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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没有了

 

里头只有两枚戒指。其一是个整块蓝宝石切成的环形切面戒指,另一却显得十分特别,是一只透色颇黎戒指,颇黎匣子里还有三绺不同色的头发。

侧君一时脸色大变,只敢收了匣子放去一旁,不敢走远了,生怕妻君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陛下是在要挟臣。”太子的声音低哑了几分,“江山美人,臣愿舍江山。陛下废了臣吧。”

“嗤——”女皇轻蔑地发出一段鼻音,“朕什么时候要你选,不过是替你扫清了舍不得的东西,给你留点儿念想。造反逼宫,你以为废黜就能了事?”

“……”

太子沉默了片刻,陡然举起双手剑往生身母亲劈砍过去。

“殿下!”

战场上用的重剑裁纸一般将人体斜斜切开,一时刀刃入肉,血柱喷涌,往日里华贵逼人的栖梧宫宛如修罗地狱。

“殿下……殿下……”

却是冯玉京在千钧一发之际扑上来拦住了太子的兵刃,那剑横斜里一刀砍下来,原来切裂的是冯玉京的身子。

往日里清隽风流的白衣书生倒在地上,因为失血颤抖着身体,被皇女爱抚过的手还握着皇女的剑身,原本皙白如玉的手上盈满了他自己的血,淋淋漓漓聚成滴,一如旧日里他赠予的南红玛瑙串子。

他的白衣不过片刻便被染得没了原本颜色。

只有赤红,赤红,漫无边际的赤红。

甜腻粘稠的腥气混着晨光熹微时刚要蒸腾而起的暑热游荡在周身,充盈七窍,胀得人辨不清方向。

耳鸣。

清晨时候便响起了蝉鸣,分明还不是盛夏,便有嗡嗡的轰鸣声响在殿前,搅得人心烦意乱。

哐当一声,凶器落地,砸在地毯上同样是一声闷响。

“殿下……不可……”侧君漂亮的榛色眸子失了焦点,只空洞地望着皇女的方向,“殿下……”他拼命睁大眼睛,抓上妻君的皮靴,“不可……”

又是一声闷响。

这次是太子的身子,颓然地倒在地毯上,直直将恩师抱在怀里,“阿瑶在,先生,阿瑶在。”

“殿下……臣明白殿下的心情,只是……咳咳……”冯玉京大口呕出血来,更显得面色苍白如纸,原本如乌云青黛一般的墨发也粘在脸上身上,失却了皇女爱慕的风流形状,“若此剑挥下,殿下他日即位难免名不正言不顺,负上不忠不孝的恶名,遭天下人唾骂……”

书生伸出手来,在虚空里确认皇女的脸颊。

“好……先生,我都答应,先生你别再说话了,我、我叫太医好不好……”皇女抓住书生的手腕,他便顺着力道抚摸上去,抹花了少女面上的粘稠的血痕。

他并不理会妻君,只絮絮道,“是臣疏忽……没能护住相公和郡主,臣辜负殿下所托……”侧君的指尖顺着颧骨而下,轻轻摩挲过皇女的耳鬓下颌,便带着一手的血痕给她添上浓郁的胭脂色,“是臣的错,殿下……就当作臣是折罪……”

他的声音已细若游丝,教皇女不得不贴近了耳去分辨。

太医,他等不到了。

“我怎么会怪先生……又何须先生抵罪……你怎么……”怎么会这么傻啊!

“殿下……晏如……”他已经微凉的手指最后一次搭上皇女的手,指尖上只剩下血还有点温热,粘粘糊糊沾在皇女手上:“臣还想……再看看……”

那手就此落了下去。

“先生……先生……别走先生……”皇女抓着冯玉京那一截腕子不叫落到地上去,却终究只是白费了力气。“别丢下阿瑶……”

皇女无故地想起第一次到栖梧宫的时候。

斜穿而入的日光透过花窗在金砖上留下各色吉祥图样。分明是华丽富贵的天家气派,却似乎处处透着不可接近的傲慢与冷漠,连同周围行走的宫人也都是泥胎木偶一般,幽灵似的游荡在朱墙之下。

国朝的女皇陛下说着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以一种奇妙的,似乎带着温情却又如同唱戏一般的神色说道“这是朕的长女”,她说,“像朕”。

却在她因为本能表现出疏离后骤然收了那点温情的面具,转头便叫了谢贵君来。

深切的疲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如同水中晕散的墨汁,不消多时便融入了骨血,推着人放空了,只想也随着这疲乏与土地融为一体,抛去存在的意义。

轰鸣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内宫中又恢复了应有的清晨时分的静寂。

沉默压在殿中。

女皇似乎是有些不耐了,撇了撇嘴角骂道:““只晓得情爱的没用东西!不就是死了两个男人,你还想陪着去?你们兄妹三个,全都和张桐光一个德行,早知道朕就不该生下来!我还以为你多大能耐,连造反逼宫都做出来了,结果就只是为了那个西洋蛮子和他那个串子?死个冯玉京就丢了魂儿,你怎么不陪你那早死的爹去呢,啊?!”

啊……太子恍惚回过神来,眼光轻轻扫过面前的老人。

她将指腹划过剑刃,滴下几滴鲜血来。

“法兰切斯卡……”这声音喑哑干涩,几乎不成音节,从她喉咙里爬出来,“法兰切斯卡……”

疾风刮过。

“我……你这是怎么……”没等他问完,他的主人便轻声道,“你来啦,喏,先生,没有了。”她似乎是疲累已极,沙着嗓子吩咐道,“我累了,先生叫我不要弑君弑母,你去替我做了。”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怒气也好伤怀也好全都没有了行迹,“答应了先生,总不好食言。”

皇女的脸上涂满了血痕,早看不出从前的娇美了,只有眼睛亮得教人恐惧。

法兰切斯卡深深看了他的主人一眼,身形飘动,只听一声轻响,女皇的脖颈便叫划开了一道口子,汩汩淌出血来,甚至还喷了许多到法兰切斯卡脸上身上,给他的美貌染上几分戾气。

女皇看着他嗬嗬地笑,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看得妖精也不由得发毛。

人类是脆弱的。

这一击毫无疑问是致命伤。他跟从了许多人类,也跟从着那些人类又屠戮过许多人类,他十分清楚这一击的力道,也知道面前这个老人活不了太久了。

并且回天乏术。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才放开了怀里已经冰冷的侧君,朝妖精伸出手去,“扶我一把。”

她就着妖精的手爬起来,从偏殿里抓了已经被吓得没了人色的道人来,丢在了后殿里,轻轻给了妖精一个眼色便走了出去。

里头女皇早没了气息。

等恒阳王赶到时已经结束了。

太子带着半身血,悲痛至极地宣布大行皇帝被妖道所伤,回天无力,已然驾崩;太子侧君冯玉京舍命护驾,也不幸仙去;幸而反击及时,妖道也已伏诛,君侧奸佞已清,命人封锁内宫避免混乱,又叫人往宫外传信去。

长久以来压在头上的乌云没了,骤见着端阳的日头,还有些不习惯。

燕王半眯着眼睛,低声问道:“大行皇帝驾崩得突然,我猜是你做的吧?”

妖精微微愣了愣。

“是你做的,也就是……”他没说下去,“我原本想着我来担的。”长兄微微叹出气来,“我连替罪羊都提来了,没想着变数太多了,太多了啊……”这个惯来笑面的皇子难得露出了几分怅色,颇有些疲惫地歪在榻上,“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你们人,世世代代更替无穷,哪有什么头。”法兰切斯卡轻哼一声,“活着愁,死了有后人继续愁,难怪你们命短。”

“所以你没心没肺的命长。”不知什么时候,嗣皇帝已经站在他身后了,“你出宫一趟,亲自把批好的折子发去尚书省,让文武百官认认你的脸。”

妖精正要应了下来,却被燕王阻住了动作:“阿瑶,还有治丧折子没批完。”这个是最重要的,“不仅是冯太师和尤里,你还有个没过门的正君,他的规制要独一份,没有先例。”

“他么……生死两皇后又不是没有前朝先例,我要追死了的和册封活着的不冲突,况且他都没过门。”太子头也不抬,只一径地整理批复重要的公文,“尤里正好和先生的一起办,省得文臣来闹无媒无聘的不合礼法。至于崔简……再议吧,没过门,就当作是寻常官家公子就是了。”

燕王这才补全了治丧折子,递给妖精。法兰切斯卡理了要发还的折子,捆作一卷提了便跃了出去,留着兄妹三个继续在殿中处理公务。

看来他还有几趟要跑。

“阿姐,工部报流芳宫新殿修葺花费太多,内帑不足,请求拨款。”公主递来一份文书,“流芳宫建新殿是大行皇帝年前下的旨了。”

“流芳宫?”嗣皇帝一挑眉毛,“里头住了多少人?”她瞥了自己哥哥一眼,燕王识相地马上叫人拿来内起居注翻了半天,“流芳宫有适龄良家侍子十七人,道童二十八人。”

这么个新修的宫殿,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内帑,外头都称作北苑的。规制快有半个西六宫大小了,工部折子上来竟然还是要接着现有宫室再修一殿,显然还是大行皇帝下旨的。

“全送下去陪先帝。”太子沉了脸色,“殉葬。一个也不用留,打发些银钱送去家里就是,也不用修新殿了。”

本朝并无殉葬制度。太祖的妃嫔都是一应迁去西苑里住着,待天命尽了再葬入妃园寝。大行皇帝不过本朝第二位皇帝,又是头一个女主,要从头建那殉葬制也并非不可,只是……

“阿姐,还是仁德为上的好……”亲妹拉了拉太子的袖角微微摇头,“他们也没做错什么,年纪还轻着呢……”公主面色仍有几分苍白,想是在西宫里软禁久了,惊悸不定,这两日又忙着处理国丧政务一系列事情,总是没能养好。

“……好,听你的。那就丢去给大行皇帝守陵。”太子撑着笑了笑,“这个新殿必然是要停工的。”

燕王趁着两个妹妹说话,轻声吩咐了竹白几句。内侍听了便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又带人抬了箱箧回来,“主子,这是禁中这两年的账册,原是孝端凤君管着,后头移给了……谢贵君……”

“谢父君?他倒投诚很快。”太子冷哼一声,“这账册从宫正司搬来的?”

“是谢贵君一早差人提了来,这里是他另起的折子。”竹白另递了文书来,“谢贵君说,宋常侍已除,妖道伏诛,主子是太子,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的新帝,交了给主子是份内之事。”

“孤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太子随口道,“怎么,没提两句抚育孤的旧事?”

谢长风虽年逾六十,理事还是清楚明白。折子上一一记了各宫住人、宫里几项大花销、每年户部拨款收支盈余。

全是赤字,甚至透支了一年的拨款。皇帝私库他不知详情,便只写了户部皇庄每年的财政拨款,实在是近几年大行皇帝内宠繁多,宫侍中官的俸禄都支出了许多,更不提宫中的奢靡攀比之风,还有那大兴土木的花销。

看得人头疼。

“他不敢在主子面前邀功。”竹白轻声道,“现下谢贵君已召了后宫诸侍君在瀛海宫,只等主子发落。”

大行皇帝驾崩才一日不到,谢长风便如此动作,也不知大行皇帝若真有在天之灵会怎么想。

“令少君呢?”

“令少君也在瀛海宫,见了奴,说是想见主子一面。”

“待丧期过了我再去见他。”皇女放了谢贵君的文书,又另拿了旁的奏章来看,“让他好好呆着,别太忧心了。”

“诺。”竹白这才应了喏退出去,自寻去瀛海宫找王琅复命去了。

待法兰切斯卡送了一趟折子回来时,正巧燕王同公主都不在,许是被赶去歇着了。

只有他的主子斜倚在桌案边上,左手边堆了一摞奏章,手里还拿了一份,看着都是不同人上的。

“喏,你看看。”见他来了,嗣皇帝便随手从左手边那一摞里拿了一份,丢到妖精胸前,面上还带着夸张的笑意。

他接过来看,读了一小半才发现这内容他早上也看过了。

无非就是弹劾太子家风不正,当不起皇权正统。

可是早上的《论正统表》还在他怀里藏着。

怎么会……

“这一摞,唔,还有这一本,都是八九不离十。”嗣皇帝笑得开怀,“都是一般内容,枉他们换着人反反复复上这么多次。”她忽而一摔手里的奏折,面上却还是一副笑面,“这就是士族之首啊……”

妖精猛然发现这笑面和她哥哥的笑很有些近似,阴郁得很。

“那你……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嗣皇帝露出一副端庄典雅的温和笑意来,“当然是迎崔大公子入宫了,毕竟他们都等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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