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这下,梁晖彻底识相了,命城上竖起白旗,毫无保留地表示愿降,只求苟得一条性命。然而此次,耶律德光干脆地表示:不予投降。同时,再下严令,继续攻城,直接将安阳城中的义军逼如绝境。
契丹东大营,数里连营中的一寨,上百名晋国降臣在一队契丹士卒的役使下,干着粗活。稍有懈怠处,鞭子便豪不留情地挥下来。
这些人,都是原本的石晋各司署机构的官吏,辽军北归,被耶律德光一并打包带回。那些官职大、名望高的石晋大臣,或许能够得到契丹人的礼遇,但更多的官员,在这次迁徙中,受足了苦楚。
尤其是他们这些小官小吏,更是得通过劳动才能得到口食,搬运、赶车、喂马、劈柴、挑水、扎营……基本是被当苦力使,契丹的下层官军,对他们可不会客气,时不时地便行打骂之事。
一路来,已经有不少人,受不得这屈辱苦楚,自尽而亡。但更多的,还得沉默地忍耐着,除了惜命的缘故之外,有许多官员的妻儿也被一并北迁,在徙众之中。背负着家人之重,再苦也得承受着。
魏仁浦就是这是这些晋臣中的一员,他原本只是枢密院一区区小吏,人微言轻,却也没能躲得过此次兵灾,耶律德光是几乎将东京的石晋朝廷迁空了的。
比起其他人的哀嚎叫苦,抱怨发泄,魏仁浦则平静的多,从来没有什么无谓的反抗表现。契丹人让做什么活,从不迟疑推却,且本分卖力,在此营中,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鞭笞叱骂过的晋臣。
魏仁浦与几名文弱的晋臣,正将营中劈好的柴火,整理搬运上车,运往他营。一身衣衫已然破旧损坏,胡须之上然满了尘埃,他却丝毫不在意,从容不迫。
只有在运送过程中之时,两眼才会下意识地四下观察,将辽营各营的道路、守卫、栅砦等信息记录在脑中。似乎在琢磨着脱逃的路线,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并不妨碍他有此想法。
辛苦忙碌了许久,方得片刻歇息,魏仁浦年纪本就不算小了,累得腰酸背痛,也才在契丹军吏那里换得少许口粮。
时间悄然间已经进入四月,天气的炎热已不似春日那般和煦,静静地坐在一拥挤的帐中阴影下,魏仁浦慢慢地嚼着粗粝的粟饼。
四座空间不算大的营帐,用来安置本营三百余名晋臣及其家属,显得格外拥挤。帐中的气氛很压抑,死寂一般,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挨着他,一名官员将口粮分给妻、子,本就不多,分在三个人身上,就更少了,根本不足饱腹。孩子不大,但看起来很懂事,两只眼睛很清澈,哪怕肚中饥饿,也不吵不闹地,只是紧紧地缩在母亲怀中。
这名官员魏仁浦认识,原本是大理寺的一名主簿。见他这一家子的状况,魏仁浦叹了口气,将手中剩下的半块饼递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没说话。
拿着半块饼,官员愣下,但很快悲从心来,一面将饼分给妻子,一面哭出了声。哽咽的哭声,似乎带有传染性,很快,原本死气沉沉的营帐,充斥满凄凉的哭泣。
直到,被巡察的契丹军吏,粗暴地镇压,转而暗暗垂泪。
魏仁浦没有哭,默默地待着,他只是有些庆幸,在去岁契丹人南下之时,提前将妻子送回卫州老家去了,他的三子,去岁才在东京出生。
若不是彼时的预见,恐怕今日,必将连累家小。要知道,这一路来,已经有不少官员亲属,因为这迁徙路上的煎熬,或病死,或累死,或饿死……
思及亲人,魏仁浦坚强的面相上终于有了些柔色,尤其想到家中老母,心头却是无限怅惘。
其父早亡,家中贫苦,母亲独自将他拉扯大,供他读书,完成学业。想当年,泪别老母,济大河南向洛阳时,曾立誓,若不显达,不复渡此。
然而,在石晋朝廷蹉跎了这么多年,仍旧只是一刀笔吏,虽小有些名气,却无可自豪之处。到如今,为契丹所掳,竟至朝不保夕的境地,想来也是悲苦自知。
等魏仁浦被唤去整理草料时,安阳城又爆发起一阵喊杀声。战鼓擂鸣之声,哪怕隔得甚远,也听得十分清晰。
忙活间,魏仁浦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朝西望去。这几日下来,已是第四次进攻。安阳此时的情形,经过传播,魏仁浦心中也已有所了解。
耶律德光不允城降,又役使降卒冲城的做法,直让魏仁浦心中发寒。耳闻西面传来的冲杀声,魏仁浦面上浮现出一丝悲戚色,他本是一个宽仁的人。心中愤然叹息道:“好狠辣的辽主,这是欲以此城,害我汉兵的性命啊……”
“动作快点!”只走了一会儿神,边上的监管军吏巡到此处,朝魏仁浦呵斥道。
魏仁浦回过神,迅速地收敛起所有情绪,投入到工作之中。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此时,只能自求多福了……
安阳之殇
营帐之中,布置虽然简约,却十分整洁,显得很有条理。冯道端坐在案后,双目闭着,面色平静,配合着那花白的须发,还真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冯相,您要站出来说句话啊。再这样下去,非但军中上万汉家儿郎就要枉死于坚城之下,安阳城中的军民也难免与城共毁啊……”枢密使李崧看着坐定的冯道,语气恳切地说道。
可惜,没能得到冯道的回应。
“难道您就眼睁睁地,看着将士无辜丧命吗?”李崧语气中已然带上了愤怒的情绪。
冯道终于睁开了眼,摇头道:“辽帝对前朝降卒,本就忌惮异常,当初就要屠灭之心。随着中原汹涌,降卒往叛,则更加警惕。此时的辽帝,戾气极重,哪里是你我这样的降臣能够劝阻得了的。贸然发话,只会让他觉得我们心存异志,徒惹祸患吶。”
冯道这话,也算谆谆而谈,坦明心迹,同时也有警示之意。但李崧显然不能接受,说:“当初在东京,您也曾同赵延寿阴护臣民,怎么如今——”
“此一时,彼一时也!”冯道叹了口气,打断他。
“相公这是怕了?”李崧脱口而出,有点不客气,不过说完便心存悔意。
冯道看了李崧一眼,倒未动怒,目光很平和,轻声道:“李公,如今你我,都是亡国降臣,背井离家,自身尚且难保,就莫再生事端了。”
“还有,你我虽被辽帝虚置高位,却也不好私下往来,落人口实……”
冯道赶人了,李崧也没面皮继续待下去,看老狐狸又闭上了眼,无奈地负气离开。
等李崧出帐之后,冯道再度开眼,神情间带着些许莫名的感伤,呢喃道:“若是能劝,老朽又岂会吝惜谏言。彼辈若真顾念汉家兵士性命,自进言便是,又何必来找我……”
……
“陛下,那些晋军降卒也就罢了,彼辈与大辽不是一条心。但燕兵将士,都是忠诚之士。他们随陛下南下灭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此不恤士卒,陛下何忍呐……”御帐中,赵延寿却是壮着胆子,动情地劝说道。
自从皇帝梦破碎之后,赵延寿心情一直怏怏不乐,随着职权削减,耶律德光疏远,几乎憋出病来。
此次,也是他的旧部,求告到他这里来。事实上,若是正常的攻城拔寨,哪怕有所损失,燕兵也是不会有太大怨言的。只是,最近以来,契丹人从耶律德光始,表现出的排斥态度太过明显了。
而赵延寿面对旧部的请求,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有些威望的。经过细细斟酌,还是决定为燕兵请一次命,他心中隐隐有些期待,这是他复起的机会。
赵延寿却是悟透了,不管是在南国还是北国,兵权才是最重要的。而于他而言,值得倚靠得,还得属燕兵。
赵延寿虽然失宠了,但地位总归在那儿,对他,耶律德光还算礼遇。虽然心头恼火,脸上却保持着一丝矜持的笑容,淡淡道:“燕兵若可信,潞州战败,为何投靠河东,甘为刘知远所用?”
“陛下!潞州战败,乃将帅统战不力,与普通将士何干?他们只不过是苟全一性命罢了,此人之常情,岂可以此罪之?”赵延寿有点气急地反驳道:“自太祖以来南征北战,契丹部族将士,战败投敌的例子难道还少吗?”
“燕王,你这是什么意思!”耶律德光未说话,同在帐中的永康王耶律阮突然打断赵延寿,冷冷地盯着他,似乎有杀意。
见状,赵延寿惊觉悚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忘情”了,口不择言。注意到耶律德光眼神中闪过的阴鸷,立刻改口:“臣并无他意。只是陛下,您已拥幽燕之地十载之久,燕人更是陛下的臣民,为您缴纳赋税,为您浴血征战……将士们的家小亦在燕地,岂会轻言叛离,他们与晋兵,毕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