席临不赞成的是下属攀龙附凤的卑鄙行径。

他这种人怎么敢妄想攀上家主的关系,他当时被兴奋冲昏了头,才会不顾席临劝阻,在脚踝刻上家主的名字。

很明显,席临看到了连絮的动作,他瞟了眼纹身说:“改天把那东西洗了吧,我陪你去。”

连絮点点头:“听您的。”

听到连絮并不热切的语气,席临惊住了:“你该不会还想留着它吧……姜沉这么对不起你,你还在惦记他?连洗个纹身都不愿意?”

连絮不置可否。

席临什么时候糊涂了,家主就在外面,他总不能说自己迫不及待地想把纹身洗干净吧。现在说出来是痛快了,等明天强迫他在脸上刺字,他不也得忍着吗。

“我真后悔,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把你要过去当副手,省得你与姜沉牵扯过多,以至于现在无法脱身。”

席临突然想起了什么:“倘若你愿意的话,不如我现在就带你走,免得姜沉哪日又为难你。”

连絮只觉好笑,不看姜沉的脸色过日子,就要在席临手下讨生活,都是一样的任人摆布,于他而言有什么区别。怕姜沉翻脸,难道就不用怕席临翻脸吗?

“算了吧。”连絮拒绝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到底还是姜家人,况且家主从未为难过我,这种话您以后还是别说了。”

席临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他深知自己在连絮眼中,与姜沉没什么区别,都是阴晴不定、喜欢折磨他取乐的主子。就算他有心为连絮做点什么,可对方却未必愿意接受。

席临退而求其次说:“我日后与你常联系,可以吗?偶尔给你发一发消息,打一通电话,行吗?”

连絮在心中画了个问号,这种小事,难道还需要征求他的意见吗?

“您请随意。”连絮说。

“那太好了。”席临语气轻快几分,“我联系不上你了,咱们能加个联系方式吗?”

席临之所以没直接给连絮发消息,而是让姜沉询问连絮的意见,完全是因为他根本联系不上对方。

“可以。”连絮从枕头下摸出手机递给席临,“您随意。”

席临没敢接,翻人家算怎么回事,他在连絮心中形象极度恶劣,可不想再添一桩窥探隐私的罪名。

连絮又往前递了递:“新手机,里面什么都没有,您随便看。”

席临仍然没接:“你用的还是之前的号码吗?之前一直打不通,还以为你把我拉黑了,如果你还愿意和我接触的话……”

连絮若无其事地看向门外:“我是姜家的人,连命都是家主的,更何况身外之物呢。”

自从萧渐死后,家主为了防止自己出逃,他几乎过上了与世隔绝的囚禁生活,能进行与外界联络的设备,全部被收走,唯一留下的只有仅供姜家内部使用的通讯器。

若不是前几日家主发现了这一点,他恐怕要整日枯坐在病房当中,除了陆泫陪着他,再没有任何可以消磨时间的法子。

席临闻言面色微变,询问过连絮新的号码后立刻转身出门,大有出去找姜沉算账的架势。

真是病得不轻,连絮望着席临离开的背影,暗自道,不知道装模作样图什么,现在对他好,过几日又指不定想着如何折磨他。

不出意外,席临在病房外见到了未曾离开的姜沉。

“听什么呢?”席临眉心紧锁,拽着姜沉往长廊尽头去,“现在听够了?”

席临步履匆匆,陆泫想阻拦,又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只能在口中进行无用的劝说:“席先生,您不能这么做,您……”

所幸,姜沉及时开口为陆泫解围道:“去看你絮哥,不用管我,席临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

陆泫咬咬牙,却没多犹豫,转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等到四下无人,长廊重新归于寂静,席临盯着姜沉说:“你明知道他害怕你,你还是在外面监视,是不是就想听他对你剖白心迹,诉说自己的一番忠心。欺负一个根本不会反抗你的人,有意思吗?”

姜沉错开席临的视线:“我没想监视他,我是担心你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万一你对他动手,我好及时劝阻。”

“可他什么时候这么敏锐了。”姜沉思忖着说,“他怎么会发现我在外面?”

席临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说呢?他那么警觉一个人,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他察觉不到你?”

姜沉一滞,他知道从训练营出来的人,总会有超于常人的警觉,一旦有旁人接近,很快就会做出反应。

但记得连絮不是这样,他们关系好时,出格的动作没有,好兄弟之间的搂抱却是不少,连絮对此完全没有抵触。

多年前,连絮住院的时候,他偶尔几次在深夜时分探望,连絮都是安然睡着,并未猛然惊醒。

可按照席临这话的意思,他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连絮。

这到底是最近这两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一直如此,从来出于对自己的纵容,就算不舒服,连絮也不会直说。

姜沉苦笑:“我记得他从前戒备心没这么重,是我想当然了。”

席临说:“他原本也是个谨慎的性子,你这般磋磨他,他当然更要时时盯着你的动向,整日里担惊受怕,生怕姜家有什么风吹草动。”

姜沉叹道:“我果然是不够了解他。现在知道担心他,早些年干什么去了,我真是后悔都来不及。”

见姜沉并非存心监视,席临缓和了态度:“我不也一样。你对连絮多有折辱,我往日自诩是他的朋友,却还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

“是我对不住他,虽说这话总像找借口,但我确实不想伤害连絮。这几日我简直被心中的愧疚折磨得发狂,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出如此灭绝人性的事。”

席临沉吟片刻:“哪怕这人不是连絮,而是换成你我其他的下属,我都不应羞辱对方。”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席临还是连絮,都不是骄纵妄为、目无下尘的人,他们俩怎么可能用残酷的手段对待下属?

更何况,这人是连絮。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因身份地位轻视连絮,姜沉与连絮在他心中是一样的,两个人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出于这份朋友情谊,席临曾经隐晦提醒过连絮,姜沉并非良配,希望他能够谨慎选择,可到最后,连絮还是一头扎了进去……

欺辱重要的朋友,席临怕是疯了才会这么做。

思及此,席临心中一动:“我得去做个精神检查。”

姜沉清楚席临用意,他缓缓摇头:“不像精神方面的事,总不能是你、我、贺钦……这么多人同时出问题吧。”

“这事不对劲。”姜沉说,“是姓萧那个人不对劲。”

————

虽然当着席临的面,陆泫说连絮适当行走有助于恢复,可等到无人之时,仍然不免忧心。

陆泫半蹲在病床边,隔着衣料抚上连絮膝盖:“絮哥,你还好吗?用不用我去叫医生。”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连絮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爱操心,我能有什么事。趁家主没回来,你赶紧偷个懒去休息吧。”

陆泫素日里最听连絮的话,照顾连絮也是极度用心,但这一次,他难得违抗命令,固执地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连絮不由得问,“怎么还坐在这儿不走了,陪家主在外那么久,不累吗?”

陆泫抿抿唇:“我担心您,让我再陪您一会儿吧。”

连絮心软地揉了把陆泫的头发,倒是没再赶人走:“蹲着多累,去那边坐着吧。”

陆泫仍是未动,他吞吐半晌,衣角都快被他手上动作捏住了褶皱,最终一咬牙痛下决心道:“席先生的话,我在外面都听到了,席先生对您肯定和家主一样……”

“这是替我抱不平呢?”连絮笑着截住了陆泫的话,免得让他再说出什么不敬之语,“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你生什么气?”

连絮感觉挺有意思,这孩子怎么还有点像小时候的赵衡呢,一遇到他吃亏的事,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恨不得立刻扑到对方身上,把人家的脸抓花。

不过想到赵衡现在对他的敌意,连絮面上这点笑意又很快收了回去,早知道他教出来一个小白眼狼,还不如不耗费这番心血。

“我,我是想说。”陆泫鼓起勇气说,“我干脆偷偷放您走算了,您这么厉害,在外面同样能生活得很好,不管怎么说,都比在家主身边担惊受怕好。”

这位前辈待他极好,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最开始的担忧消失殆尽,转而变成了对前辈未来的担忧。

虽说他敬重家主,可他同样钦佩前辈,陆泫不想眼睁睁看前辈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

“我走了,你怎么办?”连絮眉心一跳,“以后别说这种傻话了。”

陆泫提议说:“我……我可以装出被您打昏的模样,家主应当不会与我计较。”

大家所公认的,口碑最好、最体恤下属的家主,竟然会虐待殴打下属……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了前辈的伤口,陆泫大概这辈子都不敢相信家主还有这样狠厉的一面。

陆泫不明白,这两位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才能让素来好脾气的家主下这样的重手。

“你怎么不走呢?”连絮叹了口气,“你说这种话,小心被家主听见。”

话题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陆泫怔了一瞬,才明白前辈所言何意。

为什么不走……对于陆泫来说,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许是姜家待遇还不错,日子能过得下去,他没有其他技能,就算出去也不知道如何生活。

但最实际的理由是,他们身上都安装了定位芯片,无法私下拆除,离开会很快被发觉。如果不是这原因,谁不想出去看看呢……

陆泫懊悔于自己的轻率,他怎么能未经思考就对前辈说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提议?他怎么能忘了最重要的东西?有这芯片,他们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追回来。

如果陆泫有机会看到连絮被头发遮挡的后颈,他就会知道,连絮有多想摆脱这东西。

那片肌肤上,是纵横交错的刀痕,连絮尝试过数次,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连絮曾想过拆下自己的颈椎骨骼。

连絮说:“如果你想出去,等过几年可以去求家主,就说自己想试着接手外地的生意,家主知道你能干,不会把你困在身边。”

从家主身边出来的人,其他人也能高看一眼。

陆泫无力地想,前辈又这样,从来不替自己打算,他想说的事明明和自己没关系,怎么到最后又变成了替自己考虑。

“我不想走,我是怕您以后不如意。”陆泫说,“您真的不能走吗?虽说家主从前待您苛刻,可家主近来对您很看重,您真的不能和家主求求情吗。”

连絮不免苦笑:“看家主心情吧。”

虽说前几日家主答允过会放他走,但家主对他说过的话,多半不能当真。

陆泫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出了最后一个逾越的问题:“您和家主的关系,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僵硬的吧,您当年为什么不求家主呢……”

面对心思纯良的孩子,连絮难免心生纵容,他不想回答问题,也不想用尖锐的拒绝刺伤对方,只说:“别再问了,追问对你没好处,今天你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以后谁都不许再提。”

在家主态度转变之前,连絮还是有机会抽身的,可他当年一颗心完全扑在姜沉身上,离开的念头逐渐打消,连为自己准备退路这种事都被抛之脑后。

因为我喜欢家主,我不想离开。这才是当年连絮最直白的想法……更安稳舒适的日子,我可以不要,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你不用担心,家主待人还是很和善的。”连絮不希望陆泫误会,他解释说,“家主认为我害死了人,才会对我如此,你不会和我一样。”

事实确实如此,除了对待与他有关的事,家主都很公正客观。

陆泫对他这么照顾,反倒是让连絮生出了几分焦虑,落井下石、反目成仇的见多了,对他好的却是罕见。

往日连絮还没察觉出什么,可今日听到陆泫对家主不甚恭谨的态度后,他有必要说点什么了。

再放任不管,任凭陆泫这么发展下去,家主迟早要秋后算账。

于是连絮说:“我因为嫉妒害死了家主的爱人,你如果不想惹上麻烦,最好离我远点。”

那日对陆泫说自己害死过人之后,连絮本以为对方的态度会立刻转变。

谁承想,陆泫是摆明了不信。

无论是痛快承认一直想洗脱的罪名,还是苦口婆心的劝说,甚至是被逼无奈之下的冷脸待人……连絮的一切行为都能阻止陆泫对他的体贴。

陆泫振振有词,自己知道前辈是什么的人,不相信前辈会因为嫉妒而动手害人。这一定是有人颠倒黑白,造谣生事。

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的见多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却十分难得。

陆泫的态度使得连絮倍感愧疚,完全舍不得再做出些什么辜负孩子好意的事,只得暂时随对方折腾。

但这事不能作罢,连絮心中打定主意,在家主翻脸之前,他得寻个机会,与陆泫开诚布公聊一聊。

而在感动陆泫所为的同时,连絮心中难免生出一丝讽刺。

看,接触没多久的人都相信他的清白,从前熟识的人却认定了他的罪行。

理智告诉连絮,不能为此责备旁人,但与姜沉的相处,还是较以往增添了几分疏离。

姜沉很快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他在某日试探问:“你最近不太高兴吗?是不是在医院住久了心情不好?等后天就能出院了,辛苦你委屈两日。”

“没有,家主想多了。”连絮矢口否认,“我在这儿很好,没有不开心的地方。”

仔细说起来,在医院没什么不好的,眼下只需要面对家主和席临两个人,等他回到姜家,那些关系恶劣的熟人,他都得想办法应对。

姜沉并不相信连絮的说辞,又不敢直接询问结症所在,最终只得勉强挑些能令人愉悦的话说:“我替你收拾了新房间,你想想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置办的东西,正好这两日我替你安排好。”

理智告诉连絮,不能为此责备旁人,但与姜沉的相处,还是较以往增添了几分疏离。

换房间应当能够算作一件好事吧……尝试着弥补过去的错误对姜沉来说能够安心,只是他不知道连絮是否愿意接受。

可是,他怎么连房间的事都忘了,姜沉不明白自己每日都在思量些什么,若非有人提醒,他恐怕会让连絮继续在阴冷潮湿的一楼居住。

姜沉心中不免后怕,若是连絮回来后见到的还是那件小屋,只怕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事实上,对于连絮来说,房间完全没必要挑剔,只要家主不赶自己睡花园,住在哪里都无所谓。

当年萧渐到来没多久,就从连絮手中抢走了次卧,迫使连絮搬到了普通家仆的房间。

连絮非常清楚,对方不是真心想要距离家主更近一些,只是存心给自己难堪。

可惜,萧渐的算盘落了空,连絮在手中权力被尽数夺走后,完全不会继续介意换房间的小事,他没等萧渐告到家主面前,就痛快给人腾出了地方。

当年让出房间时,连絮没有计较的心思,此时,他同样不会产生欢欣的情绪。

姜沉试图讨人欢心的法子完全没起作用,只听连絮淡然说:“家主安排就好,我听您的。”

姜沉闻言如鲠在喉,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往日他总觉来日方长,不曾将连絮之事放在首要位置上,以致报应不爽,他再想维持过去风平浪静的状态已是不可能了。

他眼下唯一能够祈求的,只有与连絮分道扬镳的日子慢一些到来。

只不过,关于房间的事姜沉是好心办了坏事情。

当连絮看到曾经居住过的次卧时,内心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厌恶之感,他忍下转身离开的冲动,敷衍说:“多谢家主,我很喜欢。”

还不如赶他去花园住呢……

连絮没有将反感表现出来,但一瞬间的异常足以被姜沉察觉。

姜沉心中登时咯噔一下,他迟疑问:“你……不喜欢吗?不喜欢的话,我让人按照你的想法来布置。”

和布置没关系,连絮只是不喜欢这间屋子。这地方算什么?专门为小情人准备的卧房吗?

连絮总觉得自己不会再为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不愉快,但当羞辱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会感到痛苦。

家主什么时候有了金屋藏娇的癖好?

这房间最开始是他住,后来是萧渐住,现在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他这里。

想不到时至今日,家主还是把他当成情人看待,不是分明说好他们是朋友吗……

连絮从萧渐遗留下来陈设上收回视线,漠然说:“没有不喜欢,家主精心准备的,属下能有什么不喜欢?”

这下姜沉彻底慌了,他不明白是哪里惹了连絮不快,当即慌乱道歉:“对不起,我收拾房间之前没有和你沟通,你哪里不喜欢,我现在就让人收拾出去。”

姜沉并未预见连絮会有如此反应,他甚至还有一丝委屈,从前住的不也是这屋子吗,出于尊重隐私的角度考量,他甚至没敢多收拾,怎么还是让连絮不快了?

连絮说:“家主想多了,我真的很满意。”

比起楼下那间屋子,这里已经好太多了,他理应满足,而不是抱怨。

这就是不会告诉自己原委的意思了,姜沉有一瞬间的失落:“如果你哪里不喜欢,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和陆泫说也可以。”

连絮颔首:“多谢家主,如果我有什么需要,会去和陆泫说。”

姜沉面上不显低落情绪,只点点头说:“那就好,哪里喜欢或者不喜欢你一定要及时说。”

连絮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不知道!

姜沉看向连絮那张平淡无波的面孔,更是心生浓重的无力感。没办法,谁让他自己造孽太多,怨不得连絮对他心生防备。

“好好休息。”姜沉在离开前不忘反复叮嘱,“身体不适也要及时说。”

连絮的回答依旧是一句毫无新意的“我知道”,这引得姜沉叹了又叹,拍了拍连絮的肩膀,转身离开房间。

连絮看向姜沉的手,将到嘴边的实话咽了回去,站在原地目送姜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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