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节
但这十多年来,杨廷侃心中始终郁愤乃至不安,觉得父母在僻远苦寒之地受苦,自己却在开封享受安逸,是为不孝之举。他也曾几度上表皇帝,为父请命,不过都被拒绝了,常年下来,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几乎不敢想象,还不到四十岁的杨廷侃,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就冲这一点,他对父母的感情就做不得假。
“快起来!”杨邠佝着老迈的身躯,将长子扶起。
两眼中饱含热泪,看着头发花白的老母,腰已经直不起来的老父,杨廷侃动情道:“父亲、母亲,儿不孝,你们受苦了!”
杨邠呢,注意到杨廷侃的一头华发,未老先衰之像,也发出一阵深沉的叹息:“些许身体之磨难,怎及你心中之苦!”
此言一落,杨廷侃又是一番大哭,好不容易才安抚住。将注意力放到跟在杨廷侃身后的三名孙儿女,当年别京西行时,长孙还是个无知孺子,而今也成长为一青葱少年了,迎着孙子孙女们陌生而又好奇的目光,杨邠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苏逢吉在远处见到这副骨肉重逢的场景,内心也充满了感触,待他们认全了,方才缓缓地走上前,操着苍老的声音说道:“恭喜杨兄了,父子重逢,骨肉相认,大喜啊!”
看着苏逢吉,杨邠当即朝杨廷侃吩咐道:“快,见过苏公!”
杨廷侃终于露出了少许的意外,要知道,早年这二人,在朝中可是政敌,斗得你死我活的。不过,还是听命,恭恭敬敬地朝苏逢吉行礼。
杨苏二人,也有些同病相怜,在过去的这么多年中,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吃尽了苦头,再到如今这个年纪,也没有什么恩怨是看不开了的。
二人,虽然一在泾州,一在原州,但也是邻居,过去,苏逢吉也时不时地回带着酒肉,去拜访杨邠夫妇,与之对饮谈话。杨邠没有苏逢吉经营持家的手段,日子向来贫苦,每到无以为继时,也都是苏逢吉出粮、出钱支援一二。
可以说,当年的死对头,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知己。
啖耳将军亦回京
当年,不管是苏逢吉,还是杨邠,他们的遭贬,于彼时的大汉中央而言,都是一场地震,政治动荡,人心思动,议论纷纷。这二人,也是刘承祐开启改革、强化皇权进程中的牺牲品,必须挪掉的绊脚石,当然,苏逢吉算是罪有应得,一度不容于刘皇帝,差点没能保住性命。
然而,时隔十多年,当二者再度归来之时,却几乎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纵使有,对偌大的东京城而言,也只是微澜,相比之下,那些马则更有吸引力。
物已不是,人面已非,十多年的人事变迁,时势发展,在东京或许只有少量的人还记得这两个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人,依稀还能回忆起他二人当年是怎样的风云人物。
不过对于杨邠与苏逢吉而言,品尝过甘苦,经历过磨难,能够低调地回到开封,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又岂再希冀什么风光?安安静静地归来,或许是最适合的方式。
在杨、苏回到开封城,感慨物是人非之时,汉宫之内,大汉天子刘皇帝,正自忙碌着。没有闲多久的刘皇帝,近来再度被繁重的内外事务所包围着,除了关注着开宝大典礼的筹备情况外,就是接见来自天下诸道州的将臣们。
这段日子,天南海北的大汉封疆大吏们,陆续进京,一月下旬,品阶在四品以上的文武,就超过百人了。这些人中,有道州治臣,有戍边大将,有天子故人,也有国家勋旧。
基本上,进京的臣子,尤其是那些掌管军政实权的文武,都得到了刘承祐的亲自接见,通过他们,了解地方的情况,了解国家的发展形势,发现问题,并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
同时,关于东京近来的舆论、民情,刘皇帝也密切关注者,近来关于重定勋功的事情,是愈演愈烈,不只是那些利益攸关者,普通的百姓也参与其中,积极讨论。不过,吃瓜群众关注的,却是哪些文武能够入选“乾祐二十四功臣”,那自然是仿照凌烟阁所行事,配享太庙,这引起了极大的议论,同时也转移了一部分注意力。
当然,关于功劳的议定酬赏问题,有人喜,有人忧,有人淡定,有为之奔走者,也有为之焦虑者,众生百态,不一而足。
在这个过程中,议论声很大,大到不断传至刘皇帝的耳朵中,但实际上,却并没如何地群情汹涌,一是皇帝与朝廷的权威在那里,二则是最后的情况如何,还未揭晓。再加上,真正的军政大佬,可都盯着那二十四张“席位”了,可以想见,那才是今后大汉功臣权贵之中地位最高的一批人。
如党进,别看他一副莽夫形象,但实际上却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说什么出格的话,之所以有那些言行,不过是为了加深一下别人对他的印象,告诉皇帝与评功的大臣们他党巡检的功绩……
“骄兵悍将啊!”崇政殿内,刘皇帝听完张德钧的汇报,微微一笑,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着让人忍不住多想的话。
但观其表情,又确实不像在意的样子。只见刘皇帝轻笑道:“这个王彦升,这么多年了,倒是聪明了许多!”
张德钧汇报的,是戍边回京的定边军使王彦升。自从当年因过遭贬,到西北盐州戍边,这一晃整整十年就过去了,对于这个戍边大将,刘承祐也特地下诏,将他召回戍职。
不过,在回到开封后,听闻议功定爵的风潮,王彦升直接对人说,他于汉兴之时,投效刘氏,为国家南征北战,勘乱制暴,小有建树,然自乾祐五年之后,便一直守御西北,统一及北伐大业都未及参与,没有赫赫战功,朝廷如今议功册封,他却是无颜贪功求赏,以功臣自居……
话虽然是这般说,但言外之意,分明是在提醒刘皇帝与朝廷,不要忘记了他们这些为国戍边,默默付出的将领。
“二郎,你对此事怎么看?”刘承祐瞧向恭立于御前的太子刘旸。
回京之后,刘旸每日都要被刘皇帝叫到身边,考校问话,与之谈论江南军政,让他参与或者倾听刘皇帝对大汉下一阶段的改革发展问题。
江南一行,对于刘旸的锻炼效果是肉眼可见的,这就是实践的好处。此时,闻问,刘旸嘴角也不由跟着露出一抹笑意,说道:“儿也听说过这位王彦升将军,说他勇猛剽悍,豪放坦荡,威震西陲,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号,叫‘啖耳将军’,足可止啼,西北诸戎,不论党项、回鹘还是吐蕃,无不闻其名而胆寒……”
“你倒也有些见闻!”刘承祐看着刘旸,突然玩味地道:“你不觉得,他生食人耳,过于残忍、冷血了吗?”
迎着刘承祐的目光,刘旸稍微皱了皱眉头,拱手应道:“儿以为,世间没有人愿意舍弃美食珍馐而去茹毛饮血,而况于生食人耳。儿不知西北戍边之前,王将军是否就有食耳之事,此举固然残暴,却有震慑戎狄之效,因此,少许言官的浅昧见识,不可当真,还当体谅,多加赏赐,以慰其心!”
闻其言,刘承祐淡淡一笑,继续问:“那你觉得,似王彦升这样的将领,他们的功劳如何计算?”
对此,刘旸显得有些迟疑,沉吟几许,说道:“纵无功劳,也有苦劳,十多年来,大汉南平诸国,北伐契丹,若无这些戍边将士,保境安民,朝廷也无法专事一方。因此,朝廷若要议功,他们的功劳,不容抹杀,需要考虑!”
听其想法,刘承祐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一去,就是十年啊!”收起笑容,刘皇帝轻叹了一口气,却是忍不住感慨道:“十年戍守,却戎宁边,殊为不易啊!”
而后看着刘旸,叮嘱道:“戍卒之苦,小民之苦,这些事情,必须要关注、重视,不要觉得理所当然,当多体谅之!”
闻教,刘旸实则并不能真切地体会到刘皇帝的那种情绪,不过,还是老实地称是。
事实上,对于王彦升这样少战功而多戍劳的将领,刘皇帝岂能忽视,又岂能忘记他们。在大汉军队之中,正常的晋升中,戍边的履历是考核最重要的标准,也最容易得到好感。刘承祐已经在考虑,继续提高戍边将士的待遇并继续完善更戍法,说是体谅戍卒之苦,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担心将士久戍边陲,吃多了苦,容易产生怨愤,乃至生乱……
“官家,杨邠、苏逢吉二罪臣于今日抵达东京,正在宫门待诏,不知是否接见?”这个时候,喦脱前来请示。
闻之,刘承祐稍微表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表情,摆摆手:“安排一下,派人去迎一迎,朕就在万岁殿接见他们吧!”
“是!”
平淡的会面
杨邠、苏逢吉召进宫,觐见皇帝。杨夫人被太后李氏叫到慈明殿去了,当年在晋阳时,杨邠作为刘知远麾下最重要的臣子,交往密切,太后与其妻之间也是有几分情分的。而今苟得残命返京,总得有所表示,也是配合刘皇帝这“宽仁”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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