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5节
谷地各处,明显带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平地上,一道栅栏将之拦为两段,依着地行山势,搭建着两排十几余间木屋茅舍,同时山壁之上,有几口天然洞穴,里边有隐约的火光传出,外边则有简陋的土阶通向洞穴深处。
显然,这是一座营地,陈旧的建筑带有岁月侵袭的痕迹,木屋茅舍虽显简陋,但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的。这,便是西北官府与武德司费尽心机想要追索的“鸣沙匪”。
深秋气候寒凉,不过,比之更凉的是谷间的气氛,有些阴冷,有些消沉。外边只有几名岗哨,显得漫不经心的,凉风拂过谷地,让他们瑟瑟发抖,不住地通过活动来驱寒。
然而,不论如何,在这贺兰山岭间,几乎在官军的眼皮子底下,存在这么一个相对完善的贼匪巢穴,还是很令人意外的。
山穴内别有洞天,空间很大,足以藏兵储粮,除了少许坑道有人工雕凿的痕迹之外,其余都是天然形成,与室外谷地相比,要温暖一些。
墙体间稀疏地插着一排松明灯,照耀着狭窄的甬道,晦暗不明,洞穴深处更显深沉,墨色更深,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一般。
顺路往里探,兜转几次,便能发现一处巨大的空间,虽然空旷,但东西不少,显得很完善,有桌有椅,像个会议大厅,有守卫,周边生着炉火,墙上插着几面猛虎旗,两排兵器架上还摆放着好几十件刀枪剑斧。
此时这座山穴大厅,却显得乱糟糟的,好上百人冲破守卫,聚集一起,吵嚷叫嚣着。领头的是一名身材魁梧、面貌有别与汉民的壮汉。
不过,汉话却说得很流畅,只是口音难免透着些异味,身上穿着一件羊毛袄子,头戴毡帽,毛发很旺盛,一脸虬髯,面部线条很粗,透着股凶悍之气,那是常年行走在刀尖之上,饱经生死磨练方才形成的气势。
此人名叫甘澄,乃是甘州回鹘余裔,其父本是回鹘贵族,在王师西征河西之际,破国灭家,后收容了一部人回鹘、吐蕃人,组织武装,活跃于广大西北地区,对抗朝廷,以劫掠为生,后逐渐沦为马匪。
开宝十一年,在河西官军组织了的一次剿匪行动中,甘澄之父为官军所捕,押赴灵州,下场很凄惨,剥皮实草。
甘澄那时才二十来岁,国仇家恨激起了复仇之心,收容了一部分其父旧部,继续活跃于河西荒漠戈壁,四处劫掠,与官府作对,并不断壮大,势力最众时,手下有五百多人马。
当然,势力一大,就难免引起官府注意,尤其在赵王刘昉坐镇西北后,加强了对河西匪的打击,甘澄作为重点征剿对象,虽然侥幸得免,但手下死伤惨重,损失过半。近几年起起伏伏,也逐渐沦为一支真正的马匪,至于继承于其父的“抗汉复国”之志,则彻底成为海市蜃楼般的奢望。
洞穴之内,几十名各色人马,簇拥着甘澄,甘澄则手舞着弯刀,高声冲石阶上的一名中年文士叫嚣着:“把姓卢的叫出来!他要给我们一个交代,我等都是河西的英雄好汉,刀尖上舔血,我们宁愿去对付官军,也不愿像蛇虫鼠蚁一样,躲在这阴沟之中!”
甘澄话落,顿时引得一片附和,起哄声不断。
台上的中年文士,身材消瘦,面色微黑,留着三缕胡须,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活像一个狗头军师。
本是精明的一个人,但此时面对这样的情形,看着这一干快要炸锅的贼匪,也不免大感压力。
尤其是甘澄,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更少讲理,蒲扇扇不住额头的冷汗,文士只能竭力地安抚道:“甘首领,诸位弟兄,还请稍安勿躁,我家首领出山办事,择日便归,届时必定给诸位一个说法!”
“又是这套说辞,真把当我等当三岁小儿哄骗?那姓卢的,可以出山逍遥,凭什么把我们留在山内受苦!”甘澄顿时抱怨道:“我等困居此处,已然快半年了,能忍耐到现在,已经是給他卢南面子了。
当初说好了,联合行事,只是合作,暂时听他命令,我等可不是他下属,更别想把我等吞并。
现在,别给我等说那些敷衍之词,要么让姓卢的出来给个说法,要么打开仓库,把那些财宝粮食分了,我等好出山!”
听其言,文士脸色顿时变了,他知道,这些匪盗之徒,纪律极差,耐心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是真敢干出内讧之事的。
迎着甘澄恶狠狠的目光,赶忙劝道:“甘首领,万万不可贸然出山啊,眼下整个西北形势紧张,官军四路出击,剿灭各路英雄,沙漠隔壁中的好汉们死伤惨重。
黑汗使团的事,也被官府察觉了,正在加紧搜捕,外边实在太过危险,我家首领出山,也是为各位探听形势!”
“使团案,那是你们鸣沙匪的事,与我等何干?”甘澄闻言,冷笑两声。
“甘首领此言,可就太见外了,如今我等可是一条船上的人,该当同舟共济,共度难关,还请稍耐其心,待此次风声过去……”
“休要再啰唣!”听到文士不厌其烦的劝慰,甘澄非但没有消停,反而越发不依不饶,蛮横道:“立刻引我等去仓库,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不念旧情了!”
这话顿时引起了一阵共鸣,在场好几名大小头目也是如此说法,他们是来去如风驰骋大漠的马匪,哪里能在这山沟沟中待这么久,能按捺这么久,也是因为知道犯下了大案,不得不躲避。
不过,半年过去,难免懈怠,难免侥幸心理,与世隔绝下,对于外界的消息,自然也带着怀疑。
事实上,躲避在这幽谷中的“鸣沙匪”,并不是单独一支,而是由好几支悍匪联合而成,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以胡人居多,罪行雷雷,且与大汉朝廷有强烈的仇恨心理。
他们,则是被鸣沙匪首领卢南组织起来,一起犯下了震动西北的黑汗使团劫杀案。
卢南与袁恪
在气氛愈发紧张之时,忽然从入口处传来一声高呼:“都不要争了,卢首领回来了!”
此话一出,顿时给闹哄哄的氛围降了些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入口,从幽暗的穴道中,缓缓走出一道挺拔的身影。
来人三十岁上下,颔生短须,面部硬朗,头顶一个幞头,一身合体的锦袍,腰带上镶有一颗翠玉,看起来不像一个马匪头子,更像一个诗书传家的公子。只是,仿佛经过风霜的磨砺,眉眼之间,隐露锋芒,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此人正是,鸣沙匪的建立者,“卢南”。
随着卢南的归来,现场变得诡异而尴尬,就是此前叫嚣声最响亮的甘澄气焰也低了些。“卢南”表情很严肃,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良久,方才哈哈一笑,仿佛不知道什么情况一般,问道:“这是怎么了?劳各位首领、兄弟如此兴师动众,义愤填膺!”
见状,甘澄从队伍中走出,直接道:“卢兄,我等已经困居此谷数月,这可与当初的约定不符,兄弟们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此地吧,你该给我等一个交代!还有,当初抢夺的那些财货,是不是该有个分配了,弟兄们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可不是为了像蛇鼠一般躲在这荒山野岭,弟兄们都要憋出毛病了,你总要体谅一二吧!”
闻言,“卢南”两眼稍微眯了下,点头轻笑道:“此言有理,甘兄说得极是!我等联合起来,做下了那等大事,早已是同生共死,弟兄们有想法,可以摊开来说,何必搞得如此剑拔弩张,一个不好,反伤了和气。来,都把兵器收起来!”
说着,“卢南”还伸手示意了下,周遭不少“卢南”的下属都放下了武器,见状,甘澄也同样打了声招呼,让人把武器放下。
“都坐下说!”“卢南”熟络地上前,拎过一张胡凳,长腿便坐,冲甘澄等人,道:“甘兄的心情,卢某能够理解,此番回山,也正欲同兄弟们商议去处!”
“哦!”见“卢南”态度如此和顺,甘澄等人的表情也放松下来,拱手道:“请讲!”
“卢南”不急不缓,还顺手取下腰间的酒袋喝了口,方才从容道来:“此番卢某出山,主要探听了下外边的形势,黑汗使团案造成的影响,想必不用我说,诸位心里也明白。
那是彻底激怒了朝廷,西北河西、榆林两道官军,几乎倾巢出动,对各地豪杰进行清剿,几个月下来,已经有数不清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西北豪杰,此番是损失惨重。
因此,诸位应该感到庆幸,若不是还有这个栖身之所,在座诸位,能有多少人能在官军的严酷围剿下活下来,那可就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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