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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阿织确实没有。

只是当礼心额头顶着镶嵌在墙上的镜子,被阿织按住从后方插入,任凭那根东西在身体里胡搅蛮缠却毫无挣脱之力,只能大声哭泣的时候,他早就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了。

“嗯阿织……!呜啊啊……!”礼心不受控制地哭,“你快……快……啊啊啊!”

“哎嘿,好的!”

阿织的腰部挺动得更迅猛了。

“不是、不是、不……啊!啊!”

其实礼心想说的是“你快点结束”,但是无论身后还是体内,已经不给他完整表达一句话的机会了。

嘴里的哈气让镜面起了雾,又被他蹭开,汗和呼吸、甚至眼泪,把靠近脸颊的那部分搞得乱七八糟。礼心脖子上的项链、手腕上的手镯、手指上的戒指,叮叮当当地磕在镜子上。

起初,不过是试戴一下阿织的项链。

第一次结束时,阿织并没有射在礼心身体里,而是在他腿间蹭了出来。

擦掉喷溅在小腹上的精液,阿织搂着他躺在床上平复呼吸。

虽然累,但礼心睡不着,所以在听阿织问“要不要参观我家?”时,点头同意了。

两个人赤身裸体,手拉手在这栋老式住宅的每个房间里穿梭。从楼上到楼下、起居室、客厅、外公外婆的房间、妈妈曾经的房间、储藏间、厨房、卫生间,伴随着阿织喋喋不休的介绍,礼心在这花团锦簇的家里把他祖父母年轻时谈恋爱的事情都听完了。

虽然因为奇怪的礼貌和羞耻,他拒绝进入他人的卧室。

“那里是什么?”礼心指着通往地下的楼梯说。

“通常来讲,那是恶魔藏匿祭品的房间——”阿织刻意压低了声音回答,“千万不可以打开——打开的话心心就再也回不去人间了——”

但却松开了手,让礼心往下走。

礼心说“你又胡扯。”

“真的哟。”阿织站在楼梯上,挡住了身后的灯光,看不清脸,头发却披散开,一副赤裸又邪恶的模样。“心心打开那扇门的话,我就不让你回去了。”

礼心在那瞬间想到了很多可能。

脑子里怂恿他“那就打开吧!”的声音,反而促使他收回伸向门把手的手。

他当然不相信什么祭品的房间,他只是不相信阿织会让他回不去——那自己会很失望的。

“啊你真的不打开吗?不好奇吗?如果是我的话会超级好奇的!地下室!而且别人家的恐怖地下室哦!你不想看吗?!”看他立即放弃,阿织反而着急了。

“我不想看也不好奇。”礼心仰头看着阿织,“但可不可以……让我试试你的项链。”

进卧室的时候,看到那么多花花绿绿的项链,他就想戴一下了。

好多条都很漂亮。

漂亮得能把他勒死。

阿织瞬间又愉快起来。

把礼心拉回卧室,打开所有首饰盒,开始装扮他。

脖子多换了一条又一条的项链,手指上多了一个又一个的戒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个挂满了琳琅满目珠宝的人体首饰架。

不雅观,可是好欢喜啊。

“这是什么呀?”看阿织拿出一大串意义不明的链子,礼心问道。

“身体链,虽然女生款比较多,但是我也很喜欢,所以经常戴~”

阿织仔细地把那串复杂而精美的链条从锁骨到肩膀后面扣住,下垂的流苏经过胸腹连接到腰部,腰部的几条又连接到大腿,垂在外侧摇晃。

金色链条中点缀着石榴石,像血滴一样耀眼。

留下合适的手链、戒指、项链,阿织在镜子里认真地欣赏礼心:“心心,你好漂亮啊。”

礼心也觉得很漂亮。

漂亮得可以被恶魔当做祭品吃掉了。

于是第二次性爱便开始得很默契,礼心看着阿织亲吻和抚摸自己,手掌连同链子一起刮擦着皮肤,刺痛又战栗,恼人又磨人。

礼心被阿织抵着渐渐贴在镜子上,自然而然地分开腿,准备好迎接插入。

再一次进来的阴茎回应着他的期待,迅速在他身体里的湖泊中搅动出旋涡,不由分说将他拖入其中。

礼心在湖面上挣扎,却晕头转向地被波浪拍打着下落。

落到湖底,落到恶魔的身上。

打颤的腿和手臂上的汗,让礼心伏在镜子上不断下滑,直到膝盖碰在地砖上。

阿织暂退,让他在跪坐在自己身上,分开双腿搂住腰部再一进,换来礼心一声呜咽。

狭窄的空间以及被固定得分毫不能移动的身躯,礼心只能随着阿织强劲的腰部起伏,甚至能看到小腹如水波一样的痕迹。

强烈的快感不断叠加,刺激着礼心的神经和泪腺。

直到他连哭泣都变成气音,身后的动作才在一次狠顶之后戛然而止。

可波浪并未就此停息,带着仍旧饱满的力量冲刷着礼心,令他漂漂荡荡,目眩神迷,始终不能靠岸。

把卫生纸准确地丢进垃圾筒,给礼心喂了半杯水,阿织和他一起躺在地上。吻他眼角的泪痕,像猫舔舐另一只猫。

“你想杀了我……”礼心抽噎着说。

阿织笑嘻嘻地将手臂枕在他脖子下面:“嗯嗯,也许?”然后抱起来走进浴室冲澡。一身清爽地回到床上,随手拽过床上的毯子盖住两人身躯,把礼心搂紧了一点,“心心,明早不要走。”

“……得走。”

“别嘛。我有一件衬衫想要送给你,很适合你,你要穿穿看再走——”阿织的声音低下去,他好像很困了。

“……不要。”礼心也困了。

离得这么近,阿织的“要的”也已经听不清。

恶魔与祭品一同沉入互相陪伴的梦乡。

嘀嗒,嘀嗒。

空气变凉,清脆的水声敲打玻璃,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颤动。

所以还未睁开眼睛,礼心就知道下雨了。

也许是因为阴天,天色还是暗的,不知道几点。阿织仍旧睡得很沉,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呼吸声落在耳边,手臂圈住他的腰。

礼心抬手看到手指上各色各样的戒指,不禁咋舌:“洗澡的时候都没拿掉啊……?”他轻轻掀开阿织的手臂,听他迷迷糊糊地问:“去哪儿?”

“厕所。”

阿织“嗯”一声,才把手拿开。

礼心脚步虚浮地下床,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才觉得脑子清醒点。去卫生间看到马桶的一瞬间立即开始呕吐,把胃里还未消化的残留全部倾倒干净,这才舒服了一些。

花了好久漱口刷牙洗脸,再回到卧室的时候阿织已经半梦半醒地坐起来:“好慢啊,尿不出来吗?”

礼心捏他的脸,被他搂着继续倒在床上:“再睡一下吧,下雨天正好睡觉。”

“你的床太挤了。”礼心把一只拼布熊摞到流泪鲨鱼身上。

明明是双人床,照说不该如此拥挤。可是阿织放了太多东西,留下的空间对两个成年男子来说实在算不上宽敞。

各种体积不小的玩偶层层叠叠,像簇拥着他们一般,形成布偶的堡垒。

“……怕寂寞嘛。”阿织闭着眼睛说。

礼心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阿织睁开眼睛看他:“我怕寂寞,很怕。”茶棕色的瞳孔里,映着礼心的脸。

“寂寞是什么感觉?”礼心轻声问。

阿织略作思考,窗外的雨声好像给了他灵感:“嗯……大概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滴,突然落在你头上,肩膀上,你的衣服、头发有点点湿,但湿得又不是很厉害,你就想应该不用管……然后它慢慢地被体温蒸发干了。”他停顿一刻,“可是突然,‘啪’,又一滴落下来了,然后又干了——周而复始。”

“水滴会很大吗?”

“有时候会,还会突然变成瓢泼大雨。”

“不会死,但很难受,是吗?”礼心问。

阿织点点头:“又比如你爱吃的奶油蛋糕,很香甜吧?可是你的蛋糕经常没有奶油……也很好吃,只是……没有奶油。”

礼心嘟囔着说“我没有很爱吃”,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很难受。”

雨天让室内温度有点凉,阿织把毯子拉上来,覆盖住两人的身体。“虽然我们家没啥亲戚,但是五口人一直在一起,我从小到大——不,到爸爸出事之前,我从来没一个人过。”

礼心瞄过床头柜子上的合照。

阿织的外公外婆看起来都很开朗,拍照时会跟孙子一起扮鬼脸;他母亲的长相跟外公很相似,他又长得跟母亲很像,三代人仿佛共用一张脸似的。

他的父亲,则总是牵着妻子和儿子的手,跟阿织一起笑得没心没肺。

无论什么人来看,都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人。

但是,只到阿织十岁为止。

“先走是的外婆,然后是父亲,外公很辛苦地照顾我和妈妈,某一天——他也倒在客厅里不动了。妈妈病情恶化得很快,后来就完全不记得我……”家里面便经常突然地只剩他一个人了。“所以,我怕寂寞,很怕。”阿织重复道,并且重新搂住礼心的腰。

“你不会经常带人回来吗?”

阿织有些不满,并且相当委屈:“我可不是那种人,在心心眼里我那么滥交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睡觉做爱——就是聚会什么的,人很多、很热闹的那种。”在世俗学校念书的时候,那些要好的同学们经常会约在一起,不知去哪里玩上一夜,第二天早上再一起上学。

阿织看起来很像那样的人。

“我的确是朋友很多也很受欢迎啦,毕竟帅气、善良又热情。”阿织又把眼睛闭上,“可那是不一样的,有些寂寞还是要忍耐一下,不然对奶油就没有期待了。”

“你竟然会忍耐。”

“啊——!!!心心到底把我想象成什么样子!!!”阿织一把掀开被子,看起来真的生气了。

“从来不忍耐任何欲望的人,花枝招展的鸟类,邪恶的异教徒,脑子有病的疯子。”礼心一口气流利地说,然后直视着阿织的脸,“可爱的恶魔。”

阿织愣了愣,转瞬又开心无比,钻回被窝“嘿嘿嘿”:“对了百分之九十九,我只是看到喜欢的对象才不忍耐!”

“你喜欢我?”

“还不够明显吗?!”

“为什么?”

“直觉。”

“胡扯。”

“不要小看直觉。”阿织认真地回应,“成年人的直觉可是环境、理性、经验、知识和许多经历积累后的反应。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散发着吸引我的味道。”

“什么味道?”

“单纯,干净又甜美,很容易被骗,但非常不稳定,会在某个时间点爆炸把骗你的人炸死——就相当有趣。”

礼心叽叽咯咯地笑起来:“你的喜好也太奇怪了吧。”他倒是不觉得自己被这样形容奇怪。

“我是这样奇怪,你是那样奇怪,可是我们很合拍,你不觉得吗?”

“觉得。”礼心重新躺好,“所以我再陪你睡一会儿。”

“睡醒我来做早饭,我家冰箱的材料很丰盛,你想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就不能都吃吗?”

“能的。”

窗外的雨声大了起来,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窗,但没有打扰到这房间里的任何人。

卡利福独自一人撑着伞,徒步来到吉格拉社区,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剪了短发的少女正惴惴不安地跪在神像前,以刚刚哭过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去。

“好久不见了,雨滴。”卡利福将新版《苦难书》,郑重地放在胸前,对她的父母说,“让我和她单独谈谈吧。”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但是空气也因此变得十分凉爽。

吃过甜咸兼有的早午餐,礼心陪着阿织去探望妈妈。

阿织妈妈的情况似乎又变差了。见到两个“陌生”男性,她相当紧张害怕,拿着棍子让他们“走开”,问他们“你们把阿织藏哪儿了”。冬姨闻声赶过来拼命安抚,她才半信半疑地回到卧室去。

“今天连我都不怎么认识了。”冬姨叹着气说道。又拎出个小筐来,里面装满阿织妈妈整夜不睡觉,做出来的一大堆迷你娃娃。

那些小娃娃像个饼干小人,画着简单却特征明确的五官,针脚细密干净。

可是问她为什么做,她却只会重复“得记着啊”。

阿织有片刻沉默,把那些还没来得及画上脸的迷你娃娃都“买”走了。礼心顺便买了一条漂亮的拼布小方巾——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妈妈也会喜欢。有机会的话,他会放进她的遗物盒里。

回去路上,礼心问:“那些画的是谁?”

阿织用指尖捏着娃娃柔软的身体,轻轻地说:“杀害我爸的人。妈妈用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记得凶手的模样,哪怕到后来她连为什么要记得都忘了。”

礼心不知该如何安慰,阿织却转头笑嘻嘻地说道:“所以我就拿来用啦,杀一个用一个!”他做了一个用锤子钉小人的动作。

礼心看着他对自己毫不避讳的模样,问道:“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

“你会吗?”阿织反问。

“那可说不准,万一你被悬赏呢。”

“心心想要钱吗?”

礼心耸耸肩膀,“不知道。”

阿织还是笑眯眯的样子:“那我会很伤心的,但我又舍不得杀心心。我会把你关在地下室里,每天晚上抱着睡觉。”

“没出息——这只给我吧。”礼心从他手里拿过那个迷你娃娃,“我是想提醒你,不要随便跟人家说这种事,很危险的。”

“我没有随便说啊!只跟你说过,一只眼也不知道呢。”

“真的?”

“真的!”

礼心有点开心,但又正色道:“那也不能没见几次面就跟人说自己做杀手的事情吧。”

“我不想对心心撒谎,”阿织小声补充道,“而且你又没信。”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要不是后来面对面碰上了,恐怕礼心到现在也不会信。

“你还有妈妈要照顾,还是要万事小心。”他捏着娃娃,跟自己的小方巾放在一起收起来,“你不是说要以我当做娃娃灵感吗?做了没有?”

“诶——?”阿织跑到他前面倒着走,拉长了声音问:“嘿嘿,心心迫不及待要看了?”

“那倒也没有。”

其实礼心想问的是“你到底是怎么成为杀手的”,可是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更加了解阿织。

即使阿织说喜欢他——就像奶油之于礼心,那种新奇的喜欢。

阿织几天没去“布偶大世界”看店了,还有任务失败的事情也得稍微交代一下,所以礼心独自一人回家。

阿织那奇怪的外套和面具、外骨骼都还留在这里,厨房里是洗干净的两人份餐具。

礼心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决定换上长袍去办公室。

路过社区小操场,几个孩子正在以木剑练习对打,看招式有模有样,应该是接受过系统训练的。有人眼尖,瞄到了他,立刻呼啦啦地跑过来行礼,胳膊肘互相碰来碰去使眼色,明显有话要说又不敢说。

礼心问道:“什么事?”

被推到前面的小男孩,鼓起勇气小声说:“能不能……请法礼者……指点我们一下……?”说完便咬着嘴唇大气不敢出。

看得出来,他们想要得到“为神明执剑之人”的指导,应该想了很久了。

所有心教男孩入学后都会接受基础的武术教育,据说是信徒为守护苦难之主而留下的传统。但是到如今已经变成像体操一样强身健体的模式化演练,只有将来打算进入惩戒会或者巡逻队的人才会去接受实战培训。

要如礼心一般成为法礼者,则需要更加严苛的程序和长期的信仰与道德监察。

礼心其实不擅长跟小孩打交道,但又不忍心让他们失望,看看那个自己幼年时也曾无数次在里面跌倒的沙坑,还是伸出手来:“借剑一用。”

男孩们欢呼起来。

如果这些眼中透出灼热光芒的男孩们中间,能够走出一位更加年轻出色的法礼者,那自己就可以早早脱离这令人不安的迷雾了吧。

礼心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很久没握过练习用的木剑了,礼心以粗浅入门招式熟悉下手感,不知为何愣怔片刻,才转身对他们说道:“我没教导过别人,权当做练习,你们就以自己擅长的招式向我进攻吧。”

少年们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即使水平相差甚远,也想方设法要在法礼者手中拿下一分。

礼心同样也不敷衍,一边执剑格挡进攻,一边相当仔细地为每个人分别给出建议——手腕动作要灵活、核心要稳、步法简洁不要乱。

直到身体微微出汗,他才发觉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还引来不少教徒围观。

“好了,就到这儿吧。”把木剑还给原主人,礼心说道。

“法礼者大人!以后还可以指导我们吗?”男孩接过自己的剑,又大着胆子问道。他似乎觉得礼心并没有别人口中那么可怕和不近人情。

礼心微微一笑:“有机会的话。”

模棱两可的回答却依然得到又一阵欢呼与崇拜:“我以后也一定像您一样那么厉害!”

“比我厉害的人有很多。”比如阿织。

“不!您就是最厉害的!”

礼心摸摸他的头,没有妄图打破小小少年执着的崇拜之情。

离开小操场,他没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去教会为自己昨晚的外宿补上报备说明——教会对他近期频繁外出有些不满,却又碍于他声望正盛而无法责备,只是意有所指地“请法礼者务必注意自身言行举止”——礼心于是转道去了惩戒会的专用训练场,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练到大汗淋漓地回家。

倒不是说把教会的话听进去了,而是因为拿起木剑的那一刻他猛然察觉:自己的动作变得迟滞了。

不再规律的作息;

不再运动和训练;

持续摄入过量糖分、油脂;

沉溺于快乐与高潮,重复着超出精力负荷的性行为——

他的身体诚实地反映了他的堕落。

这令礼心恐慌。自律至少带给他强壮体魄与战斗力,纵然对教义本身产生质疑,亦从违背教义的行为中获得了许多愉悦,但他并不真心要把保护心教的职责也弃之不顾。

退一万步,足够健康的肉体才能支撑起他和阿织那些强盛的性欲吧。

洗过澡后瘫在床上,礼心疲劳却睡不着,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愣神。

阿织说的,那些没有实体的水滴,好像在他身体里一圈一圈地散开了。

他只好从床边捞起阿织的外套当被子,然后捡起对方看了三分之一的新《苦难书》——这家伙甚至用发绳编了条小书签夹进去。

虽然厚度有所增加,但礼心还是很快就看完了,毕竟里面的内容十有八九他都已经滚瓜烂熟,一眼扫过就知道哪些有更改和新增。也因此而眉头紧皱,翻身下床,来到书桌前将新旧两版仔细对比。

卡利福在新版中指明:“病苦伤痛,乃与吾主相连之通路,须以怀抱迎之,以安宁待之。不可接受异教徒医药学说,非苦难之主追随者之理论与造物,皆有不洁之嫌。”

心教也曾经有自己的医书和根据医书治疗的以利可,只是记载大多为流传广泛的民间经验疗法,与现代医学差距极大,因此心教逐步开放以后有不少人专门去世俗学校学医。经过几十年,现在医疗所里几乎全部是“异教徒医药学说”。

在现实中裁撤医疗所之前,卡利福想要在心教徒心中先行抹去它存在的意义。

礼心继续看往下一部分:“——女子身心孱弱,易受蛊惑污染,成年以及婚前不应单独接触异教徒,婚后应与丈夫陪同方可;若无伴侣,则由父母;若无父母,则由友连及友连以上陪同。”

而卡利福之所以将成年与结婚分开定义,是他将女性心教徒成婚年龄下降至14岁。

“结为伴侣,在追随吾主之路上相互扶持,诞下纯净灵魂将吾主之光辉普照,此为荣光,必受吾主庇佑。”

礼心几乎能确定卡利福是描摹着青树和雨滴的画像写下这些文字的。

他再也不能入睡。

以至于第二天不得不带着一脸疲倦与青树见面。

青树的行动力一向非常迅速,很快就带来有用的消息。

“这位老奶奶已经一百零三岁了哦,而她手上甚至还有父母以及祖辈留下来《苦难书》,怎么样?就算不是最初版也相当厉害了!”一边往盘子里装糕点,青树一边得意地说。

所以在上门拜访前,他们来买老人家最喜欢吃的点心,青树甚至换上普通义眼戴上眼镜,穿上自己最端庄的一套衣服,怕吓到老人家。

老人并不在心教社区内居住,早年间曾跟在久安工作的孙子孙女一起搬到市区,后来又搬到乡下,即使年事已高也不肯回到社区生活。

这一点让青树和礼心松了一口气,至少对方不会因为叛教传闻和法礼者身份而对他们“另眼相看”。

“一百多岁老奶奶的祖辈……?”礼心也很惊讶,“那岂不是能追溯到刚结束大迁徙的时候吗?”

心教祖先为了躲避天灾与战火,带领族群从遥远的旱地家乡开始迁移,走走停停,跨越数个国度才在民风包容开放的东方落脚,后来称这段历史为“大迁徙”。

据说,教义中大部分内容也是在这个时期才完善的。

“对吧对吧?啊不过阿织那小子去哪儿了,今天竟然没出现?”看到他独自一人,青树颇为意外。

“他妈妈情况不太好,他走不开。”

“哦?你也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吗?”

看青树望着他,礼心叹了口气,“那倒不是,但……很明显吗?”他于是原封不动地将昨晚看到的文字复述了一遍。

听完,青树的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

“我猜,应该还有说:把教会学校课程中的缝纫、种植、烹饪、刺绣什么的当做常规课程吧?所以,卡利福要通过让女性教徒不再接受外部教育,而防止再出现像我和雨滴这样的‘叛教者’。”她抬头看向礼心,“然而他敢这样写,就证明教会和大祭司都是认可的。”

她甚至没用问句而是肯定,礼心的沉默又确认了她的肯定。

没有人比礼心更清楚大祭司的行事风格。

他也在此刻猛然发觉自己与父亲相似的部分:他们都用沉默去肯定那些不说出口的答案。礼心是不愿,父亲是不想,亦或是不用。

两人诡异地安静下来,直到转了两趟民营公交车把他们送到建在田埂上方的站台。

久安以矿业为支柱,再加上土质不太适合经济作物生长,所以没多少人种田,土地也相当便宜,但种植心教特有植物却很合适,这也是当初迁居的重要原因之一。青树要拜访的心教老人就是教内的农业好手,曾经也带出不少徒弟,只是如今除了做纺织手工和织物生意的吉格拉,已经不再有人关注种植了。

“算起来,迁居久安时老婆婆就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听长辈说当时很多老人不愿意离开家乡,甚至在神像面前自缢。”青树用手搭在眼睛上方遮住阳光,查看手机地图说道。

就连上一任大祭司,礼心未曾见过面的爷爷也在反对之列。

退位后的祭司会在教会中成为元老,依然会对大祭司有一定牵制。礼心的父亲继任时,是历任大祭司中最年轻出色的一位,曾被教会寄予厚望。没想到却因为迁居一事导致教内几乎分裂成两派,反对者众,但支持者更多。

这个决定,最终也成为他筛选人心的手段,在久安建立新教会,从上至下都是对己忠诚之人,坐稳大祭司之位。

至于留在老家始终不肯迁居的那一部分人,已经被排除在庇护名单之外,生死无关。

“我想我应该感谢大祭司,因为在久安给了我念书的机会,而念书让我有了走出去的勇气。”青树按照地图选择了一条小路,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礼心一眼,“至少在今天之前,我都应该感谢他。”

当青树与礼心敲响一户人家的院门之时,地下掮客的消息网里出现了一条悬赏令。

戴着五官错位的巨大面具,红粉相间的肚肠如头发一般披散在面具后,手持钉锤的高大身影正跃下某个庄园的高窗。

“收购此人身份信息,来者不拒,确认无误即刻付账。补充:若能提供本人活体,手脚不全也可——重要备注:活体。”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为青树开门,“你们就是来做采访的大学生吧?快进来。”看年纪,他应该是维娅迪拉的大儿子埃里温。

维娅迪拉——古心教语中意思是闪亮的宝石,埃里温则寓意丰收。

“是的,打扰您啦。”青树将手中的点心袋子递过去,乖巧回答。

不得不说,扮乖的青树看上去就是会让长辈心生欢喜的女孩。她在电话中说自己是久安大学研究生,正在撰写心教历史论文,希望能了解一下心教教义相关的事,维娅迪拉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哎呀不要客气!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我阿妈已经很久没见过外人了——而且还专门来听她讲古,她别提多高兴了!”算算年纪埃里温也已经快八十了,但不知是否常年务农的关系,身体依然硬朗灵活,步速很快。

宽敞的院子里种了两棵树和许多花草,树荫茂盛,树下摆放着宽大凉床。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正摇着蒲扇,盘腿坐在凉床上向他们招手:“快来快来!”同时支使儿子,“快去把冰好的甜瓜拿出来!”

礼心以传统心教礼仪向对方鞠躬,维娅迪拉更加开心,把俩人挨个拉过来捧着脸蛋使劲揉搓:“哦哟快让阿婆看看~真是俊俏的孩子!看这漂亮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多大啦?说亲了吗?”

礼心从小到大没被人这样“疼爱”过,也没人敢。以至于他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疯狂抚摸而震惊到无法反应的猫咪一样,任凭对方撸来撸去挣扎不得。

青树把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才没当场笑出声儿来。

埃里温端出水果和小麦茶,又把他们带来的点心装在盘子里,四个人围着小桌坐在树下,听维娅迪拉把他们俩从几岁换乳牙到昨天吃啥都问了一遍。

老人虽年逾百岁,却耳聪目明、脑子灵光,牙齿都没掉几颗,还能一口气啃半颗甜瓜。

“阿婆好久没回过铜页了,那边现在可好吗?现在大祭司是谁啊?还是那个有胆识的华阙罗吗?”

华阙罗——礼心父亲那无人敢直呼的名字,被维娅迪拉如自家小辈一般随意地叫出来。

礼心放下手里的小麦茶:“是的,仍是。”

老人眯缝着眼睛咂咂嘴:“那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当年还那么年轻,就把整个教会都挑翻了。”她把爱吃的点心拿起一块,“不过啊,阿婆不喜欢他,所以不乐意回去。”

埃里温咳嗽两声。

“怕啥呀?”维娅迪拉给儿子一个白眼,“我都一百多岁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嘿!”

青树看了礼心一眼,礼心转了两圈茶杯,问道:“阿婆为什么不喜欢他?”

“就是不咋喜欢,你看他话不多,心肠和手腕可硬得很嘞。屁股还没坐稳就要给咱重新立规矩,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哎呀可烦得慌!所以阿婆就远远地躲出来种得利杆子!”

“得利杆子”就是心教植物甘叶树的俗称,树枝里剥离出来的植物纤维用上不外传的特殊技法就会制成堪比黄金的衣料。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或许就体现在《苦难书》中了吧。

青树于是适时地将话题引到此次目的上:“阿婆,能给我们看看您手里的《苦难书》吗?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多了解下教义变化的过程。”

维娅迪拉立刻下床,自己拄着拐杖也不用搀扶,麻利地带他们走进房间。

砖石结构的二层小楼房中,一楼是老人的卧室、礼拜堂、客厅和厨房,为了照顾母亲,埃里温从二楼搬到一楼。心教人家中或大或小都会有礼拜堂,也可以跟客厅共用,维娅迪拉家中是自建房,所以特意规划出足够全家人一起使用的面积。

只是比起礼拜堂来说,苦难之主的神像看起来有些小,甚至有点粗糙。被供在神龛里,脚边放着一束甘叶树枝。

“这是我阿妈从旧家背到久安的神主像,已经传了好几代啦。”埃里温解释道。

四个人先是洗手、礼拜,老人又拿起神像前的甘叶树枝,叫他们摊开手掌和手背,用枝叶轻轻拍打,低声吟唱着礼心听不懂的话。

他猜测这应该是古语的祈祷词。

在神龛下方的柜子里,维娅迪拉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三本古旧经书。

它们远没有礼心收到的那样精美,封皮是鞣制粗糙的皮革,用线手工装订,甚至没有书名,只拓印一尊神像。

礼心恭敬地接过来,小心翻看后转给青树,再拿起下一本。

经书虽然拿在手里沉甸甸,也非常有厚度,其实内容相当稀少——因为纸张太厚,从薄羊皮到树皮纸,每一张都比现在用的纸张要厚重很多。教义也非印刷,全部手写,经历这么多年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但仍可辨认。

翻开最早的羊皮版,里面是礼心和青树只认得一两个词的古语。很不好意思地请埃里温翻译,发现其中对信徒衣食两项的描写相当简单粗暴:

旧衣不可弃之,违者鞭三;

私藏食物者,鞭五;

私自宰杀家畜者,鞭五;

私藏肉糜者,鞭二十。

前路艰险,强壮者须保护幼弱,善医者须照看伤残,有家者须照顾无父母、无子嗣者。

礼心翻开成书时间更往后的一版:不可华服攀比,亦不可嘲笑他人衣着粗陋,违者鞭三;不可浪费食物,违者鞭七;肉与油脂、白盐,少食即可,野菜、嫩芽是自然恩赐,主可食之,吾等须怀感恩之心食之,饱食者不可对同袍吝啬,半块麦饼亦能分食——问起这之间的差异,老人反而有些迷惑:“咦,现在的教礼者不教了吗?”

两人齐刷刷地摇头。

“我小时候,教礼者还会着重测验大迁徙时期的教义呢。”埃里温接过话头来,他抱着手臂一边回忆一边说:“咱们祖先向东方迁移时路途中条件艰苦,人口折损很多,衣服烂成破布都舍不得扔,食物更是紧缺,肉类通过狩猎或家畜死亡才能获得,统一分配,每年每家只能分到一次,有时甚至只是一块油。所以这个时期对食物惩罚相当严重。”

维娅迪拉点点头,“等安定啦,人口多啦,家家户户有粮吃,有衣穿,咋还能为一口野菜饼罚鞭子嘞?”

青树反应很快,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后来有人就开始浪费了!”

“可不是!后来出生的孩子哪里知道曾经的苦,那么大一个菜团子说扔就扔啦!”维娅迪拉气愤地拍膝盖。

再往后的版本,就是维娅迪拉一直在用的,书写文字已经变化了。

调整的部分只有对浪费程度的细化惩罚,强调朴素节俭,诚实勤劳。

“以虔诚之心信吾主、以善良之心对待他人,若有人对吾主不敬,则必唾弃之。”礼心轻轻念出声来,快速翻完全本,里面甚至没出现一句“异教徒”。

“所以‘惜教’的惜也是这么来的。”埃里温说道。

青树与礼心同时“啊?”

“这个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这是为了当初传教翻译过来的称呼,原本族裔名称可长啦,我都不会说。当时大祭司为了传教,就提取教义里‘纯净灵魂’之意改成了发音接近的‘心’。”

两人又异口同声地低语:“原来如此……”

“那——”停顿片刻,青树一字一字,十分清晰地问:“有人被处以过绞刑吗?”

绞刑——它明确地存在,却被模糊地定义。

老人很惊讶为何要问这么可怕的事,连声“哦呦”,“那可得是犯下相当严重的罪!”她活了一百多年也只遇见过一次。

那是即使放在现代社会也不会被饶恕的重大刑事案件。

至于是否会因“淫乱、叛教”等罪名而被处死,青树无需再问。

她心中早有答案。

从午后待到傍晚,告别时,维娅迪拉老人塞给他俩一人一大包肉烤饼,是如今心教已经很少见到的传统食物:“早上买的新鲜肉绞成馅料,用家里的炉子烤的!回去拿煎锅热一热,可好吃了!”

老人并不知晓,它已经在以利可禁止食用的名单里好多年了。

但礼心还是恭敬地接过来:“谢谢您,我一定会好好吃完的。以后再来拜访,请一定要保重身体。”

回程的车里人不多,他打开袋子拿出用防油纸包好的烤饼,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青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已经凉透的肉馅还是有点腻,但礼心不在乎。他一口气吃了四五个,直到青树看不下去把余下烤饼抢了过来:“不要暴殄天物,回去热了再吃,你总该有煎锅和——”

说到一半停住了,她想起以利可房间是没有冰箱的,现在这样的酷热温度,熟食放一晚上肯定坏了。

礼心把手中剩下的半个吃完,“拿给阿织,他一定喜欢。”

青树“嗯”了一声,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就算知道了教义变化,他又能做什么、改变什么吗?

礼心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雨滴怎么样了?那之后我就联系不上她,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礼心把所有的包装纸仔细叠好塞进包装袋一角:“卡利福答应过我她可以不进惩戒会。”

青树有些意外,听礼心把当时的情形描述一遍,她将眉头皱了起来。“你回去可以问问雨滴的情况吗?我有点担心。”

“我已经跟惩戒会打过招呼,不会对她施以重罚。”

“总觉得卡利福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她。”青树转头对礼心微笑,“我知道这件事已经移交给他,身为法礼者你没办法再插手了,所以只是找人问问就好。”

与青树分别前,礼心打给阿织的电话很少见地没有打通。他只好委托青树转角烤饼,补了一条消息告诉他尽快吃掉。

回到社区刚换好衣服,阿尔温便急匆匆地找来:“法礼者大人,久安治安局来了人,大祭司大人说,请您务必要去见一见。”

久安治安局?

是跟金岩那晚有关吗?礼心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坐在会客室里的警探是曾经见过一次的人:请他再尽量回忆一下“恶魔杀手”的相关细节。

“任何细节都可以。”稍微年长一些的中年人十分礼貌地问,“作为唯一与他正面交手的人,希望能提供给我们更多线索。比如,他有对你说什么吗?听起来多大?”

礼心只好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将之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他也越来越熟练地撒谎了。

“从法礼者的角度来看,他是个身手很好的人吗?那个钉锤你有印象吗?”中年警探显然做过一些功课,知道他在教中的作用。

“我得承认他是个很难缠的对手,那个钉锤也是第一次见。”如果不是因为手下留情,自己早就被阿织一锤子砸昏了。

没能得到更多有用信息,但警探并不意外,合上手里的记录本问道:“你在附近见过与他身型相似的人吗?”没等礼心否认,他又说,“有目击者说事发当晚曾在此处见过神似装扮之人,不知道法礼者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漫不经心地盯着礼心的脸孔。

礼心垂下眼睛思索片刻:“我最近因为教中之事频繁外出,确实不曾见过。”

警探挠挠脑门:“这样啊。好,那我们没别的问题,也就不打扰了。”

礼心随着他们准备离开的脚步站起来:“……真能抓到他吗?”

年轻的小警探以为礼心在指责他们的办案能力,略有不满地回答:“你知道久安有多少黑帮和杀手吗?上了悬赏名单,被我们抓到说不准还能留下一命!”

悬赏名单?礼心瞪大眼睛,脑子里“嗡”地一声。

就算对久安世俗再缺乏了解,也能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别多话!”中年警探呵斥道,又瞟了眼礼心微微一笑:“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礼心面色苍白地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拿出手机,一遍遍联系阿织。

是因为自己,他才会任务失败,才会被悬赏!

在久安刺杀一位势力庞大的目标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失败后遭到反扑也是必然——自己早该想到的!

但是阿织身手那么好,应该不会有事的对吧?

只是沉默而毫无回应的手机却仿佛不吉的预兆,更加深了他的恐惧与不安。

“法礼者,您在吗?”伴随着敲门声,阿尔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什么事?”礼心语气难得带上一丝烦躁。

听出了他的不耐,阿尔温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关于那位离家少女的事,呃……我记得之前您很在意,所以觉得应该告诉您一声。就在刚才——”

青树提着两大包肉烤饼,坐在布偶大世界紧闭的门外吃起来。

她顺手翻起雨滴已经停止更新的社交软件,那里面已经被删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几张从别人那里转发的图片,想吃还未吃到的美食、想去还未去过的美景。

青树挑了一挑在下面留言:“姐姐去过这里,下次我带你去。”

“就在刚才,雨滴的哥哥来上报教会——说她已经在房间里自缢身亡了。”

包里的手机响了很多次,但阿织没听到。

听到也没空接。

他正跟冬姨一起在医生办公室里听母亲的检查结果。

“她那么年轻就发病,到现在还能对话、能行动,这得说已经是个奇迹了。大多数阿兹海默症患者,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已经进入晚期。”医生看着宋可文以往病历说道。

冬姨叹了口气,摸摸手臂上刚包好的伤:“……要不是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宋可文今早把她反锁在卫生间,破坏掉定位手环,又跑丢了。冬姨没拿手机,联系不上阿织,只好硬生生用蛮力撞开门锁,造成手臂擦伤还有骨裂。

两个人从白天找到傍晚,直到玫瑰砂治安分局打来电话,说有位中年女性出车祸,抢救时在衣领内侧发现了联系人的电话号码,请他们速来医院。

没人知道宋可文为什么会出现在玫瑰砂,肇事车辆逃之夭夭,她被发现时已经昏迷,却依然把一个小女孩护在怀里。

那是个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小姑娘,蓬乱头发,七八岁的年纪,找不到父母已经在街上流浪很久,穿一身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的碎花裙子。

“除了外伤,现在最严重的问题就是脑内出血,需要尽快开颅,但——”医生把视线从宋可文头部检查影像上转移到阿织脸上,“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手术成功率是50%,即使成功,她也有可能无法恢复意识。”

阿织短暂地静默了一会儿,冬姨红了眼眶,抬头看着他,也没有出声。

“我知道了,那麻烦大夫安排手术吧。”阿织说。

冬姨的啜泣声低低地响了起来。

等他分神去回礼心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妈妈从手术室出来又被推进icu观察,他跟冬姨换班,才得空回家洗澡换衣服。

“你出什么事了?现在在哪儿?安全吗?”礼心电话接得很快,开口就是三连问。

阿织“嘿嘿”笑:“哇,心心好担心我。”

“少废话!”

他又沉默了,湿淋淋的头发即使夹在脑后也在滴水,顺着阿织的脖颈、脊背往下淌。

冰冷而缓慢。

“心心,我好寂寞啊。”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尾音消失在空气中。但马上又从空气里把它扯出来,“不是让心心来找我的意思,我最近也没法去找你,要陪我妈妈。”

“你妈妈怎么了?”

阿织简明扼要地讲了一讲,又说:“——我妈啊,可能把那个孩子当成我了。”电话那边有短暂的沉默,他低低地笑,“不用担心,我会找到凶手的。”

“你知道自己被黑帮悬赏了吗?!”礼心的声调又提起来。

“嗯,知道啊。”他漫不经心地说,“心心总是会忘记,我是杀手来的。”

“那你还不小心一点?!”

听到礼心少见的暴躁,阿织面前仿佛出现一道人影——他那弥漫的寂寞浓缩成一个具象的空缺,站在他面前了。

阿织是被爱包裹着长大的孩子,虽然只有十几年。

所以他既不吝啬表达喜爱,也不羞怯表达寂寞,忠于自我,从不苛待自己的任何感受。

而第一眼看到礼心的时候阿织就知道,礼心跟自己正相反,是在孤独中长大的孩子。

甚至孤独到从没有发觉自己是孤独的。

但它们已经从他身体里满溢出来,紧紧地笼罩在周围,让这个来自半封闭宗教中的年轻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疯狂的渴望。

渴望用任何方式去填补他的孤独。

如此美丽,单纯又干净的人,可太容易被诱惑了。久安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去“玷污”他。

比如自己。

没办法,阿织就是喜欢漂亮又特别的东西,喜欢让他有灵感的对象。他下定决心要跟这个人交朋友,亲亲他,抱抱他,一起度过一些愉快的日子,做一些好久没有做过的爱。

原本只是这样而已。

年轻的法礼者有许多有趣的地方。古板,嘴硬,但十分在意礼节,某些时刻又展现出意想不到的温柔;害羞却会沉迷性欲与高潮,一边虔诚一边堕落,深深迷恋着绞缠脖颈的窒息。

阿织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家伙。

所以他又下定决心了。

“心心啊。”

“干吗!”

“当我男朋友吧!”虽然说过喜欢,虽然上过床,但好像双方都从来没认为这是“恋情”。

果不其然,电话那边倏然沉默了,是那种因为太过震惊而无法回应的沉默。不过阿织对此习以为常,且早有准备。

“法礼者和异教徒,侍奉神明之人和恶魔,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脑子坏了。”

礼心干脆地挂掉电话。但很快又追了数条消息过来:“妈妈比较重要,先陪着妈妈”,“不要冲动,小心一点,过了这一阵再说”,“把小树带给你烤饼吃掉。”

阿织端着手机看了好久:“不得了了,想跟心心求婚。”他敲下回复:“放心啦,相信我。心心也是,记得把我留在你那儿的衣服扔了,不然治安局会怀疑你的。”

许久过后,礼心才回了一个“好”。

此刻被其他更重要的事牢牢占据着大脑而暂时失去敏锐直觉的阿织,并没有察觉到,法礼者在恶魔面前从来不会如此“顺从”。

礼心今天参加了两场葬礼。

第一场,在吉格拉。

虽然他未在邀请之列,但还是一听闻雨滴的死讯就赶去了吉格拉社区。

往日热闹的社区今日格外沉寂,似乎都在等待着这场不公开的葬礼是否能换来某种“宽恕”。法礼者的到来,更为等待附上倒计时的钟声。

礼心看到身着一席白色长裙的少女躺在洁白的床铺上,像沉睡一般宁静安详。

脖子上系着一条象征悔过的纯白丝巾,被打成绳结模样,双手交叉放在心口。

她一席白色长裙躺在洁白的床铺上,像沉睡一般宁静安详。

脖子上系着一条象征悔过的纯白丝巾,被打成绳结模样,双手交叉放在心口。

礼心的心脏轰然震荡,握紧了拳头。

心教习俗中,逝者并不服白,而是与苦难之主蔽体衣接近的灰色亦或是群青色,他们认为这会让死者更接近苦难之主。

而白色,是忏悔者洗涤灵魂后的颜色。

这是礼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雨滴,少女有着如她母亲一般深邃的五官,长大后应该是一位美丽可爱且身材高挑的女性。

雨滴的兄长叶布蜷在地上哭泣,母亲坐在女儿床前,默然不语。虽然活着,但礼心明白,她早已经跟随女儿一起死去了。年迈的父亲跪在神像前,匍匐在礼心脚下,低声恳求:我的女儿向神明赎罪了,请不要驱逐我们。

被驱逐出心教的吉格拉会被罚没所有财产,不允许带走任何一分钱、一寸布帛,不会再得到教内任何帮助,不允许使用心教传统技术、从事相关行业,任何心教子民都有权力对他们施以惩罚。

更早些时候,甚至有人赤身裸体地刚走出家门就被众人的石头砸死。

“谁说要驱逐你们?”礼心问道。

雨滴的父亲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礼拜:“请不要驱逐我们、请不要驱逐我们……”

“惩戒室要驱逐你们吗?”

“我知道您是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是为神明执剑之人,所以我的女儿以生命赎罪,教礼者说过神明会原谅我们的……”

卡利福?!

叶布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狠狠抓住头发瞪着眼睛大叫:“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出去!更不该让她回来!都是我的错!”他扑在礼心脚下抱住他的腿,“请您惩罚我吧!惩罚我吧!”

“你在干什么?!”阿尔温和他惊惶的父亲被吓了一跳,两个人都按不住已经精神崩溃的青年。

“求您惩罚我吧!代神明惩罚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他趴在地上也要死死地抱住礼心,眼泪蹭在他的长袍下摆上,“全部都是我的错!”极度的悔恨与悲伤已经让叶布失去了理智,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礼心深吸口气,抽出腰间短剑,点在叶布肩上。

仿佛时间停滞一般,所有人都静止了。叶布看着礼心,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带着期待。

那位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礼心蹲下去,慢慢说道:“把雨滴回来之后到现在的事情,一字不漏全部告诉我,此剑终将会斩向背弃神明旨意之人。”

第二场葬礼,在大礼拜堂。

也无人邀请他,但礼心要找的人在那里。

被众多亲友簇拥着送别的逝者与雨滴同龄,哭声和祝愿同时围绕着他,且由教礼者卡利福亲自主持葬礼。他在神像面前流下悲伤却又欢欣的泪水,转过身郑重地将一本新版《苦难书》放置在男孩胸口,以手掌覆盖。

“今天,我教失去了一位纯洁的朋友,一位忠实的拥难之人,一位令人尊敬的榜样!他用行动证明,最坚定虔诚的信仰应有的姿态!”卡利福抬头对众人说道,眼中泪光闪烁,口中言辞激昂:“但我们也同样欣喜!他此刻已经在我主身侧,到达我们仍无法到达之地!他将以一位正式以利可的身份被我们记住!”

躺在甘叶树枝围绕中的男孩“以身殉教”,成为最年轻的以利可为他的家族带来无上荣耀。从此以后,他的友连父母亦将被当做以利可对待,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也会在进入教会之路上获得更多照拂与帮助。

此起彼伏的欣羡之声在礼拜堂中响起,与悲切的哭泣互相缠绕,盘旋不去。

如果不是来的路上遇到被当场赶走的柯历,礼心还不知道,他们师徒想要救治的那个男孩就是这场葬礼上的主角。因为父母和卡利福坚决反对治疗,他最终因感染引起器官衰竭而在十四岁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一天之内,两场葬礼。

礼心在门口看着卡利福,不自觉地握紧腰后剑柄。

阿尔温看出了他一身冰冷的愤怒,小心翼翼地提醒:“法礼者大人……眼下这种情况,还不宜在大礼拜堂与教礼者对峙。”

“我知道。”礼心淡淡地说,“等葬礼结束后,你去通知——”

未等他说完,便有眼尖的信徒看到他,兴奋地嚷道:“法礼者大人也来了!”

无数双眼睛瞬间盯着他,让礼心不得不迈进礼拜堂,再度引起骚动——法礼、教礼同时出席,能够比拟这场葬礼规格之人,教会中屈指可数。

这是什么样的荣光啊。

若是让我拥有这样的葬礼,我可以现在就死去。

谁说不是呢?

同样是十四岁的孩子,你看看那个吉格拉的女儿,啧啧。

谁说不是呢?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细微又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

于是,有一句话在他心中浮现。

它无声,又震耳欲聋,震得他头脑发麻。

礼心把它强行压了下去。

“法礼者,您也是来见证忠实信徒被我主召唤的一刻吗?请您为他赐下神明执剑之人的祝福吧!您的赐福可以保佑纯净灵魂远离恶魔的侵害!”

卡利福向他伸出手,望着他的眼神充满热切。一如他赞美自己之时。

礼心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再次拔出短剑,送上悼词。视线却望着卡利福,重复道:“此剑终将会斩向背弃神明旨意之人。”

教礼者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

葬礼持续到凌晨结束,礼心等待卡利福在神像前结束睡前最后一次祷告。

“法礼者大人找我,是为了雨滴之事吗?”

卡利福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你以‘整个家族都会因你的罪过而被法礼者驱逐’为威胁,教唆她自缢谢罪吗?”

既然如此,礼心也不想虚与委蛇。

“‘威胁、教唆’,恕我无法赞同您的用词。”卡利福并无不悦,只是认真地纠正他的说法,“雨滴叛教难道不应该被驱逐吗?您的未婚妻以及以利可家族被驱逐亦是事实,虽然那是教会的决定。”

“是否叛教、是否驱逐自有惩戒会裁定!这不是你教礼者该管的事!”

“我知道啊。”卡利福痛快地承认,“我答应您不必让她进惩戒室,所以作为雨滴曾经的导师,我只是将最后赎罪的机会和方式教给她。现在她终于回归正途,带着纯洁的灵魂回到主的身边——雨滴依然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

他义正言辞得让礼心说不出话。

高大神像就在卡利福身后,好像成为他无比强大的后盾,同他一起向礼心威压而来。

“……引以为傲?这是你夺去两个孩子宝贵生命的理由吗?!”

面对礼心的怒火,卡利福毫无惧色,甚至比他还要多一些愤慨:“您难道看不出来,我们的信仰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那肮脏的世俗世界正在腐蚀年轻人的灵魂,信仰动摇的下场是什么、虔诚的榜样又是什么?这两个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声音又出现了。

它正发出惊人咆哮,震荡着礼心的魂魄。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神明的声音。

“法礼者大人!”阿尔温紧张地抓住礼心的胳膊,看起来更像是防止他作出某种不可控的行为,“祭司大人刚传来口信,请您明日务必留出所有时间,早饭后来到大祭司堂。”

半晌静默之后,礼心紧绷的身体略有松懈:“多说无益。你与我,都要各自承担神明的愤怒。”说罢转身走出大礼拜堂。

卡利福的声音从身后紧紧追上他:“为了吾主的荣光和教义永存!请您不要对被污染者太过仁慈!这会让忠诚的信徒们心寒的!”

礼心甫一跨出门外,便看到叶布惨白着脸站在礼拜堂门口,手里端着从妹妹脖子上摘下象征自缢绞绳的领巾,正准备献给神像。

这是忏悔者灵魂得到宽恕的最后一步。

像动力不足的人偶般机械地从礼心身边走过,叶布把装有领巾的盘子放在苦难之主脚下,跪拜。

正如许多年以前,将母亲的领巾放在神像脚下的少年礼心。

回到家不久,礼心手机来电上开始闪烁着阿织的名字。

“——记得把我留在你那儿的衣服扔了,不然治安局会怀疑你的。”

看到这条消息前,礼心正在调试阿织留在这里的下肢外骨骼。房间不够宽敞,他得到外面去。于是他穿上那件奇怪的外套,拿起手机回复一个“好”。

接着,戴上恶魔的面具,在脸上扣好。

去吧!去摧毁他们吧!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神明的声音。

也不是恶魔的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一大早去往大祭司堂时,礼心脚步格外轻快。

就像恶魔在久安的夜色中飞奔,自由舒展,如同飞翔。

应该有不少人看到他的身姿了吧?

很好。

走入祭司堂,令人意外的是族长加图也在。礼心不禁开始猜测这次谈话的目的。

他的父亲正襟安坐在神像前面,仿佛教义在人间的化身。铺散在地上的长袍连褶皱都一丝不苟,写满了虔诚。

礼心行过礼,在大祭司面前坐下,听对方难得寒暄:“用过早饭了吗?”

“是的。”

其实并没有,但礼心不觉得说出来有什么必要。

华阙罗微微点头,便进入正题:“上一次净心仪式你表现得很好,充分证明为神明执剑之人的威严,亦为我教在久安赢得盛名。此后有关‘净心’事务,教会决定将逐渐由你接手。”

加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礼心并无不悦,略略地松了一口气。

哈哈,礼心想,原来是这事。

很好。

他会帮助他们变得“干干净净”的。

“我明白了。法礼者绝不会让主蒙羞。”礼心垂下头说道,“主为他的信徒降下净化与仁慈,吾等理应守护。”

华阙罗很满意:“净心名单由我和族长共同拟定,有些需要特殊筹备的事项,加图都会准备好,不用你操心。”

加图于是转向礼心:“请法礼者放心,任何细节我都会请您过目。”看了一眼大祭司,他继续说道,“下一次净心仪式也快了,定下时间后我会马上与阿尔温联系。”

“劳烦族长了,代主行事,法礼者定鞠躬尽瘁。”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华阙罗与加图心照不宣地结束试探。把礼心单独留下,大祭司吩咐信徒把小礼拜堂的门扉关上,拿起手边那本新的《苦难书》。

“你跟卡利福之间不该起冲突。就算意见相左,法礼者与教礼者之间也不应当产生嫌隙,这对教内安定不利。”

他似乎从未正面表达过对卡利福的肯定,却又处处体现着对他的支持。

所以礼心这次要问清楚:“对教礼者近期种种行为,我想知道大祭司的想法。”

“知道我的想法——”大祭司看向他的眼睛:“然后呢?”

然后呢——这三个字足够让礼心解读父亲未说明的一切。

如果支持他,你会放弃自己的立场吗?

或者希望看在亲子关系上,让我转而扶持你吗?

亦或是说,你打算忤逆我?

若是在以前,礼心也许会认命地等待,等待父亲以同样简短却冠冕堂皇的说辞让自己知难而退,或者知错领罚。

可如今礼心不会了。

他对父亲以及教义忠诚的种子,发出小小幼芽,被他那大胆反叛的未婚妻、自由嚣张的恶魔以世俗世界汲取来的养分浇灌,再以那旧羊皮纸上的文字作为肥料,却结出了名为“质疑”的果实。

所以他回答道:“然后,我会从法礼者的角度来判断卡利福是否有足够的资格引导去心教的未来。”

心教的未来。

是指那些孩子们?还是指他正在代替大祭司?

又或者两者皆是?

大祭司继续问道:“如果你认为没有,又要怎么做?审判他?向教会建议另选他人?”

礼心没有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却给出了万能的答案。

“我不需要做什么,神明自会降下惩罚。”

直到这句再熟悉不过的句式出口,礼心与大祭司才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果然与我是父子。

他/我身上,有了我/他的影子。

大祭司垂下眼睛,翻开手中的《苦难书》:“既然如此,那么我的想法并不重要。神明会公平地裁定每一个灵魂。”

“您这样说,我可以理解为您确实与卡利福是站在同一边的,对吗?”

“我只会站在主的身边。”

礼心站起身来,向他行礼:“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如果你明白,你便不会有疑问。”大祭司的语气依然低沉缓慢,不是斥责却胜似斥责:“无论你、我还是卡利福,以及每一个心教子民,都是为了我主而存在,无一例外。”

礼心没有回答,再次行礼,向父亲,以及神像。

加图在晚些时候,带着一份名单来到法礼者办公室。

在他开口之前,礼心抢先说道:“作为我教与久安世俗的接口人,一直以来辛苦族长了。如今我已明白仪式真正意义所在,背后之诸多关系,还请族长与我说明一二。尽管我能做之事不多,但也该为大祭司分担。”

这开场白令加图脸上的表情用“大喜过望”来形容也不为过。

“哎呀,我还在愁……法礼者定是不愿理会这些俗世之事,不知该如何向您开口解释呢!”

“我当然不愿,但为了我主以及我教的安稳存续,便不能装作这一切不存在。”

加图如释重负。

而礼心选择背上它们。

夜晚的恶魔开始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某些地点,只是不知为何他手中的钉锤换成了双手短剑。

他从不开口,沉默而执拗地冲击着不明所以的久安黑帮,悬赏杀手也因此被他吸引而来。他巧妙地与他们周旋,不让自己陷入被围攻的困境,同时又抓住空隙疯狂反击,然后逃之夭夭。

“他这是在干什么啊?”年轻警探将街区中仅存的监控录影拷贝回来反复观看,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自己的师父发出疑问。

盯着那抓人眼球的夸张外形沉默了一会儿,许松实熄掉手里的烟屁股,回答道:“学习。”

“啊?”

“学习实战与杀人的技巧。”他打开车门坐进去,意义不明地笑,“这可有意思了。走吧,再跑一次心教。”

“没有提前打招呼我们进得去吗?”徒弟阿行一边扣上安全带一边抱怨,“居然还得跟上面申请好几轮,那地方到底有什么神秘的。”

“岂止神秘。对某些人来说,那里是久安最安全的密室,和保险箱。”

一个与久安诸多权贵和黑帮以“信仰仪式”为纽带保持着长久而友好关系的社区;一个紧密团结、族教合一、一呼百应的社区;一个能够动摇每一届区长乃至市长选举支持率的社区。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治安局不能插手的社区。在这里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视作心教信徒内部之事,由教会自行解决,外人不得干预。

它借此保护着久安的许多人,也因此被那些人保护着。

“哎,那不是更进不去了吗?”

许松实无所谓地晃晃脑袋:“没关系,咱们可以去看看——看看有没有人想出来。”

“治安局又来了?找我?”礼心放下手机问道。

他最近不但经常用手机,还长时间地坐在电脑前面,不晓得在看些什么。

阿尔温把办公室的固定电话放好,皱着眉头回答:“可不是嘛,不过巡逻队那边已经拒绝了!没有大祭司的指令,我们根本不需要配合治安局。”

“有说是什么事吗?”

“只是说‘恶魔杀手’又出现了,想请您辨认一下。”

礼心握紧手机,“他们发现其他线索了吗?”

“不知道呢,谁管他们。”阿尔温耸耸肩膀,并未发觉法礼者的紧张,“上次大祭司同意让他们见您,已经是看在久安信徒的面子上不想为难,否则他们休想踏进社区一步。”

“为什么?”

阿尔温停下手里正在记录的笔,惊讶地看着上司——最近教会对法礼者的关注陡然增高,导致他平日寥寥无几的记录官工作也多了起来。“这还能有为什么,咱们教内之事,异教徒可管不到!”

“嗯,是啊。”所以为什么呢?礼心的低声重复阿尔温没有听到。

他当然是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愿去承认罢了。

“既然事关我教信徒,那便不能落在治安局之后。我也亲自会去查查看,如果教会问起我怎么不在,就这样回答他们。”

“啊,那,那我也——?”看礼心站起身来,阿尔温犹犹豫豫地问。

“你不必去,我单独行动比较方便。”

也许是想起仪式那天自己的失态,阿尔温讪讪低笑。

换好便服,礼心步行到最近的马路上打车,很快就有一辆车停在他面前。

“是法礼者吗?请问要去哪里,我们可以载您一程。”许松实落下车窗,向他微笑着打招呼。

礼心的手攥了下拳头又松开,“你们在守我?”

“不不不,只是在附近顺便吃了个饭,”许松实把手里吃了一半的心教饮食盒拿给他看,“刚好要走,没想到会遇上法礼者。”

他殷勤地下来给礼心打开车门,“我们正要回局里呢,顺便而已。”

礼心犹豫片刻,还是坐了进去:也许可以趁机打听一下治安局掌握了哪些线索。

“您要去哪儿?”许松实又问。

“花店,这附近的花店哪一家都可以。”

“哦,要买花送人吗?我可以给您一些花语的建议。”

“有话请直说吧。”

许松实哈哈大笑,“我看起来那么像在搭讪吗?好吧,说正事。”说罢,他举起手机,把录像重新播放了一遍,“法礼者有什么看法?”

“不就是那个人吗?”礼心淡淡地说。

许松实皱眉,似乎有点为难的样子:“是吗?我觉得有点不太像哎。”

“又没有见过脸,怎么知道是不是。”

“正因为打扮一样,所以才有可能是模仿犯啊。”

“模仿犯?”听到新词,礼心不自觉地望着许松实,心跳有些快。

“你看,身型有差别不说,他的武器从钉锤换成了一对短剑。这可是两种战斗习惯完全不同的武器,而且从对战和移动行为来看,画面里人使用外骨骼的时间应该不长,虽然技巧不错,但还不太熟练——”他一边观察年轻法礼者面无表情的脸孔,一边继续说,“可从之前的影像来看,他应当是个相当老练的杀手才对。”

原来如此。

礼心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我不是很懂这些。”

许松实很是意外的“嗯?”一声,“不会吧,我记得您可是与之正面交锋且击退了他呢。啊,您也是使用双手武器的对吧?”

心跳声几乎盖过对方的说话声,礼心把目光移向车窗外:“我只在教内接受过训练,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实战的敌人。”花店、花店、怎么还没有一家花店出现呢?!

太草率了,不应该轻易与治安局打交道的!

“哇!那您的天赋实在是惊人!”许松实的赞赏看起来真心实意,“不像我,在警官学校时格斗擒拿就是垫底儿,枪法也不大准,现在连外骨骼都用不好——您用的是哪个型号?”

礼心张了张嘴,“心教没有那种东西。”

许松实恍然大悟般拍了下脑门儿:“哦对对,瞧我这个记性!那您这次是去城里做什么?以您的身份,应该不会有异教徒朋友吧?”

礼心重新把目光移到他脸上:“你在审问我?”

“哪儿的话,只是随便聊聊。”

“停车。”

“还没到花店哦?”

“停车!”

刹车有点急,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声响。

礼心重重地甩上车门,但许松实不以为忤,贴心地叮嘱道:“导航说,往前步行到街口右转就有花店啦!”

车子开出去,后视镜里仍能看到心教法礼者冷冷盯着他们的脸。许松实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呀呀~这位也太嫩了一点儿吧!”

原地目送那辆警车远去,礼心手心里的汗仍未消失。平复下有些慌乱的心跳,才一步步向花店走去。

这并不是敷衍治安局的托词,他真的要买花。

“请问您要什么花?”善于观察的店员一下子就看出眼前这位犹豫的客人,应该是头一次走进花店,于是继续问,“如果是要送人的话,是什么场合呢?生日、庆贺、纪念日,或者是装点下浪漫的氛围?”他特意轻声说,“告白?求婚?”

礼心摇摇头,“探病。”

店员“啊”一声,倒没有尴尬,迅速地给出答案:“那么康乃馨、兰花、马蹄莲、满天星都是不错的选择。”

回想起那些色彩缤纷的拼布、编织,礼心再度摇摇头:“我想要一些颜色很多的花束,小小的花朵也可以,野花也行。”

“好的!”店员麻利地动起手来,把一些礼心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花枝,从各式花瓶里抽出来包好,满满一大捧,看起来生机勃勃的样子。

礼心带着它们出现在阿织面前。

“啊,给我的吗?!我好喜欢!谢谢!”阿织把人和花一起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没有松开。

“是给阿姨的。”越过阿织肩膀,礼心透过探视走廊的玻璃,看到icu病床上静静睡着的宋可文。“对不起,我以为是在单独病房里的……”

他没有来过医院,分不清楚普通病房和icu的区别。

“没事啦!心心来我就很开心了,还带来了妈妈喜欢的花!”阿织把他拉到走廊外,找了椅子坐下,毫不客气地把脑袋靠在礼心肩上,“我好想你啊心心。”

紧紧搂在腰间的手臂带给礼心奇妙的安心感。

还好,阿织还是安全的。

“心心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为何这样问,他知道了什么吗?

但礼心还是回答:“没有。”

“法礼者是不该说谎的。”阿织的脸在他脖子上蹭了蹭,鼻息拂过肌肤,让礼心觉得有些痒,“我听一只眼说了哦,那个叫卡利福的。我还是帮你杀了他吧。”

“不用。”

阿织望着礼心的侧脸:“不是‘不行’,而是‘不用’。心心是有自己的办法了吗?”

这个家伙在奇怪的地方太敏锐了吧!

“总之你不要管。肇事逃逸的车辆找到了吗?”礼心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找到了,非常轻松地找到。”

阿织重新把脸埋到比自己单薄一点的肩膀上去,礼心因此只能看到他毛茸茸的头顶,听见他不知为何带着一丝笑意的语气说:“他们不是逃逸,而是根本没有把这场事故放在眼里。就在距离不远的街区,大摇大摆地停在商场外面进去购物,晚上还去了酒吧。车头上还有我妈妈的血。”

礼心听出那笑意里的森冷了。

“治安局抓到他们了?”

“没有哦。”阿织握着礼心的手,“是治安局动不了的人。”

礼心把他的手指一下子勾住。

治安局动不了的人。

以前礼心也许不了解、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了。

这样的人,在久安有很多。

“是什么人,黑帮吗?叫什么名字?”

阿织疑惑地“嗯”,重新把礼心手掌包裹住,握紧,“心心,你不对劲,你的语气好可怕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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