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8节
另外一位则是武清公王彦超,这个老一辈的藩镇节度。王彦超算不得开国元勋,也不是刘皇帝的从龙之臣,甚至连投效朝廷的时间都不算早,但这个人军事才干出众,并且具备有别于一般武臣的政治嗅觉与见识,在大汉南征北战、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再加上资历深厚与刘皇帝的良好印象,最终得了一个县公爵位,也高寿,享年七十五岁,属于善终,一生经历丰富,也没有什么遗憾。
当然,大汉功臣勋贵凋零得得太多了,再加上与向训前后脚离世,声势被掩盖了,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反响,家人置办丧事也很低调,王彦超算是走得是静悄悄的……
此时,功臣阁门大开,庄严肃穆的阁堂内,济济一堂,大汉在京功臣勋贵的当家者基本都来了。这是今年的第二次,上一回还在由太子主持的公祭典礼上,这一回则奉诏而来。
主祠内的空间很大,一两百人聚在一起,丝毫不显拥挤,场面很严肃,秩序井然,在这种庄重而神圣的地方,所有人都保持着敬畏,不敢有任何逾制举动,只是依爵等次第排好,以虔诚的心态瞻仰着先辈们的牌位与画像,默默告慰着英灵。
事物总是向前发展的,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初大汉勋贵们,可是慕容延钊、柴荣、向训、髙怀德、赵匡胤、魏仁溥、王朴、李谷、薛居正那一批的风云人物,如今,已经被一些二三代勋贵所替代了。
在场之中,资望最高者,已经变成河内公韩通了,要知道,韩通虽然追随刘皇帝较早,但从来不是第一阶梯的权贵,地位始终低人一等。
如今,情况不一样了。如慕容延钊、柴荣乃至赵匡胤者,功劳再大,能力再强,又能如何,早就化为一抔黄土。
而他韩通,命够硬,活得更久,身体倍棒,至今尚能吃酒食肉,儿子已然位居宰堂,这等显赫声势,已然超过绝大部分贵族了。
在场的勋贵中,谁见了他韩通,都得乖乖低头,恭敬低唤声“韩公”,即便他倚老卖老,对他们指三说四,也得老实听着。
这样的地位与待遇,可是当初韩通享受不到的。因此,功臣阁内,站在众勋贵之首,韩通虽拄着拐杖,但却是昂首挺胸的,那拐杖是檀木鎏金,龙头形状,还是去年刘皇帝看他腿脚不便赐的。
而韩通观察着供奉在台案上的那些“老伙计”们,心中感慨之余,脑中也不由思考,等他死了,应该也能入阁吧。这该是必然的,连王彦超都有资格,何况他韩通!
庄重的环境氛围中,没有一点杂声,都默默地等待着,毕竟正主还没到。不过,并没有等待太久,随着一声高昂的宣呼,刘皇帝的声影出现了。
老皇帝驾临了,这些人前显贵的贵族们虽然不至于像耗子见了猫,但也差不了多少,一个个低眉顺眼,屏气凝神,就连韩通也不敢再保持着挺胸的姿态。
竹杖已然成为了刘皇帝的标配,行走期间是片刻不离手,也不再像当初那般龙行虎步了,只是在太子刘旸、晋王刘晞的陪伴下,慢吞吞地穿过众勋贵,在一道道小心敬畏的目光中,一步步地走向众人之前。
突然一个住步,便让人下意识地紧绷起身体。刘皇帝停在了平原公孙立的面前,这个经常被刘皇帝拎出来教训的“反面教材”,如今也是老态顿显,须发花白,身形瘦削,嘴里也只剩下几颗烂牙还坚挺着。
看着他这副老样,刘皇帝不免有些共情,指着孙立布满斑点的老脸,道:“你这憨货,也老了啊!”
迎着刘皇帝温和的目光,孙立咧嘴一笑,还是耿直地说道:“老臣虽老,但还是陛下的马前卒!”
闻言,刘皇帝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这回是王彦升。啖耳将军,自从北伐之役,自漠北九死一生归来后,身体便一直不好,一度让人觉得行将就木,但快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的老战友们,博望侯郭进等都早早故去,他仍旧在世。
不过,岁月的侵蚀实在难以抵御,王彦升也苍老得不成样子,腿是瘸的,老眼昏花,耳朵也有些不好使,刘皇帝叫了他一声,都没什么反应,还是旁边的杨业提醒了一句,方才有所回神:“陛下来了?在哪儿啊?”
“陛下在你当面!”杨业不由凑到他耳边拔高声音提醒着。
这回听清楚了,王彦升当即要行大礼,动作笨拙,丝毫不见当初的强健。要知道,王彦升当年可是以勇武剽悍著称的。
见其状,刘皇帝下意识地探手托住王彦升,握了握他的手,让杨业搀着,吩咐了句:“好好照顾着!”
以刘皇帝的禀性,原是该怀疑王彦升这番作态有没有伪装的可能,但此时,他却没有多想,既怜功狗之老,也给君臣关系留下一点温情余热……
再往前走,刘皇帝注意到石守信了,自回京以来,担任过一段时间禁帅,不过,很快就染病不起,一直卧榻养病。
看着石守信病态深重的老脸,刘皇帝眉头凝起,道:“身子不爽,行动不便,就好好休息,何必要动弹?”
刘皇帝这话,权且当是关怀吧,石守信咳嗽了两声,拖着有些虚弱的声音道:“陛下相召,岂能困缚于区区病榻?臣已年命不永,更当珍惜听取圣训的机会……”
石守信此言,是极尽谦卑忠顺,但闻之却颇令人感伤。刘皇帝老眼之中有些许波澜,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朕知道你们不满
一段并不算漫长的路,却仿佛走过了春秋,跨越了历史,直至灵台前。望着排列整齐的功臣牌位,袅袅上升的烟气弥漫在周边,望着那一道道牌位,一个个铁画银钩的名字,刘皇帝脑海中浮现的是一道道身影,一段段回忆。
看得久了,刘皇帝老眼甚至有些恍惚,那一个个已然作古的人物回头再望依旧是鲜活的,好似正在香火后朝自己参拜,不知觉间,刘皇帝的眼眶中滋生了些湿润,那一段段难忘的峥嵘岁月此时也仿佛清晰了起来,那那般让人怀念。
手中的竹杖抬起往侧边一递,喦脱立刻躬身弯腰,双手捧着,这根普通的竹节仿佛已经成为了象征着刘皇帝无上权力的权杖。
刘旸则亲自接过侍者准备的香,点上,然后恭敬地呈与刘皇帝。燃烧的香料,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也熏得两眼发酸,但刘皇帝两眼眨都未眨一下,只是表情肃穆,郑重拜了三拜。
在场所有人都低着头,但大部分人也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刘皇帝的表现,虽然这等纡尊降贵有做戏的嫌疑,但这份尊重还是让勋贵们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感动之情。
祭拜之后,刘皇帝转过身,气质顿时一变,外露的情绪尽数收敛,手一伸,拿回竹杖,扫视了一圈,开口了:“朕知道你们大多心存疑窦,也不用猜了,今日将你们召集到一起,无甚大事,只是有些话想同你们聊聊!”
看着面色各异的众勋贵,刘皇帝抬手示意了下,道:“都坐下!”
众人面面相觑,阁堂内一片敞亮,但哪有地坐?不过,在韩通的带头下,一个个迅速反应过来,撩起袍脚,席地而坐。一时间,刘皇帝居高临下的地位,立刻凸显出来了……
以一种俯视的姿态扫了一圈,稍作酝酿,道:“朕知道,你们中间有人对朕不满!”
一张嘴便是满堂皆惊,像一根闷棍,狠狠敲击在勋贵们脑袋上。刘皇帝则慢悠悠地道:“过去,朕出台了不少举措,削减你们的待遇,压缩你们的俸禄,限制你们的权力,如今,连经营地田宅产业都要干预。如此种种,条条框框,换作朕,心中都会不满!
你们之中,只怕有不少人都想不通,江山是你们父辈、祖辈随朕打下来了,披荆斩棘,出生入死,而后有今日之大汉!
老子英雄儿好汉,江山都是你们打下来的,这太平世界,浮华人间,享受一二,又能如何?”
刘皇帝这番话,没有弯弯绕绕,说得可谓直白了,也确实说中了一些人的心理,这是很寻常的事情,自古有之。只是,当刘皇帝以如此不加掩饰的态度说出这些话时,所有人都心头凛然,老一辈的人如韩通、石守信、潘美、杨业等,都下意识地想起了过去刘皇帝炮制勋贵的情形,这该不会是又要有什么动作了吧?
很多人下意识地便生出担忧,此前因税改之事,他们已经被折腾得不浅了,损失不小,到现在事情还没结束,这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当然,就眼下而言,如何应付刘皇帝才是最为紧要的事,这种状态的刘皇帝,实在让人畏惧。
旁人还没开口,老掉牙的孙立已然领先一步,由坐改跪,拜道:“陛下对臣等天高地厚之恩,臣等皆感怀不已,敢有如此悖逆之心?”
孙立反应快,其他人也一点都不慢,纷纷叩拜,赌誓表忠,有慷慨激昂者,也有痛哭流涕者,场面一片激烈。刘皇帝的话似乎真有振聋发聩之效,王彦升此时也清醒过来了,怒目圆睁,高喊道:“若有如此狼心狗肺、不知感怀之徒,老臣必将之擒来,千刀万剐,生啖其肉!”
眼前跪倒一片,一个个竭尽全力表现着自己的忠敬与感激,于刘皇帝而言,却仿佛在看一场滑稽剧,有些荒诞的效果。这些人的表演,刘皇帝最多信一分,都是食肉的人,这等温良谦恭,骗得了誰?
面上波澜不惊,毫无变色,刘皇帝直接看向带头的孙立,直接道:“孙立,这几十年来,你孙家的子弟、亲戚、故旧,因犯事,被朕发落、被国法处置的人有多少,朕粗略估计了下,也有二十几人,其中还不乏嫡亲血脉。
似乎你那幼子吧,还是幼孙?如今尚在西北服刑,这么多年了,你就不挂念,不担心?想念之余,你心中就没有怨恨,就没有不满,认为朕对你们过于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