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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1节

 

结合当时的西征局面以及朝廷氛围,关键是他这个皇帝的状态,这样一道奏章呈上来,刘皇帝除了暴怒之外,恐怕难有其他反应。而对王禹偁而言,甭管目的能否达成,脑袋可能都难保。过去这两年,老皇帝经受的各种打击不算小,其心则日益骄固,是很难听进一些难听的真话的……

哪怕到如今,也是这般,之所以有不同的反应,只是因为王禹偁当廷陈奏,又讲了诸多细节,更为重要的是,他举的那两个例子深深得刺痛了老皇帝。

显然,在老皇帝心里,因为西征,造成河陇积弊,百姓苦不堪言,这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但凡谋大事,哪有不牺牲,不付出代价的。当年为了统一,为了北伐,上上下下还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大汉的百姓同样是饱受苦楚,最后不都熬过来了吗?

相比之下,那些贪婪狂妄之官,懈怠放纵之吏,他们在其中兴风作浪,曲解上意,根据自己利便解读朝廷政策,迫害百姓,鱼肉乡里,这才是真正让刘皇帝愤怒的。

刘皇帝的愤怒与恐慌,也在于他从王禹偁的进奏中,看到了一些他不愿意看的情况,看到了“开宝盛世”那光鲜亮丽背后血淋淋的事实,王禹偁是将伪装毫不留情地撕开,暴露在刘皇帝眼前。

殿中静极了,直到刘皇帝放下奏章,沉吟不已。目光在王禹偁与赵普身上转悠着,极为复杂,琢磨片刻,冲王禹偁道:“朕原以为王禹偁变了,看来还是错觉,西北的风沙,没能消磨掉你的意志与风骨!敢如此直指朕决策之误、施政之弊,放眼朝内,恐怕也就你王禹偁一人了!”

“臣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禹偁表情平静地应道。

“你当真不怕死?”刘皇帝目光深沉,声音更加低沉。

死亡的威胁,仍旧萦绕在王禹偁身上,沉吟了下,坦然道:“回陛下,臣怕!然而,当真见到湟水以及鄯州沟渠、野地中,都有百姓遗弃之婴儿,臣就不怕了……”

“呵呵!”刘皇帝又笑了,只是这笑声有些凄凉,眼泪花都流出来了,颤着手指向王禹偁:“你此言,是在诛朕之心呐!”

“臣不敢!”王禹偁神色愈显平静:“向使臣之狂言,能对陛下有所触动,对朝廷有所警示,臣便满足了!”

闻言,刘皇帝沉默了下,又瞧向赵普,这老东西恭敬地候着,一点都不见慌张。

刘皇帝原本打算就王禹偁奏章被截留之事责难一番,未必是赵普,但总要发泄一番。然而,当赵普干脆承认后,突然意识到一事,作为政事堂首相,对于奏章本就有批驳权,能够上呈刘皇帝审阅的奏章,都是经过一轮甚至数轮删选的。

过去刘皇帝勤政之时,还会定期去查验,但如今……而来自诸部司院监及地方道府州县的奏事章程,每天都是数以千计,就算让刘皇帝看,也是看不过来。

赵普按下王禹偁奏章不上报,从朝制来说是说得通的。更为关键的是,刘皇帝想起了一事,因为王禹偁屡屡发表一些不体圣心的言论,厌烦之下,刘皇帝收回了他密奏之权,王禹偁想要上奏刘皇帝,必须得走常规程序。

如此以来,王禹偁所奏,能够上呈到赵普与太子手中,就已经是看他的名气了。甚至于,了解其秉性,能出得了陇右,都是一件意外的事情。

念及此,刘皇帝以一种怅然的语气问王禹偁:“此番召你回京,朕是打算重新启用你的……”

改变的契机

刘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让熟悉刘皇帝的人,尤其是殿中近侍格外惊讶,如此触怒老皇帝,非但平安无事,反而有升职的苗头。就算是“王豌豆”,脖子也不至于硬到这个程度吧……

而王禹偁在稍作思忖后,问出一个让旁人惊诧的问题:“臣斗胆请问陛下,欲委臣何职?”

闻问,刘皇帝没来由地生出些厌烦,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王禹偁:“朕原打算,让你回京掌管都察院,不过听你的话意,似乎另有想法!”

王禹偁有些讶异,都察院之长,这可是正三品的高官,朝中实权部司的一个巨头……按他的预期,刘皇帝至多给他个学士供起,抑或侍从郎官。

不得不说,在刹那间王禹偁是有些动心的,都察院之职权与他王禹偁结合起来,能够发挥出怎样的威力,他自己都难想象。

然而,迎着刘皇帝那审视的目光,王禹偁心情稍加平复后,拱手道:“陛下,都察院职权之高重,恐非臣之资历,所能胜任。何况,臣当年也曾就职于都察院,既不能和协同僚,也为朝臣所厌弃。

仅以臣个人之志,比起在京中纠弹百官,臣宁愿在西北,劝课农牧,抚养百姓。臣提倡诗文革新,也当身体力行,为天下先,否则何以服众?”

王禹偁这番话,还算真诚,然而落入刘皇帝耳中,总觉是那么地不舒服。但是,不管怎么给压力,王禹偁总是那副坦诚的模样。

审视逐渐变为凝视,刘皇帝最终放弃了,又是恼火,又是无奈地说道:“王禹偁,你什么时候能顺着朕的意思,一次也好?”

“陛下……”王禹偁欲言。

然而,他一张嘴,刘皇帝就激灵了一下,仿佛已经听到他打算说的话了,脑子嗡嗡的,立刻打断他:“说句不该说的话,但有时候,朕是真想杀了你!”

王禹偁深深一拜:“臣一死不足惜!然若让臣不说话,抑或逆本心发言,则比死更为艰难……”

刘皇帝又笑了,只不过这次笑容间多了些坦然,笑声逐渐消失,刘皇帝突然看向赵普,问道:“赵卿,依你看,朕要怎么安排王禹偁合适?”

赵普可太了解刘皇帝了,仅听语气便能知晓刘皇帝是真问,还是仅仅意思下,比如此时,赵普便很很识趣地说道:“恭听圣训!”

“陇右按察使!”果然,刘皇帝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说道。“甚好!甚是合适!”赵普附和道:“以王禹偁按察陇右,可谓恰到好处!只是,时任陇右按察,当如何安排?”

“是谁?”刘皇帝问。

赵普:“王克功,已故永清公王彦超之孙!”

“到任多久了?”

“不到两年!”

“那也不短了!”刘皇帝语气冷淡地说道:“这么长时间,对陇右民生舆情,竟无丝毫察觉,还是视而不见?

正好同王禹偁换个位置,让那王克功去鄯州,任刺史!给朕关注着,若是鄯州的情况,在一年之内,得不到扭转,那他这官也就不用再当了!”

“是!”

事实上,刘皇帝还是顾念的王克功出身了,毕竟王彦超也就死了一年,多少得给一些情面,否则,那王克功就不是降职这么简单的了。

王克功如此,那其他人,可想而知,想要过这一关,绝不容易。王禹偁已经把陇右的情况捅上天了,天威震怒之下,陇右、河西乃至整个西北官场政坛,又会发生怎样难测之震荡。

刚议定对王禹偁的安排,刘皇帝便再度把火力转向赵普,满脸严肃地吩咐道:“赵普,朕不管你当初是何考虑,但如今,王禹偁已经将河陇弊政说得很清楚了,民生困苦至斯,朝廷若再不加以重视,朕就要责尔等渎职怠政之罪了!

派专人前往西北,明察暗访,上及道州,下及县镇,将王禹偁所说给朕一一比对,依法查处,拨乱反正!”

听刘皇帝这般吩咐,赵普却没有直接应承,而是试探着问道:“陛下,不知其中分寸,如何把握?”

“你什么意思?”在刘皇帝看来,赵普问题里透着点怪味,立刻反问道:“你所说分寸,又是指什么?”

赵普拱手道:“倘若河陇情势,当真已如王禹偁所言那般严峻,甚至更加严重,朝廷当如何处置?”

刘皇帝知道,赵普这是要自己一句准话了,冷静地陷入思考,想了许久,刘皇帝俯视着眼前这只不动声色的老狐狸,沉声道:“贪官污吏、鱼肉百姓者,依律严惩,吏罪加一等,官罪加三等!”

说完,但见赵普仍旧望着自己,两眼古井无波的,刘皇帝有些恼了,发泄地拍了下御案:“倘若确有必要,罢西征,抚官兵,蠲赋税,安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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