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0节
赵家的举动,既引人注目,也引人思考,在近乎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很多人都不由去琢磨,赵匡美投案背后的用意是什么,作为大汉最上层的权贵家庭,一举一动,都暗含政治考量,对于不少人来说,都带有风向标的意义。
而朝廷内部,包括勋贵集团中,自然是不会缺乏聪明人的。仅仅半日后,就开始有人有样学样,主动领着家中犯事的子弟抑或相关人员,前往刑部投案,大方地交与朝廷处置,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事实上,在这些时日里,不只是赵匡美在那里惶恐忐忑,不少勋贵子弟同样在畏惧下,向长辈自白求助,这也引起了勋贵、官僚们对自家本族内部的一场自查自纠。
很快,跟风之举开始蔓延开来了,有的人或许难以透过浮面直见本质,但并不妨碍他们效仿。私开银矿,偷伐禁木,这两项罪责可一点都不轻,但赵家就是主动推出赵匡美,很多人都有个朴素的想法,赵匡胤兄弟总不会真将自己亲兄弟推入深渊,打入地狱吧。
很多自觉犯行过错比之更轻的人,就显得更加从容,没少负担。于是,三日之间,往刑部投案自首者,便达上百家,从勋贵外戚,到官僚大臣,这些人就像找到了一个解困的突破方向,又像是寻到了一个情绪的发泄口,一股脑地往里钻,往上撞。
勋贵自举,朝臣自纠,很快使得这场政治风波攀至高潮,使之更加剧烈,更加汹涌,更加不可测,整个朝廷上下,都仿佛变得疯狂起来,弥漫着一股焦躁气息,就好像酝酿着一场风暴。中上层积极踊跃,下层也在这种阵势下,变得茫然惊愕。
这样的风潮,显然给朝廷为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而压力最大的,显然是崔周度为首的一众调查官吏。
原本,随着调查的积极展开,也遇到了一些瓶颈,面临着一些困难,以及那些缥缈却始终存在的压力。
如今,都不需你费心调查了,人家主动来投案自首了,还一群跟着一群,一波接着一波,且不说其他了,就算把这一应人员全部收监,所涉事项一一甄别调查,都没有那么多的人手。
甚至,负责调查的三法司官员职吏中,又岂是个个清白,说不准谁屁股底下就有没擦干净的地方。若说知法犯法,还有什么人能比这些法司体制下的执法人员更加熟练呢?
事实上,到这种程度,反而有些难以再调查下去了,阻力不只来源于那些涉案人员、官吏及其背后的家族势力,就是调查官员内部,也不愿意了。
于是,一场未经人串连,但勋贵官僚不约而同,十分默契的集体行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发生了。
朝廷内部的勋贵官僚们,在这诡谲而汹涌的局势下,于沉默之间,向刘皇帝发出了同一种声音,表达了一种同样的意志。
而有些后知后觉的人,对局面的发展,也不禁乐观起来,有一个词,叫作法不责众。倘若朝廷内部,所有的勋贵、官吏都有涉事,那还能全部给处置了吗?
朝政不运行了?国家不治理了?
若是那样的局面,以刘皇帝之强悍,也不得不妥协。
枪打出头鸟
开宝九年冬季的雪很大,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但是雪霁之后那刺骨的彻寒,却远超往年。当然,对于朝廷内部的上层权贵而言,这个冬季,也确实过于寒冷了,从脚底寒到心头。
荣国公府,内院,还是那间书房,明亮的烛火光芒映照在赵匡胤脸上,留下一半浓郁的阴影,有些看不出什么眼神,但心情显然不好,带着凉意的空气是那般地沉重,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赵德昭就站在书案前,垂头束手,不敢作话。原因很简单,今日他奉父命带着酒肉前去探监,结果被拒绝了,狱吏语气虽然柔和,但态度强硬,说赵匡美是重犯,不准与任何人见面,这背后,若没有人授意,没有人站台,一个小小的狱吏,怎敢得罪赵家。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信号,再联想到这数日间,西京出现的这股风潮,哪怕赵匡胤看得不那么地透彻,但心中那股压抑感却是油然而生。
很快,管事来报,赵匡义到了,都未加引路,直入书房,屏退左右,只剩下这父子、叔侄三人。
“匡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观这几日京中舆情,勋贵请罪,朝臣投案,我越发感觉不妙,这两日,更觉心惊肉跳!今日,我让德昭前去探监,居然被拒绝了!”赵匡胤看着赵匡义,严肃地说道。
比起前几日,赵匡义也少了些从容,多了几分焦躁,不复此前那种宠辱不惊的气度,紧锁着眉头,目光中释放中忧虑的情绪。
“此事,是我失策了!”赵匡义凝声道:“万没想到,匡美投案,竟会引得这么多人效仿,而致如此汹涌!”
事实上,让赵匡美投案的建议,并没有太大问题,问题就出在,赵匡义亲自送人去刑部的举动。事后再想来,赵匡义都想抽自己己耳光。
他当然暗怀私志,想要籍此再提升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与影响力,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都在做的,几乎形成了一种本能,只要有机会,就不会放过。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因此陷自身于困窘,似这等事件,这种情况,这样威望,他赵匡义可不想要。
“现如今,连符家、高家、折家,都有人前去投案,事情是越闹越大,越来越严重了,朝廷近三成的勋贵、官员,都有牵涉!这绝不寻常,也太不理智了,太危险了!”赵匡义语气严重地道:
“二哥,我今日也听到一些流言,朝野之中有不少人都认为,此事牵连如此之广,涉及到这么多勋贵官员,为了保证朝政平稳,人心安定,朝廷便不会再放任扩大,甚至对犯案人员,有所宽免!
甚至于,已经有人在暗中串连了,想要鼓动更多的人,参与其中,向垂拱殿请命,以定中枢,以安天下……”
说到这儿,赵匡义的口吻已经带着些苦涩了:“这些人,实在太不智,也太天真了!他们以为,群情汹涌,就能使朝廷受迫之下,妥协放过,以为牵涉了这么多人,陛下就会有些忌惮,他们以为人多,便能获得法不责众的效果?
私下串连,更是不能再愚蠢的行为了!他们以为,通过此法,能够让陛下顾忌妥协,甚至想着以此彻底洗刷过去的罪责与犯行,殊不知,这是自献把柄啊,朝廷如欲治之,甚至只需按图索骥,而无偏差……”
赵匡义越说,心中萦绕着的那股不安便更加清晰,几乎化为实质,堵在心头。
赵匡胤可不是不晓政治的武夫,他当然也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同样沉声道:“关键是陛下如何想?这已渐成逼宫之态势了,陛下是何等样的君主,岂能为此等舆情所逼迫,越是如此,越是危险,事情,已然偏离我们的设想了!”
就如其言,事情的发展,早就脱离掌控了,甚至超出所有牵涉其中之人的想象了。到了这个地步,已不是几个上层权贵,靠其权势威望就能平息得了了。而唯一有资格、有能力踩刹车的刘皇帝,似也快成为那最不可测的变数了。
一个词,君心难测!
玩帝王心术的,心都脏,也都狠,尤其是刘皇帝这种创业之君,一人便可弹压天下。本就猜忌心重,而有些人却极不明智地,想要鼓噪大势,以此逼迫刘皇帝让步,想想便知是怎样的危险了。
而赵家兄弟,正因为有此类的见识,反而开始惶恐了。两兄弟可以极其坦诚地说,他们绝没有聚势鼓噪,籍此逼迫朝廷的想法,他们的初衷,也只是想要挽救一下自己兄弟罢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就像一列偏向的火车,狂野地行驶在坎坷危险的轨道上,随时可能出轨倾覆。
而最为关键的是,引发此次投案认罪风潮的,变成了他赵家。一张庞大的网下,一个危险的局,不知觉间,他赵家似乎成为和张进一样的角色,身处漩涡,难以自拔,甚至随时可能被吞噬。
“是啊!陛下会如何想?”赵匡义满目忧虑,一脸苦相:“他若是认为,是我赵家暗施手段,推波助澜,带头造势,以求脱罪,那对我们而言,实在是太危险了!”
说这话时,赵匡义语气哀叹,仿佛遭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我们兄弟,哪有这等一呼百应的声望!”赵匡胤不禁自嘲道。
“但是,陛下未必不这么想!”赵匡义看着赵匡胤,提醒道:“二哥,李继勋、党进他们,似乎也参与其中了,他们与我们素来亲近。”
赵匡胤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赵匡义,叹道:“你说得不错!如今我们,是自置火炉之上了!”
隔了几日回头再看,他们选择让赵匡美投案的决定,反倒显得有些不智了,甚至,还不如让三法司自己查出来,届时也好因势而动,至少不会像这般,把整个赵家都陷入不尴不尬的被动之中。明明没有那个想法,却承担着不属于他们的压力。
“二哥,必须要设法破局!”赵匡义严肃道。
“我知道!但是,如何破局?”赵匡胤很是伤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