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9节
陛下也慢慢老了,这忌刻之心,则愈重,让人心惊胆颤!
前日,陛下召我谈话,则说到一事,后赵石虎,年轻时纵横九州,天下无人不惧,到晚年病重,仍为奸臣妖后所趁,与外隔绝,凄凉而死,死则诸子争国,天下分崩。
又提到朱温,英雄一世,晚景凄凉,为逆子弑杀……
陛下是何等英明之主,那二者又何等的暴君,竟以石、朱作比,可想而知,如今的陛下,猜忌之重。
你试想,我听到这番话,作何感想,又能作何应答?”
赵普说完,虽然满带感慨,但表情还算平静,赵承宗则有些受不了了,额头竟生出少许冷汗,惊声道:“倘如此,父亲岂不是很危险?”
赵普叹道:“我现在,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啊!”
见赵普把形势说得如此严峻,赵承宗受其感染,竟也有种坐在火炉上烘烤的感觉,忍不住徘徊起来,然而,抬眼见赵普那不动如山的气度,又不由安心少许,紧张地问道:“父亲当有破局之法吧!”
赵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岔开话题,道:“我今日,恐怕又惹陛下不愉了!”
不待其发问,赵普自顾自地说着:“陛下已然下令,以魏王为统帅,总河西、安西大军,西征黑汗国!其意甚坚,我虽然没有直接反对,但进言中也有劝阻之意!”
这让赵承宗惊愕不已,很不明白。
注意到他的迷惑,赵普淡淡地解释道:“这些年,随着官府民间与西域的交通,对于盘踞西域西部这个黑汗国,多少有些研究了解。
此国虽小,然仍有百万之众,民风剽悍野蛮,举国乐战,以谋军功贵族。并且,武器精良,有一支常备精锐军队,且其政教合一,能从遥远的西部地区,征召一大批悍不畏死的异教徒。
这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敌人,虽然与大汉相比,只是一个小国,然大汉虽大,在数千里外西域征战,未必能够获得全胜。若举全国之力,只怕落得个穷兵黩武的结果。”
“您不看好此次西征?”赵承宗问道。
赵普摇了摇头,道:“兵家大事,胜负难料,只是看法保守罢了!”
赵承宗凝眉思索一阵:“这与您现如今的窘境有何关系?”
赵普悠悠叹道:“陛下用人,固然看重其才干,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其人是否如何其意志,陛下既然不愿直接准许我请辞,那我只能一步步让陛下明白,我已不符相位。
若西征得胜,那么我今日忤见悖论,自然落人口实,若西征受挫,作为宰相,首当其责,也是应有之义!”
说到这儿,赵普看着赵承宗,轻松道:“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我为相十八载,即便为陛下所弃,然青史留名,此生亦足,陛下猜忌虽重,但保全自身,还是有信心。楚州知州,你也可放心上任。
我毕竟不是卢多逊,没那么权欲熏心,什么事情都敢干……”
虽然赵普如此安慰,但赵承宗这心里,总是悬着一块巨石,见赵普摆手赶人,也只能拱手告退。
待赵承宗退下,赵普一人独处,则又陷入了沉思,他安慰赵承宗的话,又何尝不是安慰自己。
另一方面则是,他虽然感受到了危险,也有求退之意,然而,心中又难免保留着一丝奢望,倘若出现什么变故,他这个宰相未必不能做满二十年。
首相这张宝座,实在让人留恋啊……
赵普的黑材料
冬夜下的崇政殿,比起平日,更添几分阴冷,给人一种森森之感,如同一只巨兽匍匐在汴宫中,那道殿门,就仿佛是一张噬人的巨口。
排排烛火,将宫殿照得通明,但仍旧光明难以触及之处,而刘皇帝,恰恰喜欢待在那些阴影之中,明亮的光线,也难以照亮他的全身。
随着年纪的上涨,刘皇帝的眼神儿也渐渐不济了,因此阅览奏章时,脸往往下意识地凑得很近,看东西也有些费力。
暖色调的灯光,映在刘皇帝脸上,照出一半威严,留下一半阴影,给人一种怪异之感,如今的刘皇帝,也越发给人一种非人的感觉了。
在赵家父子为前途多虑之时,刘皇帝也恰恰在考虑赵普的问题,明明面无表情,但在烛火下,却显得阴晴不定,就仿佛映照着他此时的心情一般。
刘皇帝阅览的,是一些关于赵普的黑材料,这些材料,来源很多,有武德、皇城两司,也有这些年积攒的内外大臣对赵普的秘密弹劾,当然,还有一部分则是让刘皇帝十分恼火的,从卢家密室中搜罗出的证据。
不得不说,卢家的秘档价值极高,卢案之所以闹那么多,处置了那么多人,除了刘皇帝有心吏治,暗中推动之外,那些内外上下官僚们的黑材料也原因之一,有司只需按图索骥,一一侦办即可。
当然,关于赵普的这一部分,情况就有些特殊了。当初吕蒙正负责查抄,在发觉有关赵普的那些材料后,心知其中的敏感,在拉回刑部的同时,果断把赵普那一部分封存,并迅速上报刘皇帝。
对于吕蒙正的果断,刘皇帝很满意,做下指示,秘而不宣,将按部分材料呈抵大内。而此时,也让刘皇帝对卢多逊彻底起了杀心。
不只是他搜罗赵普的黑材料,他们是政敌,手中拿捏着一些东西,是很正常的事情,刘皇帝相信,赵普手中恐怕也有不少关于卢多逊的东西。
真正让刘皇帝愤怒的,恰恰是那一密室的材料,除了与他的党羽往来的信件、交易之外,还有大量官僚的黑材料,而显然,那么多东西,基本是通过都察院以及武德司这两大系统搜集的。
从这些东西可以看出,卢多逊以公器谋私利的情况有多严重,通过这些材料,随时可以罗织罪状,攻击政敌,也可以籍此挟制官员。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治斗争的,定他个阴谋篡逆的罪都没问题,更何况,还有武德司参与其中。
因此,当这些东西暴露出来之后,卢多逊的下场,就几乎是注定的。如果只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刘皇帝未必会真的取其性命,但偏偏,卢多逊有太多的取死之道。
而关于赵普的那些材料,刘皇帝一直按捺着,没有作声,一直到卢案逐渐平息,方才拿起来研究,同时也把皇城司、武德司他们搜集的秘档也调阅一番。
关于赵普的这些材料,内容很多,人事也复杂,刑部给卢多逊定的那些罪状中,基本都可以用在赵普身上。
这些开宝宰相,谁也不比谁干净,屁股底下都是一堆擦不干净的屎尿,像贪污、擅权、结党、谋私等,赵普自身或许相对干净,但他的亲友,他的门生同僚,又岂能完全没有牵涉。
对于这些,刘皇帝倒也看得开,并没有太过在意。连他自己都有自私的一面,更何况下面的那些大臣们,哪怕是以清誉著称的道德君子石熙载,也不是无尘无垢,更何况有太多短处的赵普了。
刘皇帝洞若观火,心知肚明,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在意,他只关心其利用价值。甚至始终坚持的吏治,此起彼伏的反贪反腐,也只是缓解矛盾、巩固统治的手段罢了。若是连这些都看不透,刘皇帝这个皇帝也就不合格了。
因此,阅览赵普的这些材料,刘皇帝也是有针对性的,对于大部分事情,只是一笑了之。但是,透过这些东西,还是看到了一些足令他忌惮的东西。
比如,十八年的宰相生涯,赵普积累了太多的政治资本,提拔了太多人,对整个官僚系统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
用卢多逊的话来讲,天下官员,大半出于赵普门下,余者也多与他有牵连,当然,这种说法有些绝对,有些偏激,有些表面,但也能反映出赵普的威望。
而赵普用的那些人,成分也很复杂,有能臣干吏,也有蠹虫败类,尤其在中枢的一些人,私欲旺盛,贪腐谋私者,更不知凡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