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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丘阳城是距青灯谷最近的大城镇,由于柳赐衣五十大寿,大宴天下英豪,近些天来尤为热闹,街边巷里都是打扮各异的江湖人。

来这之前我特地挑了一身不起眼的素色衣裳,戴上侧边垂着纱帐的帷帽,虽然这城中认识我的可能只有青灯谷和乌有山的人,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选择了遮掩面容。

今日是个烟蒙蒙的雾雨天,并不适宜出门,但街上依然熙来攘往,路边的小摊跟前挤着不少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的年轻男女,有的撑了伞,有的没撑伞,也有的跟我一样戴着笠帽的。

我手牵马驹走在石板路上,脚步刻意放得很缓慢。

身后的小姑娘已经从城门口跟了我一路,我在等她开口。

“姐姐。”

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大,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些许懦怯。她没有戴帽也没有打伞,头顶两个小小圆圆的发包,额前鬓角的头发都湿透了,贴在皮肤上。

“我是哥哥,不是姐姐。”我停下脚步,转身低头问道,“你唤我可是有事?”

“那……哥哥,你需要有人帮你看马吗?”似乎是因闹了乌龙羞窘,她把头垂得很低,声音也变小了许多。

我看着身量方及我腰的小姑娘,歪头问她:“你能帮我看马么?”

见我主动问起看马的事,她抬起头来,双手握拳,脸蛋红扑扑的:“不……不是我,是我爹爹,他可以帮你看马。我爹爹以前是车夫,我喂过马,可以把小马安全牵过去的。”

“那你爹爹呢?他怎么没有带你一起?”

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单独出来招揽生意?

“我爹他腿摔坏了,不能走路。”小孩声音闷闷的,“我娘最近病了,所以只能我一个人来。”

我听后心中不好受,对她说:“那你带路吧,我跟你一道过去,我还有消息要向你爹娘打探,到时候一起付报酬。”

小姑娘点了点头,伸着手要过来牵我的马,我摆手相拒,只让她在前面给我带路。

孩子人小劲多,小腿迈得很快。

走进隐匿僻静些的巷子后,我叫住她,将帷帽取下,让她戴上。

“我不用的。”她摇了摇头,看着我愣神。

我问她:“怎么了?”

她红着脸,睁着水灵灵圆溜溜的眼睛说:“哥哥你真好看。”

被人夸好看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那些赞美有些过于客套,有些过于轻佻,我很少给过那些人回应,但小孩的真诚我不忍忽视,我把帽子扣在她头上:“谢谢你的夸奖,你也很漂亮,带路吧。”

小姑娘笨拙地扶了扶帽檐,转过身继续带路。

七拐八弯地穿街走巷了一刻钟左右,经过了商铺宅院密布的中心区,我被带到了一个偏僻老旧的宅院外。

小姑娘住在这么大的宅子里?

踏进大门之后,我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宅院。

除了高大的外墙和气派的大门,可以说是与一般的大宅毫无关系,这里没有前堂,没有厢房,更没有亭台水榭,只有成片的耳房大小的小屋子,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分布在东西北三面。中间留了很大一块空地用来做菜地,南北两端各有一个水井。

小姑娘告诉我,这宅子的主人是个漂亮姐姐,但是那位姑娘不想住了,便把这宅子里原本的房子都拆了,改建成这样的小户,让没主人收留又租不起店面的穷苦工住进来,每月每户只收取三十文钱的租金。

十步外的一户人家的房门口,两个小孩三四岁大的小孩在嚎啕大哭,小孩身后各站一个老人家,为谁家小孩先动的手吵得不可开交。

我问小姑娘如果有人闹事怎么办,她说他们有两位管家大哥哥,里边的人闹事超过三次下个月就不能在这儿住了,如果是外边的人进来闹事,没有由头的会被打出去。

她看了看吵翻天的老少四人,向我解释说:“这种吵架是不用管的。”

说着摘下帷帽递给我:“雨停了,哥哥你戴吧。”

我接过帷帽戴上,心说那位姑娘还思虑得挺周到,不光做了善举,还特地请了人管控,并未放任自流。

女孩说她家在靠西边一点的角落里,可能会有点远,我说没关系,女孩指了指远处草篷下弯着腰跟老人家说着话的倩影道:“哥哥,那位姐姐就是宅子的主人,这儿的人都叫她秦医师。她昨天还给我娘开了方子,没收钱。”

“哥哥突然有些急事,亥时你牵着马到西边侧门等我。”瞥见那身影后,我急哄哄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铜钱,放进小姑娘的手里,“这个是给你的报酬。”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打道出府了。

当真是个猝不及防的巧遇,出了府我都有些惊魂未定,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宅子的主人是秦妙妙。

秦妙妙怎么会在这儿?

冷静下来后,我倏地想起李殊援的话,意识到这会儿秦妙妙确实应该在丘阳。

柳谷主的生辰宴就在明日,她若要赴会,至少得在丘阳留宿一夜。

同样的,杜诠之应该也在城中。

出门之前,我纠结过到底要不要在今日进城,一是天气又湿又冷,对我来说有些难捱,二是这几日城中人多眼杂,行动恐怕多有不便。

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驱马入城,因为有一件事我得弄明白了才能心安。

药方里那味我不认识的药虫,究竟是什么?

久病成医,加之孟图南的耳濡目染,常见的药材我大抵能认个七七八八。

一些罕见的草药我可能真不认识,可是这天底下的虫子我鲜少有不认识的,尤其是可以入药的虫子。

我在端尘山四年,每日睁眼闭眼都是虫子,但李殊援写的这个“痂虫”,我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虫子呈长条状,大小不及蚍蜉,通体呈殷红色,有八对足,带着钳嘴,这模样大小实在不像是可以入药的虫子,倒像是……蛊虫。

但是死了的蛊虫大多只能做毒药,极少能用做正经药材。

李殊援自是不可能毒害我,我只是怕……

向当铺老板买了一张丘阳城的地图,让他给我标注出图上所有的药铺后,我开始照着地图逐一探问。

城中一共有五家药铺,问过四家,四家都说不认识我手上的虫子,也没有一家承认见过李殊援写的这副药方。

随便找了一家店扒拉了两口晚饭,我忧心忡忡地进了第五家药铺。

掌柜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举着透镜对着这巾帕包的两只虫子看了半晌,眉头皱了又松,摇头摆脑地端详了许久。

看他颇有研究的模样,我忍不住问道:“掌柜可是识得这虫子?”

老人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看模样是寄生在海错体内的奇虫,近年来沿海一带常用来调理气虚不顺。”

“老头胡说什么呢,我们那边没有这样的虫子,更没人吃这样的虫子,我看这像西域的厥虫。”

一个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我偏头看去,发现自己左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背着斧头的年轻男子,对方体格高大,相貌端方,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手里的虫子。

我又瞥了一眼掌柜,老头正伸手擦着额上的虚汗。

谁胡扯谁懂行显而易见。

我将这虫子往左边捧了一些,问道:“这位兄台可知厥虫如何生长,毒性如何,可否入药,有何功效?”

“这是西域罕见的蛊虫,只长在活人体内,活着的时候毒性不小,死了是无毒的。”男子扶着下巴,有些纳闷道,“我只知道这厥虫与寒蛊相克,若是同时一个人体内同时有厥虫和寒蛊,寒蛊会渐渐被吞噬,可我没听说它死了还能入药啊,西域的蛊师只会觉得死厥虫晦气。”

只长在活人体内,那我这几日吃的药里那么多虫子哪来的?

虽然暂不知这虫子死后的药效,但这虫子恰好可以吞噬寒蛊,李殊援会不会早就知道些什么?

我稳了稳心神,问道:“若是中了厥虫,具体有何损害?”

“会伤口难愈,一旦受伤便血流不止。”背斧的男子道。

我点了点头,将帕子收好,道了句多谢,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倘若方才那人所言无假,这厥虫只寄生于活人体内,那我每日服用的这些虫子无非就两种来历,一是取自身中厥虫之人的血液,二是取自身中厥虫而亡之人的尸体。不过取血的前提是能止血,若是止不了血,活人就会变成死人。这样的话,在血中取虫和在死人身上取虫并无区别,前者还更麻烦。

这虫子根本不像是正经药铺里有的。

我曾问老伯在哪儿抓的药,老伯说是在丘阳城中的药铺。

如今看来,老伯多半在骗我。

不过有没有可能他不是在正经药铺抓的药,而是找的江湖郎中呢?

可是西域人并未发现这虫子有任何药用价值,一不能卖钱二不能治病,没有利益驱使,会有人冒着不敬死者的骂名不嫌麻烦地剖尸取虫么?

理智告诉我,这虫子是无论在哪儿都是买不到的,只能现取。

老伯就是在骗我。

但是这药方是李殊援写的。

可恶的李殊援伙同了老伯来骗我。

可是李殊援为什么要骗我?

他知道这虫子的来历吗?知道我体内寒毒未清吗?

这里面有太多的巧合,我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我在街道上心不在焉地走着,脑袋有些发沉发木。

天早已完全黑透了,道路两边的铺子关了大半,卖小玩意儿的摊贩却只多不少。

提着漂亮花灯的女郎们成群结队地往一个方向走,我听见她们说今夜有人会在河边放烟花,请整个丘阳城的人看青灯谷弟子在游船上舞剑。

但这些热闹都是她们的,与我并无关系。

寒月洒下霜辉,我只身一人走进幽谧的小巷,第无数次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我该快些回去,等明天中午老伯来送药的时候把事情问清楚便是。

014

灰墙下,拉着一大一小一马三道影子。

小女孩蹲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袭黑色长袍,手里提着一盏漂亮的兔儿灯,烛光把他脸上的疤痕映得愈发狰狞可怖。

这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个把我卖给旸宁的南疆人贩子。

他竟然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丘阳,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在干骗小孩的勾当。

我向二人走近,女孩率先看到了我,起身冲我喊道:“哥哥。”

南疆男人偏过头,目带凶光地看向我:“这就是你在等的哥哥吗?”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被毒哑了的人强行扯着嗓子说话。

“对,我拜托了她给我看马。”我捏紧了腰侧的剑柄,挤进二人之间,对女孩儿说,“你可以回去了。”

我并未对捏剑的动作加以掩饰,反而把手肘曲得很明显,只要是会武的人都能看出这动作里的戒备和威胁之意。

“谢谢哥哥。”小孩的圆眼睛在我们两人之间飞快转了转,半晌之后,像是终于给自己打好了气,一溜烟窜进了门。

小女孩比当初的我聪明太多,至少从头到尾没惦记过那个兔儿灯。

惦记的猎物跑了,老东西终于肯撕破脸皮,他手一松,让手里的灯落在地上,发出阴森森的诡笑:“年轻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莫要多管闲事。”

我回敬道:“老东西,那你也该知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话不投机半句多,电光火石之间,我拔剑出鞘,他袖中甩出两道银刀。

竟然是个用飞刀的。

如果没猜错的话,依着南疆人的习性,这刀上十有八九还带着毒。

我侧身躲过飞刀,迅速后退两步,蹬上墙面,借力旋身到他背后,直取他毫无防备的后颈。

他偏头躲过一剑,朝后扔出一刀,我用剑鞘挡过,发出“铮”的一响。

这一剑被躲过,我料想他第二招多半预判我会前扑,便急忙后撤,果真又躲过一刀。

飞刀数量有限,失手越多便越心急。

我还没站稳,余光便瞧见右侧有四道刀影飞来,我后仰躲过,而后从低处出剑刺其腰腹,被他即时闪过,只刮伤了他的右臂。

太久没好好练剑,出招速度远不如前,不然第一剑也不可能让他躲过。

这一瞬的懊悔让我分了心神,没注意到他躲我剑时有一刀直冲我颈部而来。

我暗道糟糕,这距离太近,可能躲不及。

“钉——”

不知何处飞来一把玉扇,打落了我面前的飞刀。

但仅打落这一片还不够。

老东西躲完剑又使了两片过来。

我此时的身位太低,再压低去躲之后便会起不来身。

殊死搏斗之际,一旦陷于被动很难再有机会反扑,不如险中求胜,暂时硬接下这两枚飞刀。

趁对方得意疏忽,我调用内力,猛地将手中利剑掷出,剑锋直指老贼的心房。

奇怪的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我的身前不知何时闪出一道人影。

紧接着,三道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在这暗巷中响起。

一道大而远,两道微而近。

远处的老头胸膛已被利剑刺穿,仰面瞪眼躺在地上。

面前的人闷哼一声,身形一顿,挺直的背脊微曲。

“你还好么?”我站直了身体,想伸手去扶一扶他。

还没触碰到,对方就已经跃上了墙头,然后脚踏着一堵又一堵高墙,奔走向远处,消弭在夜色里。

“你有同伙?”老东西死死盯着我,目眦欲裂。

他倒在地上,浑身发抖,血淌了一地。

掷剑这一招是我在端尘山处理“烂肉”时学会的,因为这样我不用那么切真地感受到自己在捅人刀子。

没想到今日能用到这老贼身上,终于算是用对了一回。

我走过去,摘下帷帽,抽出插进他胸口的剑,抬腿踩上他脖子,道:“十一年前,在飞沙城,我们见过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看到我的脸,忽然癫狂地大笑起来,嘴角溢出一股又一股鲜血,“我记得你。”

“你的主人是我见过最大方的。”他看着我,目光渐渐涣散,像是在追忆美好的往昔,“我没想到你能卖这么好的价钱。”

“我也记得你母亲,那个临时变卦的病女人,我都要带你走了,她突然找到我说她不卖了。”说到这里,他面露陶醉之意。

我收回脚,换成剑抵在他的脖子上:“她后来怎么样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不止,面露挑衅,“你猜啊。”

我懒得猜,既然他无话可说,那便可以不必再说话了。

刚准备给他一个了结,他忽然又老实交代了:“不听话的买家,自然是杀了,不过她有点姿色,她死之前我也没亏待她。”

说罢猖狂又下流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畜生。”

我忍无可忍,将他的脖子捅了个对穿。

——

015

人是我杀的,为免牵累那位黑衣义士,我撕了一片衣袍裹走四分五裂的玉扇,嫌那老东西脏了李殊援送我的剑,我又驾马去河边洗净了剑上的血迹,等我终于回到住处时已将近子夜。

进门后我想起今日送来的药还没喝,拐去灶房,把药倒进陶罐加水煎熬,而后才拿上衣物去了温泉室。

温泉室里水雾缭绕,朦胧一片,池边屏风罩了一层云烟,画上山水仿若真境。为了通风防潮,这屋子梁顶架得很高,四面都各开了两扇门窗,我将门窗一一关好,褪去衣物,赤足踏入池中。

温汤洗去身上风尘,驱走通体阴寒,但是捋不清纷繁的思绪。

我端详着手中捏着的半截白玉扇柄,雕枝画叶,通体莹润,心中不禁感叹那位义士的慷慨,无论是财物还是性命,对方似乎都丝毫不吝。

看着这玉扇,我脑中忽然闪过李殊援那一柜子的白玉珍宝,以及他常戴在手上的那个白玉扳指。

他答应过我不来打搅我的,应该不会这般言而无信吧?

我将碎扇放回一边,暗笑自己多思多虑。

但是假想一旦产生不经证伪便难以消除,我越想越觉得心中不踏实,索性从浴池中起身,披衣掌灯去了书房。

将暖炉点燃后,我在桌前坐下,取出纸磨好砚,咬着笔纠结思索了好一阵,最后自暴自弃地写下:近日身在何处,可来过丘阳?盼复,盼安,盼相见。

打开窗,我吹响一声长哨,讯鸽飞至桌上,歪头瞧我,我将纸筒仔细绑在它腿上,又吹了三声短哨,待它振翅飞向窗外后将窗户闭上。

将信件寄出后,我在书房待到后半夜,等炉中炭火烧尽后才回卧房小憩了一回儿。

天色熹微,晓山渐青,晨鸟鸣吟。

我着衣洗漱,披着疏疏芒星将喂鸡喂马除草做饭洗衣一切杂事都搞定,发现巳时都未到。

以前上学堂的时候孟图南总盼着傍晚结课,我还笑他没耐性,如今换成自己,才深觉这几个时辰有多难捱。

在书房左翻右看许久,终于熬到午时,我决定到院子里的石桌旁来等人。

一炷香的时间后,终于远远望见一人背着东西走来。

我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走到门口相迎,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那位我盼了很久的老伯,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小少年。

“公子,这是今日的柴和药。”少年像是累惨了,气喘吁吁道。

我没有打算接他给我的药,皱眉询问道:“今日老伯为何不来送药?”

少年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答道:“他这些天没空,把这差事交给我办几天。”

“那你可否带我去找他?”我说,“我有重金酬谢。”

少年连连摆手道:“公子,这不行的。”

我看着他极力拒绝样子,对自己的猜想又笃信了几分。

“那你能否告诉我,那位老伯是不是叫陶戎。”我的目光紧紧凝在他脸上,生怕错过对方的一个表情,“你只需告知我是或者不是。”

少年睁大了眼睛,满脸惊诧,就差把“你怎么知道的”写在脸上了。

他嘴巴张了又张,嘴硬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我心知他只是个跑腿的,不想为难小孩子,也不强求他承认什么,但我不能这么一直等下去,所以我对他说:“今天这药我便不收了,劳烦小兄弟给老伯带话,我只收他亲自送的药。”

听了这话,少年急得满脸通红,额上汗珠更密:“公子,话我可以帮你带,但这药你不能不收,这药可是……”

话说一半卡住,听的人比说的人急,我追问他:“这药怎么了?”

他抬头看向我,神情恳切:“公子若是不喝这药,李公子会很伤心的。”

李殊援这厮果然有事瞒我。

小孩还挺聪明,眼看快瞒不住说不动了就搬出李殊援说情。

“你认识李殊援。”

我用的陈述语,他并未否认。

我又问道:“你见过他?”

他避而不答,只管把药往我手里塞:“这药公子还是收下吧,老伯并非有意避人,只是这几天在忙要紧的事,实在抽不开身,等他忙完了,一定会亲自过来送药的。”

想到陶戎身份特殊,忙的要紧事可能关乎什么人的生死,我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不在这事上为难他,接下药包,认真道:“药我收下了,人我也会等,但劳烦你一定把话带到。”

“我会的。”少年郑重点头道。

016

四日后,我总算收到了李殊援的来信。

这信是寄往乌有山的,按理来说三日就能回信,但李殊援这信却迟了一天。

“心向丘阳,奈何不能;待候闲时,奈何不能;同盼相见,奈何不能。我安,勿念。”

虽不知其信中所言真假,但还能提笔写字,便意味着性命无虞,我总算安下心来。

第五日,天蒙蒙亮时,我刚起床不到片刻,人在喂马,便听见院外有一道洪亮的声音在唤“洛公子”。

我循声而出,看到这几日为我送药的少年正端坐在马车前方,做车夫打扮,我向他点头致意。

少年回我一个颔首,转身向车内喊道:“师父,洛公子来了。”

车帘被一只黝黑粗糙的手掀开,随后一张熟悉的面庞赫然从车内探出:“听说你小子这几天很想我?”

修剪了胡须、洗净了面庞的“老伯”看着比之前要年轻有精神不少,再配上今日这身白衣广袖,确实有几分神医的气派。

我拘袖作揖道:“陶前辈。”

他捻了捻胡须道:“说罢,找我要问什么罪?”

“前辈言重了。”我连忙又作了一揖,“只是有两件事想请教前辈,望前辈莫要瞒我。”

陶戎挑眉道:“何事,问罢。”

既然如此,我便没再客套,抬头问道:“在下想请教前辈,厥虫取自何处?李殊援今在何方?”

“上车罢,我带你去见他。”陶戎并未直答,而是叹了口气,邀我上车,“反正你们俩总有一个要怪我,你怪我和他怪我都是一样的。”

我刚上车落座,陶戎便抓过我的手替我把脉,把完脉他将我的手利落丢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睛里迸发着难掩的兴奋,语气高亢:“好小子,殊援所言不错,你果真命不该绝!”

啊?

什么叫李殊援所言不错?

什么叫我命不该绝?

李殊援何时知道了我命不久矣?

我体内的寒毒还有挽回的余地?

也许是我一头雾水的模样太过呆愣滑稽,陶戎抚须大笑道:“我陶戎的徒弟可不是吃白饭长大的,你小子不会觉得能在她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吧?”

这话说的,十分有九分都在自鸣得意,还剩一分留着吹嘘自己的爱徒。

不过我确实是轻看了秦妙妙,也没想到她会把这事先告知李殊援而不是来问过我。

不仅如此,她还和李殊援沆瀣一气,伙同陶戎前辈一并瞒骗我。

嗐,果真是人有亲疏远近。

他们仨竟然企图瞒着我这个病人把病给治了。

不过眼下追究他们为什么要瞒我显然已经为时已晚,我挑了个比较方便作答的问题,道:“请问前辈,那方子中的厥虫可是能解我体内寒毒?”

陶戎惊奇道:“诶,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行家里手,那么多药材,偏偏知道厥虫功效,可有兴趣拜师?”

我婉拒道:“多谢前辈抬举,晚生只是略懂蛊虫之道,并不通医理。”

陶戎点了点头,表示了然,不再强求。

我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但陶前辈听完这句话后便枕着手臂往后一仰,开始假寐,不一会儿竟然打起鼾来。

想必是舟车劳顿,有些倦了,我不敢多做打扰,只能闭口不言。

马车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停,驱车的少年停稳后对车内道:“师父,洛公子,到了。”

陶戎被停车时的颠簸惊醒,甩了甩脑袋躬身下车。

我随后下车。

看这周围景象,此处应是丘阳城郊,我们下车的地方是一处小宅院的侧门旁。

刚下车,陶戎便将食指竖于唇前,示意我噤声,然后对驱车的少年努努嘴,轻声道:“季成,你过去看看。”

季成小跑过去,在拱门前探头望了又望,嘴型夸张、声音近无地一字一句道:“师父,李公子不在院子里。”

陶戎贴着我的耳朵悄声说:“我可是起了个大早,瞒着殊援带你过来的,待会儿你在一旁听着便是,不要出声,若是知道你在,那小子嘴里可就撬不出实话了。”

我点了点头,道:“多谢前辈。”

陶戎深以为然:“你是该好好谢我。”

然后我跟着陶戎做贼似的穿过院子,进了一间厢房。

将季成差去叫人后,陶戎将门阖上,神色严峻地对我说:“有件事情我必须事先跟你讲明白,帮你除毒这事儿,是李殊援求的我,不是我求的他,待会儿你听到的那些,都是他自愿的。你可不能对老子反戈一击,让老子里外不是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陶戎该是被柳赐衣这样的人吓怕了

我向他保证道:“放心吧前辈,我不怪您。”

“那就好,”陶戎这才放下心来,指了指里屋,“去里面坐着吧,屏风后面有个小蒲团。”

我跪坐在蒲团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只能用“至少人活得好好的”来缓解一下焦灼。

不一会儿,有人叩响了门扉。

“陶前辈,是我,殊援。”

李殊援的声音比平常清缓许多。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脚步声和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同时响起。

“师父。”这是季成的声音。

季成的声音方止,我听见李殊援说:“用不太惯轮椅,来得有些迟了,前辈唤我何事?”

陶戎像一点就着的炮仗:“用不惯也得给我用,这是你自找的,好生生的非得出去接两片毒飞刀回来给我添堵。”

李殊援辩白道:“我已跟前辈解释过,那日情况紧急。”

陶戎反唇相讥:“确实是挺紧急,你小子差点流血流死了!但凡你晚回来一刻钟,老子不用费心把你从阎王殿抢回来,你也不用委屈自己坐这破轮椅,直接一步到位躺棺材板上了。”

我在一旁听着,先是心惊肉跳,而后火冒三丈。

昨日的回信果真是没有一句是真,李殊援甚至性命垂危还不忘抽空骗一骗我。

“我安,勿念”这种屁话也亏他写得出来。

“能在阎王面前抢人,不正好证实前辈的医术独步天下么?”李殊援油嘴滑舌地奉承道,转移了话口,“我以为前辈叫我来是有更要紧的事。”

陶戎被噎了一下:“没要紧事就不能叫你么?左手,伸出来我看看。”

此后,房里只余布料响动之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陶戎说:“你前些天流的那些血中可入药的饱食厥虫很多,这几日不用放血,可以暂且好好养着,但还是得种些寒蛊进去,否则等寒蛊都被吃完了,厥虫难保不会啃食你的经脉。”

原来是饱食了寒蛊的厥虫才能解寒毒么,厥虫能食寒蛊而不亡,确实意味着它在消化寒蛊之时大抵能产生解毒之物。

陶戎话音刚落,然后我听见李殊援毫不犹豫地接话道:“那便种吧。”

“季成,你来搭把手。”陶戎也是说种就种。

接着便是漫长的沉寂,我只能听到李殊援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以身饲蛊,放血取药,李殊援比我想象的还有本事。

难怪那日我不肯收药季成急得满头大汗,敢情药里的虫子是从那差点把李殊援流没命的血里选出来的。

“很疼么?”陶戎顿声问他,“疼的话可以用麻沸散。”

寒蛊入体时带着密密麻麻的钻心似的疼,能忍住不叫出声的极少。

至少当初我第一次种寒蛊的时候疼得哭了小半个时辰。

“不用。”李殊援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省着些吧,这东西不只是我要用。”

这家伙,这时候了还想着先人后己,改不了爱逞英雄的毛病。

麻沸散确实难得,陶戎也没劝他,道了句“随你”。

种完蛊,陶戎让季成把李殊援推回自己的厢房。

我从屏风后站起来,腿有些发软。

见到陶戎,我没忍住问道:“前辈,他的腿……”

陶戎忙解释道:“哦,他的腿没事,那飞刀伤在了他腰上,我怕他走路时牵扯到伤口,才让他坐的轮椅。”

万幸,腿没事就好。

李殊援一个梦想着走遍天下的侠士,若是不良于行,这人生也就没了大半滋味。

我擦了擦手心冒出的冷汗,又问:“那厥虫和寒蛊对他可有影响?”

陶戎如实道:“厥虫的影响难以排除,我每天给他止血都很费劲,寒蛊有厥虫控制,会好很多,他可能会有一些畏冷或者手脚发凉,不过我会定期给他封毒清毒,让寒毒无法入其骨髓和肺腑,不必太过忧心。”

“嗯,辛苦前辈。”

难怪李殊援那晚都不敢用手碰我,我还当他是讲起礼数了。

“去找他吧。”陶戎拍了拍我肩膀,语重心长道,“他左腰左臂上都有伤,跟他动手的话避着些。”

我说:“我不打他。”

陶戎向我比了个大姆指,佩服道:“那你脾气挺好。”

我摇了摇头,心中苦意蔓延,碰上李殊援这样的,能有什么脾气?

——

017

李殊援的厢房前坐着一株葱葱茏茏的栾树,外披红罗内着绿,随风舞涌,煞是好看。

我站在厢房前,竟然有些近乡情怯,手几次抬起放下,不敢触碰门扉。

最终,我心一横,咬牙敲响了门。

屋内之人并未立马应答,我满心忐忑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车轮轱辘,门扉姗姗而开。

李殊援坐在轮椅上,抬眸看我的眼神里满是错愕和惊诧。

没给他时间反应,我快步踏进房间,合上门,将他推到冒着暖意的炉火旁。

“李殊援。”我站到他身前,低头看他。

与他面对面的一瞬,我差点憋不住泪。

“你怎么在这儿?”李殊援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披着那件在北境时买下的白色斗篷,神色慌张地看着我,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

我不给他机会,矮身拥住他:“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他本能地回应着我的话,搂在我的后背的手轻轻拍打着,但语气还是透着紧张,整个人也是紧绷的,“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骗我,那天夜里明明是你。”

我不回答他,流着泪哭诉他说谎。

“你骗我那么多次,也该轮到我骗骗你了吧。”被我当面拆穿,李殊援并不辩驳,也不问我从何得知,只是捧起我的脸,替我擦拭眼泪,轻揉我的耳朵安抚,眼里含着化不开的绵柔,“我就是想为你做点什么,但是又怕你不肯承我的情。”

“我不需要。”

他的手比之前的凉上太多,我的眼泪根本就止不住,李殊援这个笨蛋,我都打算死在今年冬天了,不需要他煞费苦心地保我性命。

李殊援却说:“我才不管你需不需要,我只知道我不想看你受寒毒之苦,不想看你在我面前被贼人所伤。”

“可是李殊援,我也不想看你受伤受苦。”我哽咽道,“而且你根本不知我身上的寒毒怎么来的,我根本就不值得……”

“我知道,你值得。”李殊援打断我的话。

“你知道什么知道,你知道我在端尘山给多少人下过蛊,让多少无辜者惨死吗?”我哭着骂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你别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宝宝,这些你早就与我说过,只是你不记得了。”李殊援亲亲我的鼻尖,“这不是你的错,就算是,你在我这里也值得,值得一切。”

我不知道他何时从我嘴里得知的这些,我只知听着这话鼻子更酸了。

“你说你不会喜欢我,我当真了。”他搬出我嘴硬时的说辞,像是妄图唤醒我的自尊来止啼,“可你现在又哭成这样,惹我误会。”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久藏的秘密已经暴露,我才不在乎什么面子:“你没有误会,我喜欢你的。”

“此话当真?”李殊援眼里霎时光彩大盛,“那你亲我一下。”

我勉强止住眼泪,凑过去轻轻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李殊援压了压嘴角,摆出一副不甚满意的模样:“不是这个,洛倾怀,你知道我要哪个。”

“事多。”我抽泣一声,吻向他的唇。

将触未触之际,李殊援托住我的后颈,率先张唇吻住了我。

考虑到他现在是个一碰就碎的琉璃罐子,我不敢将手撑在他的肩上,只是攥紧他双肩的斗篷,这使得我没有着力点,也没有任何主动之势,只能任他紧紧扣住我的后颈,不断加深这个吻。

李殊援接吻时从不闭眼,这回我也没有闭。他眼里翻涌的爱意像凶涛骇浪般席卷着我,像一头要将绵羊拆吃入腹的恶狼,而我甘愿做他的猎物,乖顺地由着他进犯我的口腔。

但这个吻过于长久,吻到后来,我有些招架不住,气顺不过来,攥着衣料的手都在发颤。

李殊援没再为难我,依依不舍地与我唇舌相分。

他捏了捏我的后颈肉,眼角泛红:“宝宝,再说一遍好不好?”

我被亲得发晕,不知道他说的哪一句:“什么?”

“说你喜欢我。”李殊援点破道,泛红的眼角眼角淌下一滴泪。

那滴泪好像砸进了我心里,我的心一下酸软得不成样子。

我哑着嗓子,轻声道:“李殊援,我喜欢你。”

李殊援扣着我的脑袋,又吻了上来。

这次的吻依旧很凶,李殊援几乎是用咬的,眼中侵占之意更甚。

我也依旧毫无长进,不一会儿就腿脚发软,上气不接下气。

李殊援放开了我,鼻息里发出轻笑:“怎么这么笨?换气都不会。”

我睨他一眼,赌气玩笑道:“你取笑我,下次不给你亲了。”

李殊援说话口无遮拦:“这可不行,亲不到美人的嘴不如让我死……”

我赶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别瞎说八道,说好了要百年好合的。”

李殊援眸光沉沉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眼眶渐渐泛红。

我放开手,不确定地问:“你不会也要哭吧?”

不对,我为什么要说也?

“我哪敢哭,待会儿你比我哭得更厉害怎么办?”李殊援拉过我手,“总不能两个人一起抱头痛哭吧?”

我撇了撇嘴,心说这家伙果真不会放我任何一个取笑我的机会。

“洛倾怀。”李殊援忽然唤我。

我看向他。

他坐在轮椅上,脸被一旁的炉火映得发红,唇也因为接吻而有了血色,褪去几分病色,像是书画里的人。

接着我听见他说:“我爱你。”

然后我说:“我知道。”

018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窗外雨敲打屋檐的声音又在扰人清梦,我睡得昏昏沉沉,数不清这是入秋以来的第几场雨,暗暗气恼这难得一个好眠被搅没了。

自从那日去了丘阳城,回来后我便一直没睡好过,就算闭上了眼也会被微小的声响扰醒。

直到昨日见到李殊援,我才得了个安稳觉,但偏生又碰上了一个雨夜。

我向左边靠了靠,脸贴上一片温热,抱怨道:“吵。”

接着有人捂住我的耳朵:“睡吧,我给你捂着。”

有了隔绝,雨水声霎时小了,我稍稍调整了姿势,贴着面前的胸膛继续睡。

还未等我陷入深眠,房外便传来震耳发聩的怒骂。

“你这个逆徒!”

是陶戎的吼声。

我头脑瞬间清明,李殊援起身披衣。

简单穿戴了一下衣物,我推着李殊援去了陶前辈的厢房。

我们到时,只见秦妙妙跪在屋外,全身皆湿,一言不发。

她腰板笔直,面无愧色。

房檐下,陶戎怒目圆睁,胡须翘起几根,一旁的季成手里捏着一柄伞,神色惶然,一副想劝又不敢劝的模样。

见了李殊援,陶戎火气更旺,一并骂道:“还有你和杜诠之,一个个的都瞒着老子是吧?”

李殊援劝道:“前辈,未尽的旧事若不处置,则会永无穷期。”

“黄毛小儿,说得轻巧!你知道这个混账是怎么处置的吗?”陶戎气得七窍生烟,“她默许了柳赐衣断臂赔罪不说,还给柳沁风喂了黄泉汤!”

“柳赐衣本就欠师父一条右臂,他非要赔罪,徒儿为何要阻?”秦妙妙辩白道,“黄泉汤是沁风前辈自己选的,柳赐衣全程知情,徒儿既未欺瞒亦未强迫,何错之有?”

黄泉汤,顾名思义就是能把人送上黄泉路的汤药。

不过并非能致死的汤药都叫黄泉汤,必须得是能让人死得体面舒服的才是。我一直以为这药只存在于传说话本里,没想到这天下还真有能熬出这汤药的人。

秦医师还真是飒爽利落。

当初陶戎也就说了一句“不治了”,秦妙妙直接给人煮了一碗黄泉汤。

“何错之有?你既让柳赐衣断了臂,便要医柳沁风的病,绝没有再让人在治病和求死之间选的道理!”陶戎骂她不通事理。

“断臂是柳赐衣欲抵当年之罪,那是他赔给师父的不是赔给徒儿的,徒儿为何要承这份情?沁风前辈的病怎么治,要不要治,徒儿都是问过他们兄妹二人的,徒儿不过是依病者之需开药。”秦妙妙声音清越,姿态毅然,语气倔强,“无论师父今日怎么说,徒儿都只认欺瞒师上之错,其余的错,徒儿不认。”

“好好好,你稀罕掺和这破事老子也管不了,你翅膀硬了,有本事得很!”

陶戎甩手背身,大步流星地进了屋,将门关得砰然一声。

季成撑伞跑入雨中,把伞撑在秦妙妙头顶,焦急地劝道:“师姐,你就给师父认个错吧,别顶嘴了。”

“我只认该认的错。”秦妙妙不为所动,“你别管我,当心受牵连。”

我与李殊援面面相觑,回到房中。

——

019

陶戎怎么说都是长辈,这事又是师徒俩的私事,我和李殊援都不好插手。

不过,不能明着插手,不代表不能请救兵。

回到厢房后,李殊援在桌案旁坐下,取出纸笔,给杜诠之写着信。

我和李殊援并排而坐,一边翻着他案上的诗集一边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他问我是怎么发现的端倪,找到的这里,我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他先夸过我聪明,后来又怪起陶前辈反水之举不讲义气。

我见状忙止住这话口,问他杜掌门可知道他做的这些事,又是否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李殊援让我宽心,告诉我杜掌门早已知晓一切,当时秦妙妙说不动陶戎的时候是杜掌门出面说的情,给我解毒这事儿他也是知道的,甚至是支持的。

我问李殊援为什么,他说杜掌门年少时曾为了一位姑娘四方求药,最终良方用尽都没能挽救心上人的性命,所以不希望徒弟重蹈自己的覆辙。

这个故事我早有耳闻,李殊援此番话有八成可信。

经过这两天的观察,我也发觉了陶戎和乌有山牵扯甚深,便问他这其中渊源。

他将往事和盘托出,告诉我,陶戎、杜诠之以及他的父亲李道询三人是关系很好的旧识,三人是在各自闯荡江湖的途中偶然结识的。陶戎年轻时比现在还要傲上几分,不许别人叫他“药巫”,非让别人叫他“药仙”;杜掌门则是个古板刚正的性子,看不太惯陶前辈用偏门之法救人,总和陶前辈吵嘴;李道询与杜掌门相识最早,是三人中脾气最好的,但脾气好不代表会处事,总把原本动嘴能解决的小事儿劝成不动手下不来台的大事儿。

李道询是三人中最早成家的,他的妻子,也就是李殊援的母亲,并不是江湖中人,而是前朝的一位公主,本是许给当今天子做配的。她在逃亡的过程中被李道询所救,与李道询日久生情。原本只要把身份瞒好李殊援的父母便可安稳渡过这一生,可是公主失踪不是小事,何况是与帝王有婚约的公主。民间无数的话本故事里都说公主跟人私奔了,帝王家最重颜面,而后的通缉文令上连“活要见人”四字都没有了,只剩“死要见尸”。朝廷的追捕没有停歇过,为了不拖累李道询,公主最终自缢。

彼时李殊援刚六岁,年幼的他还在疑惑着为什么这位陪着自己长大的“姨母”从不见人,为什么她不是自己“母亲”而是“姨母”,为什么爹爹不许他向别人说起自己的姨母,为什么他和姨母总是要躲躲藏藏,为什么父亲却可以想出门就出门。

当亲眼看到姨母自缢的时候,他的疑问又多了,为什么姨母要抛下他,是他没把姨母的身份藏好吗?还是他不听话所以姨母不要他了?

李殊援说到这里,眼里并无太多悲色,只是低下头,说:“她很好看,哪怕是吊在房梁上,也很好看。”

这话应该没有记忆美饰的成分,因为李殊援就生得很好看,她的母亲理应是个美人。

亲眼目睹亲近之人死在眼前的滋味我也曾尝过,知道这多半会变成无数个午夜里流着泪惊醒的噩梦。

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他,因为我是被抛弃的孤儿,连父母都没有。

这并不是说李殊援就不可怜不需要安慰,世间的苦有千万种,苦的一直都会是苦的,无论如何它都变不成甜的,比谁更苦毫无意义。

李殊援情绪调整得很快,没等我斟酌出安慰的话,他继续说起了陶戎前辈收徒的事情。

十二年前秦妙妙家中走水,全府上下几十口人烧得只剩几个,她的家人无一幸免。陶戎前辈是在去府上给那些烧伤的家丁治伤的时候见到的秦妙妙,十三岁的小姑娘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家中的一切,陶戎来的时候她不在灵堂,而是在给自己的侍女上药。因为侍女是姑娘家,郎中不便查看其后背的伤情。陶戎当时觉得这小姑娘冷静聪慧,可堪大用,便把她收为徒弟,悉心栽培。秦妙妙本就出生于杏林之家,又勤奋好学,学了六年便出师了,而后一直在游走各方,直到去年被柳谷主捉捕,才到乌有山避难。

这事说到底是陶戎欠了杜诠之一个人情,不过哪怕杜诠之不以人情相挟,这青灯谷是杜诠之和秦妙妙一道去的,一句“同罪同罚”下来,陶戎也不敢把秦妙妙怎么样。

等讯鸽衔走纸条,我思忖道:“我总感觉陶前辈不舍得重罚秦医师的,毕竟是最得意的徒弟,气气也就过去了。”

“你说的没错,最多中午,陶前辈就会叫秦医师滚去吃饭。”李殊援说着,将我扯进他怀里,我慌乱间只记得避开他左腰的伤,被偷他亲了一口唇。

我眨了眨眼,问他写这信的意图究竟何在。

李殊援又偷亲一口我的脸颊,解释道:“这两人性子倔,总得要有个人递台阶,不然他们能一直别扭着。”

忍无可忍,我伸手捧开李殊援的脑袋,警告他:“不许偷亲我。”

李殊援一副无赖做派:“我让你亲回来。”

——

020

李殊援猜得半分不错,陶戎当天中午就没让秦妙妙跪了,让她沐浴完去吃饭。

师徒二人冷战了好几天,同在一张桌上吃饭也不愿意抬头看彼此,我和季成都大气不敢出,只有李殊援偶尔点评两句饭菜。

杜诠之的劝和信到后,陶戎才开始主动与秦妙妙说上只言片语,秦妙妙借坡下驴,事事好声相应,没过几天,青灯谷一事便像没发生过一般。

这几日一直阴雨不断,夜里还是会有雨声,不过我睡得比之前踏实多了。

可能是秦妙妙的安神香功效惊人,也可能是和李殊援同榻而眠心中安顿,反正我的睡眠很快就恢复到了先前的水准。

就是可怜院中的栾树,被雨水打得稀疏了好些。

到了十月中旬,天气依旧沾潮带水,风中朔气渐重,我和李殊援畏寒,这些天都蜗居在房内。

李殊援到哪儿都爱贴着我,除了去陶前辈屋里的时候,我要跟去他都不让,说是怕我看到他臂上的刀口嫌丑。

我懒得拆穿他的心思,只问他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他说:“三年五载。”

不是,铁人也经不起年这样的折腾吧?

见我面色不佳,他立马宽慰我道:“年不过转瞬而已,过了这几年,我们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想说他本来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陶戎帮他把体内的虫子全清了就行。

可我又说不出不治病了这样的话,我若现在半途而止,他会作何反应暂且不说,但他先前的苦肯定是白吃了。

我算是发现了,因着这饮鸩止渴的除毒法子,这病要治就得从一而终地治,药也得老老实实地喝,因为我好得越慢,他便要放更多更久的血。

这家伙还真是卑鄙。

“李殊援,你想见我奶奶吗?”我伏在案上,抬眼问他,“等你腰上的伤好了,我们抽空去一趟青灯谷吧。”

到这的第一天我便写信给奶奶和孟图南报了平安,孟图南当天就扣押了我的讯鸽,让它给我带回了一封信。

信中上百字有八十都是在骂我,还有一句让我带李殊援回趟青灯谷。

前些天我瞧着李殊援腰上纱布还渗血便没与他说,今天陶前辈告知我他腰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只用等愈合了,我想着也该把这事儿说一下。

“什么时候?我随时有空。”李殊援啪的放下手里正在写批注的笔,神情十分雀跃,“我腰上的伤早已不碍事。”

我没信他的鬼话,说:“还是等你好了再说吧。”

刚去的陶前辈那儿还是坐的轮椅,别想骗我。

“倾怀是不信我好了么?”他歪头看我。

我点了点头,直起身撑了个懒腰。

“倾怀若信不过我,今夜不防以身亲试?”他挑眉道,眼里带着让人脸红的兴味。

我瞪他一眼道:“试你个鬼,别做梦了!”

他这眼神我这些天在床上见过不止一次,因此不需说得多么直白我也能会到其中深意。

这是哪儿来的色中饿鬼投胎?才半月不到他就想着这种事?

他语气幽怨道:“啧,好绝情,只顾自己不顾我。”

我听着真想拿书敲他的脑袋。

这些天我给他摸少了?昨天夜里差点把我手心弄破皮的不是他李殊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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