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心脏的献祭
杭封从喉咙深处品出了浓郁的铁锈味。
他从不做梦,也甚少怀念过去,如今被忽然冒出来的回忆惊出一身冷汗,惊醒后茫然坐起,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浑身被冷汗浸湿透了,他一时间不知该先惊疑自己什么时候会出汗了,还是为如今虚弱的身体而恐惧。
身体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尝试拨弄异能,以往对万物的顶级掌控力变得生涩,迟缓,仿佛精准的机械被上了含着沙砾的劣等油,连带着浑身不适。
他伸出手,远处的门锁应声掉落,杭封却瞬间眼神冷了下来。
以往他能精准到锁芯,如今却只能粗暴的掐断锁扣!
血液的流淌声转眼将他的思绪打断。
似乎有条河在体内滋滋作响,一声声,在身体深处敲击,填充空洞许久的心房,唤醒浑身温热的血液,瞬间将他拉入许多年前,不曾发现小队的真相,不曾决裂,他们没有害死这么多人,自己也…还是正常人类的身体。
“咔哒”,房门打开,跛脚男人应声而入,傅浅汀在对上杭封的眼神时下意识躲闪,收敛神色后垂眼靠近:“抱歉,没能第一时间过来照顾你,小封比预期中醒的要早。”
杭封第一时间在他身上嗅到了血气。
这下嗅觉也恢复了,开始能闻到难闻的气味,末世之后满世界的腥臭和腐烂,丝丝缕缕的钻进鼻腔,让他本就昏沉的大脑更加眩晕。
他眼中闪过厌烦,更加心累,郁气与疲惫压得他呼吸不畅,闭了闭眼,别过头去不再看傅浅汀。
“小封还在怨我?”
血管在眼前铺开,傅浅汀呼吸一滞,兴奋看着他脖颈间显出的青蓝筋脉。
这证明血液开始在他体内流动,很快就可以植入心脏。
他停在病床前,自然而然的抚上血管,一寸一寸的呢喃:“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但你不肯见我们…那就只能用些非常手段。”
“我们也是逼不得已。”
“小封一定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你会喜欢的……”
‘啪’的一声,傅浅汀声音忽然顿住。
他侧脸迅速泛红,一个分明的掌印落在矜贵刻薄的瘦削脸上。与之相对的是杭封瞬间被刺出血丝的掌心,白皙皮肤迅速被密密麻麻的血线染红,将掌心晕染成粉红色。
傅浅汀的异能来自真空,他在察觉到危险时身体本能的戒备,以至于杭封手掌落在他脸上的同一时刻,真空迅速将他的掌心刺伤。
“抱歉。让小封受伤了。”
男人反应过来后自责的垂下头,发丝懊恼的垂落几根,他取过湿毛巾,小心翼翼的为杭封擦拭血丝,一边低声解释:“我们分开太久,身体…有些不记得你了,下次提前告诉我,我会控制好它。”
于是又一道掌风应声而至,两道指痕重叠,傅浅汀侧过脸去,余光看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对如今的做法似乎只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很好。”
他轻笑一声,心情不错,被激起几分胜负欲,就连最初面对杭封时隐隐的近乡情怯也被打散大半,干脆不在伪装,露出以往在他面前被完美伪装的偏执本性。
他舌尖在腮肉内舔舐一圈,口腔内壁猩红,傅浅汀欣慰夸赞道:“真乖。”
而后坦然的继续擦拭,末了,捧着那布满细碎伤口的掌心,落下一吻,鼻梁挺拔,抵着开始逐渐恢复温度的掌心,温度一路传入心脏,兴奋难以遏制。
杭封的伤口还在,往常一秒钟就能恢复的小伤现在还清晰存在手上。
以及,他开始恢复体温了。
这两个认知令人血液沸腾,不受控的,傅浅汀几乎呼吸不畅,欲望燎原一般迅速占据他眼前的视野。他停顿许久,抬起发红的双眼,“想吻你,可以吗。”
但身体已经先发一步逼近,他一手箍住杭封手腕,强硬的按在头顶,将他压在身下,密密麻麻的吻如急雨落下,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唯恐过分疯长的欲念伤到如今不再强大的杭封。
傅浅汀克制着,呼吸粗重而颤抖,“小封,小封…三年,你走了三年,一面也不肯见我们。”
“没关系,以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滚开。”杭封一阵厌恶,皱着眉别过脸去,从脖颈到锁骨已经被吻湿一片,他开口时带了怒意,试图用上异能挣扎,然而一出手,却仅仅是不痛不痒将傅浅汀掀开,他又迅速逼近,‘咔哒’一声,双手被束缚带彻底箍在床头。
杭封顾不得反抗,震惊的看着毫发无伤的傅浅汀,“怎么会……”
十分钟前他还能勉强控制,但如今,能力几乎所剩无几。
“这是必然现象。”傅浅汀搓了搓脸,却迟迟冷静不下来,兴奋的看着如今老老实实困在床上的杭封,竭力保持优雅,开始缓慢的脱衣服,解释着:“你的不死血液已经被抽出。体内换了活血,是没有任何异能的干净血液,它会冲散、替代你的异能,等和你彻底融合之后……也就是你的异能彻底消失后,就能植入心脏了。”
“从前的小封就能回来。”
杭封不理解这些人反复念叨的从前。
他看向傅浅汀明显不协调的右腿,“你再怎么美化从前,也改变不了你当初付出一条腿也留不住我的事实。”
“小封。”他沉默一瞬,呼吸一滞,“你从前从来不会说这种伤人的话。”
“这不是事实吗?”杭封微不可察观察一眼他的状态,一边转移傅浅汀的注意,一边调动为数不多的异能,尝试控制束缚带。
“小封,你要知道。”
他长出一口气,径直跪坐在杭封身上,幽幽陷入回忆,“我是一个商人,从来不会做不顾后果的事,你能明白吗?”
“这条腿并非你口中的代价,相反,这是我付出的成本,也是我最重要的筹码。”
他板正的黑色衬衣已经凌乱,最后干脆一把扯开领口,粗重的喘着气,目光灼灼看向杭封,透着多年积压的偏执与癫狂坦白道:“一条腿换你的初夜和对我这么多年的愧疚,小封,你不知道这是多么值得的一桩买卖。”
一想到这,傅浅汀眼前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多年前的夜晚。压抑的晚宴,等待的未婚妻,一心逃离的杭封,他用一片药轻易破局,还未自己换来这么多年的福利……
“真美啊……”
他抚上杭封脸颊,喃喃自语:“你不知道他们得知我们睡了之后有多嫉妒,嫉妒到发狂,我是这么多年唯一能进一步的赢家…小封输就输在太天真了,你不狠心,我们当然得寸进尺,一条腿而已,换成任何一个人都只会觉得值得。”
“否则应凛…为什么宁愿自毁双眼?不一样是为了留下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杭封如坠冰窖,尽管已经对他们不抱任何希望,却还是被他的无耻所震惊,“那天我的药,是你下的?”
“有什么好奇怪的,小封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掌心盖在杭封眼前,“会让我觉得我是个垃圾。”
他不愿再看杭封眼中的失望,神色痴迷,落在他露出的半张脸上,越过浅色唇瓣,最终也只是虚吻在他跳动的血管上,潮湿的触感转瞬。
他轻声问道:“和其他人做过吗?”
【这里是避风港号,伟大的船长将为您提供充足的食物,水源,与无边的快乐。为您在末世废土中重建乐园。】
【上船须知,规则一、亡人不可提及,规则二、不可下船。】
……
避风港号每年停靠一次,地点随机,人数不限,无任何筛选机制,从未有人知道船上有什么。但单凭其在末世一片废墟中华丽威严的外形与诱人的福利,尽管各大哨所多次警告其危险本质,却仍是吸引满世界的人纷纷涌来,各凭本事挤上船。
其中不乏哨所专业研究员,试图探明避风港号的真相。重中之重是见到传说中的船长,查明立场。
在乌泱泱涌来的无秩序人潮中,远远走来的一队训练有素身穿制服的异能者就格外引人注目,迅速吸引起所有人的敌视,纷纷胆怯戒备的注视着他们的动向,仿佛绝缘的蚁群,制服靠近一步,他们不远不近的让出一条道。
“来了这么多异能者,还有我们的份吗?”
“没事,船够大,无非是早点晚点。”
“这是哪个哨所?看着不像本邦的。”
“谁知道哪来的,四面八方都有……往年也是,几乎各地的哨所都会派人进来,阵仗比进污染区都大,没看他们身上都带着检测仪呢。”
……
“小心,你确定要上船吗,这里很危险。”
异能者队伍中,被紧张拥护在中间的人闷咳一声,队伍随之投来许多关切的目光,被称作‘头儿’的小队长脸色微变,身体首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关切的搀扶。声音都轻了许多。
那人专注于脚下,半张脸阴藏在制服兜帽下,下半张脸又被遮面完全遮挡,闻言并未开口,仅仅是小幅度摇头,便瞬间制止了伸来的皮手套。
无论是地位还是能力都处于顶尖的小队长无一丝被冒犯的芥蒂,顺从收回手再次劝道:“你应该留在城中的,那里有联络所,可以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无意识中透着对这人由衷的臣服。
从十年前北境毁于一旦,北方彻底失守,世界一连损失至少六名顶级强者。之后各地区加剧沦陷,又凭空出现几处极为危险的神秘之地。
不似污染区,在哨所内部的危险等级评级却多年居高不下,哨所在探明真相之前会一直保持着与污染区同样的戒备等级。
随着那位曾经第一强者的陨落,世界上关于他的一切都被无形抹除,甚至没有留下一份画像。
整个世界便陷入一种彻底的茫然之中。仿佛失去了主心骨,惶惶不可终日,距今已经十年。
今年轮到他带队踏上这艘船。
世界上从未有过下船者的记录,意味着,他们每个人都清楚自己或许有来无回,于是小队长更加不愿意连累这个看起来格外虚弱的青年。
哪怕清楚这人的实力在自己之上,也总是忍不住产生怜惜之感。
他开始回忆半月前在水边初次捡到这人。
青年白到透明,在昏花的末世晨曦中几乎没有活人气息,静静躺在岸边,身体被淹没大半,露出的一张脸仿佛塞壬歌声化为实质,逐水漂流,一触即碎。睁开眼后却平静无波,眸色透如琥珀,半月来一直神秘又平静的跟在队伍中,时不时展露的能力令人惊叹。
末世后普遍慕强,小队长不得不承认青年的能力在小队中能占统治地位。
“多谢提醒,但我要上船找人。”杭封嗓音微微沙哑,还不太习惯如今僵硬的身体。
他仍是低着头,哪怕视线被兜帽遮得一干二净也懒得抬头。像冬日里蔫哒哒的太阳,带着病气,又十足重要。
“你有朋友之前上船了?”小队长想了想,“你说一下体貌特征,我们人多帮你一起找,你…留在外面就行。”
他顺手指着自己和队友们身上的特制装备,每个人都全副武装,身上的哨所标志代表权威,各种记录仪,探测器,检测装备,科学界与异能界的双重武装……“正巧我们也要找人,顺手的事。”
“不用。”
杭封对他的再三劝阻开始感到厌烦,他觉得累,身体深处积压的疲惫让他本就喘不过气,顿了顿才轻声道:“你们找不到他。”
“我也不建议你们进去。”
“那不行,我们必须要进去。”说起这个,小队长凝重了些,指着远处沉默的大船,“这艘船年年吞进去上万人,没见过一个人回来,十年就是近十万…太危险,不能放任不管。”
这次无人应声,杭封抬脚越过他,终于抬起头,身姿习惯性保持挺拔,在末世永恒的晨雾中遗世独立,瞬间让小队长感到惶恐。
这人似乎捉摸不透,太冷太淡然,让人…没安全感。
“上去吧。”
轮船开始鸣笛,小队走在前排,这次杭封落在队伍最后面,脚步越来越慢,直到彻底掉队之前,小队长最后递来一个担忧的目光,而后决绝消失在长廊,原地留下他孤身一人。
下一瞬,昏暗的长廊被阴影笼罩,灯光开始闪烁,空间一阵扭曲,似乎有难以言喻的能量在尽头酝酿,驱使着,引诱着,控制长廊中唯一孤零零的身影,催促他走进。
哨所的制服材质冷硬,穿在人身上将人衬得古板又严肃,长廊中的人影瘦削,阴影拉得斜长,就连倒影中的衣物也是线条明晰,一步步缓慢靠近尽头漩涡,阴影似乎扭曲着向前爬,甚至想要脱离站立的本体,挣脱出地面的控制,像漩涡爬去。
“注意分寸。”
他淡声开口,嗓音不再有最初的生涩感,恢复了平和,清冽如击玉,平稳没有起伏。却让阴影猛地顿住,乖顺躺回他脚下,专心扮演杭封脚下的阴影。
半晌后,见没有得到奖赏,阴影又开始不安分的向上试探,在即将触碰到他的脚踝时,忽然炸毛一般开始战栗,抖落了一地漆黑的细碎影子,似乎正在经历电击,在地面炸开成一滩斑驳的墨点。
随即被无形的力量扫成一团,空气中隐约传来‘啪’的一声,糊在了墙上。
带着遮面的青年转身,摘下兜帽,十指裹在哨所统一配备的皮手套中,依然能看出其骨形优越。
随着兜帽缓缓摘下,他依旧带着遮面,仅露出细挺鼻梁,一双灰色眼眸很快被琥珀色填满,迅速让他的双眼恢复成正常人模样,
“这是第二次。”
他缓缓抬手,指向糊在墙上的墨团,五指成爪猛地收紧,墨团爆了一地,磅礴的能量将空间扭曲,清凉声音随之警告。
“半月前,我们达成协议,我为主,你为奴。”
被困在山崖下沉睡十年,杭封说话尚不连贯,停顿痕迹明显,沉默一瞬后才接着道:“你第一次试图嗜主,被废去实体,今天第二次不听话,为什么?”
他十分不解,为什么这东西分明有意识却似乎不太聪明,于是认真发问:“需要我剥夺你的意识吗?”
墨团瞬间被戳到软肋,连忙谄媚的汇成一团,伸出几根油光发亮的触手靠近杭封,学着发出声音:“主人。”
“听话。”
“摸摸。”
从前杭封有条狗。
他养成了遇到兽类摸摸头的坏习惯。
半月前第一次见到这团墨团的时候,他们达成一致,末了杭封下意识在它的疑似‘头顶’部位停顿两秒,从此以后,堂堂污染源,便会时不时找找存在感,艰难的吐出字节,目前仅掌握了这五个字。
杭封觉得它的学习天赋基本到此为止。
“今天不摸。”
触手瞬间蔫了,杭封已经转身离开,经过方才的耽搁尽头处的入口已经消失,电路恢复正常,长廊死寂,尽头一面白墙,
“跑了?”
他闭了闭眼,缓解几分使用能力后造成的强烈不适感,而后不再纠结,转身的一瞬间听到广播声。
【避风港号已启程,请全体船员来到各层大厅,领取房间钥匙。】
杭封看了眼平面图,这才发现他来到了四层,大厅就在不远处。他向大厅出发,一路上见到许多神色疲惫的老乘客从房间走出来,像游荡的孤魂野鬼,间或怜悯的看一眼这名闯入的新人,眼珠生硬的转动,形容枯槁,比外面的丧尸不过是多了个会呼吸的优势。
周遭死寂无声,人群中开始有人崩溃,呜咽声瘟疫般迅速传遍四层每个角落,杭封看到有人开始寻死,却被周围人神色惊慌的拉住,并警觉环顾四周,显然是怕极了。
“很少有新人能来第四层,你很幸运。”
有人经过杭封,怜悯的提醒,“这里大多是老人,比下面几层楼的新人干脆多了。如果有人杀你,最好别反抗,挨到第十天…就再也没有死的机会了。”
不远处那名寻思的老乘客被众人死死按住,捂着嘴,目眦欲裂,周围人的惧意越来越明显,杭封仿佛看到一群惊弓之鸟,正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危险。
“不用管。”
身边人继续闷声道:“今天太忙了,没人会来处决他。”
“还有,这里有第三条潜规则,存活下来后最好不要以任何形式寻找痛苦。包括自杀。我们的船长希望大家由衷的满意避风港号。”
前方就是大厅,没有出现所谓的船长身影,杭封遗憾的想到方才错过的门,问道:“我该怎么见到船长?”
“你不会想见到祂的。如果有需要,祂会找到你。”
顺着人群排队,新人数量不多,老人等候一旁,广播提示午夜之后方可回到房间,所处楼层不可更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提示,但杭封敏锐的察觉到四周开始蔓延杀意,行尸走肉一般的老乘客一改方才的颓丧,视线开始有意无意的落在新人身上。
随着广播音落,在所有懵懂的新人还未反应过来前,老乘客们一哄而散,奔逃途中伴随着血花四溅,无数人被收割了性命,不久前提醒过杭封的那名老人没能躲过一次异能袭击。
刀刃滑过他的脖颈,他嗬嗬喘气,双手无望的伸向杭封:“救我,我不能死,祂会流放我的……”
有血蔓延在杭封脚下。
他纹丝不动,垂眼看着血迹被推着拐了个弯,黑色阴影讨好的摇晃几下,见没有换来任何反应,于是慢腾腾的继续将周围收拾干净,不让一丝血迹沾在杭封身周。
“不救吗。”
就这样看了半晌,身后传来一道阴凉的声音,仿佛自虚空传来,紧贴在他耳边回荡。
不用看也知道身后空无一人,杭封镇定自若,淡淡收回目光,对身后突兀的声音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没必要。”
发出声音的人瞬间怒了,阴冷的气息变得暴躁,迫切的催促杭封,“救他。他不会这么心狠……有没有人说过你和一个人身形很像?”
“不不不,我不能侮辱他。”
身后的声音迅速否认,连忙收回话语,紧接着一双手的触感落在他身上,那人在杭封身上一寸寸抚过,似乎在打量着什么,一边喃喃自语:“没有任何人能与他相比,放在以前,敢得到这种评价,你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