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3节
别的不说,仅仅是农牧这两项传统地产,其规模便是以万顷计,而更为关键的则是,为了保证这些土地、草场的有效利用,大量的劳动力或主动、或被动地压在上面。
仅这两项,便有超过四十万户的大汉百姓在为皇室服务,以大汉当下每户人口的平均水平,那意味着至少两百五十万的人,若是加上少府管辖的其他产业,为皇室服务的人,恐怕至少是突破三百万的。这几乎占大汉当下在籍人口的二十分之一,这样的规模是极其庞大的。
而关键的是,这些为皇室产业服务的百姓,尤其是哪些农牧民,自然是不用交朝廷正税的,否则,皇帝刮一层,朝廷再刮一层,是容易出现大问题的……
刘皇帝一直深恨,极端厌恶那些盗取国财、偷税漏税、敲骨吸血的权贵,然而从皇室产业的情状分析,吸大汉最多血的,恰恰是皇室,真正的窃国大盗,就是他刘皇帝。
当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点,刘皇帝是深以为然,也是大汉官民的普世价值,刘皇帝享有一定的特权,经营一定的产业,是理所应当的,而刘皇帝能主动把内帑国库加以区分,并坚持几十年,从不取国库之资以足私欲,这在历代帝王之中,都是极其难得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在皇室掌握这足够话语权,少府财政宽裕,足以满足皇室的一切开支与需要,否则,那就是君国一体,该取用的时候不会有丝毫犹豫。
同样的,若有人拿此类的理由,说什么不当与民争利,那刘皇帝也是必定要打击回去的,过去不是没有这样的“忠臣”,但在这方面直谏的结果,都不怎么美好,那些人的下场,也堪称凄惨。
如果只是针砭时政,对刘皇帝为政得失进行一定的议论建言,即便触怒了刘皇帝,也大多是个贬官的结果,再多也不过流放边关。
但是,若想对內帑,对少府财政,对皇室私产动歪心思,那面临的,将是刘皇帝直接而严酷的打击,那几乎是报复性的,从身体心理双层面的。
对于名义与实际的区别,刘皇帝是始终看得很清楚的,皇室必须得拥有独立的财政,必须要有足够的帑藏储备。
不只是为了与国库区别,分开管理,避免公私混用,出现弊病,也因为,这是皇权稳固最重要的标志之一。
别的且不提,当朝廷财政,需要几次三番地向皇室借款,以度过难关之时,谁占据主动,皇权的稳定健康,这些问题不言而喻。因此,谁要从刘皇帝碗里抢食,谁想要动皇室私产,哪怕只是一些倾向,都将遭到刘皇帝的无情惩治,而理由往往是一个刘皇帝经常挂在嘴上的词:其心可诛。
刘皇帝长期保持这类似的心态,在少府事务上,也就形成了一种难以捉摸的风格。一方面是严厉地维护少府利益,一方面又对这样的吃相感到残酷,同时,对于一些基本问题,也下意识地忽略。
而此时,在听完刘规的回答,沉吟许久之后,刘皇帝终于问出他此前有些刻意回避的问题:“这些农户,每年劳作产出多少,向少府缴纳多少钱粮,每户所得报酬,又是多少?”
闻问,刘规脸上少有地露出了些迟疑,小心地瞄了刘皇帝一眼,答道:“回官家,根据过去十年少府在耕地收益的统计,每户耕作土地在30-50亩不等,亩产各类谷物在的15石-2石间,每年亩产谷物约计38石,其中七成上缴少府,三成农户自用。另外有桑、麻、棉、高粱等作物,其中八成由少府收取……”
刘规嘴里吐出一个个数据,刘皇帝心中则默默测算着,良久,拧着眉问道:“如此高额的负担,百姓们的日子怎么过,不会有怨言?”
刘规脸上的迟疑之色更重了,不过迎着刘皇帝那带着点阴霾的目光,不敢糊弄,想了想,小心地应道:“怨望多少是有一些的,不过,能为陛下劳作,是他们的幸事,众农户也多感荣幸,再者,为皇室耕种,可保安定,至少不会遭到他人的欺辱……”
听刘规这么说,刘皇帝两眼睁大了些,死死地盯了刘规一会儿,方才冷冷道:“你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是见涨啊!和谁学的?嵒脱?”
一听这话,刘规两腿一软,跪下连忙:“小的不敢?”
而在外边倾听的嵒脱,听刘皇帝提到自己,也是吓了一跳,幸好心理素质足够,没有冒出声来。
刘皇帝脸上明显带着一抹羞怒的表情,斥道:“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七八成都收获都交给皇室了,你和朕说,这对那些农户是幸事?要换作是朕,只怕心中造就把那吸血的皇帝骂个狗血临头了!”
面对刘皇帝的训斥,刘规缩紧脖子,忙不迭地告罪:“陛下教训得是,是小的妄言了!”
刘皇帝并不觉得刘规的请罪有几分真心,左右也只是装个样子,做给自己看的罢了。
当然,刘皇帝也没有过分纠结于此,琢磨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一般,吩咐道:“改!一定要改,大改!”
“请官家示下!”刘规拱手道。
“为皇室耕作农户,其每年上缴钱粮,当与朝廷税收新制靠拢!”刘皇帝是边思考,边吩咐:“每亩田地,每年收取不当超过75文!”
对此,刘规明显犹豫了下,还是躬身应是。不过,依旧忍不住对刘皇帝提醒道:“官家,倘若按此标准收取,那今后少府每年在田土上的收益,将大大减少……”
以当下粮肉价格测算,少府每年仅在农业收入上的进项,便在一千万贯上下,即便刨除一些流通交易上的成本,剩下的依旧是笔巨款,但高收益是建立在对农户的残酷剥削上的。
一旦照刘皇帝的想法来,那么即便皇室土地都是肥田沃土,今后从中收取的利益,将是锐减,成倍翻番地减少。
“少就少吧!”而对于刘规的提醒,刘皇帝则是一副看得很淡的样子:“总不能让人说,大汉皇帝对待子民还不如一些土豪乡绅对待佃户……”
天子的“怜悯”
刘皇帝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同刘规讨论皇室私产的问题,并且拿出了一系列减租减息、减民负担的措施,当然,这些都是在刘皇帝的“指导”下进行的。
让刘规想方设法地赚取利润、积累财富,这是他所擅长的,也是他乐意做的,但是让他从身上割肉,就不那么简单了,首先心理上就有障碍,哪怕此前大刀阔斧地给少府产业砍枝去叶,本质还是为了追求更高的收益。
当然,最关键的原因在于,这种惠民惠农,昭示恩德,显示皇帝陛下宽仁怜悯的事情,作为一个合格的忠仆,怎么可能僭越。
刘皇帝只是提出一定想法,至于细节完善,具体措施,还是由刘规负责出台执行,同样保证给刘皇帝办得漂漂亮亮的。
少府对所辖土地的管理改革,可以看作是大汉这一次税制改革的重要补充,毕竟涉及到几十万顷土地、草场,数百万农牧民,这其中的份量,以大汉之体量巨大,也是不轻的。
税制改革的核心在于土地,刘皇帝改革的初衷在于减轻小农小民负担,缓解社会阶级矛盾,不管从国家范围,还从少府层面,在目标上都是统一的。
不过,少府的改革,带来的轰动,明显要更大。对于那些利益受损的勋贵而言,刘皇帝不只要割皇子皇女的肉,狠起来连自己的肉都割,做到这个程度,他们这些人,夫复何言?
而对于那些给皇室当牛做马的黔首而言,则是人情大悦,喜不自禁,漫天的乌云由此消散,阳光与希望重洒人间……
就像刘皇帝所说的,由于沉重的奉纳负担,那些耕种着皇室土地的农民,怨望实在不小,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深重,尤其在过去的十来年来,各地实则发生了不少骚乱,只不过都被地方官府配合着少府镇压了。
而对于这一部分农民群体而言,面对压迫,他们不敢反抗,也没法反抗,因为他们抬头望见的就是一片姓刘的天。站在大汉的天空下,呼吸着大汉的空气,耕作着大汉的土地,他们根本没有多少自由可言。
对于许多普通黔首而言,日子艰难,活不下去,有诸多选择,经商、务工,徙边、出海,乃至为奴为婢,不论如何,至少有选择的机会。
但是,少府控制下的那些农户,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像老黄牛一般被役使着劳作生产,缴钱供粮,为皇室的享受增光添彩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出路。
逃,无处可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尤其在大汉户籍管理愈趋完善严格的背景下,逃户是一项风险极大的事情。要么激烈抗争,那就得用性命,用至亲安危为代价……
因此,长年累月下来,许多皇室佃民,早已麻木,人生一片昏暗,看不到任何希望。至于刘规所言,为皇家劳作奉献,光荣,幸运,那就是纯粹的狗屁言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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