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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节

 

七月初秋,早菊绽放,开封内外,锦簇依旧,层林尽染,告别了“秋老虎”,气候也越发宜人,中原的百姓,迎来收获的时节,东京周遭的名胜山野之间,也增添不少秋游的身影。

汴河两岸,人烟繁盛,喧嚣之声,载道盈野,车船往来,络绎不绝。长亭阔道,垂柳身姿依旧,只是叶色增添了几许嫩黄,伫立在微凉秋风间,有一种萧瑟之感,放下了心头的包袱,耳闻目染东京郊外的盛景,望着秋波荡漾的汴水,李涛的心头仍旧不免生出些怅惘之情。

颂公亭,在开封城南,左携汴水,右依直道,伫立于此,可直眺开封,不知道从何时起,此亭已成为了离京文武的送行宝地。张允、窦贞固、赵莹、郭威、韩通、昝居润等一大堆南向调任抑或贬斥的大汉文武,都曾驻停于此,与亲友相别,道惜离之情。

如今,在这乾祐九年七月之秋,轮到大汉宰相莒国公李涛了。

在李涛上呈辞表之后,天子的态度很暧昧,没有同意,但是也没有拒绝,只是让李涛暂理政务。同时,几项重要的人事调整,却有条不紊地展开,吏部侍郎申文炳晋尚书录其事,兵部侍郎王敏晋刑部尚书,宣慰副使陶谷迁礼部尚书,当然更重要的,宰臣范质加尚书令、广政殿大学士,开封府尹李谷同平章事,拜相。

虽未明言,但皇帝用实际行动,对李涛的辞表做了反馈。

一系列高官要职的变动,涉及的相权的重新分割,影响自然是不小的,朝野议论纷纷,以致震惊内外的“荆湖弊案”的风潮都被压下去了。

不过,影响固然有,但如今的大汉朝堂政局稳定,再加上李涛思退,尽力配合,倒也没有引发难以收拾的动荡。而在这段时间,李涛明显感觉到了,那种缥缈难言,却又明显存在的针对感消失了,就像于无形之间不断勒向他脖子的绳索松解了一般……

一直到这七月末,刘承祐方才正式下诏,允李涛所请,不过,虽准其辞,别离殿阁,并给他选了个上佳的休养场所——襄州。伴随着的,是高爵厚禄,晋其爵为莒国公,以酬其尽忠王室十年之功。

对比之下,李涛的结局,要好得多。并且,通过皇帝的安排来看,对李涛没有完全放弃,否则完全可以放其还乡,抑或安置在洛阳。

李涛立朝十载,执法公正,谏言颇多,建树不小,大汉有今日的安治的局面,有他不可磨灭的功劳。同时,这样一位执政经验丰富的宰臣,即便已不适合在中央,放在地方上,也能发挥其作用,又没有大罪大恶,完全劝退,也殊为可惜。大汉朝廷如今虽称人才荟萃,菁英云集,但刘承祐也不觉得自己可以奢侈到那个地步……

颂公亭前,前来送别的李涛的人,却也不少,诸部衙的职掌官吏再加士林学士,足有三十余人,十年的宰相生涯,让他积攒了大量的人脉。其中以新任的吏部尚书申文炳为首,恭敬送别。

“老夫此番别离朝阙,求得逍遥,朝中之事,还仰赖诸君了!”李涛一身素袍士冠,整个人显得很利落,见到这番场景,不免感动,郑重地深作一揖,道。

“下官等,必然牢记莒公教诲!”申文炳等人,腰弯得更低。

“如此便好!”李涛露出了笑容,伸手道:“诸位且回吧,不要因为我这一老朽,怠慢了公务!”

“范相来了!”

这时,后边传来一阵小骚动,一干人向左右让开一条通道来,只见范质穿着一身正装紫服,正身而来。一路面临的,尽是打招呼的声音。

“莒公!”

“文素!”

二人见礼过后,李涛有些意外地看着范质:“文素政务繁重,怎劳你亲至?”

“再是繁忙,给公送行的时间,还是抽得出来的!再者,我此来,也是替薛相、魏相及政事堂诸僚给莒公道声珍重!”范质谦和道:“我特意带了一小坛酒,上好的汾酒陈酿,乃去岁中秋陛下所赐,一直没舍得吃,今当与莒公共饮!”

“且亭间落座叙话吧!”范质含笑示意道。

“请!”

见着亭前道左,扎堆聚集的一干官吏,范质脸色又为之一板,语气有些严重地道:“尔等送也送了,且各回其署,各归其职,就不要在此,给莒公添麻烦了!”

被范质这么一吩咐,又有李涛叮嘱在前,一干人老老实实地,再度一礼,方才散去。很快,停留在旁边的车驾、马匹,陆续散去。

见范质那威仪孔时之状,李涛不由感慨道:“文素还是一如往常,威严肃重,没有一丝变化啊!”

“莒公这是取笑我了!这满朝之中,背后骂我、非我范某的,只怕不在少数啊!”范质淡淡一笑:“倒是屏离送行之人,落了莒公面子,还请恕罪啊!”

“文素言重了!”李涛摇摇头:“我本欲悄然而去,但难免受声名情谊所累,让他们回衙,也合我意!”

颂公亭间,瞬间冷清了下来,只有道上仍旧络绎不绝的行人,不时朝亭间张望,表示好奇。

仆人准备杯盏,李涛之子李承休亲自斟酒,浓郁的酒香弥漫在亭间,搭配着空气中淡淡的花香,分外醉人,轻轻地嗅了口,李涛看着范质道:“临别之际,陛下请我用餐,文素请我吃酒,老夫口福不浅啊!”

“请!”范质双手捧杯。

李范二人,关系也算复杂了,从共见到分歧,从友好到矛盾,几乎映照了自冯道时期以来大汉朝堂的政情变化。

不过,到如今,随着李涛的离任去职,一切复杂的恩怨,都烟消云散的一般,二者,似乎回到了当年的默契。

再度对饮,心头被酒酿熏得暖暖的,情绪逐渐深沉,李涛看着范质,说:“我去朝之后,政事堂的事务,由文素一肩而挑,职责之重,还望慎之。

你范文素,什么都好,就是性情过烈,言语过刚。如今,位至首宰,听我一句衷言,需收敛脾性,和协诸僚,同心侍君。否则……”

话犹未尽,但李涛没有再说下去了。

察其状,听其言,范质一脸坦然,说:“性格一改,还是范文素吗?我为人处事,不求清誉,但愿无愧于心!至于身后之名,留待后人去说!”

事实上,范质能够感受得到,李涛是在提醒他,要注意应对皇帝。如今,他的地位再度提高,不似从前了,遇事再一味地与皇帝顶牛,不是好事。皇帝再是宽宏海量,能容忍十次八次,还能忍百次、千次吗。

“文素豁达啊!”不过,见其反应,李涛还是忍不住赞了句。

环视一圈周边之景,尤其在背后的开封城间停留许久,似乎想要将东京印刻入脑海中,李涛喟然一叹:“老夫少时立大志,以匡济天下为己任,然宦海蹉跎数十年,唯大汉与我以施展之地。十载之任,亦足矣!”

听其感慨,范质起身,注意到亭间梁柱、石面,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文字,仔细一看,却是一首首诗词,其下署名,有赵莹、窦贞固、甚至郭威。已经不可考,究竟是谁开的头,但后来者,都有效仿的意思。当然,普通的文人墨客,见着他一串署名,纵有诗兴,也不敢在亭间留下印记。

范质指着那些刻痕印迹,饶有兴趣地对李涛道:“莒公诗才闻名朝野,此情刺景,何不作诗一首,以抒胸意?”

闻言,李涛微微一愣,旋即也来了兴致,起身在亭间踱步。李承休见状,赶忙命人准备刻刀。斟酌许久,李涛开口吟唱道:

“帝里高人宅,苍苔绕径深。

卷帘山入户,摘叶鸟移林。

石沼养龟水,月台留客琴。

生涯一樽酒,名利不关心。”

亲自找了面干净的柱面,将所作之诗,刻在上边,李涛露出了点洒脱的情绪。

“生涯一樽酒,名利不关心。”范质呢喃了句,笑道:“莒公之心,尽在其中啊!”

“莒公,千言万语,化为二字:珍重!”转过身,范质认真地朝其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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