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对象是个男的
病床旁坐着身着高级套装的短发中年女人,女人身后是站在病房两个角的保镖,只等着病床上的人睁眼,不过这氛围即不亲和,也不期盼,任谁看了都觉得醒来还不如继续晕着。
这画面对蒋良霖来说陌生得太有冲击力。
他犹记得自己因极度胃痛而倒在曼哈顿下城长老会医院的急诊,而在胃痛发展到如此境地前,他甚至还在自己的华尔街工位上搬砖。人不能也不该一觉醒来就回了国,尤其是他这么一个父母双亡、友人极少的社交绝缘人。
“我们把你从纽约接回来了。认识一下,我是你姑姑,邵雪。”中年女人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并无太多感情。考虑到蒋良霖正虚弱卧床,她也没有握手的意思。
姑姑?蒋良霖一个头两个大。他觉得这个场景比较不太像认亲,反倒像摘肾前的人道关怀。
“我知道我们出现得有些唐突了,而且你小时候就被你爸接走,十二岁之前的记忆全部消失。我说得对吗,蒋良霖?”邵雪起身去饮水机处接了杯水,插上吸管递给蒋良霖。蒋良霖犹豫片刻,还是接下。
邵雪说的还真的没错。蒋良霖一开口说话才发现自己嗓子干得出奇,像是一周没喝过水一样:“所以……?我爸没有向我提过你。”蒋良霖眼睛微转,扫过墙角的两位保镖,将警惕写在脸上。
无论是这病房的设置,还是自己能在无意识情况下从国外被接回的事实,蒋良霖觉得,这都不太是随随便便能办到的事。可在他印象里,他爸蒋文丰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哲学教授,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至于他的母亲,那就死得更早了。
“你爸当年和家里断绝关系断得很决绝,他死了之后我们才有机会得知你的近况。他不喜欢蒋家,不和你提也是正常的。”
蒋良霖虽然人很虚弱,可脑子还能转。这种莫名其妙情况下的认亲,值得信任的程度确实不高。蒋良霖沉默地叼吸管,等待面前的女人再多说一些。
邵雪大概也意识到蒋良霖对她不大信任,但接下来的内容也并不需要蒋良霖信任她才能说出口。她优雅地拢拢头发,长吸一口气,娓娓道来。
“蒋良霖,你是蒋家现在唯一的孩子,也是活着的唯一一个蒋家直系。”两个“唯一”揭示了蒋良霖的重要性,为了让蒋良霖信任,邵雪从靠在地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本家谱,塞进蒋良霖手里,这意思大概是逼着蒋良霖读了。
家谱?蒋良霖十二岁以前的记忆都消失了,他能记得什么?他只知道他爸叫蒋文丰,他妈叫乔小琼,什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在他前二十五年的人生里是从来没出现过的。翻开家谱,蒋良霖只认识他们一家三口的名字。
不过每一页家谱上都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硫酸纸,在他家一家三口的名字之上,覆盖着十三个名字,而蒋良霖在硫酸纸上找到了邵雪的名字。
蒋良霖本人继承了蒋家人一贯的好相貌,目若寒星,墨发深瞳,轮廓分明,风神散朗,只是这段时间熬得太厉害,加上不知道是什么病,人瘦了十多斤,现在躺在病床上,纯然只剩一具大骨架,黑眼圈浓得可以蘸上写大字,精神头也差。
邵雪仔细打量蒋良霖这熟悉的俊脸,她已经在等待蒋良霖醒来的时间里想好了措辞和交代的方法。她最是了解这大侄子的情况,因为蒋家暗自关照蒋良霖的人是她。蒋良霖是理性派,不给他看证据的话,怕是根本无法说服蒋良霖。想到此,邵雪又将蒋良霖的一应病历全部交给蒋良霖,包括他在国外和国内的全部诊断材料。
这些材料俱是证明,蒋良霖的病完全就是个未知,医生也不能给他准确的诊断,他的身上并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或是其他会引发疼痛的原因。
看到此,蒋良霖才道:“您继续吧。”
看来这诡异的现实需要用一点超然豁达的心态来面对。
“我们现在在n市,也就是蒋家世代居住的地方。蒋家人前些日子算过,你最近要遭大劫,”邵雪顿了顿,组织措辞,“处理不好的话,死期也就是这两天了吧。”
嚯,死劫。
不知道为什么,蒋良霖听邵雪说自己的什么狗屁劫数之类的,感觉像是在听外人的事。听到“死”字也不害怕,只是静静等邵雪说接下来的内容。
“解这劫的方法也简单。”
“先等等,”蒋良霖喊停,“我的病和你说的这个‘劫’有关吗?”
邵雪答:“你没有生病,但你的身体机能急速衰退是和它有关的。”
蒋良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还在听。面前的人要是有臆想症或是本身就是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那蒋良霖现在反驳也没用,不如等体力恢复了再说。
邵雪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稍微端正坐姿,这才继续道:“你没有生病,只是到了该死的时候。现在蒋家要给你找个对象结婚冲喜。”
蒋良霖听见,只觉得脑袋上像是被打了一闷棍,再接着就是生出一种荒谬感。合着竟然还是来给他推销对象的吗?
且不提这什么蒋家,毕竟他爹说他们蒋家人都死绝了。结婚?冲喜?二十一世纪了,还来这一套?蒋良霖觉得邵雪的话有些前后矛盾,他说:“我都到该死的时候了,难道结个婚还能给我延寿?还是……”他只听过冲喜治急病的,没听过冲喜能改死期的。
“是的。结婚能给你延一年的命,你需要用这一年来找活下去的方法。”
邵雪这话无论用什么表情说出,都像是游戏npc,这才刚见面,就给蒋良霖布置了生死攸关的大任务。蒋良霖心里其实是不大能接受的,但不配合着演完这场戏,他怕看不见今晚的月亮,于是他略微调整面部表情,假装出一种“随你们便吧”的无奈。
邵雪道:“时间已经定好了,就是明晚。其实你今天醒来也是因为对方帮忙,不过他最多只能维持你两天的清醒。如果你选择不结婚的话,我们也能接受,你这两天可以考虑有没有想了却的身后事。”
邵雪说完,心中松口气,终于说完了。自己这个侄子虽然在病中,但还是莫名能给她带来压力。
说来也奇怪,她这也不是第一次见自己的侄子。蒋文丰还活着的时候,用家主的号令让所有人不得靠近和干涉蒋良霖的生活,他死后这权威才解除,家主之位自动传给蒋良霖。不过蒋家已经习惯了没有蒋家人在的运转,所以要不是蒋良霖有性命之忧,他们这辈子都不联系蒋良霖都可以。
邵雪前几年偶尔会去远远地看看蒋良霖,那时蒋良霖完全是个冷淡但温和的人,不像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像这一劫还是来了,而蒋良霖身上已经发生不可逆的变化。
蒋良霖问她:“什么叫定好了?对象也定了?也靠算命?”
邵雪点点头。
如果只告诉蒋良霖什么“你要死了”的事实,蒋良霖将非常坦然,死就死吧。别人能把他从纽约神不知鬼不觉地拉回来,即便有什么企图,蒋良霖觉得自己大概也应付不了。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会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啊?蒋良霖实在不知道对方图啥。
蒋良霖有心要多与邵雪对话几回合,一方面是觉得这事情荒谬可笑到一个地步,反而有趣起来,另一方面则是无可避免地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些许好奇。可惜身体不允许,蒋良霖只大概清醒了一个钟头不到,就重新睡过去。
邵雪将两名保镖留在病房内,独自离开。她一出病房门,看见走廊的铁座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与屋内的蒋良霖完全是两个风格。男人抬头看一眼邵雪,后者关上病房门后才说道:“你明早再来吧,现在良霖已经睡了。”
“嗯。”男人性格略显沉闷,虽然应声,但没有任何想走的意思。邵雪知道他的性格,也不多说,就让他在门外继续坐着,反正他不会伤害蒋良霖。
时间拨回到一周前。
一架湾流g650结束跨国航线的飞行,降落至n市禄口机场。塔台已知这架飞机上有需急救的人,允许救护车进入停机坪。在飞机停稳几分钟后,一辆红白涂装的救护车便抵达舱门楼梯附近。
在预想的急救人员下来之前,先行下车的是一个男人,顺着楼梯三两步先行上私人飞机,空乘得到了机内的女人的示意,先将舱门暂时关闭。
男人进门后,二话不说从兜里抽出折刀,把空乘人员吓了一跳。邵雪用眼神示意她们安静,让男人自行动作。
男人让空姐拿了个水杯过来,他自己则是从书包里取出一小瓶分装过的高浓度白酒,倒进水杯里,铺了浅浅一层底,这才对着杯口用力一划手腕,让血汩汩递进白酒里,溶成血红的一杯。
折叠床上的蒋良霖已经陷入深度昏迷,暂时失去吞咽功能,男人只能晃晃水杯,让酒与血更好地混合,而后他浅饮一口,毫不犹豫地就对着蒋良霖的嘴,将酒液渡进去,一手还时不时抬高蒋良霖的下巴,让酒液顺利滑进他的咽喉而非气管。
做完“应急处理”后,蒋良霖才被急救人员接走,之后入院治疗。不过男人前三天几乎每天都来给蒋良霖喂血,直到蒋良霖脱离生命危险后,邵雪才勒令他回家休息。
早上九点,有人准时敲病房门。
蒋良霖放下手机,他已经机械地回了那些他必须回的邮件,正在想自己要不要辞职的事。保镖确认了来人后,打开门放对方进来。
是个男人?
蒋良霖回想昨天邵雪说的,今天要来的人是他的结婚对象,也是让他这两天能勉强恢复神智的人。
看来还是他想多了。他还以为这听上去就很封建迷信的所谓蒋家是要让他结婚留种,像只公螳螂一样,交配完死掉也不可惜。
现在十月,这几日有些秋老虎,来人穿短袖,戴黑色运动护腕,皮肤微微麦色,头发剪得半短,比寸头长,剪得碎碎,很清爽的样子。男人单肩背着一个洗得发旧的书包,站在门前只是望了蒋良霖一会,没慌着进门。
蒋良霖想,他为什么这样看我?自己不认识这个男人。
足等了几秒,男人才迈步进来,坐在床边的椅子。没等蒋良霖给出反应,他将书包放在腿上,拉开拉链,竟从中取出一把折叠刀来。
蒋良霖看他将折叠刀拉开,这里可没有水果之类的东西需要削啊。
因为身体状况差,蒋良霖想跳床跑路也是有心无力的。面前的人一看就是不缺运动的类型,换做身体健康的蒋良霖,或许还能挨几招,但现在怕是对方一拳就可以给他打晕了。
保镖不动,蒋良霖也就不动。不能慌。
男人看蒋良霖一眼,似乎是察觉到了蒋良霖的紧张,无视之,他摘下护腕,蒋良霖看见他手腕上新鲜的伤口,结薄薄一层血痂。
蒋良霖:“……什么意思?割腕?”
男人:“……”
竟然是个闷葫芦。
蒋良霖又猜:“之前邵雪说的‘帮忙’需要你割腕?”
男人这才说:“别动。”说完还上前按住了蒋良霖的脑袋。
说罢,刀光一闪,他毫不犹豫地划开旧伤,伤口足足有五厘米长,几乎横贯手腕。他将手腕一侧,血流下来,滴在他印堂穴上,竟是未触及皮肉就消失无踪。
这一幕超出了蒋良霖的认知范围。他分明能看见血垂直地滴下,却落不到自己的脸上。血滴下来欲要进眼睛的场景明明很惊悚,可男人一脸认真的模样,竟然显得十分可靠。那血流了好一会,血小板没有适时发挥作用,伤口上的血没能自动止住,蒋良霖屏息,也不知过了多久,面上终于感觉到微温的液体。
蒋良霖下意识推开男人,抹脸抹到一手血。男人慢条斯理地从包里拿碘酒,给自己的伤口消毒,之后便晾着不管了。
“非要这样?喂,你不痛吗?”
蒋良霖不知道为什么这血一会儿能流到他脸上,一会儿又不能了,但他能看见那伤口真的很吓人,应是很痛的,他这个一点痛意也感觉不到的人似乎无法责怪流血的人。
男人坐回漆成白色的椅子,这才开始自我介绍:“蒋少爷好,我是郎放,新郎的郎,放假的放。”
他见蒋良霖一脸疑惑加愤怒,耐心地解释道:“昨天邵夫人在,说两天就够了,但我今天看你状态不好,应该是还需要,就再给你一些。”
“我的血可向阎罗借寿,再替你多借一天。”
原本想找纸巾来将脸上血擦干净的蒋良霖停止动作。听上去这血还不是普通的血?rh阴性血都得靠边站,唐僧听了都要道这血牛逼。
就是这个叫郎放的人说话太怪了。或者可以说,蒋良霖根本没有做好进入一个“新世界”的准备。
郎放突然说什么向阎罗借寿之类的,要不是他一脸正色,十分笃信的样子,蒋良霖直想报警。
听起来像真的一样。
蒋良霖看自己一手血,不用想也知道脸上有多狼狈,可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蒋良霖问道:“如果牺牲一点血就能替我借寿,阎王能轻易放过你?别人能放过你?”
他是搞金融的,最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郎放说:“龙心血只能我给,不能别人要。阎王的事等见了阎王再说。”
……又是新名词,蒋良霖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
蒋良霖不得不说,这个叫郎放的男人还挺酷的。
就是那声“少爷”实在太不酷了。
不对,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你是我的结婚对象?”蒋良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郎放。他以为会很封建的这个狗屁蒋家竟然给他找了个同性的对象,对方还喊自己少爷,一听就地位不太平等。不知为何,蒋良霖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聊到这个,郎放忽然局促起来,和刚才摁住他并对他说“别动”的好像是两个人。
蒋良霖原本想继续问他些什么,看这家伙紧张兮兮,又觉得好像问啥都不合适了。果然是强扭的瓜,赶鸭子上架,蒋良霖忽然道:“你重新跟我说一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要结婚冲喜?”
郎放是个简单粗暴的人,说话也直接,他回答道:“少爷是蒋家人,蒋家每一代都是易暴毙的命。十八岁之前靠‘替身’挡灾,十八结婚,之后就由结婚对象挡灾。老爷之前带少爷离开n市,说是想让蒋家就这样散了,生死各有命,不要拿别人的命垫脚。但现在看少爷真要走上末路,大家不舍,补一场婚事,以后你的劫就转到我身上。”
……
……
蒋良霖听懵了,不知道从何下嘴回应才好。昨天邵雪完全没向他提这事,只说什么回了本家就知道了。
昨天邵雪说的话,蒋良霖还不能完全用逻辑串一遍。就他理解的部分来说,他们蒋家的确是做怪力乱神之事的。他现在是蒋家的家主,因为他是蒋家唯一一个继承血脉的活人。
邵雪是蒋文丰他爸收养的人,和蒋文丰一起长大。和蒋文丰一同长大的还有数人,也就是说,蒋良霖还有数位姑姑伯伯叔叔,蒋家就是由他们帮忙运作。
具体他们蒋家人做什么怪力乱神之事,邵雪没有细讲,说蒋良霖回本家就知道了。
他爸当年离开n市去了h市就是因为蒋良霖。
蒋良霖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这才让蒋文丰下定决心离开n市,离开蒋家本家。
说到十二岁,蒋良霖稍稍信服,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情况——他在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以至于失去十二岁之前的全部记忆。
蒋良霖几乎失去了他全部的童年。等他能够正常生活的时候,他已经上初中了。好在失忆没有影响他的学习能力。除了初一那年辛苦一些之外,之后蒋良霖的人生过得还算比较顺风顺水。
他妈的,这个郎放是傻的吧?这怎么听都是一场不划算的交易啊?蒋良霖下意识骂道:“你有病吗?看不得别人死,就打算让自己死?”
他爸不愧是他爸,和自己的想法一样。自己的命差,就拿别人的命来垫脚,这是什么做法?就这样这些人还要“不舍”?疯了吧!
郎放刚要开口,蒋良霖立刻道:“别喊我什么少爷之类的,又不是封建社会。我叫蒋良霖,你想怎么喊我名字都行,别喊我少爷。”
听他这么说,郎放忽然笑了。原本这人的气质是有些凶的,笑起来有单边的梨涡,凶样消失大半。“我大你两岁,喊你小霖可以吗?”郎放说。
这比少爷听起来顺耳多了,蒋良霖点点头。
郎放见蒋良霖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血,直接从包里翻出一片装的湿巾,撕开之后替他将脸上的血擦了,再将湿巾塞他手里,让他自己擦擦手。
他接着道:“小霖,你不一样。你和过往的所有蒋家人都不一样,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很不容易。”
蒋良霖想,您这是夸人还是咒人呢。不过这个郎放说话比邵雪舒服多了,他一面擦手一面继续听着。
“你这一代只留了我这一个‘替身’下来,十二岁那年你出事,老爷把剩下所有‘替身’都遣散送回了。每一代家主都是从‘替身’里选结婚对象,到你这一代只剩下我一位‘替身’。”说到这里,他摸摸后脑勺,竟然说,“对不起啊。”
蒋良霖实在被绕晕了。反正他听懂了一件事:他没得选,结婚对象好像早就定好了,只能是郎放。
“干嘛说对不起?”蒋良霖伸手找他拿那装过湿巾的袋子,将脏污的湿巾塞回去,随手放在床头,“你任我死了都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郎放却摇头道:“我知道你好像记忆上出了问题,十二岁以前的事都记不得,大概连蒋家都忘了。”
“我们这些‘替身’是早就该死的人,但因为蒋家可以辨识出我们这样的人,把我们带回蒋家,相当于是躲过阎王耳目,这才可以苟活,尤其在成年之前。成年后家主从‘替身’里选一人结婚,剩下所有‘替身’都不必再担忧余生,可以寿终正寝。”
“那被选中的‘替身’也有补偿,会得到比之前强数十倍、百倍的力量,因为从此以后只剩那人替家主扛灾了。”
蒋良霖听懂了。
假设这不是某个剧组在演他,郎放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个蒋家是这样运作的:每一代出生的人会配一群替死鬼,这些替死鬼是本该死的人,却因为蒋家人而得到庇佑。郎放用的那个词很好——“暴毙”,蒋家人将暴毙的风险转移给这些替死鬼,有些人会死,但有些人可以活。结婚之后这些替死鬼就得到了大赦,之后就不会再担忧死神来收命了。只有那个留下来的人会比较倒霉,还要继续帮蒋家人挡刀。
郎放补充道:“而且被选做结婚对象的‘替身’也不总是能挡灾成功。倘若是家主死,这位‘替身’仍能活,就和其他‘替身’一样不必再担心被收命了。”
蒋良霖吐槽道:“如果我是那个结婚对象,结婚后把蒋家人杀了不就行?牺牲他一个,幸福一群人。”
郎放道:“这种情况一般只出现在家主自愿赴死时。他若不给,就还是‘替身’去死。”
蒋良霖听得太阳穴直抽。还没结婚呢,自己就已经预定是个渣男了。或者说,他们蒋家生来就是渣男。这群人活在蒋家人身边,像是随时等待俄罗斯转盘,枪里的子弹不知有几枚,也不知道会打中哪几个倒霉鬼。
但可以确定的是,被选中结婚的那位“替身”一定是倒霉鬼中的倒霉鬼。这人必死无疑。
蒋良霖认为,人不能将自己的命压在他人的道德上,尤其是与性命相关之时。
“你怎么还上赶着接这趟赔本买卖?”蒋良霖看郎放也不是个傻的,刚掏出刀的时候还吓了他一跳呢。“还是说你相信我和你结婚后,我会自愿替你挡灾?”蒋良霖实在无法当做不知道这个可能性。
“小霖,这就是你不一样的地方。”
郎放将椅子拖近,双手撑着床板,上身往前探,朝蒋良霖诚恳道:“你是这代蒋家人里唯一没有害死过‘替身’的人。”
“就连这次命中大劫,你也没有连累到我身上。所以我认为,蒋家的‘替身’之用在你身上不成立。但如果我不救你,你就真的会死。”
旁人的事蒋良霖管不了,但听到他自己身上没有挂人命,他忽然轻松许多。
郎放说:“我很强,所以老爷才独独留下我。”
嗯……这是第一个在蒋良霖面前说自己很不错、很强却不会被蒋良霖鄙视的人。刚才那什么龙心血,一听就很厉害。
“那你告诉我,你的龙心血替别人延寿的代价是什么?”这是蒋良霖一开始就好奇的问题。
“不知道。”
郎放说的是实话。
“没给出去过,之前只是知道有这回事而已。”
蒋良霖的表情又拧作一团,他不喜欢这种事事不清不楚的感觉。他问:“你说‘替身’在我这代不起作用,但又要结婚替我挡灾,还有之前邵雪说的一年……你再解释解释。”
郎放“噢”了一声,整理一下信息,说道:“蒋家人结婚的第一年,夫妻无病无灾。这是铁律。”
这下蒋良霖是真的明白了。
合着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让他活下去,但结婚是个技能,发动之后必有一年的保护期,所以他们才让蒋良霖一定要回来结婚冲喜。
“最后一个问题,”蒋良霖觉得自己也需要时间消化一下现实,这所谓“最后一个问题”是他给自己设的限制,怕再问下去会没完没了,“我们之前认识吗?”
蒋良霖这么问,纯粹是出于自己的推测。
第一,郎放说蒋文丰遣散了所有“替身”是他十二岁那年的事,说明在他十二岁之前,这些“替身”都已经募集得差不多了。他不知道蒋家是怎么让其他人替自己挡灾的,但郎放的语气明显认识他。
小霖,小霖,没人这样喊过蒋良霖。其他人一般连名带姓喊他,要么就是阿霖。
郎放说他比蒋良霖大两岁,喊他小霖是正当的。但蒋良霖就是觉得对这昵称熟悉。至于喜欢不喜欢,蒋良霖说不上来。没那么喜欢,也不讨厌。
第二,郎放说自己从没牵连过“替身”,所以这次也愿意为蒋良霖结婚重新以渡劫。蒋良霖一听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心。如果没有从前的缘分,他觉得眼前的人不会好心帮他。
蒋良霖向来看人准,他爸总说:“你的眼神好,和你妈一样。”他不知道什么面相不面相的东西,只看郎放那一双眼睛,欲语还休,与面上五官里其他的情绪反差极大,估计真的是认识吧。
蒋良霖结合这一系列信息,考虑片刻后,才说:“你能陪我下去透透气吗?”说罢,他指向墙边的轮椅,既然东西都准备好了,看来是可以使用的吧?蒋良霖心想。
郎放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蒋良霖,扶他上轮椅。保镖欲要跟上,蒋良霖忽然道:“请你们不要跟太紧,我和郎放应该换个地方讨论人生大事。”
这理由足够充分了,保镖们也犹豫,其中一位打电话请示了邵雪,应该是得到了邵雪的同意,这才放二人离开病房。
郎放推着蒋良霖的轮椅,二人去到医院的中庭花园,这几日阳光大好,天气尚热,早上九十点是烈阳高照酝酿热意的时候,花园里没有什么遮蔽的地方,但蒋良霖执意要晒晒太阳,让郎放推着他往最晒的地方来回走,二人却几乎什么也没多聊。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蒋良霖忽地用渴求的语气对郎放说:“那个,郎放,能不能请你去买两瓶水过来?”语气几乎接近于可怜巴巴,郎放哪能招架得住。
“好,你想在哪里等我?要不要回医院走廊?至少没那么晒。”郎放明白蒋良霖不想回病房的感觉,保镖的看守实在让人喘不过气,所以他提的建议都是替蒋良霖考虑过的。
蒋良霖摇头:“不用,我就在这里好了,反正买瓶水也要不了几分钟。”
待郎放离开自己的视线中,蒋良霖叹气一声,尝试扶着轮椅站起身。郎放的血或许真的有些作用,早上他觉得自己几乎感受不到四肢,可现在他觉得这些感觉都回来了,这才促使蒋良霖产生逃走的想法。
尝试了几次,蒋良霖就成功站起。他像是第一天驯服双腿似的,扶着一切能扶的东西,尽可能离开中庭,往人多的地方挤去。中庭花园离医院大门不远,直走二百米,再拐弯直走三百米就到。蒋良霖身上有手机,一部手机足够应付大部分都市生活。
他这样穿着竖条纹病号服的人,很容易就融入医院的人群中,不过他个子高,长得又帅,一路上引来的目光还是不少。
直走的二百米,安全。
拐弯。
大门就在眼前,蒋良霖想过了,到大门后他就打车离开,无论是哪儿都好,他发自真心抗拒冲喜这件事。
不为别的,而是蒋良霖仍旧无法接受这种你死我活的命运,更何况现在不是他一人的命运。只消短短接触的几十分钟,蒋良霖就知道,郎放是个好人,单纯,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忠诚,那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有点迷人,但实则抽离出来受惠的立场,会觉得郎放完全没必要,甚至会觉得有些心疼。
热气在阳光下呈滚滚波浪状,蒋良霖缓缓挪步,逆行穿过人潮,眼看马上要到大门。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步入大门,直朝蒋良霖而来,怀里捧着两瓶水,无奈地看着蒋良霖,一时间无言以对。
郎放精准地在大门口堵住蒋良霖。
“蒋少爷,您是不愿意结婚吗?”郎放苦笑道。
郎放拧开瓶盖,递给蒋良霖,只是短短五百米,体虚的蒋良霖额上已经渗出汗水,面色苍白,看来是十分不容易。
蒋良霖伫立原地,定定地凝视郎放许久,手握着那瓶水迟迟没喝。这眼神盯得郎放都要心慌了,蒋良霖才认命似的叹息一声,仰头将半瓶水灌进肚里,并示意郎放去旁边树荫下的花坛坐坐。
蒋良霖:“邵雪说今晚就办婚礼,如果我同意的话,我要找律师拟些东西。”
郎放心道,他同意!他竟然同意!!!
他原以为蒋良霖不会同意的。
“这我不清楚。”郎放老实道。他也不太和蒋家人打交道,也从没找过律师。他满心只想着蒋良霖为什么要把他甩开,一副要逃走的样子。
蒋良霖只认识他爸的那位遗嘱律师,这位遗嘱执行人执行了他爸和他爷爷两代人的遗嘱,幸好蒋良霖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对方偶尔还会来关切几句。
当下蒋良霖就打了个电话给这位律师。
律师名叫唐兴润,和他爸关系不错,在h市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遗嘱信托只是他业务的一部分。蒋良霖当着郎放的面,朝这位唐律师道:“唐伯伯,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我想问一件事。”
唐兴润刚结束早会,有十五分钟的会议空隙来处理文件。一听是蒋文丰的儿子找自己,唐兴润让秘书不要继续说了,他自己看文件就好,让蒋良霖直说。
“两件事。第一件是我好像只剩一年的寿命了,所以我也想立一个遗嘱来交待一下后事。”
唐兴润手一滑,黑色宝珠笔在纸上挫出一道长长的黑痕。如果是普通水性笔,可能笔头已经被唐兴润戳断。
“第二件是我今晚结婚。”没了。
这也太短了吧?唐兴润问:“什么情况?我怎么不知道?”
蒋良霖心想,为什么唐兴润会这么反问他?唐兴润该知道吗?那这只会是一种可能性。
于是蒋良霖直接道:“n市蒋家,你知道的吧,就是我爸他们家。我快死了,被他们从纽约接回来续命。”
然后,蒋良霖缓缓说:“我听说我爸打算让蒋家就这么散掉,估计他也料到我某天会突然暴毙吧。他对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遗嘱上的交代?”
唐兴润放下笔,捏捏眉心,说道:“有。如果你死前没有对象,孤家寡人一个,这笔钱会直接捐出去。如果你死前有了法定配偶或者你执意要转移的对象,可以由对方全部继承。后面这种情况还分你有没有子嗣。如果有子嗣的话,遗产又会被分割出一部分专门为你的子嗣预留。如果你死前丧偶又留下子嗣,则由你的子嗣全部继承。”
蒋良霖:“……我爸是把我爷爷留给他的遗嘱复制粘贴过来了吧。”
唐兴润:“差不多吧。阿霖你怎么回事?蒋家人来接你了?”
蒋良霖不太想和唐兴润多说。一是唐兴润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二是面前的郎放一直在看蒋良霖,让蒋良霖有些不自在。
“那我的遗嘱就按我爸说的立起来吧,不过不会有子嗣,估计配偶也不能法定,具体的资料我等会发给你……或者,我今晚结婚,不然你来n市一趟?”
说到这里,蒋良霖还不知道今晚结婚的时间和地点呢。他和郎放没法领证,倒是无所谓什么时候拟这些协议的东西,不分婚前协议还是婚后协议。
蒋良霖现在只是想做些什么来缓冲自己内心强烈的失衡感。于情来说,他认为郎放很诚恳。但于理而言,他得和郎放进行公平交易才行——郎放就算什么都不做,只结婚帮他续命一年,这恩情也很难还清。之前那放血的样子真是吓到蒋良霖了,他隐隐有预感,这什么向阎罗借寿,估计要用郎放的命去换。也不知要剪去多少生命线才能给他续这两天。
他稍稍掩住听筒,小声问郎放:“今晚几点?哪个饭店?我请我爸的律师朋友来一趟。”
郎放的耳尖红得发烫,幸好他皮肤偏麦色,这才没有红了满脸加满脖子。
“天和公馆,酒席是晚上七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