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简直就像自己被当面扒光,除了羞耻没有别的。
礼心被青树的直接冲击得半天无法缓过神来,阿织把他搂住:“不要理她,心心拒绝掉就好,我在呢!”
额头被按在对方肩膀上,礼心语无伦次:“让你别说话来的,小树是怎么,不是,你和她,以后可不准——”
阿织点点头,“你放心好了,我跟她不会在一起的,我们俩很像,喜欢的类型也一致,大概只能做情敌。”
“谁问你这个了!”礼心吼道,“我是说!你和她以后不准讲这种话题!”
“以我‘天才布偶娃娃设计者顶级制作大师’的名号发誓,跟谁都不讲!”阿织立刻说——看得出来是足够真心实意的起誓了。
礼心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雨滴这件事上。
如果卡利福再度对惩戒会施压,惩罚恐怕就不仅仅是鞭刑了。
作为能够解读《苦难书》的教礼者,卡利福在心教民众之中的声望,远超过难得一见的法礼者。他们也许会敬畏“为吾主执剑之人”,为那身长袍而诚惶诚恐地下跪,却更加亲近、信赖每天都会在教会学校传道解惑的卡利福。
他的虔诚和忠实有目共睹,温和而平易近人,从不歧视任何出身,整个心教再也找不出”而备受称赞。
父母因此而非常高兴,破例允许她与一位吉格拉小朋友玩耍。
“我从那个时候就明白,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无条件地爱护子女,至少我的父母不是。”
起床迟了五分钟、默写字迹不够工整、家务时留下一粒灰尘、讲话声调高了一度,都足以让她挨上几鞭。
“我必须体现出相应的价值,才能获得他们的认可,进而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比如交一位吉格拉朋友。”在这之前,青树只要跟吉格拉多说一句话,回家就会挨上一鞭子。
她父母的眼中,吉格拉是灵魂肮脏的下等人,跟他们来往是会被污染的。
“所以我就要成为一个虔诚而优秀的以利可预备役:《苦难书》背得足够流利,行为足够自律刻苦,在任何考试中都是第一名,让他们对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对我撒的每一句谎都深信不疑。这对我来说很容易。”青树的语气中并无自傲,反而自嘲地摊摊手,“怎么说呢,都怪他们把我生得如此聪明!”
通过布施,她开始对心教之外的世界感到好奇。于是九岁的小姑娘就一个人溜出心教社区,混迹在流浪者中间寻找那个听她背书的人——别说现在听这些话的礼心,就连那个流浪者都被她吓到了。
“你的胆子可真是太大了!”胡子拉碴的男人说道,他甚至开始生气,“一个小孩儿跑到这种地方来,你不要命了吗?!快点回去!”他不愿用自己刚掏过垃圾桶的手去碰她,便挥舞着胳膊撵人,“快走快走,还记得路吧?我看着你回去!”
“我不,”青树仰着脸蛋看他,“我是来找你的!”
男人露出一脸疑惑:“干吗?”
“叔叔,带我去外面玩吧!”
看到礼心的表情,青树哈哈大笑:“你现在的表情跟胡子叔当时一模一样!哈哈哈哈他觉得这个小孩实在是有毛病!”“胡子叔”这个称呼,让青树脸上第一次露出格外怀念的神情。
“你这样做……实在很冒险,万一你遇到他之前就被别人带走,万一他是个坏人……”对心教徒来说,异教徒本身就是危险。
青树点点头:“嗯,胡子叔也这样说。但你知道我为何笃定他不会拒绝我吗?”
当小女孩稚嫩脸蛋上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挨个询问“您想听听我主的故事吗?”只有他没有不耐烦,而是微笑着说“好啊,我很想听。”
童音朗诵着大段大段也许她自己还未曾明白的教义时,流浪者也没有过一丝嘲笑,他沉默而认真地倾听,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
那时青树还不懂什么是“温柔”,她只是以一个孩子的直觉认为:他肯定不会伤害我。
“你多大了?”他轻声问。
“八岁。”青树清脆地回答。
“八岁……一样大呀。”他喃喃自语。
青树问:“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我还可以再为您讲述主的故事!”
男人笑了,先摇头又点头:“那麻烦你,我还想再听一遍流浪少女是如何指引苦难之主的。”于是在接下来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他甚至配合“流浪少女”的要求,躺下来扮演昏迷的“青年主”。
“听出来了吧?我很像他死去的女儿。”青树说,“我也是从胡子叔身上才知道,原来‘父母的爱’可以是那么温暖,而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
也许是想找回与女儿相处的时光,也许是怕如果自己不答应,这小丫头万一在别人那里遭遇不测可怎么办。男人从那之后,半是无奈半是开心地成为青树在世俗社会中的保镖兼导游,会用不多的钱给她买冰淇淋,攒很久带她去一次游乐场,还会在心教徒发现他们时协助她演一出传教的戏码。
他不肯告诉青树自己真正的名字,青树只好因为胡子而叫他“胡子叔”。他反而很开心,说女儿以前也会叫他“胡子爸爸”。
渐渐地,青树知道了他的过去,在久安来说稀松平常的故事。
同许多在矿业工作的人一样,原本生活稳定的胡子叔因为公司破产而失业,年仅六岁的女儿却又查出罹患重病,治疗需要很多钱。他与妻子变卖家产、借债、不停工作,一个人打三份工,拼命赚每一分能赚到的钱,却还是没能留住唯一的宝贝。
女儿在刚过八岁生日不久就离开了他们,妻子也因悲伤过度和积劳成疾,在一年后去世。
男人如行尸走肉,在还完最后一笔债后流落街头。失去一切希望与活着的动力,他原本打算在女儿生日那天,买一个小蛋糕吃掉后就结束生命。
但是他遇到了青树。
一个跟女儿一样大、一样可爱,会给他讲故事的小姑娘。他觉得这是女儿冥冥中给他的指引,让他帮助这个小姑娘完成心愿。
“虽然一直叫叔叔,但他就是我在世俗社会里的父亲。他会把自己打理干净,带我去从前工作的矿场、看挖矿机如何工作;带我去家庭餐厅吃套餐;会教我分辨不怀好意的男人、在久安生存的方法,甚至教我防身术。”
不会叫她在凌晨擦洗神像、背诵全书、忍饥修行。
“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礼心对这位胡子叔产生了好奇。
青树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死了。”
那时,胡子叔已经不是流浪汉了。因为时常“聆听青树的教义”,混了个脸熟,他因此能在吉格拉店铺里寻得一份包吃住的工作。青树十五岁去世俗学校念书,他甚至去出席她的家长会——以利可父母是绝不屑于出现在异教徒学校里的。
就是在那天晚上,为了从黑帮流氓的手中保护青树,他被打中了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
看到礼心抱歉的样子,青树摆摆手:“感谢我的无知和勇敢,让我抓住了胡子叔。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但已经知道‘我一定不要’什么样的生活。”说到这里,她看着礼心。“想不到吧?我可是一直过着双面人生活呢哈哈哈哈哈!”
与其说父母过分相信她,给了她伪装的空间,倒不如说当他们眼中只存在一种事物时,便永远不会看到其他东西了。
“所以当教会选定你做我伴侣的时候,你才决定破釜沉舟吗?”
“嗯。”青树垂下眼睛,“但也不止是因为这样。”
她想看看,如果她不再是那个优秀的以利可女儿,她的父母还会爱她吗?
会像胡子叔那样,即使发怒责骂,也不顾一切地保护她吗?
对父母承认举报告示中的一切都是真的,看到父亲手里握着的鞭子时,青树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们不肯相信,说她疯了。
把她关在家里面对神像跪下,等她在神的感召下“恢复正常”。
“结婚前,教会会验证女性的贞洁,到时候你们就会信了。”青树用一句话,终结了父母所有的幻想。他们不再愤怒,连哭泣都没有了,只是像干枯的树枝一样立在神像前,说他们犯了大罪。
青树久违地被允许睡在床上。
半梦半醒之间,父亲将绳子套在她的脖子上。而母亲压住了她的手脚。
“这是我们唯一能够给你的赎罪……放弃不洁的身躯……去神明那里洗涤灵魂吧!”母亲哭泣着说。
“法礼者可是会成为下一任大祭司的!你们的孩子也会成为大祭司!你毁了这大好的机会!毁了我们进入教会的唯一机会!”父亲双手勒紧绳子,对她胀得紫红的脸吼道,“绝不能让你这样的污点从我们家里走出去,‘不肯受辱而自尽’,是保全你最后的脸面!”
礼心目瞪口呆。连回来的阿织都愣住讲不出话,端着几盘小菜忘记放下。
他是第一次听到青树讲那晚的事,怪不得她会只穿着睡衣就逃了出去。
青树从阿织手里接过盘子,顺便往嘴里扔了一块鱼肉条:“所以说嘛,平时就要多多锻炼、多多摄入优质蛋白质,不然两个常年吃不饱饭、睡不好觉的瘦子,哪有勒死人的力气?”
虽然在笑,可是被亲生父母动手杀死的绝望和悲伤,依然在她的语调里残留着。
比起青树的遭遇,现在自己的犹豫又算得上什么呢?
青树双手在他面前重重一拍:“好啦!不要摆出这种难看的样子。礼心你跟我不是一种人,也不需要参照我的经历。”
礼心叹了一口气:“小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到底为什么在迷茫。”
“不太需要问吧,看得出来。”她在礼心和阿织之间看了两眼:“人类天生就是欲望的动物,有人顺从,有人抵抗,而心教是扼杀欲望的宗教。这本身就是摇摆的过程,不必对自己感到失望——也不要逃避。”
“一只眼!你可以当老师耶,讲话好有哲理!”阿织由衷地敬佩。
“当然啦,别看我现在这样,当年若是没有出走,我说不定也是第一个女性教礼者呢!”说道这里,青树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青树说,“虽然可能没什么关系,但是我被关在家里时,卡利福曾经来过我家,与我父母密谈。”
卡利福那时已经是教礼者了,青树做过他的学生,想必他对举报之事比谁都更在意吧。礼心一边皱眉,一边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壁上覆盖着薄薄水汽的、能闻到水果香气的冰凉啤酒。
“青树老师,我有问题!”阿织一本正经地举手。
“好的阿织同学,请说!”青树一本正经地回答。
“请问老师,谁的手里最有可能会有更早版的教义呢?”
“这个问题很好,在老师说出答案之前,阿织同学有没有自己的想法呢?”
“有的老师!”
“很好,请说出你的答案!”
“我的答案就是:年纪大的人!”
“真是太棒了阿织同学!你推导出正确答案!让我们为阿织同学鼓掌!”
两人有来有回演了一出小剧场,又兴高采烈地一起鼓掌,同时看向礼心。
礼心正端着果味啤酒小口啜饮,甜味混合着酒精在他口腔里蔓延,微量气泡一边扩散一边滑过喉咙时,带着隐隐约约的针刺感。
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年纪大的人?算是个办法吧,虽然从这两位嘴里说出来就像在闹着玩。
“提问:礼心同学,你认识哪位足够长寿的老人家吗?”青树问道。
礼心好好思索了一番,摇摇头。他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其他祖辈的亲戚,虽然教中不乏长寿之人,但若是法礼者去询问肯定会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这种小事就包在青树老师身上吧!”青树把手掌贴在心口,信誓旦旦:“跟礼心同学不一样,我从小就很受爷爷奶奶欢迎,等我来给你打听一下。”说完举起手里的酒杯,“今天就好好来喝一杯吧!”
阿织点的食物陆续上桌,浇盖着浓厚芝士的披萨、油炸鸡块、岩烧烤肉、辣拌虾、奶油绵绵冰、水果雪糕碗——像油脂与糖分的阵法一样摆在礼心面前。
“我不能继续喝了,回去会被发现的。”一身酒气可没法进社区的门啊。
“那就住外面呗。”
阿织又高举双手:“来我家、来我家!”
“我不能——”在教外夜宿是要跟教会报备的,尤其是身为法礼者更不可以。可是话说到一半礼心就咽下去了,现在才来说“我不能、我不能”的,有什么意义?
他低声叹了口气:“不要太晚就好。”
阿织和青树互相击掌喊“耶”,同时“啪啪啪”开了几瓶啤酒,阿织倒了一杯给礼心:“心心,尝尝看吗?牛奶巧克力和果仁风味。”
那杯浓稠黑色的酒液,确实散发着巧克力的香甜气味。
在礼心被诱惑着品尝了一口并且觉得还不错的时候,青树悄悄以手肘碰了下阿织:“你是故意的吧臭混蛋,给他喝帝国世涛。”
世涛酒精度比一般啤酒要高,帝国又更高一点。但在浓厚风味的压制下,入口察觉不到。
“啊,可是很好喝呀。”阿织又上手把礼心喝完的部分补齐。
礼心对此全然不知,只是十分仔细地品尝着手中的啤酒与不同食物搭配的口感,最后得出个人结论:跟酸黄瓜最搭。
恍惚间,他听到青树和阿织聊到那个从“某杀手”斧头下逃过一劫的性侵犯。当时闹得动静不小,还上了新闻。
“那个家伙被吓到消停了几天,但据说,最近又开始搜罗猎物了。”
“你怎么知道?”
“嗨呀,我认识的三教九流可不少呢,已经有皮条客在传了,说他只喜欢良家处女,妈的这个臭鸡巴男!”青树嘴巴里吐出一连串礼心无法处理的粗口和生殖器俚语。
都怪我。礼心忍不住向阿织低头道歉:“对不起……阿织……”应该让你杀了他的。
“哈?”阿织看着他手里小半杯啤酒,“醉得也太快了吧?”想把酒杯换成了柠檬水,可是礼心不干,立刻抢回去还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对不起……青树……”不该答应让你做我的未婚妻。“如果我先拒绝的话……就不会……”发生后面所有的事了。
是的,他其实有私心。
扭曲、阴暗又功利的私心。
得知未婚妻对象的时候,他想:是我曾看到的那位青树啊。
那么如果有一天她发现了我也同样信仰不虔诚、灵魂不纯洁,她应该也不会指责我吧?
有“污点”的她,和有“污点”的我,就可以互相包庇着活下去吧。
青树“嘿嘿”一笑:“让我原谅你的话,今晚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呀礼心?姐姐会很温柔的~”她并不问礼心道歉的的缘由。
阿织骂她“一只眼臭混蛋!”
礼心摇摇头:“我比你大,小树……”
青树用像看小猫咪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发出“噫噫噫噫——”的怪叫:“好可爱呀心心~好想吃掉你呀~~~”
阿织跟她打了起来。
反正也不是真的打,所以礼心没有理会,甚至在听别桌的客人讨论谁会赢。
不过到底谁赢了他也不知道,反正最后是被阿织带回家的。
礼心迷迷糊糊地,摸上对方青了一块的颧骨:“我得回家……哈哈哈你挨揍了……好渴啊,有没有水……这是哪儿啊。”
前言不搭后语,一句话里毫无逻辑关系。
阿织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床上,张开双臂在窄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我家呀,我的卧室,漂亮吧?”
礼心看了一圈,越看眉头越紧,索性闭上眼睛躺回去:“好晕呐,你东西太多了。”就连床上都有五颜六色的无数个垫子、玩偶。
但是床铺好软,软得像陷在奶油里似的。
不愧是恶魔的巢穴。
阿织的卧室像个满满当当的储藏室加展示厅。
他把任何能摆出来的东西都放在外面,还仔细地分门别类好好归纳,不让任何一点空间被浪费。挤在一起的画框和镜框;不知道哪里收集的奇奇怪怪小挂件和各种链子坠子;柜子上摆的小花瓶就有四五个,插着各种各样的干花;床头柜上的杯子和水壶不成套,各有各的特色。
花纹地砖、拼布脚垫和挂毯、桌布、沙发巾,透过墙上画框之间狭窄的缝隙,就连墙纸都是带着绿底带着花纹的。
礼心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颜色和花样。
如果自己的房间是一个极端,阿织的房间就是另一个极端。
“心心晕是因为喝多啦,”阿织整个人都覆盖上来。“虽然只有一瓶,你想吐吗?”
礼心摇摇头:“我没喝多,我很清醒,只是眼睛没有方向感了——你到底给不给我水?”
阿织立刻跳下去,床铺上少了一个人的重量,礼心陷下去又浮上来。
没一会儿,他就得到一杯冰凉解渴的柠檬茶。把冰块咬碎咽下去的时候,他不由得发出满足的呻吟。
阿织的嘴唇瞬间就贴了上来。
带着热度的舌头钻进温度下降的口腔,带来奇妙的触感,礼心在鼻腔里发出撒娇一样的感叹,使得身上的衣物以更快地速度褪去。
“阿织……我问你啊……”他眯着眼睛看阿织,感觉到对方的手分开了自己的腿。
有凉而滑腻的东西涂抹在肛门内外。
“什么……?”
“为什么……我不想跟女性做这样的事?这是天生的吗……?”
阿织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愣了一会儿:“大概?”
“这不是很奇怪嘛……我为什么会想要这根东西——”他伸手摸索着,在阿织胯找到并握住那根生殖器,“——放进我的屁股里啊?”
礼心握着那根东西往“他的屁股”方向用力。
把阿织痛得“呜哇!”一声:“会扯掉的啊心心!”
礼心因此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然后松开手,“那你呢?你会想要被插进去吗?”
阿织想了一下:“目前……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对象,大概我偏向插入的那一方吧。”他把手指探进礼心的屁股,听见对方哼唧一声。
“你很有……经验吗?”阿织在异教徒世界里应该是很受欢迎的存在吧,不然的话,怎么会让自己那么舒服。
阿织一边亲吻他一边活动着手指,然后说:“嘻嘻,心心是嫉妒了吗?”
“……啊?说什么鬼话呢……”礼心曲起双腿,用一只脚摩擦着阿织的腿部。
“经验是不多啦,但是我的本能会告诉我心心希望我碰哪里……比如这里、这里……”阿织一点点吻住礼心的眉角、眼尾、耳后。
“胡扯……”礼心喃喃地说。
阿织的手指退出去,接着是圆润的生殖器顶端顶在肛口,礼心忍不住去触碰那个东西,好像想要弄清楚它打算怎么进来。
那东西从他指缝间挤进去,挤进他身体另一个孔洞里。
礼心发出长而缓的呻吟,“胡扯……!你的本能没告诉你,进来的时候不要胀这么大吗?!”即使扩张过,撑开后的异物感和痛感也依然明显。他干脆扳过阿织的下巴,用食指和拇指圈一个圈给他看:“这么大就行了……不,这么大就够了!”说着把圈缩小了一点。
“这个本能控制不了啊心心……”阿织嗤嗤地笑起来,“我的天呐,你好可爱!”
生殖器完全挺进身体里,毫不犹豫地开始抽动。
礼心在床铺里摇晃着。
身边那些软垫子上的花花草草伸出柔软的枝蔓来缠绕住他,把他拽向不知名的深处。身体里的生殖器推波助澜,把他一次次顶得离那个地方更近。
“你别太用力……!”礼心扯过软垫盖住脸,所以声音有些模糊,“被你顶疼了……!”
阿织吻他的膝盖,同时听话地放缓动作,“心心想要怎么做,都可以跟我说。”
“……我不知道,不应该是恶魔知道得比较多吗?”
一旦让他主动提要求,他好像又不高兴了。
“又是恶魔啦?”阿织敏锐地听出礼心变换称呼的意义,“那恶魔可就不打算温柔了。”他彻底压住礼心,深入地插进去,将虔诚信徒压榨出可怜的呼声。
屁股里很快就变得湿滑而顺畅,臀肉被撞击的声响和颤动,为礼心带来潮涌一般的快乐,让他的哼叫简直如吟唱一般婉转。
阿织抓住他脚腕提起来,放在自己肩上,转头便可以在雪白的脚踝上留下齿痕。
“别咬……!”
可礼心越挣就被阿织攥得更紧,插得更猛烈,让他没有余裕去管脚上的疼痛了。
“呜呜呜——!”礼心伸出手,无力而徒劳地想要推动阿织耸动的胯部,却只能在对方大腿上留下抓痕。
于是一个软垫砸在阿织头上。
阿织愣了一秒,看着礼心气喘吁吁的脸,换更加上愉快的笑容:“哎呀,那恶魔可要‘生气’啦!”
礼心被他拖下床。
“等一——啊!”
双脚在地上还没站稳,便被他搂住腰从后方进入。礼心不得不双手撑在床铺上,弯曲的膝盖甚至不轻不重地磕在床沿。
体位变换,让每一次插入也改了微妙的方向。礼心几乎是凭借着追逐快乐的本能,将自己调整成接受起来更舒服的姿势:跪下去,同时又抬高腰部。
就像他曾经跪在神像脚下那样。
背弃信仰的战栗,羞耻至极的姿势,和一个绝无可能被教义接受的对象,却绞缠在一起形成无与伦比的愉悦,如电流般反复击穿他的身体。
礼心因此比阿织更快一点到达高潮。
阿织于是暂时退出他的身体,把他抱在怀里亲吻。
礼心一边接吻,一边抚摸着阿织带着薄汗的小腹,和他那根仍然坚硬的阴茎。
这根邪恶的东西是一定还要再进来吧?钻进他的身体里,支配他,占领他。明明身为法礼者,却在淫乱的肉欲恶魔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耻辱,真是耻辱。
光是想一想,身体里刚平静下来的湖泊,竟然还是会颤抖着掀起波浪。
礼心不由得开始期待——期待自己将被更疯狂的浪潮所淹没。
他几乎可以确定,恶魔阿织绝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阿织确实没有。
只是当礼心额头顶着镶嵌在墙上的镜子,被阿织按住从后方插入,任凭那根东西在身体里胡搅蛮缠却毫无挣脱之力,只能大声哭泣的时候,他早就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了。
“嗯阿织……!呜啊啊……!”礼心不受控制地哭,“你快……快……啊啊啊!”
“哎嘿,好的!”
阿织的腰部挺动得更迅猛了。
“不是、不是、不……啊!啊!”
其实礼心想说的是“你快点结束”,但是无论身后还是体内,已经不给他完整表达一句话的机会了。
嘴里的哈气让镜面起了雾,又被他蹭开,汗和呼吸、甚至眼泪,把靠近脸颊的那部分搞得乱七八糟。礼心脖子上的项链、手腕上的手镯、手指上的戒指,叮叮当当地磕在镜子上。
起初,不过是试戴一下阿织的项链。
第一次结束时,阿织并没有射在礼心身体里,而是在他腿间蹭了出来。
擦掉喷溅在小腹上的精液,阿织搂着他躺在床上平复呼吸。
虽然累,但礼心睡不着,所以在听阿织问“要不要参观我家?”时,点头同意了。
两个人赤身裸体,手拉手在这栋老式住宅的每个房间里穿梭。从楼上到楼下、起居室、客厅、外公外婆的房间、妈妈曾经的房间、储藏间、厨房、卫生间,伴随着阿织喋喋不休的介绍,礼心在这花团锦簇的家里把他祖父母年轻时谈恋爱的事情都听完了。
虽然因为奇怪的礼貌和羞耻,他拒绝进入他人的卧室。
“那里是什么?”礼心指着通往地下的楼梯说。
“通常来讲,那是恶魔藏匿祭品的房间——”阿织刻意压低了声音回答,“千万不可以打开——打开的话心心就再也回不去人间了——”
但却松开了手,让礼心往下走。
礼心说“你又胡扯。”
“真的哟。”阿织站在楼梯上,挡住了身后的灯光,看不清脸,头发却披散开,一副赤裸又邪恶的模样。“心心打开那扇门的话,我就不让你回去了。”
礼心在那瞬间想到了很多可能。
脑子里怂恿他“那就打开吧!”的声音,反而促使他收回伸向门把手的手。
他当然不相信什么祭品的房间,他只是不相信阿织会让他回不去——那自己会很失望的。
“啊你真的不打开吗?不好奇吗?如果是我的话会超级好奇的!地下室!而且别人家的恐怖地下室哦!你不想看吗?!”看他立即放弃,阿织反而着急了。
“我不想看也不好奇。”礼心仰头看着阿织,“但可不可以……让我试试你的项链。”
进卧室的时候,看到那么多花花绿绿的项链,他就想戴一下了。
好多条都很漂亮。
漂亮得能把他勒死。
阿织瞬间又愉快起来。
把礼心拉回卧室,打开所有首饰盒,开始装扮他。
脖子多换了一条又一条的项链,手指上多了一个又一个的戒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个挂满了琳琅满目珠宝的人体首饰架。
不雅观,可是好欢喜啊。
“这是什么呀?”看阿织拿出一大串意义不明的链子,礼心问道。
“身体链,虽然女生款比较多,但是我也很喜欢,所以经常戴~”
阿织仔细地把那串复杂而精美的链条从锁骨到肩膀后面扣住,下垂的流苏经过胸腹连接到腰部,腰部的几条又连接到大腿,垂在外侧摇晃。
金色链条中点缀着石榴石,像血滴一样耀眼。
留下合适的手链、戒指、项链,阿织在镜子里认真地欣赏礼心:“心心,你好漂亮啊。”
礼心也觉得很漂亮。
漂亮得可以被恶魔当做祭品吃掉了。
于是第二次性爱便开始得很默契,礼心看着阿织亲吻和抚摸自己,手掌连同链子一起刮擦着皮肤,刺痛又战栗,恼人又磨人。
礼心被阿织抵着渐渐贴在镜子上,自然而然地分开腿,准备好迎接插入。
再一次进来的阴茎回应着他的期待,迅速在他身体里的湖泊中搅动出旋涡,不由分说将他拖入其中。
礼心在湖面上挣扎,却晕头转向地被波浪拍打着下落。
落到湖底,落到恶魔的身上。
打颤的腿和手臂上的汗,让礼心伏在镜子上不断下滑,直到膝盖碰在地砖上。
阿织暂退,让他在跪坐在自己身上,分开双腿搂住腰部再一进,换来礼心一声呜咽。
狭窄的空间以及被固定得分毫不能移动的身躯,礼心只能随着阿织强劲的腰部起伏,甚至能看到小腹如水波一样的痕迹。
强烈的快感不断叠加,刺激着礼心的神经和泪腺。
直到他连哭泣都变成气音,身后的动作才在一次狠顶之后戛然而止。
可波浪并未就此停息,带着仍旧饱满的力量冲刷着礼心,令他漂漂荡荡,目眩神迷,始终不能靠岸。
把卫生纸准确地丢进垃圾筒,给礼心喂了半杯水,阿织和他一起躺在地上。吻他眼角的泪痕,像猫舔舐另一只猫。
“你想杀了我……”礼心抽噎着说。
阿织笑嘻嘻地将手臂枕在他脖子下面:“嗯嗯,也许?”然后抱起来走进浴室冲澡。一身清爽地回到床上,随手拽过床上的毯子盖住两人身躯,把礼心搂紧了一点,“心心,明早不要走。”
“……得走。”
“别嘛。我有一件衬衫想要送给你,很适合你,你要穿穿看再走——”阿织的声音低下去,他好像很困了。
“……不要。”礼心也困了。
离得这么近,阿织的“要的”也已经听不清。
恶魔与祭品一同沉入互相陪伴的梦乡。
嘀嗒,嘀嗒。
空气变凉,清脆的水声敲打玻璃,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颤动。
所以还未睁开眼睛,礼心就知道下雨了。
也许是因为阴天,天色还是暗的,不知道几点。阿织仍旧睡得很沉,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呼吸声落在耳边,手臂圈住他的腰。
礼心抬手看到手指上各色各样的戒指,不禁咋舌:“洗澡的时候都没拿掉啊……?”他轻轻掀开阿织的手臂,听他迷迷糊糊地问:“去哪儿?”
“厕所。”
阿织“嗯”一声,才把手拿开。
礼心脚步虚浮地下床,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才觉得脑子清醒点。去卫生间看到马桶的一瞬间立即开始呕吐,把胃里还未消化的残留全部倾倒干净,这才舒服了一些。
花了好久漱口刷牙洗脸,再回到卧室的时候阿织已经半梦半醒地坐起来:“好慢啊,尿不出来吗?”
礼心捏他的脸,被他搂着继续倒在床上:“再睡一下吧,下雨天正好睡觉。”
“你的床太挤了。”礼心把一只拼布熊摞到流泪鲨鱼身上。
明明是双人床,照说不该如此拥挤。可是阿织放了太多东西,留下的空间对两个成年男子来说实在算不上宽敞。
各种体积不小的玩偶层层叠叠,像簇拥着他们一般,形成布偶的堡垒。
“……怕寂寞嘛。”阿织闭着眼睛说。
礼心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阿织睁开眼睛看他:“我怕寂寞,很怕。”茶棕色的瞳孔里,映着礼心的脸。
“寂寞是什么感觉?”礼心轻声问。
阿织略作思考,窗外的雨声好像给了他灵感:“嗯……大概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滴,突然落在你头上,肩膀上,你的衣服、头发有点点湿,但湿得又不是很厉害,你就想应该不用管……然后它慢慢地被体温蒸发干了。”他停顿一刻,“可是突然,‘啪’,又一滴落下来了,然后又干了——周而复始。”
“水滴会很大吗?”
“有时候会,还会突然变成瓢泼大雨。”
“不会死,但很难受,是吗?”礼心问。
阿织点点头:“又比如你爱吃的奶油蛋糕,很香甜吧?可是你的蛋糕经常没有奶油……也很好吃,只是……没有奶油。”
礼心嘟囔着说“我没有很爱吃”,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很难受。”
雨天让室内温度有点凉,阿织把毯子拉上来,覆盖住两人的身体。“虽然我们家没啥亲戚,但是五口人一直在一起,我从小到大——不,到爸爸出事之前,我从来没一个人过。”
礼心瞄过床头柜子上的合照。
阿织的外公外婆看起来都很开朗,拍照时会跟孙子一起扮鬼脸;他母亲的长相跟外公很相似,他又长得跟母亲很像,三代人仿佛共用一张脸似的。
他的父亲,则总是牵着妻子和儿子的手,跟阿织一起笑得没心没肺。
无论什么人来看,都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人。
但是,只到阿织十岁为止。
“先走是的外婆,然后是父亲,外公很辛苦地照顾我和妈妈,某一天——他也倒在客厅里不动了。妈妈病情恶化得很快,后来就完全不记得我……”家里面便经常突然地只剩他一个人了。“所以,我怕寂寞,很怕。”阿织重复道,并且重新搂住礼心的腰。
“你不会经常带人回来吗?”
阿织有些不满,并且相当委屈:“我可不是那种人,在心心眼里我那么滥交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睡觉做爱——就是聚会什么的,人很多、很热闹的那种。”在世俗学校念书的时候,那些要好的同学们经常会约在一起,不知去哪里玩上一夜,第二天早上再一起上学。
阿织看起来很像那样的人。
“我的确是朋友很多也很受欢迎啦,毕竟帅气、善良又热情。”阿织又把眼睛闭上,“可那是不一样的,有些寂寞还是要忍耐一下,不然对奶油就没有期待了。”
“你竟然会忍耐。”
“啊——!!!心心到底把我想象成什么样子!!!”阿织一把掀开被子,看起来真的生气了。
“从来不忍耐任何欲望的人,花枝招展的鸟类,邪恶的异教徒,脑子有病的疯子。”礼心一口气流利地说,然后直视着阿织的脸,“可爱的恶魔。”
阿织愣了愣,转瞬又开心无比,钻回被窝“嘿嘿嘿”:“对了百分之九十九,我只是看到喜欢的对象才不忍耐!”
“你喜欢我?”
“还不够明显吗?!”
“为什么?”
“直觉。”
“胡扯。”
“不要小看直觉。”阿织认真地回应,“成年人的直觉可是环境、理性、经验、知识和许多经历积累后的反应。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散发着吸引我的味道。”
“什么味道?”
“单纯,干净又甜美,很容易被骗,但非常不稳定,会在某个时间点爆炸把骗你的人炸死——就相当有趣。”
礼心叽叽咯咯地笑起来:“你的喜好也太奇怪了吧。”他倒是不觉得自己被这样形容奇怪。
“我是这样奇怪,你是那样奇怪,可是我们很合拍,你不觉得吗?”
“觉得。”礼心重新躺好,“所以我再陪你睡一会儿。”
“睡醒我来做早饭,我家冰箱的材料很丰盛,你想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就不能都吃吗?”
“能的。”
窗外的雨声大了起来,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窗,但没有打扰到这房间里的任何人。
卡利福独自一人撑着伞,徒步来到吉格拉社区,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剪了短发的少女正惴惴不安地跪在神像前,以刚刚哭过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去。
“好久不见了,雨滴。”卡利福将新版《苦难书》,郑重地放在胸前,对她的父母说,“让我和她单独谈谈吧。”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但是空气也因此变得十分凉爽。
吃过甜咸兼有的早午餐,礼心陪着阿织去探望妈妈。
阿织妈妈的情况似乎又变差了。见到两个“陌生”男性,她相当紧张害怕,拿着棍子让他们“走开”,问他们“你们把阿织藏哪儿了”。冬姨闻声赶过来拼命安抚,她才半信半疑地回到卧室去。
“今天连我都不怎么认识了。”冬姨叹着气说道。又拎出个小筐来,里面装满阿织妈妈整夜不睡觉,做出来的一大堆迷你娃娃。
那些小娃娃像个饼干小人,画着简单却特征明确的五官,针脚细密干净。
可是问她为什么做,她却只会重复“得记着啊”。
阿织有片刻沉默,把那些还没来得及画上脸的迷你娃娃都“买”走了。礼心顺便买了一条漂亮的拼布小方巾——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妈妈也会喜欢。有机会的话,他会放进她的遗物盒里。
回去路上,礼心问:“那些画的是谁?”
阿织用指尖捏着娃娃柔软的身体,轻轻地说:“杀害我爸的人。妈妈用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记得凶手的模样,哪怕到后来她连为什么要记得都忘了。”
礼心不知该如何安慰,阿织却转头笑嘻嘻地说道:“所以我就拿来用啦,杀一个用一个!”他做了一个用锤子钉小人的动作。
礼心看着他对自己毫不避讳的模样,问道:“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
“你会吗?”阿织反问。
“那可说不准,万一你被悬赏呢。”
“心心想要钱吗?”
礼心耸耸肩膀,“不知道。”
阿织还是笑眯眯的样子:“那我会很伤心的,但我又舍不得杀心心。我会把你关在地下室里,每天晚上抱着睡觉。”
“没出息——这只给我吧。”礼心从他手里拿过那个迷你娃娃,“我是想提醒你,不要随便跟人家说这种事,很危险的。”
“我没有随便说啊!只跟你说过,一只眼也不知道呢。”
“真的?”
“真的!”
礼心有点开心,但又正色道:“那也不能没见几次面就跟人说自己做杀手的事情吧。”
“我不想对心心撒谎,”阿织小声补充道,“而且你又没信。”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要不是后来面对面碰上了,恐怕礼心到现在也不会信。
“你还有妈妈要照顾,还是要万事小心。”他捏着娃娃,跟自己的小方巾放在一起收起来,“你不是说要以我当做娃娃灵感吗?做了没有?”
“诶——?”阿织跑到他前面倒着走,拉长了声音问:“嘿嘿,心心迫不及待要看了?”
“那倒也没有。”
其实礼心想问的是“你到底是怎么成为杀手的”,可是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更加了解阿织。
即使阿织说喜欢他——就像奶油之于礼心,那种新奇的喜欢。
阿织几天没去“布偶大世界”看店了,还有任务失败的事情也得稍微交代一下,所以礼心独自一人回家。
阿织那奇怪的外套和面具、外骨骼都还留在这里,厨房里是洗干净的两人份餐具。
礼心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决定换上长袍去办公室。
路过社区小操场,几个孩子正在以木剑练习对打,看招式有模有样,应该是接受过系统训练的。有人眼尖,瞄到了他,立刻呼啦啦地跑过来行礼,胳膊肘互相碰来碰去使眼色,明显有话要说又不敢说。
礼心问道:“什么事?”
被推到前面的小男孩,鼓起勇气小声说:“能不能……请法礼者……指点我们一下……?”说完便咬着嘴唇大气不敢出。
看得出来,他们想要得到“为神明执剑之人”的指导,应该想了很久了。
所有心教男孩入学后都会接受基础的武术教育,据说是信徒为守护苦难之主而留下的传统。但是到如今已经变成像体操一样强身健体的模式化演练,只有将来打算进入惩戒会或者巡逻队的人才会去接受实战培训。
要如礼心一般成为法礼者,则需要更加严苛的程序和长期的信仰与道德监察。
礼心其实不擅长跟小孩打交道,但又不忍心让他们失望,看看那个自己幼年时也曾无数次在里面跌倒的沙坑,还是伸出手来:“借剑一用。”
男孩们欢呼起来。
如果这些眼中透出灼热光芒的男孩们中间,能够走出一位更加年轻出色的法礼者,那自己就可以早早脱离这令人不安的迷雾了吧。
礼心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很久没握过练习用的木剑了,礼心以粗浅入门招式熟悉下手感,不知为何愣怔片刻,才转身对他们说道:“我没教导过别人,权当做练习,你们就以自己擅长的招式向我进攻吧。”
少年们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即使水平相差甚远,也想方设法要在法礼者手中拿下一分。
礼心同样也不敷衍,一边执剑格挡进攻,一边相当仔细地为每个人分别给出建议——手腕动作要灵活、核心要稳、步法简洁不要乱。
直到身体微微出汗,他才发觉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还引来不少教徒围观。
“好了,就到这儿吧。”把木剑还给原主人,礼心说道。
“法礼者大人!以后还可以指导我们吗?”男孩接过自己的剑,又大着胆子问道。他似乎觉得礼心并没有别人口中那么可怕和不近人情。
礼心微微一笑:“有机会的话。”
模棱两可的回答却依然得到又一阵欢呼与崇拜:“我以后也一定像您一样那么厉害!”
“比我厉害的人有很多。”比如阿织。
“不!您就是最厉害的!”
礼心摸摸他的头,没有妄图打破小小少年执着的崇拜之情。
离开小操场,他没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去教会为自己昨晚的外宿补上报备说明——教会对他近期频繁外出有些不满,却又碍于他声望正盛而无法责备,只是意有所指地“请法礼者务必注意自身言行举止”——礼心于是转道去了惩戒会的专用训练场,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练到大汗淋漓地回家。
倒不是说把教会的话听进去了,而是因为拿起木剑的那一刻他猛然察觉:自己的动作变得迟滞了。
不再规律的作息;
不再运动和训练;
持续摄入过量糖分、油脂;
沉溺于快乐与高潮,重复着超出精力负荷的性行为——
他的身体诚实地反映了他的堕落。
这令礼心恐慌。自律至少带给他强壮体魄与战斗力,纵然对教义本身产生质疑,亦从违背教义的行为中获得了许多愉悦,但他并不真心要把保护心教的职责也弃之不顾。
退一万步,足够健康的肉体才能支撑起他和阿织那些强盛的性欲吧。
洗过澡后瘫在床上,礼心疲劳却睡不着,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愣神。
阿织说的,那些没有实体的水滴,好像在他身体里一圈一圈地散开了。
他只好从床边捞起阿织的外套当被子,然后捡起对方看了三分之一的新《苦难书》——这家伙甚至用发绳编了条小书签夹进去。
虽然厚度有所增加,但礼心还是很快就看完了,毕竟里面的内容十有八九他都已经滚瓜烂熟,一眼扫过就知道哪些有更改和新增。也因此而眉头紧皱,翻身下床,来到书桌前将新旧两版仔细对比。
卡利福在新版中指明:“病苦伤痛,乃与吾主相连之通路,须以怀抱迎之,以安宁待之。不可接受异教徒医药学说,非苦难之主追随者之理论与造物,皆有不洁之嫌。”
心教也曾经有自己的医书和根据医书治疗的以利可,只是记载大多为流传广泛的民间经验疗法,与现代医学差距极大,因此心教逐步开放以后有不少人专门去世俗学校学医。经过几十年,现在医疗所里几乎全部是“异教徒医药学说”。
在现实中裁撤医疗所之前,卡利福想要在心教徒心中先行抹去它存在的意义。
礼心继续看往下一部分:“——女子身心孱弱,易受蛊惑污染,成年以及婚前不应单独接触异教徒,婚后应与丈夫陪同方可;若无伴侣,则由父母;若无父母,则由友连及友连以上陪同。”
而卡利福之所以将成年与结婚分开定义,是他将女性心教徒成婚年龄下降至14岁。
“结为伴侣,在追随吾主之路上相互扶持,诞下纯净灵魂将吾主之光辉普照,此为荣光,必受吾主庇佑。”
礼心几乎能确定卡利福是描摹着青树和雨滴的画像写下这些文字的。
他再也不能入睡。
以至于第二天不得不带着一脸疲倦与青树见面。
青树的行动力一向非常迅速,很快就带来有用的消息。
“这位老奶奶已经一百零三岁了哦,而她手上甚至还有父母以及祖辈留下来《苦难书》,怎么样?就算不是最初版也相当厉害了!”一边往盘子里装糕点,青树一边得意地说。
所以在上门拜访前,他们来买老人家最喜欢吃的点心,青树甚至换上普通义眼戴上眼镜,穿上自己最端庄的一套衣服,怕吓到老人家。
老人并不在心教社区内居住,早年间曾跟在久安工作的孙子孙女一起搬到市区,后来又搬到乡下,即使年事已高也不肯回到社区生活。
这一点让青树和礼心松了一口气,至少对方不会因为叛教传闻和法礼者身份而对他们“另眼相看”。
“一百多岁老奶奶的祖辈……?”礼心也很惊讶,“那岂不是能追溯到刚结束大迁徙的时候吗?”
心教祖先为了躲避天灾与战火,带领族群从遥远的旱地家乡开始迁移,走走停停,跨越数个国度才在民风包容开放的东方落脚,后来称这段历史为“大迁徙”。
据说,教义中大部分内容也是在这个时期才完善的。
“对吧对吧?啊不过阿织那小子去哪儿了,今天竟然没出现?”看到他独自一人,青树颇为意外。
“他妈妈情况不太好,他走不开。”
“哦?你也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吗?”
看青树望着他,礼心叹了口气,“那倒不是,但……很明显吗?”他于是原封不动地将昨晚看到的文字复述了一遍。
听完,青树的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
“我猜,应该还有说:把教会学校课程中的缝纫、种植、烹饪、刺绣什么的当做常规课程吧?所以,卡利福要通过让女性教徒不再接受外部教育,而防止再出现像我和雨滴这样的‘叛教者’。”她抬头看向礼心,“然而他敢这样写,就证明教会和大祭司都是认可的。”
她甚至没用问句而是肯定,礼心的沉默又确认了她的肯定。
没有人比礼心更清楚大祭司的行事风格。
他也在此刻猛然发觉自己与父亲相似的部分:他们都用沉默去肯定那些不说出口的答案。礼心是不愿,父亲是不想,亦或是不用。
两人诡异地安静下来,直到转了两趟民营公交车把他们送到建在田埂上方的站台。
久安以矿业为支柱,再加上土质不太适合经济作物生长,所以没多少人种田,土地也相当便宜,但种植心教特有植物却很合适,这也是当初迁居的重要原因之一。青树要拜访的心教老人就是教内的农业好手,曾经也带出不少徒弟,只是如今除了做纺织手工和织物生意的吉格拉,已经不再有人关注种植了。
“算起来,迁居久安时老婆婆就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听长辈说当时很多老人不愿意离开家乡,甚至在神像面前自缢。”青树用手搭在眼睛上方遮住阳光,查看手机地图说道。
就连上一任大祭司,礼心未曾见过面的爷爷也在反对之列。
退位后的祭司会在教会中成为元老,依然会对大祭司有一定牵制。礼心的父亲继任时,是历任大祭司中最年轻出色的一位,曾被教会寄予厚望。没想到却因为迁居一事导致教内几乎分裂成两派,反对者众,但支持者更多。
这个决定,最终也成为他筛选人心的手段,在久安建立新教会,从上至下都是对己忠诚之人,坐稳大祭司之位。
至于留在老家始终不肯迁居的那一部分人,已经被排除在庇护名单之外,生死无关。
“我想我应该感谢大祭司,因为在久安给了我念书的机会,而念书让我有了走出去的勇气。”青树按照地图选择了一条小路,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礼心一眼,“至少在今天之前,我都应该感谢他。”
当青树与礼心敲响一户人家的院门之时,地下掮客的消息网里出现了一条悬赏令。
戴着五官错位的巨大面具,红粉相间的肚肠如头发一般披散在面具后,手持钉锤的高大身影正跃下某个庄园的高窗。
“收购此人身份信息,来者不拒,确认无误即刻付账。补充:若能提供本人活体,手脚不全也可——重要备注:活体。”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为青树开门,“你们就是来做采访的大学生吧?快进来。”看年纪,他应该是维娅迪拉的大儿子埃里温。
维娅迪拉——古心教语中意思是闪亮的宝石,埃里温则寓意丰收。
“是的,打扰您啦。”青树将手中的点心袋子递过去,乖巧回答。
不得不说,扮乖的青树看上去就是会让长辈心生欢喜的女孩。她在电话中说自己是久安大学研究生,正在撰写心教历史论文,希望能了解一下心教教义相关的事,维娅迪拉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哎呀不要客气!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我阿妈已经很久没见过外人了——而且还专门来听她讲古,她别提多高兴了!”算算年纪埃里温也已经快八十了,但不知是否常年务农的关系,身体依然硬朗灵活,步速很快。
宽敞的院子里种了两棵树和许多花草,树荫茂盛,树下摆放着宽大凉床。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正摇着蒲扇,盘腿坐在凉床上向他们招手:“快来快来!”同时支使儿子,“快去把冰好的甜瓜拿出来!”
礼心以传统心教礼仪向对方鞠躬,维娅迪拉更加开心,把俩人挨个拉过来捧着脸蛋使劲揉搓:“哦哟快让阿婆看看~真是俊俏的孩子!看这漂亮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多大啦?说亲了吗?”
礼心从小到大没被人这样“疼爱”过,也没人敢。以至于他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疯狂抚摸而震惊到无法反应的猫咪一样,任凭对方撸来撸去挣扎不得。
青树把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才没当场笑出声儿来。
埃里温端出水果和小麦茶,又把他们带来的点心装在盘子里,四个人围着小桌坐在树下,听维娅迪拉把他们俩从几岁换乳牙到昨天吃啥都问了一遍。
老人虽年逾百岁,却耳聪目明、脑子灵光,牙齿都没掉几颗,还能一口气啃半颗甜瓜。
“阿婆好久没回过铜页了,那边现在可好吗?现在大祭司是谁啊?还是那个有胆识的华阙罗吗?”
华阙罗——礼心父亲那无人敢直呼的名字,被维娅迪拉如自家小辈一般随意地叫出来。
礼心放下手里的小麦茶:“是的,仍是。”
老人眯缝着眼睛咂咂嘴:“那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当年还那么年轻,就把整个教会都挑翻了。”她把爱吃的点心拿起一块,“不过啊,阿婆不喜欢他,所以不乐意回去。”
埃里温咳嗽两声。
“怕啥呀?”维娅迪拉给儿子一个白眼,“我都一百多岁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嘿!”
青树看了礼心一眼,礼心转了两圈茶杯,问道:“阿婆为什么不喜欢他?”
“就是不咋喜欢,你看他话不多,心肠和手腕可硬得很嘞。屁股还没坐稳就要给咱重新立规矩,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哎呀可烦得慌!所以阿婆就远远地躲出来种得利杆子!”
“得利杆子”就是心教植物甘叶树的俗称,树枝里剥离出来的植物纤维用上不外传的特殊技法就会制成堪比黄金的衣料。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或许就体现在《苦难书》中了吧。
青树于是适时地将话题引到此次目的上:“阿婆,能给我们看看您手里的《苦难书》吗?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多了解下教义变化的过程。”
维娅迪拉立刻下床,自己拄着拐杖也不用搀扶,麻利地带他们走进房间。
砖石结构的二层小楼房中,一楼是老人的卧室、礼拜堂、客厅和厨房,为了照顾母亲,埃里温从二楼搬到一楼。心教人家中或大或小都会有礼拜堂,也可以跟客厅共用,维娅迪拉家中是自建房,所以特意规划出足够全家人一起使用的面积。
只是比起礼拜堂来说,苦难之主的神像看起来有些小,甚至有点粗糙。被供在神龛里,脚边放着一束甘叶树枝。
“这是我阿妈从旧家背到久安的神主像,已经传了好几代啦。”埃里温解释道。
四个人先是洗手、礼拜,老人又拿起神像前的甘叶树枝,叫他们摊开手掌和手背,用枝叶轻轻拍打,低声吟唱着礼心听不懂的话。
他猜测这应该是古语的祈祷词。
在神龛下方的柜子里,维娅迪拉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三本古旧经书。
它们远没有礼心收到的那样精美,封皮是鞣制粗糙的皮革,用线手工装订,甚至没有书名,只拓印一尊神像。
礼心恭敬地接过来,小心翻看后转给青树,再拿起下一本。
经书虽然拿在手里沉甸甸,也非常有厚度,其实内容相当稀少——因为纸张太厚,从薄羊皮到树皮纸,每一张都比现在用的纸张要厚重很多。教义也非印刷,全部手写,经历这么多年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但仍可辨认。
翻开最早的羊皮版,里面是礼心和青树只认得一两个词的古语。很不好意思地请埃里温翻译,发现其中对信徒衣食两项的描写相当简单粗暴:
旧衣不可弃之,违者鞭三;
私藏食物者,鞭五;
私自宰杀家畜者,鞭五;
私藏肉糜者,鞭二十。
前路艰险,强壮者须保护幼弱,善医者须照看伤残,有家者须照顾无父母、无子嗣者。
礼心翻开成书时间更往后的一版:不可华服攀比,亦不可嘲笑他人衣着粗陋,违者鞭三;不可浪费食物,违者鞭七;肉与油脂、白盐,少食即可,野菜、嫩芽是自然恩赐,主可食之,吾等须怀感恩之心食之,饱食者不可对同袍吝啬,半块麦饼亦能分食——问起这之间的差异,老人反而有些迷惑:“咦,现在的教礼者不教了吗?”
两人齐刷刷地摇头。
“我小时候,教礼者还会着重测验大迁徙时期的教义呢。”埃里温接过话头来,他抱着手臂一边回忆一边说:“咱们祖先向东方迁移时路途中条件艰苦,人口折损很多,衣服烂成破布都舍不得扔,食物更是紧缺,肉类通过狩猎或家畜死亡才能获得,统一分配,每年每家只能分到一次,有时甚至只是一块油。所以这个时期对食物惩罚相当严重。”
维娅迪拉点点头,“等安定啦,人口多啦,家家户户有粮吃,有衣穿,咋还能为一口野菜饼罚鞭子嘞?”
青树反应很快,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后来有人就开始浪费了!”
“可不是!后来出生的孩子哪里知道曾经的苦,那么大一个菜团子说扔就扔啦!”维娅迪拉气愤地拍膝盖。
再往后的版本,就是维娅迪拉一直在用的,书写文字已经变化了。
调整的部分只有对浪费程度的细化惩罚,强调朴素节俭,诚实勤劳。
“以虔诚之心信吾主、以善良之心对待他人,若有人对吾主不敬,则必唾弃之。”礼心轻轻念出声来,快速翻完全本,里面甚至没出现一句“异教徒”。
“所以‘惜教’的惜也是这么来的。”埃里温说道。
青树与礼心同时“啊?”
“这个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这是为了当初传教翻译过来的称呼,原本族裔名称可长啦,我都不会说。当时大祭司为了传教,就提取教义里‘纯净灵魂’之意改成了发音接近的‘心’。”
两人又异口同声地低语:“原来如此……”
“那——”停顿片刻,青树一字一字,十分清晰地问:“有人被处以过绞刑吗?”
绞刑——它明确地存在,却被模糊地定义。
老人很惊讶为何要问这么可怕的事,连声“哦呦”,“那可得是犯下相当严重的罪!”她活了一百多年也只遇见过一次。
那是即使放在现代社会也不会被饶恕的重大刑事案件。
至于是否会因“淫乱、叛教”等罪名而被处死,青树无需再问。
她心中早有答案。
从午后待到傍晚,告别时,维娅迪拉老人塞给他俩一人一大包肉烤饼,是如今心教已经很少见到的传统食物:“早上买的新鲜肉绞成馅料,用家里的炉子烤的!回去拿煎锅热一热,可好吃了!”
老人并不知晓,它已经在以利可禁止食用的名单里好多年了。
但礼心还是恭敬地接过来:“谢谢您,我一定会好好吃完的。以后再来拜访,请一定要保重身体。”
回程的车里人不多,他打开袋子拿出用防油纸包好的烤饼,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青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已经凉透的肉馅还是有点腻,但礼心不在乎。他一口气吃了四五个,直到青树看不下去把余下烤饼抢了过来:“不要暴殄天物,回去热了再吃,你总该有煎锅和——”
说到一半停住了,她想起以利可房间是没有冰箱的,现在这样的酷热温度,熟食放一晚上肯定坏了。
礼心把手中剩下的半个吃完,“拿给阿织,他一定喜欢。”
青树“嗯”了一声,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就算知道了教义变化,他又能做什么、改变什么吗?
礼心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雨滴怎么样了?那之后我就联系不上她,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礼心把所有的包装纸仔细叠好塞进包装袋一角:“卡利福答应过我她可以不进惩戒会。”
青树有些意外,听礼心把当时的情形描述一遍,她将眉头皱了起来。“你回去可以问问雨滴的情况吗?我有点担心。”
“我已经跟惩戒会打过招呼,不会对她施以重罚。”
“总觉得卡利福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她。”青树转头对礼心微笑,“我知道这件事已经移交给他,身为法礼者你没办法再插手了,所以只是找人问问就好。”
与青树分别前,礼心打给阿织的电话很少见地没有打通。他只好委托青树转角烤饼,补了一条消息告诉他尽快吃掉。
回到社区刚换好衣服,阿尔温便急匆匆地找来:“法礼者大人,久安治安局来了人,大祭司大人说,请您务必要去见一见。”
久安治安局?
是跟金岩那晚有关吗?礼心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坐在会客室里的警探是曾经见过一次的人:请他再尽量回忆一下“恶魔杀手”的相关细节。
“任何细节都可以。”稍微年长一些的中年人十分礼貌地问,“作为唯一与他正面交手的人,希望能提供给我们更多线索。比如,他有对你说什么吗?听起来多大?”
礼心只好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将之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他也越来越熟练地撒谎了。
“从法礼者的角度来看,他是个身手很好的人吗?那个钉锤你有印象吗?”中年警探显然做过一些功课,知道他在教中的作用。
“我得承认他是个很难缠的对手,那个钉锤也是第一次见。”如果不是因为手下留情,自己早就被阿织一锤子砸昏了。
没能得到更多有用信息,但警探并不意外,合上手里的记录本问道:“你在附近见过与他身型相似的人吗?”没等礼心否认,他又说,“有目击者说事发当晚曾在此处见过神似装扮之人,不知道法礼者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漫不经心地盯着礼心的脸孔。
礼心垂下眼睛思索片刻:“我最近因为教中之事频繁外出,确实不曾见过。”
警探挠挠脑门:“这样啊。好,那我们没别的问题,也就不打扰了。”
礼心随着他们准备离开的脚步站起来:“……真能抓到他吗?”
年轻的小警探以为礼心在指责他们的办案能力,略有不满地回答:“你知道久安有多少黑帮和杀手吗?上了悬赏名单,被我们抓到说不准还能留下一命!”
悬赏名单?礼心瞪大眼睛,脑子里“嗡”地一声。
就算对久安世俗再缺乏了解,也能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别多话!”中年警探呵斥道,又瞟了眼礼心微微一笑:“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礼心面色苍白地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拿出手机,一遍遍联系阿织。
是因为自己,他才会任务失败,才会被悬赏!
在久安刺杀一位势力庞大的目标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失败后遭到反扑也是必然——自己早该想到的!
但是阿织身手那么好,应该不会有事的对吧?
只是沉默而毫无回应的手机却仿佛不吉的预兆,更加深了他的恐惧与不安。
“法礼者,您在吗?”伴随着敲门声,阿尔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什么事?”礼心语气难得带上一丝烦躁。
听出了他的不耐,阿尔温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关于那位离家少女的事,呃……我记得之前您很在意,所以觉得应该告诉您一声。就在刚才——”
青树提着两大包肉烤饼,坐在布偶大世界紧闭的门外吃起来。
她顺手翻起雨滴已经停止更新的社交软件,那里面已经被删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几张从别人那里转发的图片,想吃还未吃到的美食、想去还未去过的美景。
青树挑了一挑在下面留言:“姐姐去过这里,下次我带你去。”
“就在刚才,雨滴的哥哥来上报教会——说她已经在房间里自缢身亡了。”
包里的手机响了很多次,但阿织没听到。
听到也没空接。
他正跟冬姨一起在医生办公室里听母亲的检查结果。
“她那么年轻就发病,到现在还能对话、能行动,这得说已经是个奇迹了。大多数阿兹海默症患者,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已经进入晚期。”医生看着宋可文以往病历说道。
冬姨叹了口气,摸摸手臂上刚包好的伤:“……要不是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宋可文今早把她反锁在卫生间,破坏掉定位手环,又跑丢了。冬姨没拿手机,联系不上阿织,只好硬生生用蛮力撞开门锁,造成手臂擦伤还有骨裂。
两个人从白天找到傍晚,直到玫瑰砂治安分局打来电话,说有位中年女性出车祸,抢救时在衣领内侧发现了联系人的电话号码,请他们速来医院。
没人知道宋可文为什么会出现在玫瑰砂,肇事车辆逃之夭夭,她被发现时已经昏迷,却依然把一个小女孩护在怀里。
那是个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小姑娘,蓬乱头发,七八岁的年纪,找不到父母已经在街上流浪很久,穿一身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的碎花裙子。
“除了外伤,现在最严重的问题就是脑内出血,需要尽快开颅,但——”医生把视线从宋可文头部检查影像上转移到阿织脸上,“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手术成功率是50%,即使成功,她也有可能无法恢复意识。”
阿织短暂地静默了一会儿,冬姨红了眼眶,抬头看着他,也没有出声。
“我知道了,那麻烦大夫安排手术吧。”阿织说。
冬姨的啜泣声低低地响了起来。
等他分神去回礼心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妈妈从手术室出来又被推进icu观察,他跟冬姨换班,才得空回家洗澡换衣服。
“你出什么事了?现在在哪儿?安全吗?”礼心电话接得很快,开口就是三连问。
阿织“嘿嘿”笑:“哇,心心好担心我。”
“少废话!”
他又沉默了,湿淋淋的头发即使夹在脑后也在滴水,顺着阿织的脖颈、脊背往下淌。
冰冷而缓慢。
“心心,我好寂寞啊。”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尾音消失在空气中。但马上又从空气里把它扯出来,“不是让心心来找我的意思,我最近也没法去找你,要陪我妈妈。”
“你妈妈怎么了?”
阿织简明扼要地讲了一讲,又说:“——我妈啊,可能把那个孩子当成我了。”电话那边有短暂的沉默,他低低地笑,“不用担心,我会找到凶手的。”
“你知道自己被黑帮悬赏了吗?!”礼心的声调又提起来。
“嗯,知道啊。”他漫不经心地说,“心心总是会忘记,我是杀手来的。”
“那你还不小心一点?!”
听到礼心少见的暴躁,阿织面前仿佛出现一道人影——他那弥漫的寂寞浓缩成一个具象的空缺,站在他面前了。
阿织是被爱包裹着长大的孩子,虽然只有十几年。
所以他既不吝啬表达喜爱,也不羞怯表达寂寞,忠于自我,从不苛待自己的任何感受。
而第一眼看到礼心的时候阿织就知道,礼心跟自己正相反,是在孤独中长大的孩子。
甚至孤独到从没有发觉自己是孤独的。
但它们已经从他身体里满溢出来,紧紧地笼罩在周围,让这个来自半封闭宗教中的年轻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疯狂的渴望。
渴望用任何方式去填补他的孤独。
如此美丽,单纯又干净的人,可太容易被诱惑了。久安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去“玷污”他。
比如自己。
没办法,阿织就是喜欢漂亮又特别的东西,喜欢让他有灵感的对象。他下定决心要跟这个人交朋友,亲亲他,抱抱他,一起度过一些愉快的日子,做一些好久没有做过的爱。
原本只是这样而已。
年轻的法礼者有许多有趣的地方。古板,嘴硬,但十分在意礼节,某些时刻又展现出意想不到的温柔;害羞却会沉迷性欲与高潮,一边虔诚一边堕落,深深迷恋着绞缠脖颈的窒息。
阿织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家伙。
所以他又下定决心了。
“心心啊。”
“干吗!”
“当我男朋友吧!”虽然说过喜欢,虽然上过床,但好像双方都从来没认为这是“恋情”。
果不其然,电话那边倏然沉默了,是那种因为太过震惊而无法回应的沉默。不过阿织对此习以为常,且早有准备。
“法礼者和异教徒,侍奉神明之人和恶魔,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脑子坏了。”
礼心干脆地挂掉电话。但很快又追了数条消息过来:“妈妈比较重要,先陪着妈妈”,“不要冲动,小心一点,过了这一阵再说”,“把小树带给你烤饼吃掉。”
阿织端着手机看了好久:“不得了了,想跟心心求婚。”他敲下回复:“放心啦,相信我。心心也是,记得把我留在你那儿的衣服扔了,不然治安局会怀疑你的。”
许久过后,礼心才回了一个“好”。
此刻被其他更重要的事牢牢占据着大脑而暂时失去敏锐直觉的阿织,并没有察觉到,法礼者在恶魔面前从来不会如此“顺从”。
礼心今天参加了两场葬礼。
第一场,在吉格拉。
虽然他未在邀请之列,但还是一听闻雨滴的死讯就赶去了吉格拉社区。
往日热闹的社区今日格外沉寂,似乎都在等待着这场不公开的葬礼是否能换来某种“宽恕”。法礼者的到来,更为等待附上倒计时的钟声。
礼心看到身着一席白色长裙的少女躺在洁白的床铺上,像沉睡一般宁静安详。
脖子上系着一条象征悔过的纯白丝巾,被打成绳结模样,双手交叉放在心口。
她一席白色长裙躺在洁白的床铺上,像沉睡一般宁静安详。
脖子上系着一条象征悔过的纯白丝巾,被打成绳结模样,双手交叉放在心口。
礼心的心脏轰然震荡,握紧了拳头。
心教习俗中,逝者并不服白,而是与苦难之主蔽体衣接近的灰色亦或是群青色,他们认为这会让死者更接近苦难之主。
而白色,是忏悔者洗涤灵魂后的颜色。
这是礼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雨滴,少女有着如她母亲一般深邃的五官,长大后应该是一位美丽可爱且身材高挑的女性。
雨滴的兄长叶布蜷在地上哭泣,母亲坐在女儿床前,默然不语。虽然活着,但礼心明白,她早已经跟随女儿一起死去了。年迈的父亲跪在神像前,匍匐在礼心脚下,低声恳求:我的女儿向神明赎罪了,请不要驱逐我们。
被驱逐出心教的吉格拉会被罚没所有财产,不允许带走任何一分钱、一寸布帛,不会再得到教内任何帮助,不允许使用心教传统技术、从事相关行业,任何心教子民都有权力对他们施以惩罚。
更早些时候,甚至有人赤身裸体地刚走出家门就被众人的石头砸死。
“谁说要驱逐你们?”礼心问道。
雨滴的父亲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礼拜:“请不要驱逐我们、请不要驱逐我们……”
“惩戒室要驱逐你们吗?”
“我知道您是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是为神明执剑之人,所以我的女儿以生命赎罪,教礼者说过神明会原谅我们的……”
卡利福?!
叶布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狠狠抓住头发瞪着眼睛大叫:“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出去!更不该让她回来!都是我的错!”他扑在礼心脚下抱住他的腿,“请您惩罚我吧!惩罚我吧!”
“你在干什么?!”阿尔温和他惊惶的父亲被吓了一跳,两个人都按不住已经精神崩溃的青年。
“求您惩罚我吧!代神明惩罚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他趴在地上也要死死地抱住礼心,眼泪蹭在他的长袍下摆上,“全部都是我的错!”极度的悔恨与悲伤已经让叶布失去了理智,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礼心深吸口气,抽出腰间短剑,点在叶布肩上。
仿佛时间停滞一般,所有人都静止了。叶布看着礼心,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带着期待。
那位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礼心蹲下去,慢慢说道:“把雨滴回来之后到现在的事情,一字不漏全部告诉我,此剑终将会斩向背弃神明旨意之人。”
第二场葬礼,在大礼拜堂。
也无人邀请他,但礼心要找的人在那里。
被众多亲友簇拥着送别的逝者与雨滴同龄,哭声和祝愿同时围绕着他,且由教礼者卡利福亲自主持葬礼。他在神像面前流下悲伤却又欢欣的泪水,转过身郑重地将一本新版《苦难书》放置在男孩胸口,以手掌覆盖。
“今天,我教失去了一位纯洁的朋友,一位忠实的拥难之人,一位令人尊敬的榜样!他用行动证明,最坚定虔诚的信仰应有的姿态!”卡利福抬头对众人说道,眼中泪光闪烁,口中言辞激昂:“但我们也同样欣喜!他此刻已经在我主身侧,到达我们仍无法到达之地!他将以一位正式以利可的身份被我们记住!”
躺在甘叶树枝围绕中的男孩“以身殉教”,成为最年轻的以利可为他的家族带来无上荣耀。从此以后,他的友连父母亦将被当做以利可对待,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也会在进入教会之路上获得更多照拂与帮助。
此起彼伏的欣羡之声在礼拜堂中响起,与悲切的哭泣互相缠绕,盘旋不去。
如果不是来的路上遇到被当场赶走的柯历,礼心还不知道,他们师徒想要救治的那个男孩就是这场葬礼上的主角。因为父母和卡利福坚决反对治疗,他最终因感染引起器官衰竭而在十四岁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一天之内,两场葬礼。
礼心在门口看着卡利福,不自觉地握紧腰后剑柄。
阿尔温看出了他一身冰冷的愤怒,小心翼翼地提醒:“法礼者大人……眼下这种情况,还不宜在大礼拜堂与教礼者对峙。”
“我知道。”礼心淡淡地说,“等葬礼结束后,你去通知——”
未等他说完,便有眼尖的信徒看到他,兴奋地嚷道:“法礼者大人也来了!”
无数双眼睛瞬间盯着他,让礼心不得不迈进礼拜堂,再度引起骚动——法礼、教礼同时出席,能够比拟这场葬礼规格之人,教会中屈指可数。
这是什么样的荣光啊。
若是让我拥有这样的葬礼,我可以现在就死去。
谁说不是呢?
同样是十四岁的孩子,你看看那个吉格拉的女儿,啧啧。
谁说不是呢?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细微又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
于是,有一句话在他心中浮现。
它无声,又震耳欲聋,震得他头脑发麻。
礼心把它强行压了下去。
“法礼者,您也是来见证忠实信徒被我主召唤的一刻吗?请您为他赐下神明执剑之人的祝福吧!您的赐福可以保佑纯净灵魂远离恶魔的侵害!”
卡利福向他伸出手,望着他的眼神充满热切。一如他赞美自己之时。
礼心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再次拔出短剑,送上悼词。视线却望着卡利福,重复道:“此剑终将会斩向背弃神明旨意之人。”
教礼者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
葬礼持续到凌晨结束,礼心等待卡利福在神像前结束睡前最后一次祷告。
“法礼者大人找我,是为了雨滴之事吗?”
卡利福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你以‘整个家族都会因你的罪过而被法礼者驱逐’为威胁,教唆她自缢谢罪吗?”
既然如此,礼心也不想虚与委蛇。
“‘威胁、教唆’,恕我无法赞同您的用词。”卡利福并无不悦,只是认真地纠正他的说法,“雨滴叛教难道不应该被驱逐吗?您的未婚妻以及以利可家族被驱逐亦是事实,虽然那是教会的决定。”
“是否叛教、是否驱逐自有惩戒会裁定!这不是你教礼者该管的事!”
“我知道啊。”卡利福痛快地承认,“我答应您不必让她进惩戒室,所以作为雨滴曾经的导师,我只是将最后赎罪的机会和方式教给她。现在她终于回归正途,带着纯洁的灵魂回到主的身边——雨滴依然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
他义正言辞得让礼心说不出话。
高大神像就在卡利福身后,好像成为他无比强大的后盾,同他一起向礼心威压而来。
“……引以为傲?这是你夺去两个孩子宝贵生命的理由吗?!”
面对礼心的怒火,卡利福毫无惧色,甚至比他还要多一些愤慨:“您难道看不出来,我们的信仰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那肮脏的世俗世界正在腐蚀年轻人的灵魂,信仰动摇的下场是什么、虔诚的榜样又是什么?这两个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声音又出现了。
它正发出惊人咆哮,震荡着礼心的魂魄。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神明的声音。
“法礼者大人!”阿尔温紧张地抓住礼心的胳膊,看起来更像是防止他作出某种不可控的行为,“祭司大人刚传来口信,请您明日务必留出所有时间,早饭后来到大祭司堂。”
半晌静默之后,礼心紧绷的身体略有松懈:“多说无益。你与我,都要各自承担神明的愤怒。”说罢转身走出大礼拜堂。
卡利福的声音从身后紧紧追上他:“为了吾主的荣光和教义永存!请您不要对被污染者太过仁慈!这会让忠诚的信徒们心寒的!”
礼心甫一跨出门外,便看到叶布惨白着脸站在礼拜堂门口,手里端着从妹妹脖子上摘下象征自缢绞绳的领巾,正准备献给神像。
这是忏悔者灵魂得到宽恕的最后一步。
像动力不足的人偶般机械地从礼心身边走过,叶布把装有领巾的盘子放在苦难之主脚下,跪拜。
正如许多年以前,将母亲的领巾放在神像脚下的少年礼心。
回到家不久,礼心手机来电上开始闪烁着阿织的名字。
“——记得把我留在你那儿的衣服扔了,不然治安局会怀疑你的。”
看到这条消息前,礼心正在调试阿织留在这里的下肢外骨骼。房间不够宽敞,他得到外面去。于是他穿上那件奇怪的外套,拿起手机回复一个“好”。
接着,戴上恶魔的面具,在脸上扣好。
去吧!去摧毁他们吧!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神明的声音。
也不是恶魔的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一大早去往大祭司堂时,礼心脚步格外轻快。
就像恶魔在久安的夜色中飞奔,自由舒展,如同飞翔。
应该有不少人看到他的身姿了吧?
很好。
走入祭司堂,令人意外的是族长加图也在。礼心不禁开始猜测这次谈话的目的。
他的父亲正襟安坐在神像前面,仿佛教义在人间的化身。铺散在地上的长袍连褶皱都一丝不苟,写满了虔诚。
礼心行过礼,在大祭司面前坐下,听对方难得寒暄:“用过早饭了吗?”
“是的。”
其实并没有,但礼心不觉得说出来有什么必要。
华阙罗微微点头,便进入正题:“上一次净心仪式你表现得很好,充分证明为神明执剑之人的威严,亦为我教在久安赢得盛名。此后有关‘净心’事务,教会决定将逐渐由你接手。”
加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礼心并无不悦,略略地松了一口气。
哈哈,礼心想,原来是这事。
很好。
他会帮助他们变得“干干净净”的。
“我明白了。法礼者绝不会让主蒙羞。”礼心垂下头说道,“主为他的信徒降下净化与仁慈,吾等理应守护。”
华阙罗很满意:“净心名单由我和族长共同拟定,有些需要特殊筹备的事项,加图都会准备好,不用你操心。”
加图于是转向礼心:“请法礼者放心,任何细节我都会请您过目。”看了一眼大祭司,他继续说道,“下一次净心仪式也快了,定下时间后我会马上与阿尔温联系。”
“劳烦族长了,代主行事,法礼者定鞠躬尽瘁。”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华阙罗与加图心照不宣地结束试探。把礼心单独留下,大祭司吩咐信徒把小礼拜堂的门扉关上,拿起手边那本新的《苦难书》。
“你跟卡利福之间不该起冲突。就算意见相左,法礼者与教礼者之间也不应当产生嫌隙,这对教内安定不利。”
他似乎从未正面表达过对卡利福的肯定,却又处处体现着对他的支持。
所以礼心这次要问清楚:“对教礼者近期种种行为,我想知道大祭司的想法。”
“知道我的想法——”大祭司看向他的眼睛:“然后呢?”
然后呢——这三个字足够让礼心解读父亲未说明的一切。
如果支持他,你会放弃自己的立场吗?
或者希望看在亲子关系上,让我转而扶持你吗?
亦或是说,你打算忤逆我?
若是在以前,礼心也许会认命地等待,等待父亲以同样简短却冠冕堂皇的说辞让自己知难而退,或者知错领罚。
可如今礼心不会了。
他对父亲以及教义忠诚的种子,发出小小幼芽,被他那大胆反叛的未婚妻、自由嚣张的恶魔以世俗世界汲取来的养分浇灌,再以那旧羊皮纸上的文字作为肥料,却结出了名为“质疑”的果实。
所以他回答道:“然后,我会从法礼者的角度来判断卡利福是否有足够的资格引导去心教的未来。”
心教的未来。
是指那些孩子们?还是指他正在代替大祭司?
又或者两者皆是?
大祭司继续问道:“如果你认为没有,又要怎么做?审判他?向教会建议另选他人?”
礼心没有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却给出了万能的答案。
“我不需要做什么,神明自会降下惩罚。”
直到这句再熟悉不过的句式出口,礼心与大祭司才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果然与我是父子。
他/我身上,有了我/他的影子。
大祭司垂下眼睛,翻开手中的《苦难书》:“既然如此,那么我的想法并不重要。神明会公平地裁定每一个灵魂。”
“您这样说,我可以理解为您确实与卡利福是站在同一边的,对吗?”
“我只会站在主的身边。”
礼心站起身来,向他行礼:“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如果你明白,你便不会有疑问。”大祭司的语气依然低沉缓慢,不是斥责却胜似斥责:“无论你、我还是卡利福,以及每一个心教子民,都是为了我主而存在,无一例外。”
礼心没有回答,再次行礼,向父亲,以及神像。
加图在晚些时候,带着一份名单来到法礼者办公室。
在他开口之前,礼心抢先说道:“作为我教与久安世俗的接口人,一直以来辛苦族长了。如今我已明白仪式真正意义所在,背后之诸多关系,还请族长与我说明一二。尽管我能做之事不多,但也该为大祭司分担。”
这开场白令加图脸上的表情用“大喜过望”来形容也不为过。
“哎呀,我还在愁……法礼者定是不愿理会这些俗世之事,不知该如何向您开口解释呢!”
“我当然不愿,但为了我主以及我教的安稳存续,便不能装作这一切不存在。”
加图如释重负。
而礼心选择背上它们。
夜晚的恶魔开始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某些地点,只是不知为何他手中的钉锤换成了双手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