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节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冒着风寒,顺着那坎坷不平的道路,沿旧邠宁道,踽踽北上。
因为国家的政治、经济重心都关东,并渐移东南,朝廷在交通的改善上又把主要精力放在水道上,陆道的情况,一直都不算好。直道、驰道的铺设,也就中原地区比较完善,再加主要的驿道、官道得到了足够的修建,至于其他旱道,现状不能用恶劣来形容,但也谈不上发达,就北方而言,越往西北,这种情况越明显。
因此,路过邠州的这支队伍,走得很辛苦,气氛也压抑。这支北行的队伍,不是商队,在大汉还没人有实力能组织起一次上千人的商队,也不像流民,车辆甚多,家私甚多,马、驼牲畜也不少,整个看起来,倒像一支游牧的部族。
当然,这只是表象,前有向导,中有巡骑,后有官差,队伍中的人,大多操着南音,一个个面沉入水,苦大仇深,流露出一种压抑着的怨恨的气质。
没错,这支队伍,就是自东南外迁的其中一部分的地方豪强的。在没得选的情况下,迁往湖南,算是最让容易接受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幸运,而北迁的人,则可以用劫难来形容了。
被强制着,变卖家产,离开安逸富庶的东南宝地,而远迈数千里,几乎横穿国境,迁到苦寒之地的西北,换作任何人,都会愤怒、怨恨,这种情绪,随着这一路的千辛万苦,已然在这支队伍中蔓延开来了。
也察觉到了这种情绪,负责随行北迁的官吏、兵卒、差役,近来都小心了些,加紧了看管。事实上,不只是被迁的豪强,就是负责这项差事的官兵,也多疲敝了,都期待着尽快抵达目的地,好解放。
他们这支队伍,自京口登船,一路沿水道北上,经淮河入黄河,而后西进,至陕州境内后,弃舟登岸。因为基本都是举家迁徙,家私辎重极多,一路上走走停停,效率尤其低下,抵达邠州,前后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
这一路走来,也是历尽千辛万苦了,然而,寒冬之下,这漫漫长途,似乎还望不到尽头,令人有些绝望。
因此,哪怕得知过了邠州,就将抵达终点庆州时,除了随行的官兵差役之外,也没有人露出什么喜悦的情绪,大多麻木了……
豪强
不得不提的是,比起真正的流民,这些北徙的江南地方豪右境遇要好得多,家产基本保留,衣食能够保障,有公差随行庇护而无盗匪之害,哪怕免不了出钱买平安,像他们这些人,可是被劫掠的优质目标。
于他们而言,从踏上北徙的路途开始,未来都变得模糊了,前途难测,安危难料。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安全地抵达邠州,已是幸运了。
当然,这遥遥数千里旅途,一路也并非坦途,波折不少,伴随着的,是疾病、死亡、逃跑……
这一批迁户,总共有一百五十六户,基本都是举家被迁,携老扶幼,甚至有不少僮仆奴婢相随。队伍前后拉长了至近两里,为数不少的车马,几乎占据着整条道路,这样的队伍并不方便管理,但架不住差役有刀兵,有鞭子,有棍棒。
事实上,赶了这么漫长的路,还能置办车驾,借用畜力,可见这些人家资确实不菲。队伍尾部,其中一辆刷着棕漆的马车缓缓跟随大队行进,轮轴间发出刺耳声响,显得行进艰难。马夫脸手冻得通红,牢牢地抓着缰绳,呼吸之间都有热汽喷出,车厢的缝隙被塞得严严实实的,却难以做到密不透风。
车厢内的空间显得很局促,却塞满了四个人,两大两小一家子,瑟缩在被褥之中,精神状态奇差,身体更饱受折磨,习惯了江南舒适的环境与气候,西北的干冷苦寒实在不是他们轻易能够习惯的,更何况还是这种餐风宿露。
“娘,我冷!”长相可人的小女童以一双无辜的眼眸望着自己娘亲,委屈地道。
通红的脸蛋,既是冻的,也是闷的。妇人带有水乡女子的柔婉,没有多说话,将自己衣襟解开,把女儿的是拉入怀中,紧贴着腹部,然后抱着爱女。这种时候,也只有亲人之间,可以抱团取暖了。
另外一边,还有一名中年人以及一名少年,这是父子俩。中年人看来倒也有几分涵养,只是看着妻女的模样,面目间带着不忍,眼神中透露出的,则是中无奈与忧郁。
很多问题与麻烦,都不是钱可以解决的,这一点,早在勒令北迁的前后,他就体会到了。身边的少年靠着在车壁上,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不断晃动,只是双眼无神,目光涣散,只是在偶尔的回神间,流露出一抹愤恨与凶狠。
“爹,还有多久才到?”终于,少年开口了,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中年人沉默了一下,安慰着说道:“如果差官说得不假,快了!”
少年没再出声,又闭上了眼睛。这父子俩姓袁,父袁振,子袁恪。这一路来,在越来越远离家乡,在吃苦受难散财的过程中,袁恪不断向父亲发问。
为什么要变卖家产,别离亲友?
朝廷为什么要做?
为什么不迁那些贫民、农民?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不被迁?
有钱、有地就是罪过?
那些侵吞他们家产的人是否回得到报应?
为什么一定要到西北?
……
等走到关中,少年已经很少再问那些问题了,不是父亲给了他清晰正确的答案,而是少年逐渐成熟了,知道现实不可更改,知道去适应环境。
只是,在意识恍惚之时,仍不免回想起,在江南那热闹的庄园,舒适的住宅,四邻的好友,成群的奴仆、农户,还有他十分喜爱的照料他起居的美貌婢女……
然而,这些如今只能在回忆中呈现,在梦境中幻想,一朝回神,还在这艰辛的旅途中,被严寒与凄冷包围。而每思及此,少年袁恪的心灵就不由被仇恨所占据,只是,不知如何发泄出来罢了。
这一路上,他想过逃,潜回乡里,然而被其父袁振严厉地警告了。少年起初是不了解逃亡的艰难与后果的,就如他那一大串的疑问,父亲没法解释清楚一般,只是后来见到那些“实践者”的下场后,果断老实了。
没错,不只少年袁恪想过逃跑,还有人付出了行动,结果便是,迅速地被发现,被追捕,被锁回。对于南方人而言,在越发远离江南的情况下,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方,想要逃离,那里是简单的。哪怕不通过城镇,就算只走乡里村野,都没办法轻松遮掩踪迹。或者,远避山林,但几乎是去做野人,那样的结果只怕比被迁到西北下场还惨。
而被抓回来的人,也不是简单的教育、责骂一下就结束了,因为耽误行程,浪费时间,监押的县尉怒不可遏,下令鞭笞,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结果毫不留情,鞭打也毫不留力,打得哀嚎不已,打得血肉模糊,犹不罢休……
最终,几名逃亡的人,在继续赶路的过程中,因为缺医少药,因为劳累,陆续死掉了。从那时候起,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自己虽然是朝廷的迁户,这些随行的官差,名为“护卫”,引路护送,实际上在这些差人眼里,他们只是一干有产的囚犯罢了,要是破坏了他们的差事,影响任务,就绝不会留情,并且,因怀有一种仇富心理,还有不少刁难,这一路来,敲诈勒索的事情,也是没少发生。
这一批人,基本都出自句容县,袁振父子算是土生土长于江南,但严格意义地来说,袁家并不能算是南方人。其祖籍为蔡州,袁振祖父早在唐末时期就为避战乱,举家南迁,其父曾投军,还做到了军校,不过在与吴越的战争中受了重伤,因而退役归养,不过前前后后也积攒了不少家产。
等传到袁振手中时,袁家已融入了句容,在当地彻底站稳脚跟,有田产四十余顷,同那些巨富不能比,但也是小有名气了,怎能不被盯上?
受到环境的影响,袁振也是个文化人,饱读诗书,习练经文,并且有些见识,看到了金陵朝廷的崩亡形势,也没有谋取科考出仕,只是经营着自家的土地、财产,安安静静地做这个“田舍翁”。
并且,虽然家里拥有两、三千亩田,但与那些横行乡里的豪强不同,很少张扬,家风也严,还屡有善举,在句容当地颇有声誉。
然而,自诩本分袁振,在朝廷的大政之下,也难称“无辜”了,在强权面前,所谓的财富、名誉,都成了虚妄,都抵不过官府一纸公文,一道命令。
在韩熙载到任,着手迁豪事宜时,很多人都慌了,为之奔走、联络,想要逃避,乃至抵抗。和所有人的反应都一样,一开始是不信,后来是观望,然后随着形势不断紧张,开始慌张了,然后也开始谋求免迁,毕竟,朝廷不可能把江南所有的豪强地主都迁走。
袁振也做了不少努力,走门路,托关系,然而效果很差,他所寄希望的人家,很多人都自身难保。果然,袁家也收到了迁徙的命令,限期一月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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