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哥不和我们一起过年吗
“江榄,快点!”
杨美尖锐的声音在人挤人的高铁出站口乍起,江榄推着黑色的行李箱,被人群挤得和她隔了五六米远。
离杨美近些的路人被这一嗓子喊得耳膜快碎了,有意让出了点缝隙,江榄一路跟他们说着“不好意思”走到杨美旁边,路人这才发现这位河东妈妈竟然有个宋玉儿子,小白脸瘦高挑儿的,漂亮得像个姑娘。
下了高铁,杨美就叫了车带着江榄去了自己娘家,她娘家离市里近些,先去江榄舅舅家住一阵,等过了年租好了市七中附近的房子母子俩再搬过去。
江榄一路看着车窗外,手机的定位从江府区进到了青汇区,他知道那个人的大学就在青汇区,可直到定位变成了凤宁县,杨美也没有说什么做什么。
看来还是没打算和哥哥重修母子情分啊,江榄想。
他把手机歪向自己,以一个杨美看不到的角度,点开了相册,翻出来的照片明显是偷拍,画面上一个清瘦的男生,穿着单薄的黑色外套和黑色长裤,手臂上绑了一节白麻布,看起来疏离地站在人群外,可眼睛却确切地看向某处,神情悲伤。
江枝。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人的名字,以前的日子里,在不知道默念到第多少遍的时候,他突然平静地接受了他们有着同一个姓的事实,江枝,江榄,他们是兄弟,但那又怎样,他反正为自己辗转反侧无法解释的情绪找到了答案,那就去做,他告诉自己。
点开微信,一年前才加上的江枝被他置顶了,江枝的头像是一片深蓝的银河,不知名的星球上一只踮着脚的猫,江榄不知道这图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一年前他主动加江枝的时候,对方没有拒绝,他看到头像后脱口而出:“猫?”
“嗯。”
这是这些年来他们唯一的对话,除了他开头的一句“加个微信吧”,一人一个字,扯得很平似的,江枝“嗯”完,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转身走了,他其实想和江枝说几句话的,可他不知道该怎样叫住对方,叫“江枝”?还是,“哥”?
一年前他回来奔丧,死的人是他们两人的爷爷,除了那次外他几乎没回过老家,他跪在灵堂前,已经想不起自己亲爷爷长什么样子,江枝跪在他旁边,单薄颤抖的肩膀,一直低着的头,好像下一秒就能在他低垂的眼睫下等到他落下的眼泪。
然而跪到最后他也没有等到,江枝站起来,眼睛红红的,走出门去。
他跟了出去,但没有跟到底,江枝是到院子里把地扫干净,白日里散落的屑纸,人群踩踏后的狼藉,在月光下回到最初。
他站在门前,才发现夜深露重,江枝穿得很少,刚刚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在抽泣还是冷。
“儿子,快去睡吧。”江华明起身走了出来叫江榄。这一声响起,江榄看到江枝明显停了一下手中的动作,随即又立刻扫了起来。那一秒不到的停顿,江榄知道,不仅因为突然响起的声音,还因为江华明口中喊的儿子这个词,虽然只是在喊自己,可却不小心把江枝也包括在了内。
江华明揽过江榄的肩:“走,我带你上楼。”
第二天早上爷爷下葬,因为是春节过后,江华明急着回去工作,晚上就得带着他回广城了,江榄一路跟着上山,到了山坡边的路上,他才看到江枝站在一群亲戚那边,隔着人群,江枝看着将要埋葬爷爷的山坡,他看着江枝。
接着他拿出手机,假装对准人群,骗过所有人,虚焦掉其他东西,只有江枝清晰在他的镜头里,然后按下。
临走时才加上的江枝,此时仍静静地待在他的列表里,实际上俩人从一年前加上后就没有一个人说过话。
和并不拒绝他请求的原因一样,江枝同意加他的原因,也不过是血缘。血缘能提供给他们的开场白,比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开场白还要少,陌生人可以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亲兄弟之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不够熟悉,也不够陌生,说什么都啼笑皆非。
“看什么呢儿子?”杨美突然侧过头问。
“没看什么。”
他们走的国道,窗外是在广城没怎么见过的村镇,稀稀落落的,充当了一路苍凉的人烟。
“等过了年,你就在这边读书了。七中在成柯市排名不错的,联系的人说你进去前估计要先考个试。”
“嗯。”
“这个假期不要太懒散了,开学考进实验班,最后一年再辛苦冲刺一下,是吧?”
“嗯。”
放心自己这个儿子的杨美不再说话,专心看起路来,嘴里不时自言自语着“变化真大啊,都看不出以前的样子了。”
江榄心里有些毛躁,他在网上查到江枝的大学已经放假半个月了,江枝现在不寄宿在他们大伯家了,应该也不会回他爷爷家,不知道是留在学校还是去了哪。
“妈。”他开口,“你知道江枝现在在哪儿吗?”
杨美闻言顿住了,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小儿子会提起江枝,她脸色不太自然:“你问这个干嘛?”
“他不是也在这里吗?”
车辆转过一个急弯,路过一座嶙峋的山体,光秃秃的,贫瘠得像不曾有阳光照射过似的。
“哼。”杨美坐稳后从鼻子里出了口气,“他是在成柯市里上大学,那就是在学校读书……”
“妈。”江榄打断她。
“我都放假了。”
“噢……”杨美被他提醒,自己也发觉答得离谱,有点心虚。
江榄见是这样,不抱希望地,问:“哥不和我们一起过年吗?”
这次彻底没了回答,江榄的心一下分不清是为了谁,难过得像是深幽谷底的花,凉意渗进薄薄的花骨朵,里面的花蕊打了一个没人看见的冷颤。
江枝不在学校,他只留校了一个多星期,把需要的实验进度完成后,就回屈津县了。被江榄否定掉的他们爷爷的家,就是他现在待的地方。
从十二岁起就照顾他的爷爷去年冬天去世后,几十年的老木屋就没人常住了,只有他暑假住了一阵,现在放寒假了,他又回来住。
木屋潮湿,容易积灰,他把里外都打扫了一遍,就当提前为过年除尘了,把几处木门窗都打开,端了爷爷亲手做的小木凳,坐在大门旁边,感受着风绕过自己,再往屋里穿堂而过。
手机弹出一条消息,没有备注,不知道是谁问他现在在哪里。
点开对话框,还是没想起来这人是谁,既没备注也没有聊过天,他毫无负担地:你是?
对面没有立刻显示正在输入,他等了几秒后想把手机关掉,那边才发来两个字:江榄。
江枝的脑子一下子涌进了许多东西,他从一堆褪色的记忆里挑拣出弟弟这个词,从一堆复杂的情绪里拉扯出难得两个字。
江榄,要不是去年爷爷去世,江枝几乎快忘了有这么一个人,原来他已经长得很高,和自己差不多了,是还没有满十八吧,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看,漂亮。
十二岁以前,江枝的生活里每一天都有这个小他四岁的弟弟,十二岁之后,弟弟就不存在在他的生活里了,应该说,是他从弟弟的身边消失了,小孩子忘人很快,这么多年,到今天,突然问了他一句:“你现在在哪儿?”
江枝想了一下,发:我在老家。
他不知道江榄和杨美回老家了,没有人和他说,他只能回答老家,他一直没离开过的。
——老家哪里?
江枝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继续问,可能是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寄去吧。前几年有次江华明给爷爷打电话时需要放在老家的证明材料,就是他拿着到县里去寄的。
——爷爷家。
江枝往日里提到爷爷,说的都是“我爷爷”,这次他不能在爷爷的称呼前加上“我”,江榄也是去年回老家奔了丧的,那是他们两人共同的亲爷爷。
江榄抓着手机,没有再继续发消息了。江枝现在竟然住在那个老木房子里,他想起来去年丧期几天,他就睡不好了几天。那个木屋遮光很好,灯却用了不知多少年了照不亮多少,晚上睡觉的时候屋子里都是不知哪块木头腐朽了的味道,困扰着神经难以入睡。
一个人住吗,不害怕吗,为什么不住别的地方,这些问题敲击着江榄的脑子,可问哪个都不合适。
车开进了一栋独立楼房的院子,屋里的人听到车的声音,赶忙出来迎接,最前面的就是江榄的舅舅杨安,他比杨美小了差不多十岁,这些年靠着姐姐的帮助在老家也算是赚到了点钱,几年前娶妻生子,住在父母给的房子里。
杨美带着儿子来住些日子过个年,他不敢不欢迎,他上前就要接过江榄手里的行李,被江榄避开:“我自己拿,舅舅。”
杨安也没坚持,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自己这个外甥,不由地夸道:“小孩变化真大嘿,这外形儿真好。”
说完看到自己姐姐行李也不少,立马马屁地过去帮忙接过来,然后把两人迎进屋。进屋后看见自家媳妇还在沙发上坐着逗孩子,他把行李一放:“哎!怎么还没倒两杯水啊?”
杨美也不拘礼,坐到孩子另一边,逗了两下孩子,看见江榄站着没动,把他招呼过来:“来坐了休息会儿,这是你舅妈。”
“舅妈。”江榄喊了一声,但没坐下,转身道:“我想洗个澡,舅舅。”
杨安给他指了卫生间的位置,顺便领着他到收拾出来的房间,告诉他可以把东西放这儿。
江榄没打算把东西都拿出来,只拿了几件衣服进了浴室。
淋浴头洒下热水,氤氲了浴室,镜子也模糊了,江榄抹了一把湿掉的头发,擦掉一处镜子上的水雾,凑近看自己耳朵。
他们是亲兄弟,耳朵应该会长得像,江枝耳轮处的软骨细细的,耳垂上一个小圆圈,银色羽毛状的耳饰垂在细碎的发间,扎眼的帅,和自己不像。
江榄想着江枝的样子,只觉得身体内一团火渐渐起来了,涌向某个地方,又让他整个身体都像在渴求什么,手指微微发抖,他闭目定了一会儿,抬手把淋浴往冷水那边调。
“喂?你跑哪儿去了?”
杨美在自家弟弟家睡了一晚起来,直到中午还不见江榄起床,去他房间叫他吃饭,才发现人没在房间。
“我来找朋友玩了。”
“你在这边能有什么朋友?”杨美压根不信这话,自己家这个儿子都没怎么回过老家,上哪儿冒出来的朋友。
“去年认识的。”江榄站在路边,打算挂电话了,“我过几天就回去。”
“什么……”杨美还想接着问什么朋友,就被江榄挂了电话。
江榄先斩后奏,大清早就起来,跟着手机导航,到了汽车站,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到了屈津县,再在车站前拦了辆车,现在已经到了江枝住的地方。
他推着行李箱,经过几户人家,都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有人在院里问他是哪家的,怎么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爷爷叫什么,就说自己是江华明的儿子,才有人说,噢,经常不回来那家的。
江榄记性不错,没有问什么人就走到了爷爷家。其实也因为附近人家都住的砖房,只有这一间木屋,所以比较显眼。
行李箱的声音停在了院子里,江榄见到门没有关,先走了进去。
方才在院子里就飘散着的香气,进门后变得更浓烈,只是里面的人可能喜欢吃辣,空气里的辛辣呛得江榄直咳嗽。
“咳咳!咳咳!”江榄记得平时杨美做菜也放辣椒,但没这么辣。
他捂住嘴巴,边咳边往里走。厨房在屋子的最左边。他走到一半,还在炒菜的人发现了他,关了火,走出来看是谁。
江榄忍不住低下身咳了几下,抬头就看见江枝站在门口看着他,像看一个随意闯进别人地盘的不速之客。
“你……”江枝开口。
“咳咳!”江榄别过头去,躲避了江枝质问的目光,因为演的成分不多,所以咳得生动又自然。再转过头时,眼睛里的泪花更明显了,虽然是被辣椒呛出来的,但能派上用场的眼泪就是好眼泪。
江枝见他这么难受,先不问了,道:“你先出去吧。”
然后转身开火,又翻炒了几下,把菜盛了出来。
菜端上桌,江榄已经把行李箱从院子里拿了进来,靠在沙发边。说是沙发,其实就是两条长排带靠背的木椅子,上面铺了一层绒布。
“吃饭了吗?”江枝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江榄。
“啊?没。”要不是江枝问,江榄都忘了吃饭这回事。
他抬着头答,确实像一路过来刚到,脸被冷风吹得更加白,鼻尖也红红的。
“先坐会儿吧。”江枝又转身回了厨房。
江榄没再过去,听话地坐着,环顾四周墙壁。很多年的木头了,现在依然能看到上面紧紧勒过的痕迹,他抬手敲了一下,木头发软,几乎没什么声音。
屋子也很小,几步的距离,他记得去年这个小屋子里看着总是挤满了的,实际是没几个人,就站满了。
桌子对面有个低矮的柜子,上面摆着老式的电视机,厚厚小小的一台,和广城家里又大又薄的液晶电视大相径庭。屋子里暗暗的,窗子做得小,漏进来点儿可怜的天光,江榄左右看了一会儿,眼睛就开始有点痛了。
他找了一下,在沙发旁发现一个开关,“叩”一下,屋里瞬间就亮起来了,就是窗子太高太小,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丝丝的香味传来,江榄闻出是炒鸡蛋的味道。过了一会儿,江枝就从厨房端了两副碗筷和一盘番茄炒蛋过来了。
电饭煲在电视机旁边,江枝背对着江榄盛饭:“知道水龙头在哪儿吗?”
“知道。”江榄老实回答,去年他待那几天总归是洗过手的。他去了之后后转回来江枝已经坐下来了,在夹那盘干辣椒呛白菜。江榄也端起碗。
“你怎么来的?”江枝平静地开口。
很好听的声音,不是特别低沉的闷嗓,而像是口中含了一颗撒上盐霜的青梅,听起来咸涩,诱人。
江榄喉结滑动,夹了一筷子鸡蛋,答他:“和妈妈一起,她现在在舅舅家。”
番茄是酸酸的品种,鸡蛋炒得很嫩,裹着番茄炒出来的汤汁,特别开胃好吃。
“什么时候走?”
江榄愣了一下,看来江枝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看向江枝:“不走了,我之后就在这边读书然后高考。”
江枝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噢了一声。
江榄不死心,继续盯着他:“你高兴吗?”
对方终于挑了一下眉,知道江榄盯着自己,抬眼看了回去:“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炒的菜很好吃。”江榄不正面回答这个呛人的问题,夹了一口白菜送进嘴里:“我会经常来……咳咳!”
他忘了,闻起来就辣的东西,哪怕吃到嘴里也一样。
江枝冷眼看着,等他咳完,就提前下了逐客令:“吃完就走吧。”
江榄把白菜咽了,塞了一口饭嚼吧嚼吧了,才抬起咳得微微发红的脸。
“我不走。我这几天都待在这儿。”
江枝看着他这可怜样子,表情忽然从冷峻变成戏谑:“高中生不回家,离家出走啊?”
筷子停了,江榄听愣了也看愣了,江枝似笑非笑的样子很迷人,眼睛并不看他,就好像打趣什么小猫小狗,不怕它们的爪子伤人似的。
他被迷得有点颠三倒四,从一团乱麻的脑子里闪过几道灵光,胡乱抓住后道:“不是,是,是舅舅家我住着别扭。”见江枝没反应,又补上一句:“然后就被我妈骂了。”
江枝这次直接轻笑出了声:“那不就是离家出走?”
见他好像没有要继续赶自己走了,江榄放松下来,装作没话反驳似的埋头吃饭。广城那边的番茄炒蛋是甜味的,他不怎么喜欢,虽然也好吃,却总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
江枝炒的就非常可口,吃了还想吃。
他这儿正想得美呢,江枝又开口了。
“这是爷爷的屋子,你要待在这儿,我不能赶你,但我先说好,县里有宾馆,一天五十,比这儿强。”江枝停了一下,补充道,“你妈要是打电话,不要说你在这儿。”
江榄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多半是怕杨美过来,无言尴尬罢了,不用他说,江榄就没想过要坦白,只想过就江枝和自己两人,他想做什么都行。至于屋子,金窝银窝哪里比得上江枝的窝。
他坐在这儿的这一会儿,对江枝的兴趣,只多不少,只增不减。
“好。”
两个人很快就吃完了饭,当然江榄没敢再吃一口白菜。
江枝收碗筷,江榄就收盘子,江枝把碗洗好,江榄就眼尖地放进了碗柜里,江枝拿出布擦桌子,江榄就在他身后站着看,他一转身,差点撞上。
“你有事儿吗?”江枝有点烦他了。
“没。”江榄狗腿子似的笑了两声,略弯了点儿腰,拿过江枝手里的抹布,往后退一步,挂回了钉子上,再看向江枝:“你还有事儿吗?”
“没了。”
“好。”江榄一伸手就把行李箱抓过来了,“那我现在有事了。”
江枝微动了一下脖子,给了他一个继续说下去的眼神。
“我晚上睡哪儿,哥?”
江枝不知道,江榄心里是怎样演练了好多遍最后一个字,才像最平常的弟弟叫哥哥。他只知道,这个称呼上一次从江榄口中出来叫他,好像已经是十年前,又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小时候的江榄,从口齿不清地喊哥哥,到上小学,江枝去等他放学,他从一群蔫巴儿的学生中冲出来,大声喊着“哥哥”扑进他怀里。
小江榄刚上一年级那会儿,拼音学得不怎么样,江枝就一个一个地带着他拼。他常把“花”的音拼成了“哈”,江枝就教他,先吹一口气,然后紧接着“哇”一下。
小江榄鼓起腮帮子,像个小白馒头,江枝一戳,就漏了气。
两个人笑作一团,小江榄的“哈”发得越来越好。
房间外面忽然传来摔打叫骂的声音,小江榄吓得傻住,害怕地转头想看外面怎么了,江枝伸手,把他的脸抚正。
“没事儿。再试一次。”
恍如隔世。好像是从天上地下钻出了什么神鬼,将江枝记忆里那个小孩儿带去了不知哪里,然后今天还给他一个陌生的少年,贸然出现,喊他哥,要把他记忆中变得空白的部分占据回来。
江枝看着眼前这个人,眉眼间熟悉,却周身陌生,能占据多少是个未知数。
“跟我来。”
他没打算躲闪。江榄看出来了。
屋子有两层,江枝爷爷没去世前睡的一楼,其余卧房都在二楼。最大的那间一直给江榄爸妈留着的,因为他们大伯分家出去了,江榄爸妈结了婚后一直在外地,所以在老家没有自建的房子。
江枝把他带进那间,开了灯。灯泡是去年江华明走的时候换的,还比较亮,只是开再亮的灯,这个靠着竹林的木房子里也还是有些静谧森然。
房间里是两张床,一张双人一张单人,因为怕落灰,两张床现在都没铺。去年江榄回来那几天就是和江华明一起住的这间。
“你想睡哪张?”江枝问他。
在上楼的时候江榄就想到江枝会把他带到这间,到现在站在屋内,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打算。
“这张大的吧。”不需要多考虑,他直接答道。
“好。”江枝前几天刚回家的时候顺便也打扫了这间屋子,现在正好是干净的。他走到靠墙的大柜子前打开柜门,抱出合适尺寸的被子和枕头扔到床上,再翻出三件套也扔上了床。
“行了,你把这些套上,衣服什么的可以放在这个柜子里,这屋没衣架,要是想挂起来去我房间拿几个就行。”江枝拍了拍手,“我就先下楼了。”
说罢抬腿就要走,这江榄怎么肯,连忙就要拦住,一急,腿不小心就撞上了脚边的箱子。
“别啊,我害怕。”
江枝微抬了下眼,懒洋洋地,停下了脚步,发出一声随意的“嗯”。
江榄以为他会像刚刚一样嘲笑自己,结果就这么等了一会儿,除了一个嗯字,江枝就没再有其他的表示了。
所以那个嗯字,只是代表听见了的意思吗。
“疼么?”他还在一直盯着江枝剖析人家呢,对方忽然开口。
“啊?”
“腿。”江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目光从自己身上收回去,转到他刚撞到的膝盖上。
江榄没想到这点儿撞到的力度江枝都会问,只当江枝太关心他,差点乐出来:“不疼啊,根本就……”
“那还不开始收拾?”江枝听到江榄说害怕后打算留下来陪会儿他,结果这傻小子完全没下一步动作了。
如果情绪能外化被看见,江榄刚刚就像兴奋地竖起了耳朵的小狗,现在突然耷拉下来了,受伤写在脸上,他委屈,他看向床上的一堆东西:“我不会嘛。”
“呵。”江枝笑了一声,兀地想起来,小学的时候,杨美骂他说,套被套这种事,只有不做的,没有不会的。
“你妈没教过你么?”
江榄明显感受到了江枝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不小心挑起了江枝的情绪后,他强烈感受到的是从自己大脑传到身体各处神经的兴奋,他期盼着江枝更多的情绪和动作,在这之前和之后,他都将不受控。
他走到江枝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没有。哥,你教我。”
他离得太近了,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几乎全然占据了江枝面前的空气,两个人呼气和吐气都交缠在一起。受不了了似的,江枝先别过头,伸出手,推了江榄一把。
说是推,在江榄看来,就是江枝的手覆在他心脏上方的胸膛上,几个指尖用力,将他突如其来的暧昧推开,那点力道,像按压到了他皮肤下的心脏,所以心脏的供血愈发快,他也愈加兴奋。
“离我远点。”江枝说。
江榄没恼,这是他自找的骂。
江枝走到床边,弯腰去拣床单,一双长腿更加惹眼地落在江榄眼里。
床是紧靠着墙的,江枝脱了鞋站上床把床单抖落开,接着背对着江榄跪在床上,先铺靠墙那边的床单。
他就这样半趴着,腰随着手整理的动作小幅度地动,黑色长裤包裹着的膝盖在床垫上压出一点浅浅的凹陷,白色袜子遮住脚踝处的皮肤,窥不见一点多余的裸露,仅仅用姿势就让人想入非非。
肖想江枝,恐怕是江榄十八年来上手最快的事儿,一见钟情,无师自通,不可收拾。
江枝铺完了里侧,跪行了两步到床边,把多余的床单理出来平整地垂在床侧,理了一半,忽然被站到床边来的人挡住了。
江榄站在他面前,他跪趴在床上,气势低了好大一截。他直起身来,过程中鼻尖差点碰到什么东西。
“让一下。”他说,心里顺道想着:这个弟弟真是很麻烦。
江榄没让,江枝直起身后就比站在地上的他高半个头了,他抬起头,和江枝对视,笑得灿烂无辜:“别铺了,哥。”
没等江枝发作,他继续道:“我能和你睡吗?我一个人睡害怕,而且我只在这里待几天嘛。”
江枝在听到江榄说想和自己睡后冷下来想拒绝的脸,在听到江榄最后一句话后突然松释了。
是啊,江榄只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待几天就走,自己干嘛要上赶着刚吃过午饭就上楼来给他铺床。
江榄还在认真地盯着他,等他的答复。
他不想泄露更多的情绪给江榄,包括逃避。江榄真切的目光映进他的眼里,和十年前的那个小孩重叠。
那时候他走在路上,也是个年幼的孩子,他在有限能力里保护的小孩,在他离开家前,拉住他的衣角,真切地问他:“哥哥,你去哪里,可以带上我嘛?”
他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可能是江华明口中的赔钱东西不如去捡垃圾,也可能是杨美口中的索命鬼不如去死,他不是书里写的能带走父母给的所有零花钱离家出走的小孩,他是身无分文的,是从没被爱过的,是如出生便溺于深水湖中无法呼吸的。
江榄像是长在水底的水草,他靠近他,得以呼吸片刻。
“榄榄乖,哥哥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他是寄生在水中的浮游,江榄是根生在湖壤的水草,他不能任性地把江榄也带走。
之后几天的记忆就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了。
第一天是广城街上的路灯傍晚六点开,清晨七点关,公园的长椅上,蜷缩了一只流浪猫,男孩没忍心把它赶下去,在路灯下坐了一晚上,橘黄色的灯光照着长椅旁的树,好久好久才悠悠地落下一片树叶。
第二天是小猫换了地方睡觉,慷慨地把长椅让给了男孩。
第三天是小江榄撕心裂肺地哭喊“别打了妈妈!别再打了,求你了,哥哥会被打死的!”
第四天是暗无天日的厕所,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身体几乎每一处传来的痛感和跪了一天一夜后青肿的膝盖。
最后是走去学校的路上,刺眼得看不清路的日光,同学过来问:“江枝,你前两天怎么请了假,是去哪儿旅游了吗?”
他掩住袖口处差点露出的红痕,撒谎说“不是,只是生病了。”
清晰也好,模糊也罢,他到底是没能忘掉,所以他看到江榄忽然来找他,才装作打趣地说:“高中生不回家,离家出走啊?”
他怕江榄是真的要逃,也怕江榄除了这里无处可去。
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江榄和他不一样不是吗。他被送回老家不久后江华明和杨美的生意就有了转机,有了钱就怎样都好过了,江榄继续在广城读书,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本来江枝在,夫妻二人几乎就没往江榄身上撒过气,这下更是溺爱。
这些都是江枝刚回老家寄宿在大伯家时听到的,他不妒恨自己没好命,只为弟弟能好过而开心。
江榄说只在这里待几天,之后自然就是回去了,无论是回哪里,总归是只待几天就要走的。
“行。”他答应道,手搭上对方肩膀轻推了一下,“那你让开。”
江榄听到他答应,立刻笑得更加灿烂:“好嘞!”
两个人一起把刚拿出来的一堆床上用品又放回柜子里后,江榄提起行李箱,掩不住心里狂喜地跟江枝来到了他的房间。
打开灯,江枝的房间一下子就比刚才那间有人气儿多了,床是铺上睡了好几天的,衣柜里是挂着和叠好的衣服,一张简易的木桌上堆放了很多江枝高中时候的书。
江榄知道江枝是在成柯市一所不错的大学,他也记得自己小学前就会读书认字是江枝教的,江枝那时候写日记,他也跟着写,用会得不多的字歪歪扭扭地写:“哥哥今天带我去人民公园看金鱼了,哥哥说,过山车hen危险,所以不可以玩,好吧。”
其实江枝离开不久后,杨美就带他去人民公园喂了金鱼,陪他坐了过山车,一点都不危险,他那时候想,是哥哥不知道还是哥哥在骗他。
他走到桌子旁边,回头问江枝:“我能看吗?”
“嗯。”江枝声音上扬,随他看的意思。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练习册,竟然是语文的高考总复习,他翻了好几页,忍不住问:“为什么都只做了默写啊?”
“什么?”高中对于江枝来说已经有点遥远了,他走过来站在江榄旁边,也翻了几页,想起来了,“因为当时懒得背全文,就做默写题来记重点句。”
江榄正头痛高考的默写呢,这种丢了可惜,要拿分又不轻松的题,听到这话可算是抓住救命稻草了:“那有用吗,你高考语文多少分啊?”
“127,默写错了一半。”
江榄听到127都崇拜地打算原地效仿这种方法了,听到后半句心立刻就死了,他重新看向练习册上江枝龙飞凤舞的字,嘴角抽动,其实江枝只是在拿默写当消遣对吧。
他又看了一会儿后把书全部放回原位,打开箱子放在了江枝的衣柜旁边,当作自己的临时衣柜,只拿出了带的洗漱用品打算放到一楼去,对江枝说:“我好了,走吧。”
江枝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两个人下了楼,放好东西。江枝看了眼门外,是冬天难得的暖阳天,问江榄:“出去玩会儿?”
江榄没在农村生活过,江枝是带他去了他们爷爷留下来的田。两个人走过纵横交错的小路,穿过土被踩实的田埂,在一块开阔的土地前停下了。
“这片地,从这儿的茶丛。”江枝给他指一颗大概二十米远的小树,“到那三棵橘子树,是爷爷留给你的。”
“我的?”江榄突然就有了一块地,要多突然有多突然的那种。
“嗯!”因为有点微风,怕风吹散了声音似的,江枝将这一声“嗯”特意发大声了点,带动着头,对惊愕的江榄点了一下。
江榄被这个有点孩子气的动作可爱得笑出声来,逗小孩似的,突然站定,侧着弯腰到江枝面前,语调上扬:“真的?”
“真的啊。”江枝停下,低头认真回答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半截儿江榄。
“真的是真的?”江榄语调更加上扬。
“真的是真的啊。”江枝回答得更加认真。
“真的是真的吗?”
“你有病啊?”江枝骂他,再不骂,江榄就快把调儿转得唱起来了。
“没有啊。”江榄被骂了,开开心心地站直,和江枝一起继续往前走,“那那三棵橘子树也是我的?”
“是——”江枝拖长了音。
“可以吃吗?”
“还没结果呢。”
“噢。”江榄撇了撇嘴,他们来的时候走得不算慢,现在慢悠悠地踱步,热气就从身体里蔓延起来了,太阳很少有被云遮住的时候,源源不断的暖意穿过厚厚的衣服抵达身体,江榄从来没觉得这么惬意过。
他把穿在外面的羽绒服脱下来递给江枝,江枝没犹豫就一把接住了,为了省力双手抱在胸前。
江榄闭上眼睛,抬起头,张开双臂,向温暖的太阳走去似的。
江枝在一旁看着他就这样走了几步,还是把衣服换成单手拿着,靠近江榄的那只手按上了他的手腕,提醒道:“这土地凹凸不平,别摔了。”
江榄外套里面只有一件衬衣,江枝的手搭上来后,体温就清楚地传了过来,比日光冷了一点。
他将手腕往下一躲,然后立刻反手握住了江枝的手。
有点凉。江榄嘴边漾起不显眼的笑,依旧没睁眼,他不想自己的眼睛向江枝投了诚泄了密:“那哥拉住我。”
江枝看向被握住的手,神情复杂。先不说两个男的牵手感觉怪怪的,就说他才是被握住的那个,江榄要是真摔了他怎么拉住。
仿佛听见了他说话似的,下一秒,老天爷就给江榄脚边来了个凸起的硬土块,江榄猝不及防地就往前摔去,两个人手还没来得及放开,江枝被朝着江榄的方向扯了一把,然后手才恢复了自由。
江榄只来得及侧了一半身体,小半个背部和左边肩膀先砸到了地上。接着,江枝就因为那方向诡异的一扯,失去平衡,几乎整个人摔在了江榄的身上。
说是几乎,是他离江榄近的那只手被放开后情急之下迅速地撑在了江榄旁边,另一只手拿着衣服,还记得没往土里按。
他看向江榄近在咫尺的脸,这傻逼居然还在笑,弄得他也有点被传染了,还是假装愠色地质问:“好笑吗?两个人差点摔个狗吃屎,好看吗?”
“哈哈哈哈哈好笑啊。”江榄笑得没心没肺,而后忽然停住了,缓缓地道:“也好看。”
他说完好看,眼神专注地在江枝的的眼睛和嘴唇之间不停地来回逡巡,像豹子盯着兔,同时直起了一点身体,离江枝更近:“不觉得吗?我们好像要接吻一样。”
江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还是一瞬间放大的瞳孔反应最快,接着是手脚并用站起来的身体,用右手把江榄的衣服扔到他身上,最后才开口:“接你个头。”
他站到一边,脸色很不自然,是因为江榄的语气里除了暧昧和试探,一点玩笑的成分都不带掺杂的,无论对着任何一个人说,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听不出来。
从江榄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江枝红了一半的耳朵,他刚刚凑近时,说话的气息差点就拂动了那里的羽毛。
他拿起江枝扔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撑了一下站起来,江枝还在一步开外等他,明显是故作镇定,随便骂了一句,就想搪塞过去这个不适合出现在兄弟之间的小插曲。
他凑过去,轻轻碰了一下江枝的肩膀,主动结束:“我开玩笑的,哥。”
江枝有点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江榄说是开玩笑,他就相信,因为那句话不是玩笑还能是什么呢?江榄就算对他的女同学每个人都那么说一遍,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也不可能对他真的是那个意思。
江榄敏锐地捕捉到了江枝放松下来的情绪,他知道只要自己喊江枝一声哥,说一句自己是开玩笑的,江枝就会一次次放下对自己的戒备,并且除了自己,江枝不会再这么纵容第二个人,因为他是江枝的亲弟弟,江枝就应该这么爱他。
太阳落山之前,两个人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山风吹过,略带着凉意,江榄的衬衫摔倒时沾了泥土,反正他也不冷,一直没穿外套,依然觉得暖洋洋的,和炎夏的烈日截然不同。
他对着江枝感慨:“怪不得有暖阳这个词儿呢。”
江枝笑了笑:“这种天气是很难得,之前爷爷跟我说过一句话,叫做,老天爷会给你棉衣穿的。”
“哈哈还真是。”江榄也觉得这句话十分贴切。
晚上,江枝先洗完了澡躺在床上,回味过来江榄明明才来了半天,他竟然有一种他一直就在这里的错觉。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一楼到二楼,由远及近,直到江榄一把推开了房门再关上,急不可耐地迅速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这么冷?”他问。
“何止是冷啊!”江榄控诉,“简直是刺激!”毕竟他完全没想到这老木房里没有淋浴间没有热水器,大晚上的得去隔壁邻居家洗澡。
“怎么样?我中午说了吧,县里有宾馆,一天……”
“哼,我才不去。”江榄打断他,身体悄悄往他那边挪,“你不要想赶我走。”
江枝刚洗完澡,穿着睡衣,领子有点大,露出半截清晰的锁骨,脖子显得更加修长,突出的喉结近在眼前,江榄表面不显,心里已经想一口咬上去了。
也就是江枝,要是别人他一眼都不想多看,要怪只能怪江枝太性感。
江榄全身都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人畜无害似的,打听江枝:“哥,你有谈过恋爱吗?”
其他人问这个问题,江枝还会警惕一下,同龄人试探,长辈调侃,只有江榄,他可能就是随便找个话题聊聊罢了。
江枝没什么好瞒的,如实回答:“没有。”
“没有?”江榄不知道自己问出口的时候希望听到的是什么答案,但这个答案是他不相信的,他说:“不可能吧,你脸和身材都很不错啊。”
江枝根本不咬钩不顺着他的话为自己解释,只丢出一句“没骗你”,就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他不觉得有什么好和江榄聊的。
江榄装傻,假装听不懂对方没有想聊下去的意思,继续刨根问底:“肯定是有人追,但你没答应是不是?”
事实证明,只要问题足够简单,鱼儿还是会咬钩的,尤其是两个选项一个对一个错的选择题。江枝把手里的手机扔到一边,边躺下来边回答:“嗯。”
不过依然是很明显的意思:再问就睡了。
江枝躺到一半就发现了问题,他忘了床上只有一个枕头,江榄睡了一半,他要枕上去,两人就挨得太近了。
他把脱在一旁的外套抓过来,打算穿上:“我去你房间再拿个枕头过来。”
江榄赶紧拦他,伸手拉住他手臂:“别了哥!好冷呢,刚暖和点儿,你出去一趟回来身上肯定是冰的。”
江枝先笑了,这么点距离身体怎么就会冰了:“我是出去拿枕头,又不是死外面了。”
哪知道江榄闻言把他抓得更紧了,可怜巴巴的:“哥你干嘛吓我?我现在又冷又怕了。”
江枝没怎么见过这招,不知道自己弟弟白莲起来也是花一样的脆弱,但他突然想起来白天的时候江榄就说过他害怕,也许是真的,从小学到现在都没变吧。
江榄上了小学后,就被江华明弄到和江枝一个屋了,说是男孩子长大了不能再和爸妈睡了,没有多余的床,就和江枝睡一张床。
虽然只一起睡了两年江枝就回老家了,但是他深刻地记得那两年里江榄就总是在怕黑怕雨怕雷怕电,什么都怕,所以经常大晚上的把江枝叫醒,再无辜地问“哥哥,你睡着了吗?”江枝被叫醒了,半梦半醒地回答他:“没有。”,江榄就安心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江枝好像又睡着了,就又把他叫醒,如此循环,直到他也撑不住困意睡着了才算完。
人食五谷惧万灵,江枝不会嘲笑有人天生的胆小,即使对方是个即将成年的男生,他道:“行,不去了。”
江榄松开他的手臂,他躺下来,背对了江榄,说:“睡吧。”然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补了一句:“一会儿如果害怕,可以叫醒我。”
好像是十年前的月亮,就是今晚的夜空上挂着的月亮,江榄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江枝,他知道江枝没忘,只是江枝以为他可能忘了,他模糊的记忆里,有一个总是对他说“害怕就叫醒我吧”的哥哥。
只是后来哥哥突然不见了,妈妈说,家里没了个自私的孩子就是好,他却觉得哥哥虽然是哥哥,但也是大人世界里和他一样的小孩子,小孩子都自私,比如他想要玩具想要看电视想要哥哥永远陪在他身边,可是哥哥好像不想要玩具也不爱看电视,难道是妈妈送错了,该被送走的人其实是自己么?
后来他知道了不是的,妈妈总在喊的名字是“榄榄”“榄榄”,他再也没有听到过“江枝”。
江枝这个人随着江枝这个名字一起作为符号逐渐湮泯在了他的记忆里,直到去年重新真切地见到,有关于江枝的记忆才作为灵魂的一部分,控制不住地钻回他的脑子里。
天光照进了屋子里,并不大亮,江枝是睡够了醒的。一醒来,就觉得背后热乎乎的,腰间也有什么东西,很沉地搭上来。
他手往腰间摸,抓住了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臂,与其说是搭在他腰上,不如说是怕他跑了似的,紧紧圈住了他整个腰,他用了点力把它扯出来丢回给了背后,然后转过身,面向这只手的主人,也就是他背后那个热乎乎的东西——江榄。
江榄的睫毛很长,现在眼睛是闭着的就更明显了,脸微微发红,由于靠得太近,江枝能清晰感受他的气息,没来得及感到别扭,他就发现了有点不对劲。
太热了,虽然两个人睡是会更暖和,但会这么热吗?江榄呼吸出的热气洒在他脸上,他手抚上江榄的额头,不用再摸自己的他都知道了,冬天里哪有人刚醒时额头是这么烫的。
他没叫醒江榄,叫醒后发烧的人就会开始觉得痛了。
轻手轻脚地下楼,用手机搜了一下,给江榄把粥煮上,就出门到附近的卫生院开了些药回来,回来的时候粥快好了,再把白菜切成稀碎的小条儿,放进锅里一起煮了。
盛了碗白菜粥,端了杯热水上楼的时候,江榄刚好醒了,哼哼唧唧地,叫江枝,又烧得口干舌燥了,叫得连自己差点都听不清。
江枝打开房门,把东西先放一旁的桌子上了,端了把椅子到床边,把江榄扶起来:“醒了?”
江榄还是发不出清晰的音节,只能嗯嗯地回答。
他把水拿过来,递给江榄:“先喝点热水。”
江榄才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病得浑身都痛,手也没什么力气,伸过来想接过杯子。
家里的杯子都是玻璃杯,杯壁和杯底为了扛摔一个比一个厚,本身重量就不轻,江枝怕水冷得快,接得也满,此刻看到江榄绵软无力的手,拿它怕是够呛。
“算了。”江枝伸手把江榄的手按下,把杯子送到他干渴的嘴边,倾斜了一点角度,“喝吧。”
江榄就算烧得再迷糊,脑子也有单独的神经留给江枝,他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
“你发烧了,还有感冒。”江枝认真地盯着他,怕水洒出来了,他喝一口,他倾斜一点送一次,“应该是昨天下午,虽然有太阳,毕竟是冬天,你那么久只穿一件衣服,被山上的风吹着了。”
江榄的身体一向不怎么病的,没想到老天爷不仅给棉衣穿,还给病生。
难受是真的,但看着眼前关心照顾自己的江枝,他忽然觉得,老天爷还是有点东西的,有些情意他还没坦白,老天爷就先知道了。
他喝了几口后江枝就把水放一边了,把粥端过来递给他:“现在有点儿力气了没?”
“嗯嗯。”他乖乖点头,把碗勺接过来,自己埋下头开始舀。江枝把粥盛出来后加了一点猪油和酱油,让味道闻起来和吃起来都挺香的。
江榄吃了几口后突然抬头,自以为恢复了点,只是扯出的话还是嘶哑的:“怎么……没放辣椒?”
难为他对着一碗已经足够超越白粥这种东西本身色香味的白菜粥说出这种扯淡的话了,江枝知道他在开昨天中午那盘炒白菜的玩笑,给病号了个面子,笑了一声,佯装起身:“我去加点儿。”
“诶?诶?”江榄着急地从嘴里发出两个音,拦住了作势要走的江枝。
躺床上都不能动不能喊了,还要挑衅,江枝看着他这幅样子也是好笑,也是怪自己昨天没提醒他再怎么还是得把外套穿上。
“快喝吧。”江枝坐了回去,怕江榄喝得不自在,拿出手机,屈起一条腿开始看手机。
江榄边喝边偷看江枝,这个姿势使得江枝看起来更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痞气,微低着的头,只看得到眼睫偶尔抖动,稀碎的头发垂落下来,从中窥见骨感分明的下半张脸,薄薄的嘴唇,不知道是不是像很多人说的那样薄唇的人薄情。
手不经意地搭在屈起那条腿的膝盖上,修长的手指落在有心看着的人的眼里,就是冷春水边还未生新芽的树枝,细瘦的三节,刚刚把他的手按下去给他喂水的时候,江榄就感受过了那种触感,是略带着冰凉的,也是能将他灼烧出火焰的。
他把碗给江枝看:“喝完了。”
他今天才算知道了白粥不仅解饿,还解渴,降火。
江枝把碗接过来,起身后把那杯水放在了江榄够得到的地方,说:“我下楼了,你先躺会儿,半小时后我再给你倒杯水来你喝药。”
江榄点点头,看着江枝走了。风寒感冒严重就严重在全身没一处舒服的,像和谁打了一架似的,哪哪儿都酸痛无力,偏偏症状轻一点的头,发起烧来也不遑多让。江榄躺下来,痛得睡不着,不可避免地,脑子里出现了昨晚的江枝。
他有些认床,老家的床又是木板床,铺了床垫比起广城的也有点硬,老家的晚上很静,很晚了他还是没睡着,背对着他的江枝却早已呼吸均匀。
他不想大动作把人弄醒,所以只是把手臂搭上了江枝的腰,江枝侧躺着,腰间凹陷下去一块,抱起来更瘦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再靠近了一些,把江枝圈在了自己怀里似的。
江枝还是没醒,他把头靠在江枝的后颈处,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昏暗的月色下,凑上去吻了一下。
之后他就更加睡不着了,只能用力搂住江枝的腰,闻着独属于江枝的气息,按下自己汹涌的情绪。
江枝没说除了害怕,别的情况能不能叫醒他,那就再等等吧,等等看是江枝先察觉还是他先忍不住。
下午了,江榄已经吃过两次药,江枝怕他饿狠了,四点半就把饭做好了上楼喊人吃饭。
他进门,江榄还在睡,他轻轻推了推江榄的肩膀:“好多了没?下楼吃个饭吧。”
江榄哼哼着慢慢醒过来,眼睛还没怎么睁开,把手伸给他,小小声地:“好,你拉我一下。”
他睡在床的正中间,江枝离得远了不方便拽,一条腿跪上床,握住江榄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想着应该挺沉,用了好大的力打算把人拽坐起来。
没想到江榄不是完全没用劲,他一下拽过了,江榄的头直接撞上了他的下巴。
下巴被撞得发麻,他正想转过头去缓一缓,就被江榄伸手捧住了脸,手指摸上他被撞到的地方,人还没完全醒,迷迷糊糊地问:“哥,对不起,痛不痛啊?”
他把江榄的手指拨开,道:“不痛。”
“噢——”江榄想直起身来,把被拨开的手搭在了江枝肩膀上,两只手一起圈住他的脖子,借力跪起身来,两个人就一样高了。江榄额前乱糟糟的头发顶上了江枝的额头,江枝想退开,江榄就开口了:“哥帮我看看退烧了吗?”
江枝停住了想退后的身体,用额头感受了一下,回答道:“应该是……”
下一秒,他的眼睛就惊得睁大了,“退了”两个字被江榄的嘴唇堵在了口中,他眨了一下眼睛,才反应过来江榄在干什么,顾不上照顾刚退烧的病号,他推了江榄一把,两个人的距离从危险的暧昧里被拉开。
意味不明,身份不对,江榄突然的亲吻,让他的脑子里一片乱麻,他看向被推得重新坐回床上的江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保持冷静:“你干什么?”
江榄觉得自己挺不争气的,说好了再等等,却巴不得江枝现在就揭穿自己。
他假装抹了一把眼睛,才清醒过来似的,扯了个谎道:“对不起哥,我只是有点渴,估计是脑子烧坏了。”
“我看也是。”江枝收回目光,不好再说什么,丢下一句“醒了就下楼吃饭吧”后走了。
他好像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明显的爱憎,只有模糊的界限,什么时候自己这里缺了一块都发现不了,就像是伪装成普通人的人,只有明显不怀好意的行为能够触发他的反应,就像江榄昨天超越玩笑意义的暧昧试探,将将触碰到了他迟钝的底线,而这种不算清醒时候的,意味不明的行为,哪怕江榄真切地亲上了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强装镇定也好,没法发火也罢,江榄是他的亲弟弟,他目前没有往某个方面想的可能。
江榄觉得,这几天就这样一直待在屈津县,一直和江枝待在一起,就胜过往日十年。
他可以每天晚上趁江枝睡着后,靠近他,环住他的腰,亲上他后颈处的皮肤,或者是江枝半夜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地呼吸交缠,他蜻蜓点水地,偷吻眼前人的嘴唇和锁骨。
白天,江枝带他去赶屈津县的集市,买当地的糕点,吃当地的小吃,或者家里的菜吃完了,去菜市场买够两天吃的菜,江榄第一次知道,丝瓜一块钱一根,一块五两根,买回家可以喝两天的丝瓜汤,又鲜又香。
或者是隔壁四伯家,种菜种得多,总是照顾他们俩,叫他们去自家菜园子弄菜吃,江枝拿着把刀走在前面带路,,他就像个小弟在后面跟着,到了菜园后,眼看着江枝手起刀落,精准地连根蒂一起砍掉大白菜外层老掉的叶子。之后他负责抱着两颗菜,江枝仍旧走在回家小路的前面,在夕阳下像一个侠客。
他宁愿这样一辈子。
可是最容易不顾一切动情冲动的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最没有选择和决定权的也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杨美已经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每一次他都在江枝旁边。第一次接的时候,他因为这几天的经历,已经忘了自己刚来的时候编的借口,江枝就在一旁听着,他挂断电话后也没揭穿他。
他在电话里应付杨美道确实只是在朋友家玩几天,还是和先前说的一样过几天就回去。他只知道自己不想那么快回去,忘了江枝在一边,早听出他之前说的离家出走是假的了。
拖了两天后,江枝晚上破天荒地两个人做了三个菜,就像是一场普通的亲人离别,江榄喜欢江枝身上特别的烟火气,可是也怨他为什么要遵循世俗地赶他走,他情愿和江枝两个人一起过年,也不想回舅舅家。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他吃着平时吃着很香的菜,味同嚼蜡。
答案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所以江枝看着他笑,像笑傻子:“除了你,还有第二个人叫我过去过年吗?”
他没话说,吃完饭后抢着把碗洗了,江枝在一旁站着看,听到他趁着洗碗的咣当声,藏着还没怎么样就已经有了的哭腔,说:“过年我会给你发消息的,你不能不理我。”
“好。”江枝答应他,他这两天才知道了江榄好像不是把这儿当成避难所,而只是当成一个简陋的公园,可是现在的江榄为什么看起来有点超出离开公园的难过。
最后一个在这里睡觉的夜晚了,江榄在江枝还没睡着时,贴近他,问:“我可以靠你近一点吗哥?今天晚上好像比前几天都冷。”
江枝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起来都是被江榄抱住的景象了,江榄这么一问,他才想起来,自己每次想和江枝谈谈,都会因为不知道怎样说这个事而放弃。
最后一天了,他还是没法界定江榄总是抱着自己睡这个行为的性质,专门说一句“不行”倒像是他自己想多了似的,于是他此刻也轻易答应了。
好像多不在意似的,可耳朵却被江榄呼出的热气蒸红了,江榄得了他的容许,把他圈住,看得一清二楚。
江榄像得了莫大的宽容,不像平时的小心翼翼,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地不停在江枝身上乱摸乱蹭,江枝被摸得一处一处地热起来,烦躁得无心睡觉,逐渐咂摸出一些不对劲来,转过身面对着江榄,踢开他蹭到自己腿上来的小腿,抓住他作乱的手,看向他的眼睛。
“你,有什么心事吗?”
他认真地怀疑起来的神情,略透露着生气的眉眼,几乎一瞬间就把江榄看硬了,他反客为主地挣开江枝拦住他的手,然后抓着江枝的手腕,把它往自己下半身某个发热发痛的部位送。
江枝感觉不妙,没来得及挣脱,手就被江榄按在了某个男性器官上,他想用力把手往后撤,却被江榄握住整只手,覆在他手背上,逼得他包住了大半。
“你!”江枝不可置信,江榄那处明显是硬了,而且很有可能是刚刚蹭自己蹭的,自己还被硬拉着摸上了。
江榄看着他横眉怒视着自己,不为所动,继续握着他的手去感受那处,希望他能多抚摸它一会儿。
江枝感受到了江榄不退反进的动作,他是看在亲弟弟的份上,才没第一时间发作,江榄难道以为这样就有恃无恐了吗。
“松开,不然老子立马废了你。”
江榄闻言,不仅没松手,还不由得咧起嘴角笑了。这句话是最像他对江枝的第一印象的,手机里那张江枝一套纯黑色衣服的照片,几乎是他这几天以前的一年里,搭建起关于江枝所有想象的凭据,再加上不停回忆起来的幼时记忆,江枝就这样熟悉又陌生地占据在了他心底。
这几天里他总拉着江枝聊天,大概知道了屈津县和广城不一样,这里的人会因为刚回来的江枝和他们有不同的地方,就把他当成靶子,他做什么都有可能会被找上,一波一波地人来为难,直到江枝看起来和他们一样为止。
江枝当时说起这些,是因为江榄说怕自己转学过来,融入不了新环境,才说这么多的。他说,其实上了好高中就好多了,只是有的人在初中就被扼杀了,高三大家都忙着冲刺高考,不用担心。
江榄问他:“那你呢,你怎么撑过来的?”
“我?”江枝当时挑了一下眉,自嘲道:“靠脸。”
最后还是说了那晚上没聊下去的话题,他是有人追,刚转学回来那会儿,他觉得屈津的初中简直魔幻,男的傻逼,女的情痴,一开始是几个女生,都把自己当救世主,都觉得自己要拯救他,后来一个被称作大姐大的女生也发现了他,男的女的全校都知道她要追他,虽然最后他也没答应,还是靠被硬带着玩了一阵,之后顺利度过了那几年。
他现在甚至想不起那些人长什么样子了,明明那个时候是真的很难熬,那些人也真的影响到了他。
所以江榄去年看到他的时候,他还保持着生人勿近和奉陪到底两种交杂的气质,而这几天里,江榄也一直在试探,试探他一旦突破了江枝给自己的独属于弟弟的温柔后,自己最终会迎面撞上江枝的哪一面。
“你忍心吗哥?”他就要试试看,江枝能自己意识到什么程度。
江枝却懒得再和他动嘴皮子了,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说服自己江榄是他亲弟弟,可再看向江榄,他才发现对方不过相当于他才捡回来几天的陌生人。
他被覆着的手狠力握了一把那个东西,没下死手,但除了够江榄松开他外,还够江榄痛。
他坐起身来,把灯打开,揪着江榄的领子,不顾他正痛得本能地想蜷缩,把他拽了起来。
到这个时候了,他再意识不到他就是傻逼了。高二的时候有次周五放假,来了个外校的男的在校门口堵他,见到他就说,听说每个追他的女的都被他拒绝了,自己通过朋友知道了他,想试试。
他就是那时候知道的有那么一个词,那样一类人。
前几天江榄问起的时候他没提这段,现在他盯着江榄,怒火中烧:“你他妈的,是同性恋?”
气氛剑拔弩张,江榄却笑了,不怕死地继续挑战江枝的底线,不回答江枝的质问,反而反问他:“怎么,哥觉得我是同性恋么?”
“呵。”江枝冷笑一声,他对这种态度的对话感觉厌烦,因为对方在希望他说得更多来证实他说得是对的,最后又会因为他说得太多而更方便对方拿出戏谑的姿态,消解他说的一切。
江榄敢这么惹他,他就当这几天没认识过这个人,他把原本想问的“我是不是让你误会了什么”改成“我是不是给你脸了”对着江榄骂了出来。
江榄眼睛更亮了,逐渐兴奋地问道:“难道不是吗?你收留我,和我一起睡,给我做饭,给我买药,照顾我退烧,还有。”江榄停顿了一下,用充满情欲的眼神盯着江枝的嘴唇,“那天我亲你,你不是也什么都没说吗?”
江枝越听越头疼,前面种种都是因为血缘,最后一个是他不和不清醒的病号计较,怎么到了江榄嘴里后全都变了意思。
“是,我是没说什么,但是江榄我告诉你,哪怕这几天我收留的是一只狗,也就是这样。”江枝其实想说得更难听,但又觉得狗比人好,起码不会反咬他一口,不会这样盯着他让他感到不舒服。
“好啊。”江榄为了讨便宜什么都说得出来,“既然哥这么善良,那就继续纵容我吧。”
说完,伸手用力卡住江枝的脖子不让他后退,对着两片好看的薄唇强吻了下去。
江枝一瞬间条件反射往后退,后颈却早被钳住了,伸手去推江榄的肩膀,一时没推开,嘴唇已经被江榄碾磨了个遍。
他想张嘴骂人,头却只能别开一点点的角度,江榄感觉到了,略微退开了点,等他开口骂了半个滚字后立刻趁机从那一点唇缝进入。
“唔!”江枝猝不及防地,第一次被人这么耍流氓,还是个男的,是他的亲弟弟在强吻他,他脑子乱得几乎炸掉了,思考不过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江榄听到这一声,更激动地想要侵入,舌尖却在下一秒被重重地咬了一口,一瞬间疼得瑟缩了一下,接着他人就被推开了。
江枝终于得以喘上一口完整的气,江榄吻得太激烈太用力了,他嘴唇还在发麻,被压住的感觉似乎还停留在上面。
“你他妈疯了吗?”他巴不得骂江榄是个畜生,是混蛋。
江榄拿舌尖顶了一下上腭,痛感立刻加剧清晰,江枝真下了死口。他看着感觉下一秒就要暴起揍他的江枝,心想怎么都好,打死他也好。
“哥咬得我好疼。”
江枝气得脖子上青筋直突,咬牙切齿:“你还知道我是你哥?我们是亲兄弟!就算你是同性恋,是他妈的畜生一个,也不应该对着我发情!”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江榄被骂得低下头,半晌不说话,很难过似的。
江枝在这安静的时间里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没什么时候会发这么大的火,说这么重的话。现在看着低着头的江榄,肩背薄薄的,不知道是不是学校伙食不太好,脖颈间也透出一股青涩,忽然意识到他还只是个没成年的高中生,也许只是猎奇冲动,少年心性罢了。
终归是没来由也忍不住心疼亲弟弟,江枝伸出手把江榄的头抬起来了一点,果然看见他漂亮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因为刚刚低着头的缘故,将长长的眼睫都打湿了,他手指抚上去,将小可怜一边眼底快要滚落的泪珠用指尖抹去。
“很疼么?张嘴我看看。”
江榄听到他温柔的嗓音,听话地张开嘴,伸出刚刚被咬破的舌尖给他看。
江枝极力让自己不去注意江榄因为强吻自己而变得嫣红的嘴唇,不敢深想自己也是这个样子,去专心瞧他舌尖的伤口。
伤口不大,只是还丝丝地洇着血,之后几天吃饭怕是有的罪受了。
他清了一下嗓子,正色道:“疼也好,长长教训。”
见他下了结论,江榄把舌头伸回去,稍稍卷起一点舔掉了新洇出的血丝,淡淡的血腥气充斥在嘴里。
他哀伤地看着江枝,像只受伤的小鹿:“哥想让我长什么教训?难道是不准我喜欢你吗?”
这话落在江枝耳朵里无疑又是平地一声雷了,他给江榄找的借口是擦枪走火一时冲动,没想到江榄会说喜欢,他震惊,也觉得十分荒唐。
他短暂地消化了一下,否定道:“别开玩笑了,你知道你说的这种喜欢是不能对自己亲哥说的吗?”
哪种喜欢?到这个份上,江枝现在和江榄一样心知肚明了。
“我不知道哥。”江榄显出痛苦的神色,他面对面地剖白,把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地告诉江枝,“不是我要喜欢自己亲哥,是我先喜欢你,不管你是谁。”
江枝觉得好笑,他是少有感情,可不是全然没有对感情的感知和判断,他毫不留情地戳穿摆在眼前酸涩的表白。
“别把自己也骗到了江榄,你想耍我是吗?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如果你不是我亲弟弟,我不会对你这么好?你只是故意只享受我对你好,但不承认我是出于什么原因吧?你是想在我这儿走捷径对吗?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
江枝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把江榄看透了,什么同性恋,什么喜欢,不过是江榄太习惯被人爱了,所以才会自恋过头地跑到这里来,打搅他的生活,讨他的好,甚至拿他当生理欲望的宣泄口。
被这么劈头盖脸地否定一通,但凡换个人,可能都会开始动摇怀疑自己是不是动机不纯了,但江榄不会,他早就想了无数遍,或许在默念江枝名字第一千遍的时候他就坚定地疯了。
“没错,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可天底下也没有第二个这么好的江枝了。他们说不能是因为不敢,可我敢,我喜欢你,想要你,有错吗?”
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常常被称作疯子,江榄只是其中一个。
但他再勇敢也是一厢情愿,江枝没法透过伦理道德的障壁被他打动,他说:“有错。”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江榄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一字一句地告诫江榄:“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应该喜欢我,你勇敢错了方向,我只觉得好笑,再他妈发疯,我现在就赶你走。”
像是一颗心落入了寒冬的冰水中,江榄不怕江枝说他疯狂,不怕江枝说他有病,只怕江枝说觉得他好笑。
他想说:“哥,我马上就成年了,你不要觉得我幼稚好不好”,可他想了想,他以为的江枝吃软不吃硬是江枝做所有事的准则,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的,江枝对于范围外的事情,好像有着难以突破的东西。
没事的,他可以等,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到时候江枝就会彻彻底底地属于他。
江榄没说话,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你去哪儿?”江枝嘴上说要赶他走,但是这大晚上的,不可能真的把他赶到哪儿去。
江榄没回头,背对着江榄穿鞋起身,回答道:“四伯一家都已经睡了,我去厕所冲个澡。”
“站住。”江枝喊住了他,他现在去厕所能冲什么澡,只有冷水给他冲,“这么冷的天冲冷水澡,你是想再发一次烧吗?”
“再烧几次都无所谓。”江榄转头看他:“不是哥说的吗,我再发疯,就把我赶出去。我害怕。”
江榄觉得自己真是个小人,明明江枝到这种时候了还在关心他,他却还是恶劣成性,得寸进尺。
小畜生,威胁自己啊。江枝心里把江榄骂了个够之后,才用略带生气的口吻问:“你是不会?还是想自虐?”
江榄不怕江枝看穿他的想法,他不顾一切地引诱江枝:“我不会,哥帮我吗?”
江榄没指望江枝会说出肯定的回答,他更像是在给江枝施加心理暗示:他自虐式地去冲冷水澡都是因为江枝。
他知道这可能非常卑劣,但这就是他对江枝的渴望,他想让自己在江枝心里的分量再重一些,哪怕江枝会因此喘不过气。
没想到江枝会在听了这句话后长久地看着他,他甚至都以为江枝在思考怎么骂他了,江枝突然叹了口气,说:“你过来。”
这一刻的江榄就像刮出了中奖号码后等着刮中奖金额的赌徒,江枝软下来的态度已经让他欣喜了,接下来无论江枝做什么,他都会开心。
他把穿上的鞋蹬掉,迫不及待地爬上床跪到了江枝面前,江枝坐着比他低一截,他看着江枝头上看起来很好摸的头发,有求于人似的,软软地喊了一句:“哥~”
“闭嘴。”
江枝手都抬起来了,江榄还沉浸在眩晕里,不敢相信江枝怎么就突然转变态度了。
江枝一只手还举着,半抬双眼,质疑地往上方瞥了江榄一眼,问:“你不先……”
“对不起哥。”江榄立刻反应过来,边说着边解开了自己的裤子,然后对着江枝从裤子里掏出已经硬了半天的东西。
江枝简直要被他的慌不择言傻笑了,在对不起个什么啊,然而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未成年的东西硬起来都这么吓人吗?他看着江榄粗长硬挺的器物以及上面泛着的活络跳动的青筋,已经开始后悔了,举着的手不知道该不该放上去。
江榄见他犹豫,塌下一点身体来,抓住他的手腕,故技重施似的牵着他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性器上,只不过这一次是赤裸的,也是……
他把另一只手放到江枝的肩膀上,在他裸露的脖子和锁骨处摩挲,然后嘴巴靠近江枝的耳朵,热气喷洒在银色耳饰上,覆了一层薄雾,说:“哥,这次是你自愿的。”
江枝知道现在这个情况是他自找的,江榄不强调一遍,他也得负责。他先把江榄在自己脖颈处的手弄下来抓在手里:“别乱摸。”然后眼睛一闭心一横,碰到了江榄的东西。
烫得他差点弹开。他再碰上去,还是有点紧张,于是另一只抓着江榄的手也不自觉地用力。
触碰到了后就好多了,他先把几根手指并排放上去,再一弯曲,手掌和手指一起把那长物包住,甚至能感受到它在自己手里突突跳动。
江榄被江枝摸上性器的一瞬间就爽得全身神经都绷紧了,愉悦感从下半身传达至脑子里,炸开了烟花似的,他心脏跳得有多快,性器就在江枝手里跳动得有多活跃,他忍不住催道:“动一动,哥。”
江枝恨不得把他的嘴封上,他也是第一次给别人弄,此时还没叫停打退堂鼓已经够牛逼了。他狠了狠心,握紧手掌把刚刚留下的空隙处也填满,然后开始转着圈地撸动,时不时还照顾一下前后两端,大拇指也不闲着,不停地磨着顶端,希望江榄能快点出来。
江榄则要被快感逼疯了,浑身都热了起来,一只手被禁锢住了,就用另一只手抚上江枝的后颈,头低下凑近,嘴巴在江枝唇边流连,不敢再亲上去,只敢喘着粗气说:“好舒服……哥……好爽……”
“别叫了。”江枝声音也沙哑了些,情欲这种东西,离得越近,传染得越快越深。
“为什么不能叫……呃……”江榄被江枝突然加速的动作刺激得呼吸更加粗重,“……现在在帮我弄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江枝知道江榄不结束,他就没法跳出这个自己挖自己跳的陷阱,只能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警告:“那也别叫哥,我怕你出来得更慢,我累得慌。”
“怎么会呢。”江榄简直要被天真的江枝可爱到了,“毕竟我是因为哥才硬的啊——”
“闭嘴吧。”江枝不想再听了。
在又撸了几分钟后,江榄终于出来了,猝不及防地,全射在了江枝手里,江枝怕弄脏被子,没敢有什么动作,眼不见为净似的,闭上眼睛骂江榄:“拿纸来啊。”
江榄刚射完,爽得像登了极乐,被骂后连忙拿过床头的抽纸,扯了好几张,一只手捧在江枝手的下方,一只手把自己的东西擦走。擦了两道后,江枝能张开手指了,他就继续抽了纸,细心地把江枝每一个指缝都扒开来,抓住每根手指,从掌心到指尖都仔细擦干净。
这个动作很像在给小孩子擦手,江枝闭着眼睛,不由自主地就联想到了小时候江榄吃饭,总把手上弄得脏兮兮的,他就这么掰开江榄的每一根手指,帮他擦干净。这么一想,他就更加不想睁眼了。
江榄擦着擦着,也觉得这个动作像什么,他看着江枝眼睫扑闪,就是不肯睁开,忽然觉得江枝不止是因为自己正在给他擦手上的精液而羞耻,肯定还想到了什么,他想逗逗江枝,于是问道:“我小的时候,哥是不是也这么给我擦过手?”
这不完了么,江榄怎么知道他想到那儿去了,江枝不想说是,撒谎道:“不记得了,应该没有。”
奈何他闭着眼,不知道他撒谎时颤动得更快的睫毛出卖了他,江榄知道他一定是装的,故意说的假话。
他趁人之危,飞快地凑近亲了一下江枝的唇边,说了句,“哥真好。”
不知道是不是一语双关,反正江枝被偷袭后气得睁开眼睛时,江榄已经跳下床去,把刚刚的纸都拿到厕所去扔了。
江榄回来的时候,看见江枝已经躺进被窝里了,他的脑子还处在兴奋和高兴中,钻进被子里后照常把手搭上了江枝的腰。
江枝的腰平时看起来是劲瘦的,躺下的时候会变得软一点,江榄第一次偷偷摸上去的时候,就发现这把腰细得刚刚好,一只手就能轻易环住。
他脑子里的兴奋因子还没那么快就消散,手忍不住摸上江枝的腰腹后,又慢慢地往下移,:“哥,要不我也帮你……”
还没来得及移到地方,手就被江枝拦住了。江枝有些话其实想明天再说的,已经很晚了该睡了,江榄明天还要出发回去。但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能等到明天了。
他转过身,面向了江榄,这应该是几天来两个人唯一一次清醒着面对面地躺在床上,他把江榄的手折回到他的胸膛前,拒绝他道:“不需要。”接着,没给江榄说话的机会,把已经准备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你没发现吗?我刚才没硬。我会帮你弄,可能就是因为你说的,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误解,为什么会对着我说喜欢,但是也许一开始收留你就是我错了,刚才也是我没有及时阻止你出格的行为,你才会起生理反应,我帮你解决了,咱们算两清。”
江榄从一开始的兴奋到沉静,然后越听越伤心,他又想起来之前回老家的路上,那跌落进谷底从心底生寒的感觉,为什么江枝会这么冷静,倒是他难过得要命,他不顾江枝反抗地一把抱住江枝,不想让江枝看到他快哭了的样子。
他哽咽地道:“为什么啊江枝,为什么?这不公平。”
江枝以为他说的不公平是说还不算两清,正要开口,却感觉到江榄的眼泪滴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愣住了,然后就听到江榄继续道:
“是我不打招呼就跑来这里让你收留我,是我骗你说害怕硬要和你睡,是我太喜欢你所以才没有忍住,为什么你就真的认了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这么迁就我?难道你对别人也是这样吗?所以才一个人在老家待了这么多年,明明我们是一家人……”
他这一番话倒是弄得江枝手足无措了,人和人之间虽然远近亲疏各不相同,他却好像从来没有觉得谁特别一些,除了和相依为命的爷爷亲近些,就只有从前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他没像江榄说的那样这么迁就过其他人,但他的弟弟就是江榄啊,尽管长大了,他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像以前一样心疼他。
“我……”江榄问了一连串像问题又不像问题的问题,江枝想开口,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答。
江榄还是没从他身上起来,埋在他颈窝里,湿漉漉的眼睫毛擦过脖颈,弄湿了他一小片的皮肤,瓮声瓮气地说:“你告诉我,为什么江华明杨美不接你回广城?不要说是你的错,你那时候才小学毕业你能有什么错……”
没想到江榄会问这个,江枝反问:“你怎么不问他们来问我?”
“我问了!”江榄哭腔明显,“他们不肯跟我说,我还小的时候他们说是因为哥哥不听话,我长大了后很少问了,即使问了他们也不肯再答。”
“嗯——”江枝听到这回答,倒是意料之中,他想了想,道:“可能真的是因为我不听话吧。”
江榄手臂在他身上箍得更紧:“我不信,你别拿这种话搪塞我骗我。”
江枝只能从头到尾地给他讲,从以前江华明和杨美持续不断的争吵,到两个人互相推脱,老师一遍遍地当众催他交学费;从抽屉里不翼而飞了两块钱,到他被打得浑身伤痕后三天没被允许吃饭,去上学差点晕倒在教室里,到两块钱被在抽屉柜的地上找到,没有人对他说一句对不起;从那一次失败的离家出走,江榄帮着哭喊求情也没用,到第二次的离家出走。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二次我特别失败。”
江榄那个时候还小,记得的事情确实不多,现在听到江枝一下子讲了那么多,他才知道江枝那个时候比他记忆中和想象中还要苦,他记忆中的哥哥原来是这个世界上最惨最可怜的小孩。
他甚至开始恨小的时候的自己为什么那么懵懂无知,为什么不再多帮着江枝一点,让狂风暴都只扑向了江枝。
江枝的脖子被他打湿得更多,眼泪不停地滑落在上面,弄得江枝有点痒,他拍了拍江榄的脑袋:“别哭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江榄不回答这么丢人的问题,却回答了上一个没来得及答的问题:“不记得,我要是记得,我肯定和你一起走,我去取代那只霸占椅子的猫,和你一起睡公园。”
江枝闻言却突然笑出了声,江榄不明所以,他就带着宽慰的语气,解释道:“那就算你这么多年都没变吧。”
“嗯?”
“你忘了?你当时应该被第一次的后果吓到了,死活不让我走,但是你比我小啊,根本拦不住我,就让我把你也带上。”
“然后呢?”江榄高兴了一点点,起码他小的时候不是个完全没良心的。
“然后我没答应,怕你一个人在家出事,就把你托付给房东阿姨了。但现在想想,我真不应该那样做的,万一房东不是好人,把你卖了怎么办,那时候又没有监控,都没有证据。”
江枝摸了摸江榄的头:“我很久之后想起来都后怕,幸好房东面善心也善,你没出什么事。”
“那你呢?你这一次离家出走的结果又是什么?”江榄能感受到江枝是真的后怕,不然怎么会现在提起还摸他的头。
“结果就是你要的答案啊。我在街上自以为走了很远,没想到会碰到下班回来的江华明和杨美,他们问你在哪儿,我告诉他们后就被带回家了,这次他们还没来得及对我动手,一个当时在广城那边的亲戚就跟他们说要回屈津,他们就让他把我一起捎回来了。
“他们说我没有其他小孩听话,怕再这么下去,我会把你也带坏了,就把我托付给了大伯家,偶尔会打电话,不过我总也不接。所以,可能就是我的错吧。”
江榄沉默了,这怎么能是江枝的错呢,他当时只是想逃离痛苦啊。硬要说起来,他们的借口是怕江枝把自己带坏了才决定把他送回老家的,不如说是自己的错。
他很难受,非常难受,比任何时候都无能为力的感觉痛击了他,他像个懦夫,因为江华明和杨美的偏心偏爱,他甚至不能够完全地想象江枝的苦痛,只能于事无补地哽咽:“不许这么说,以后都不要这么说,不是你的错,哥,是他们的错,是我的错。”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睡吧。”
江枝说了太多的话,实在是有些困了,好在江榄拿自己的袖子把他的脖子擦干后也听话地乖乖睡了,没再起别的幺蛾子。
第二天的分别没有意外地到来了,江枝送江榄到了汽车站,江榄一路都心情不快,不舍得离开,最后上车前又说了一遍他会想江枝,会给他发消息的,让江枝不要不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