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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娼

 

暗娼

序章

虞啸卿乘着威斯利巡视阵地时路过一条河谷。说河谷有些夸张,它只有勉强的小小沟壑流着潺潺的水,石桥下的浅滩仅有成年人小腿深。

这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只是有个人在此显得有些不同。那人穿着的打着补丁的长衫不甚合身。结实的筋肉把衣服微微撑起。一头长长了的板寸,呲啦啦的像刺猬。比起教书先生更像地头的庄稼汉亦或溃散兵痞。但从洗干净的侧脸看又有些许清秀。

战争年月,怪事见多了。这人哪怕真是个逃兵也不值得虞团长挂心。只是这个怪人跪在浅滩,正掀起长袍衣摆在濯洗腿间。光裸的大腿因为不受日照而比脸白嫩,在白日下甚至给人一种刺目地反光的错觉。

虞啸卿很快下了结论,光天化日之下,这人不是疯子便是变态。正要移开视线时,对方却似乎被隆隆的军车碾地声惊扰,抬起了头。两个人四目相接,那人犹如幼齿孩童刚知羞般拉下衣摆,捡起地上的裤子钻进树丛中了。

龙文章是被石桥上滚落的石子吓到的。被军车震落的石子扑通一声落在他侧前方,溅起的水花失了余力疲乏地回到河流中,没了声响。

最近又换了一支军队来驻扎。什么威斯利,卡车声也听得耳熟了,早和打嗝放屁一样引不起注意。只是这石子带着些警示意味,让他不得不防。因为一不小心,其后就紧跟着些许辱骂和殴打。

他刚和一个大头兵做了一件不是很体面的交易。那人把军用罐头扔给他时,他正在提裤子,没有多想就先一步抱住了胸前的东西。裤子松松垮垮又垂落在脚背上。他把罐头塞进怀里才重又提起系上裤腰带。

这个兵是来巡逻的,不能耽误太久,给了东西后就消失在山坡后面。不正常的身体高温退去,腿间更觉得粘腻湿凉。龙文章觉得自己应该洗个澡,至少待会回去见到孩子们干净点,但条件有限,他就近来到河滩。

正午的河水带着阳光的暖意把污浊带走。龙文章感谢这太阳,让自己的日子稍微舒心那么一点。但随即感受一道不那么舒适的目光。惯常的审视加轻蔑,他能猜到。想回敬一个笑容做挑衅,却看见那人磊落而不加退让地用探求的目光看着自己,倒像一个懵懂孩童,让自己下意识窘迫地遮住了裸露的皮肤。

龙文章没想到和那位团座大人已经是一身冷汗。

还没等轮到他,这人已经挣开了看守的人,跪着先一步靠在虞啸卿的腿,嚷起了冤屈。

和他年龄相仿而年轻些的军官冷哼了一声,很是不屑,连枪口都懒得对准他,只是说,“虞家军里从没女人。你一个男人在我的部队搞那种事,还指望我饶你。龌龊!”

龙文章哑然,没想到两个昼夜,底细就被人摸清了,但仍旧装作一副可怜相央求,说,“虞团座,人都要吃饭的。我罪不至死啊。”

虞团座无动于衷,柯尔特黑洞洞的枪口顶上他的脑袋,把人推远。

龙文章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声哭腔,也不知是真是假地落着泪,说,“那您最后让我去看看孩子们吧。我怕我死了他们不知道,还在那傻找。”

刚才还生杀予夺的大人物怔住了。身边长相俊秀还略显稚嫩的副官贴过来耳语两句。他迅速恢复了平静,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龙文章,把人揪出行刑队伍暂且不提。

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被煽动得热血沸腾的青年们感叹这次来了个好长官,真威风,令行禁止。龙文章听了更是打起摆子。

虞啸卿没有动手,而是倨傲而放松地坐在军车副驾上,手握藤鞭斜眼瞧他。几个兵把他拉扯推搡到后座上。那个男孩模样的副官和他的团座一样耀武扬威,却还是伸手拉了一把。

军车驶过那天的石桥。龙文章的头更低了,几乎垂在两膝间。他既是逃兵,招魂的,也是暗娼。以前驻扎的军队酗酒,嫖娼和抽大烟,不是染了一两项就是雨露均沾。鸦片团更甚。从没人管过他。这倒让他粗心大意了。

如今看着这个腰杆挺得比枪直,誓要捅破大天,眼里留不下一丝污浊的人,怕不是命数将尽。

石子路上军车一路颠簸,龙文章被迫摇来晃去,虞啸卿却始终安坐如山。乱世的孩子胆子贼大。几个小屁孩追着军车观看艳羡。车上的人早已习惯,却没有防备一颗石子砸在挡风玻璃上。只是掷石子的人力气孱弱,连条刮痕都没留下。

一个破衣烂衫的半大孩子突然冒出来挡在路中央。拖着的瘸腿让他的站姿没有一点气势,甚至从打颤的小腿更看出几分胆怯,但他不肯让道。

车被迫停了。龙文章激动地喊了声烦啦。那小孩便拐着腿过来,比起跑更像蹦哒,拉着哭腔问,你大爷的。你去哪儿了?他们把你怎么了?说着就要爬上军车扯绳子。

张立宪下车把他拉开。细瘦伶仃的小孩对他又踢又打又挠,像只不驯服的野猫。虞啸卿用藤鞭把龙文章戳下了车,用匕首划断绳子。当着小孩的面,他不想闹得太难看。

龙文章立刻感激地回望,顺杆子爬地说,“谢谢长官大恩大德,不计较我这种小人小事”。然后把小孩揽进怀里安慰。有着烦啦怪名的小瘸子还在锤他肩膀,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脸。

几个原本躲在路旁草丛和树后的孩子哗啦一下都跑了出来,围在一旁。龙文章赶忙让他们感谢长官,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虞啸卿皱着眉,有些骑虎难下。自己只是想给他们一个告别的机会,没成想被这人绕了进去,当着小孩的面又不好发作。于是捏紧了那人肩膀,铁腕直把人扼得跟狗崽一样痛声哼咛。“你耍什么把戏?这都是你什么人?拍花罪加一等。”

龙文章忙不迭地解释,“这是爹妈死了,我收留的。真不是拐卖。”小瘸子用好腿踢了他一脚,“你爹妈才死了,我是找不到他们。”被骂的大人没一点威严地揉揉腿,龇牙咧嘴地说,“是是是,这个是失散的。”

团座大人悻悻然地松了手。眼下这事有些难办。杀了他,军队又不是孩子待的地方。不杀他,自己威严扫地。思考片刻,他让龙文章就地背对他跪下,然后干练地掏出手枪。

孩子们吓得面无血色,不知动弹。有个体格健壮的反而嘴里嚷嚷着,“敢动他,我整死你”,屡次想越过阻挠的张立宪。期间还有个牙尖嘴利的对着人虎口咬了下去,让他的副官疼得抽回了手。

虞啸卿在暗娼的后脑上用枪口轻点了两下。正要扑到坏人腿上咬一口的烦啦傻了眼,随即被张立宪拎着领子揪了起来,左手一个迷龙,右手一个小瘸子。

虞啸卿还稳稳端着军官的威严架子,开口道,“今天看在孩子的面上,给你个机会改过自新。别让我再抓到你。到时候就是军法处置。”龙文章腿软得再也支撑不住地瘫下去,脑袋埋在地上,连声说,“谢谢团座宽宏大量。”

白天,屋内,衣物摩擦的悉悉索索声间或响起。一个略微矮胖的人掐着男人结实的窄腰向前冲撞。往常叫得连窑姐听了都脸红的人这次却有点意兴阑珊,扶着窗户有些紧张地观望。所幸此事到了快完结的档口。那个着军装的压下他的脑袋,只捣弄了几下,便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监守自盗的军需官拿来一个袋子,里面是些袜子,肥皂和肉罐头。这点东西比起以往不算多。他甚至有些歉意地保证,下次一定比这次好。美军的补给快到了。

龙文章道完谢也不客气地接过去,随口问起,最近怎么变严了?然后不出意料地被告知,虞大铁血又在整顿军纪。顺便叫他最近小心点,不要触霉头。

龙文章到黑市倒卖了肥皂和牛肉罐头,换来大米和其他日常物资。他往袋子里看了几眼,还是不舍地留下一罐。不光是孩子们,他也好久没沾荤腥。迷龙惦记了好久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大概拿牛肉充个数也不是不行。

想着嘴里就流涎。他抱着一堆东西往回走。斜刺里突然急刹出一辆军车,惊得路边啄食的鸡扑腾着短翅上了树,扑了龙文章一脸的灰。

定睛一看,侧座上略为脸熟的那个小副官人虽端坐着,背却绷得笔直,手死死抓着车门。驾驶座上是雷厉风行的那位团座大人,正在看着后视镜打方向盘调整车头。

张立宪似乎是求饶一般说,“师座,还是不浪费您的时间了。我找小余教我开车吧。”虞啸卿嗯了一声,一脸挫败,和后座的驾驶员交换了位置,这才注意到目睹了他拙劣车技的龙文章。

虞啸卿跳下了车。做贼心虚的人往后退了两步,疑心他要杀人灭口。虞啸卿又逼近两步,龙文章身后伫立着一堵土墙,退无可退,只好涎着脸笑。

虞啸卿的马鞭戳在他耳旁,问,“最近找到了正经营生?”龙文章点点头,谎话张嘴就来。“在打短工。东家慷慨,看我要喂那么多张嘴,多给了点。”说着,展示似的把袋子抖落两下。军绿色罐头掉落在最底下,遮掩得看不见踪影。

虞啸卿扫了两眼没细看,大抵是满意了,说话口气也缓和下来。“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是该给他们做好典范。”说着掏了掏自己的前襟口袋,尴尬的是什么也没掏出来。

他一向没有带钱的习惯,也是因为在军队里用不到钱。于是他冲张立宪招招手。张立宪看着眼前的人有些犹豫,却被虞啸卿把发了不久的军饷一把拿去。

“又不是你娶媳妇的钱。回去还你。”虞啸卿认真的脸色让人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责怪,但张立宪淡淡一笑,算是默认了。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更何况是送上门的。龙文章从嬉皮笑脸换成笑吟吟的一张脸,为了钱这笑容展现了十足的诚意。虞啸卿本来要放在他手里,只是打量两下,这人两只手被米袋占着腾不出来。

龙文章赶紧努努嘴,示意可以放在自己胸前口袋里。那卷纸钞顺滑地从破洞中掉出来,虞啸卿抬起眼看着他,表情介于被戏耍的恼怒和憋笑之间。

龙文章赶紧补救,“另一个,另一个,那个不破。多谢团座关心。”两人这才完成了交接仪式。虞啸卿回到车上,临走时抛下不明不白的一句话。“把你那好好收拾一下。过两天会有人去。”

龙文章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军车一骑绝尘,离开了。

到家的时候,孩子们还跟往常一样嬉戏打闹。大概吃不饱肚子也还是要游戏的,不游戏更难度过这难熬的时日。

蛇屁股捏着一条小草蛇的七寸在炫耀吓唬旁人。不辣在旁边狐假虎威,唬得豆饼真以为那是条五步毒蛇,露出钦佩又惧怕的眼神。迷龙很是不屑,说抓住手腕粗的蛇才是本事。孟烦了则煽风点火,说去后山比比看谁是驴子谁是马。阿译是最不合群的,在旁边看他便宜捡来却细心呵护的花树,那树正憋着骨朵,等待时机。

几个孩子一发现他就叫喊着死啦死啦一拥而上。龙文章刚感到几分欣慰,几个小崽子就把东西接手过去,拉开了袋子探明里面有什么好东西。惹得龙文章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边追边喊。罐头等会开,你们这群败家子。快给老子回来。最后除了阿译,每人屁股上各挨了一巴掌,揉着火辣辣的臀部围着锅嗅肉香。

两天过去了,龙文章没等到什么人来,也不知道收拾一下是什么意思,只做了简单的打扫。毕竟屋子里只剩稻草做床铺,那收拾就只是聊胜于无。

龙文章还在琢磨那几句话。心想这个偏远破落的小瓦房总不能被征用去。那给他的钱是打发他们的?可是对方也不像那种人。想到这,扫地的动作更加迟缓不情愿,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什么也不干了。

警示性地摁了一下。他不耐烦地懒懒改口,“龙先生开课了。来晚就没座。各位里面请。”龙文章这才稍稍满意,理理自己冒线头的长袍下摆,装出个私塾先生的稳重模样。

那边迷龙还在骂骂咧咧,“瘪犊子玩意,早不喊晚不喊。记住了,下个该我跳。”然后最后一个进了屋,就地坐在地上随意地盘起腿来。

一个破土墙上,这个野路子教书匠用石灰块写下来人,大和天三个字。没有桌椅,孩子们都坐在地上。

张立宪觉得惨不忍睹,不仅是小泥猴们坐没坐相,更是因为这个临时抓包的先生自己的字迹都歪歪扭扭,手拿着一本破字典,竟然在这赶鸭子上架充当老师。

乡绅不愧是见过世面的,缓缓拍着手走进去说,“其情可悯,其志可嘉啊。龙先生身居陋室,饥寒交迫,还不忘教书育人。真是让老朽潸然泪下。”

龙文章还没搞明白什么情况,脸上就先一步堆上了笑,说,“哪里哪里,我也是受人所托。这不是能力有限嘛。”说完贼贼地看了眼身后,虞啸卿不在让他心里猛然有点失落,但人却更殷勤起来了。

他涎着脸笑,近乎亲热地凑到张立宪旁边,问,“虞团座呢?他让我收拾,我可是一刻没闲着。话说,请老太爷来这有何贵干?”

张立宪有些不习惯地往后退了一下,简练的回答和电报一样。“团座受伤了。让我陪同唐老爷来商量下收留所事宜。”

“收留所?”“嗯,团座和唐老爷出面牵头,大家伙集资,给你们这帮无家可归的孩子办个收留所。团座说了,都是战时遗孤,他们的父亲也有殉国而死的,理应尽点力。看你们这,墙都快塌了。怎么还敢住?你别凑那么近。”

龙文章看一眼唐乡绅,那老人笑吟吟地对他点点头,然后走开打量起这待建的废墟,留给他们说话的私密空间。

龙文章也点头哈腰地回了个谄媚笑容,转而喜笑颜开。“真的啊?那我可要好好谢谢虞团座。你刚说他受伤了,是怎么回事?”

张立宪被问得有点烦,说,“扭到脚了,不方便活动。”他不想说是因为虞啸卿打直了腿从战壕上往下蹦,最后还要在众人面前维持形象,逞强地大步走开。这有损团座颜面。

于是龙文章只能附和道,“哦哦,小伤就好。团座肯定能早日康复。”

张立宪点点头,顿了顿,嘱咐道,“团座还说,别再去干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了。他都知道。下次再去,掂量掂量自己肩上的两斤够不够砍。”

龙文章赧然地缩起了脖子,连声称是。

另一边孩子们拽着唐老爷子的衣服撒起了泼团团转。掏空了口袋的人有点招架不住,喊着张副官,等待解救。

龙文章赶紧跑过去驱赶。一伙人跟偷到了桃的猢狲一样一哄而散。

这两日,龙文章在街上路过,听到汽车的声音总要多看几眼。那辆威风的威利斯不见踪影,更别说车上的人。

他踌躇着来到军队驻扎的地方。本地的乡绅土豪把最好的宅子让出来,但虞啸卿只选了个地理位置颇好的宽敞住宅。

两个兵在大门外看守,站得苍松一样笔直凛然。龙文章蹭了过去,还没等对方阻拦就先开口,说,“我想见一下虞团座。我有事找他。”

两个兵不由分说地把他赶走,不给闲杂人等扰乱军务的机会。龙文章犯了难,在宅子周围绕了一圈,最后看着狗洞犹豫再三。

被窗户隔断的一块块阳光下,虞啸卿在伏案批阅文件。墨水在纸上流畅地签下虞啸卿这三个工整笔直的楷体字,旁边写着已阅。乍一看军装笔挺,脊背直挺,和往常没什么两样。视线往桌下移去,一只只着袜子的脚垫在鞋子上,脚跟挨地翘着。

龙文章趴窗口偷看了几秒,心想这可比小副官简单的扭到脚要严重,怕是虞大少爷好面子不肯就医。于是趁着换岗的空隙溜到虞啸卿门前,立正了喊声报告。

虞啸卿没有抬头,把批完的文件放到旁边已经高高的文书堆上,问,“什么事?”龙文章一脚跨进门里,说,“我来看望虞团座。不知团座是否安好无恙?”

虞啸卿认出他的声音,抬头却是一个穿着邋遢的黄皮军装的人。那件不伦不类的长衫不在了。虞啸卿把笔放下,饶有兴味地问,“你这是干什么?投军来了?”

龙文章笑嘻嘻的,也不知什么叫不好意思,回答道,“您这容不下闲杂人等。我混进来的。”虞啸卿脸色有点不悦,直说,“你怎么绕过岗哨的?”

龙文章便将岗哨多久一换,哪里有漏洞可乘一五一十交代了。虞啸卿听了不知该怒还是该笑,最后狎昵地骂了句,“你倒是有几分偷鸡摸狗的天才。下次不会这么容易了。找我干吗?”

龙文章又重复一遍,语气真诚。“我来看望团座。”虞铁血本想说,小伤不足挂齿,却没防备龙文章半跪下把他的脚轻轻放在自己大腿上试探着按压,疼得他倒抽口气。

“折了,团座。”龙文章温热的手掌温柔地托着他肿胀的脚踝,板上钉钉又像劝慰一样说,“得看医生。错位就不好了。”他抬起头,眼神自下而上地盯着这个心气高,爱逞强的年轻团座。

虞啸卿这才发现这人衣服脏乱,脸皮却是洗干净,还刮了胡子来见自己的。长相不似自己的副官一样斯文乖巧,但还有几分清秀可言。尤其是下垂的眼角和比常人要漆黑潮湿的墨色眼眸,以这样的视角看自己时,有点像驯服家犬。

虞啸卿突兀地捏住来人的下巴,似玩笑又像拷问地说,“是因为收容所,你来献殷勤?”对方竟然跟小媳妇一样娇羞起来,说,“是也不是。我是真心感谢您。您是个好人。”

虞啸卿收回了手,抬着自己的小腿放在地面上,淡淡地说,“应该做的。你之前没提他们是军人家眷。”跪在地上的人陈述事实,“他们都只是孩子。”

一时无话。虞啸卿顿了顿,问,“听张立宪说,你照顾他们是受人所托?”

龙文章站起来点点头,有些顾忌地把自己逃兵的身份隐瞒了,说,“是一个姓郝的兽医留给我的。”说完自己忍不住笑笑。“他不是真的兽医,我们这样叫他。他的医术很差,太差了。头疼医脚都是往小了说。他照顾几个伤兵,大多都死了。活着也跟部队走了。还收留一群娃娃。我在他那帮忙。”

“他说想去当军医,没准能遇见他当兵的儿子。他一大把年纪了,小孩都喊他爷爷。我说您这医术不是误人子弟吗?可他说好歹娃娃们走之前有个人陪。我劝不住。所以我留在这照顾这群孩子。”

虞啸卿默然半晌,不知该钦佩这位老人家,还是担忧他的医术。最后调换了话题,说,“你现在不用担心了。这群孩子会得到照顾。”龙文章感激地冲他笑笑,眼角有点湿润。

过了两天,一群人来了,有兵也有百姓。他们把破败不堪的房屋修缮粉刷。院子里走几步就是砖头,石堆和沙砾,无处下脚。龙文章给泥水匠们添了茶水,安排妥帖后,带着孩子们在远处安静的地方上课。

几个孩子捡了根直溜溜的木棍跟龙文章邀功。龙文章挨个有些粗鲁地揉揉他们脑袋以资鼓励,然后拿过木棍充当教鞭和在地上写字的笔。

一到二十的数都识得了,日月星,天地人这种启蒙汉字也教过了。龙文章听着工人们热闹的干活号子心情不错,便应崽子们要求,在地上挨个写出他们的名字。他们跟着龙文章拿着小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

班长这一职责自然而然落到读了几天书的烦啦头上。于是,大家都能看见孟烦了看似不情愿,其实趾高气昂地指出他们哪写的不对,继而用脚擦除那个错字。

迷龙差点跟他吹胡子瞪眼打起来,如果小毛孩有胡子的话。“我那字就是对的。”他坚持。孟烦了因为他出众的武力多了几分耐心。“谁家迷字走之底上是个木啊?比述还少了一个点。那就不是个字。”迷龙逞能说,“那迷路不是搁树林子里迷的吗?哪个孬孙搁米缸里迷路。”

烦啦带着京腔嘿了一声,正要跟他掰扯掰扯,远处的车喇叭声让他们停下了争执。

本来司机想让他们挪开的,一看团座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干脆熄了火。一个人打开了副驾的门。张立宪慌忙要上去扶他,却被强硬地推开。“我又不是瘸了。”这无心的话让小瘸子努了努嘴,敢怒不敢言。因为从车上撑着拐杖下来的正是令出如山的大铁血虞啸卿。

虞啸卿脚上打着石膏,只能单腿跳,那样子有些滑稽,但没人笑。哪怕单手拄着拐杖,他的背也是尽量挺直的。看见目标后更是直线朝龙文章走来,径直跨过地上树枝,砖石的障碍。只是注意到地上的字迹后,他绕开了。

龙文章笑得灿烂,又有几分献媚。“您去就医了?”虞啸卿嗯了一声,说,“我是来看看你们这进度的。”龙文章陪笑,“一切都好。多谢您关心。”虞啸卿倚着拐杖立稳了,下巴指了指地,“怎么在地上写字上课?”

龙文章抓住了机会卖惨,“没黑板和粉笔啊。只能凑合凑合。”虞啸卿颔首,“知道了。以后缺什么讲。枪炮弹药难要,这点还是有的。”龙文章连连附和,又陪虞啸卿监看了下工事,最后狗腿地把人扶着手臂送上了车。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军务繁忙,虞啸卿之后一个月都没现身。反而是龙文章走动得很勤,或者说爬动。没有一次走正门。墙头的草都被他磨秃了。虞啸卿倒也默许。

于是在巡逻兵眼里,这变成了团座和那个谁的一场真人战术策略游戏。他们就是迷你地图上的橡胶小兵人。一旦龙文章成功潜入,他们就免不了受责备。接着就是改换轮岗的时间,地点和频率,力争把漏网之鱼龙文章就地逮捕。

几个兵睁大了眼,保持高度警惕,终于在一次杀个回马枪后把龙绳之以法,带到团座面前一雪前耻。龙文章笑嘻嘻的,“这真是无机可乘啊。您这兵法是越来越厉害了。”虞啸卿抬手让人把他绳子解开,一副屡见不鲜的样子,无奈地问,“这次又是来讨什么的?”

这人老是想到什么就跑来要,从不废心列个单子。在这件事上,一点也看不出往常的机灵劲。不过这样的你来我往倒是有趣,很消磨时间。虞啸卿容忍了。

龙文章顺竿爬,说,“缺点教科书。哪怕《三字经》也行。我那字典都翻烂了。”虞啸卿点点头。那人却没走,盯着他之前受伤的脚。石膏已经拆了。虞啸卿准备站起来跺跺脚表示自己已然康复,腿却因为久坐突然一麻,身子歪向一边。

龙文章眼疾手快地扶他坐回去,只见虞啸卿皱起眉捏着自己的大腿制止那开始扩散的酸麻刺痛感,却收效甚微。尤其靴子裹得严实,无法揉小腿活血。

龙文章也不客气,好像哄孩子一样说,“没事的,捏捏就不疼了。”然后试图把虞啸卿的军靴拔下来。谁知道这军靴严丝合缝,简直是跟虞啸卿一块大理石雕出来似的。龙文章只好两手握着鞋后跟,使出在别人菜地里偷萝卜的劲往外拔,结果出力气过了头,抱着拔掉的靴在地上打了个两个滚。

秉承着身为军人的一贯的谨慎严肃,虞啸卿本来不想发笑的,但眼前的人太过滑稽,一时间没有忍住。这样的开怀大笑龙文章也是少见,于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氛围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龙文章话也多了,从上而下细心揉着虞啸卿紧实细瘦的小腿话家常。“您有没有感觉好点?我的手艺您放心。那时候天天给小瘸子捏腿,活血化瘀。要不然他现在只能蹦着走了。”

腿上的刺痛感逐渐疏解,虞啸卿享受着这悉心的照料,嘴上不禁开起玩笑,“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天天把孩子挂在嘴边”龙文章低头腼腆地笑笑,“这不是又当爹又当妈嘛。”

虞啸卿起了玩心,用马鞭挑起眼前人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开玩笑道,“不好意思的样子更像了。”

说的话好像成了真一样,龙文章被抬起下巴时满脸少女怀春般的娇羞。这看得虞啸卿一愣一愣的,然后干咳了两声打破这些许说不清的暧昧。

差点着了他的道。虞啸卿有些不自然地把腿收回来,赶紧应允了他先前的请求,把人打发走了。

虞啸卿来到了水边。今天的天气不知为什么让他浑身燥热,上身只着一件衬衫还是有说不出的烦闷。眼前清冽的水看起来正是他所需要的。在岸边洗了脸后,他脱掉了靴子,挽起裤腿往水里走。水流包裹着小腿淌过,像是一双巧手轻柔地抚过。多久没有像这样放松过。

一块浸湿了的青蓝布料顺着水流软绵绵地飘来,像是谁人的衣物,就这样停滞在他的膝前。他弯腰捞了起来,是一件破旧的长衫。踩水声逐渐靠近,可能是衣服的主人来寻找。他抬起头,看见一个有着下垂眼角,无辜眼神的男人在向他张望,却不敢靠近。

不知为什么虞啸卿想吓一吓他,于是他拿出了枪。男人跑出几步。虞啸卿想起来,这人是炮灰团的逃兵。吃喝嫖赌抽大烟的炮灰团,驻扎在和平地带都排不上用场,任由匪徒侵扰百姓。于是,虞啸卿被指派到这接手烂摊子。

几颗子弹在河边激起砂石。男人不敢动了,跪下来认命做一个俘虏。虞啸卿便横跨这浅浅的小河,踏上沙滩,来处置这个衣衫不整的逃兵。他把枪顶在那人脑袋上。那人不做声,却大着胆子手小心翼翼地包着枪口往下压,眼神十足的可怜。

虞啸卿抽出,再应准。那人又拉下来,讨好而低贱地吻了吻枪口。虞啸卿愣住。那人反倒受到鼓舞一样舔起了枪身,甚至把枪口含在嘴里。虞啸卿莫名红了耳根,只觉得身上燥热更甚,手指伸进衣领里扯了扯。

不知谁家的狗突然怒吠起来,虞啸卿抖了一下,睁开眼看着一片还无阳光的青白天色。胯部难堪地鼓胀着。

从军时正是年轻气盛,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只是没有从中感受到多少趣味,每次匆匆了事。自从升到团长,忙起来就顾不到了。今天却不知道是被勾起什么邪火。

虞啸卿无奈地把手伸进被窝里,没想到这次敷衍却了不了事。再过一会儿,张立宪该开车来载自己去练刀了。手下更是没有轻重。东西又红又肿却难以发泄。虞啸卿只能回想起不多的画面来刺激自己。

女人。长相姣好,身材娇小的江南女人。尽管努力构想,这次的幻想却没有什么帮助。虞啸卿烦躁地四处扫视。军靴正整齐地摆在床尾。

他想起那双温热而有力的手,在自己腿上轻柔地按摩着,带来一阵阵酥麻。被马鞭抬起下巴后,那人羞怯的笑。还有左等右等只见到一个笑容跟公式一样印在脸上的唐基。孩子们倒是不讨厌这个面慈的老人,在他身前排着队领幼童的启蒙书和每人一颗的酥糖。阿译最是懂礼貌和喜欢他,爷爷长,爷爷短地叫着。

张立宪也没来参观。龙文章有些失望,脸上还给唐老爷陪着笑。人老了自然成精。唐基安慰他,“虞团座兴许是军务缠身呢。听说最近要被调去前线了,正忙着准备。”

这一下如同当头棒喝。龙文章一下子有些结巴,“调,调走?”唐基做出个噤声的手势。“是啊。小道消息。虞团座在这的功绩有目共睹,百姓安宁。不过军人还是要上战场建功立业才好。你不要跟别人透露啊。”说完,笑眯眯地走上车去了。

一上午龙文章都有些魂不守舍,却不知道是为什么。最后他一拍大腿,决定先去探个虚实。刚出门迈开腿,后面就跟了条小尾巴。他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再走两步,后面便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龙文章干脆迈开大步,直往前走。后面的零碎小步就跟不上来,连蹦带跳的,顾不上遮掩行踪。龙文章突兀地停下来猛回头。小瘸子差点一头撞他腿上,被龙文章揪住了后衣领提溜着站直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小太爷想出去转转,和你顺路而已。”龙文章在他腿上轻踹一下,“就你这样,想去哪溜达?”孟烦了被惹恼了,捂着自己的腿说,“我爱去哪去哪。”龙文章不怀好意地奸笑,“想你爹妈了是不是?最近这么黏人。来,叫声爸爸,我带你去集上逛逛。”

孟烦了嫌弃地把他凑过来的脸推开,却不防备脚下一轻,被人举起来放在那人的肩头坐着。没等他开口,对方大声说道,“走了,儿子。爸爸带你去赶集。”气得小孩骑在膀子上挣扎起来。两个人东倒西歪地上路了。

来到集市上,龙文章才把他放下来。今天本来是打算找军需官打听一下的,带着孩子也不方便,干脆就当出来玩,但兜里的子也不多,只能饱一下眼福。但小烦啦似乎都不感兴趣,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两个人在街边点了饵丝和稀豆粉,辣得两个人脑袋上都是汗。龙文章吸溜着口水,把饵丝又拌了拌,似乎这样能不那么辣一样。他拿筷子干净那头戳了戳孟烦了,这位小爷瞪了回来,骂他讨嫌。

龙文章嘿嘿一乐,端着碗辣得直流眼泪,眼神却凝聚在小孩身上,问,“最近怎么了?老跟着我,跟盯犯人一样。”“瞧您那德行也差不多。”孟烦了牙尖嘴利地回道。龙文章还想跟他辩驳一下,一个眼神和小鹿一样清澈空灵的十七八岁小姑娘凑过来,问他们要买花吗?

那花没什么特别的,是田间常见的野花,虽然漂亮,但卖不上价格。龙文章愣了一下,摆摆手说没闲钱。那小姑娘却不肯走,说很便宜的。说完,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

烦啦期待地看着他,意思不言而喻。在两个人小动物一样的眼神下,龙文章败下阵来,让老板再来一碗饵丝。小姑娘一边道谢,一边趴在桌边吃起饭来,冲着他俩不好意思地笑笑。

孟烦了捧着那一丛芜杂却新鲜漂亮的野花轻嗅,一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的谈话。但对方似乎也没打算避开他。她对龙文章轻轻地说,“我可以报答你。我家就在巷尾。”

龙文章那丝不好的预感应验了。他连忙拒绝。小姑娘神色颓唐起来,似乎要哭却忍住了,说,“那我可以和你打听个事吗?川军团去哪了?我哥是川军团的,他要我来这找他,可是我没找到。”

龙文章哽住了。川军团勇猛是出了名的。但拿着大刀砍坦克这事,除了神仙出马,那就是个死。他倒是知道川军团的下落。在上次战役中五去其四,然后整编收容到现在的部队里。这小姑娘的哥哥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他站起来,转移话题,把孟烦了推到她眼前,问道,“你家在哪来着?”

把烦啦托付给小醉后,龙文章直奔军需官那。大门紧闭,看来他也清闲不起来了。兜兜转转来到虞啸卿所在的府邸。两位门卫都是老熟人了,告诉他团座去巡视阵地,晚点再来。

连吃两个闭门羹的龙文章灰头土脸地坐在石阶上,疑心部队真要开拔了,心里乱麻一样。这一耽误就快到了晚上。到了门前,那个兵依旧拦着他,说团座去开会了,你回去吧。

龙文章明明看见军车停在门口。脑袋拨浪鼓一样在车和人只见转了个两回。那个年纪小的兵脸皮烫起来,看向别处。他走开时又感觉目光紧盯着自己后背,直到走远了,两个卫兵才放松下来。

龙文章回想起自己烦是烦了点,但还没得罪过虞啸卿,这人怎么突然翻脸不认人呢?思忖之余,人已经下意识来到了平时爬墙的地方,没想到墙头都加高了几十厘米,狗洞也被堵上了。好吧。不就是增加点难度吗?龙文章捋捋袖子和裤腿。

虞啸卿最近很是烦心,上级在会上商议去缅甸远征事宜,要求他们做好出发准备,但具体日期未定。而自己虽有团长的称谓,手下军力和装备却和一个正规团相去甚远,收拢吸纳了伤兵溃兵犹嫌不足。好在似乎要先在中缅边界落脚,还有回旋余地。

小小一个团当然不被放在眼里。讨要物资受了一肚子气的虞啸卿更没空理会龙文章的琐碎要求。更别提那个尴尬的梦,让他想起来就脸皮发红。于是用了一切手段把龙文章挡在门外。

自己则埋头在文件堆里。待批阅的文件比往日还多,处理了一大半时天已经黑了,昏暗的灯光下长时间使用的眼睛干燥发红。他捏了捏一直紧皱的眉心,脑袋和天色一样昏沉。

这几天累极了,一晚上只有五六个小时可作休息。看着自己越发潦草的签名,虞啸卿打了个哈欠,终于忍不住手支着脑袋闭上眼小憩。

龙文章好不容易避开岗哨摸到地方。平时虞啸卿房间的门除了休息时总是大开着,似乎随时迎接检阅一样。今天反而虚掩着,兴许是夜寒霜浓。轻轻推开,却没听到以往嗔怒的训斥,房间里静得只有自己蹑手蹑脚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那人正在假寐。睡颜宁静安详,没了白日只可远观的威严架子,人更觉漂亮温润,平易近人。龙文章凑近了看,那好看的眉眼下一颗泪痣轻描淡写,却让人看得心里痒痒。偷亲一下?还没思考,嘴倒是先一步贴上去。

虞大少铁骨铮铮,脸却跟常人一样软乎。厚唇轻轻贴在眼尾泪痣上。龙文章还没仔细品味,只觉得对方虎躯一震,一道可化利刃的精光就打在自己脸上。龙文章僵住了,眼睛都不敢睁开。虞啸卿和他僵持了不到一秒就败下阵来,听起来有几分羞恼地说,“还想亲多久?”

对方就赶紧嬉皮笑脸地撤开了,好像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这下反而虞啸卿不自在了,揪着他的衣领又拉紧了两人的距离,责问道,“你什么意思?”

龙文章被他贴近的鼻息搔得脖子痒痒,更是紧张,赶忙转移话题。“团座好久没去看我们了。孩子们都感谢您,想亲口答谢呢。”虞啸卿不理,把滑下去的人又往上提了几厘米。“别跟我东拉西扯,我只问现在。”

龙文章眨巴着那双跟乡下土狗一样黑溜溜的大眼睛,露出委屈的神情,想借此逃过惩罚一样扮起无辜。搞得人又爱又恨,不知道该给他一巴掌,还是该揉揉他那乱草似的脑袋。最后不知道怎么搭错弦,虞啸卿竟抓起他的下巴逗狗一样嘬嘬嘬了几声。

龙文章愣了一下,叽叽歪歪又娇嗔地抱怨道,“团座,我又不是狗。”虞啸卿忍着笑放开了他。“你不是狗是什么?有奶就是娘。说吧,又来向我讨什么?”

龙文章这才话篓子一样往外倒。“师座这么久不来,身体无恙吧?别又伤到哪。那个,我听说部队要开拔了,不知道是否属实?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呀”说着,又露出可怜相。

虞啸卿纳闷,“收留所已经建好,也有乡绅资助,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想了想又拿横藤戳在他肩头,一脸严肃,戳一下说一句话,直把人逼到墙角。

“龙文章。小小一个补袜子的军需。你的团编号说出去都没人知道。鸦片团倒是名声在外。一群乌合之众。团灭后当了逃兵。一直偷鸡摸狗,做些不齿的勾当谋生。”

龙文章陪笑,“您都知道了。”虞啸卿在空中挥了下藤条,示意他闭嘴。“作为一个逃兵,你早该死了。但是看在你做好事的份上,留你一命。现在他们有去处了。我给你个机会,和我一起走。”

逃兵却摇了摇头,公然抗命。“我放不下心。我走了就没可靠的人照顾他们了。”团座大人有点生气,“我跟唐叔嘱咐一下。”

龙文章还是缩着脑袋摇摇头,又突然眼睛一亮。“您帮我找找烦啦的爹娘吧。按理说,他爹娘不会离他很远的。还有个半大的小姑娘,我也想收留。她也能帮上忙。”

虞啸卿不耐烦,“你当捡猫捡狗呢?好。我尽力给你找。但不管找不找得到,你都得走。要不然军法处置。”说完,横藤在人屁股上抽了一下,疼得人嘶了一声。

龙文章回到小醉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说是家,其实只是租借的一个小破屋,到处看得出疏于打理的破落萧条。唯一看起来温暖的是铺着薄被的床榻。一大一小俩个人正窝成一团,像野外抱团取暖的野猫。尤其烦啦睡相不好,姿势略微扭曲,格外像一只小型野生动物。

龙文章不忍心打扰他们,干脆把一个破门板放在地上,凑合着过了一晚。从开了天窗的破屋顶望出去,夜空晴朗,月色皎洁。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现在将满未满。龙文章看着却打心底涌上知足的感觉。

牵着烦啦的手,烦啦牵着小醉的手,一起回了家。一群男孩还跟往常一样吵吵嚷嚷,为着鸡毛蒜皮大的事争论不休。但看见小醉进来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还颇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上挂的鼻涕,遮了遮衣服上的破洞。

小醉就在这住了下来。龙文章给她单独收拾了一个房间出来。出门了就拜托她看下孩子们,别让他们乱跑。四川女娃说起话来软软糯糯,还带叠字,笑起来温柔得像春水。连最难对付的迷龙,也要听她几句劝。嘴里还嚷嚷着,我不和女的计较。

龙文章大感欣慰,这群猴子猴孙还有安分的时候。不过他很快发现小醉也不是很让人省心,就在厨房差点被灶膛里掉出来的火星点着之后。

蛇屁股还拿着又破了的裤子跟他抱怨,“兽医缝得都比她好啰。”刚扑完火的龙文章脸一抹黑,凶神恶煞地说,“废话,兽医好歹是个医生。手不能抖嘞。”

小醉不好意思地提着水过来了。龙文章赶紧给蛇屁股使了个眼色,让他把裤子放那晚点就补。嘴里还骂骂咧咧,“天天上蹿下跳,翻墙爬树的。再扯坏了你光屁股。”蛇屁股吐了下舌头跑了。

孟烦了细胳膊细腿,却也帮忙提着桶。不知道说了什么,把愁容满面的人给逗笑了。龙文章打量着他俩,心想还是让小瘸子跟着她帮忙好了,主要是拦着别干这些有安全隐患的活了。

龙文章在天井补起衣。他把线头放在嘴里抿湿,再在亮光下把它穿过细细的针眼,拉得两根线一样长就咬断在线尾打个结。针线细密,力求结实耐磨。缝好后又挣了衣服两下确认。

院里,小醉正带头和孩子们玩起老鹰捉小鸡,因为个头高些,自然做了护崽的鸡妈妈。孟烦了扯着她的衣角躲在无形的羽翼下,躲避着秃尾巴龙的抓捕。

龙文章收了针线,倒是觉得自己像只老母鸡。蛋倒不是自己下的,是兽医硬塞在他的狗窝里的。他又想起临走时虞啸卿说的话。“到我身边来,等事情结束。”细细品味下竟有一丝缱绻。

正在白日梦时,却听到军靴落地时的干脆脚步声,眨眼间一个黑影笼罩住他的身体。来人看着他手里的衣物,淡淡说道,“真成补东西的了。”龙文章笑。“缝缝补补又三年嘛。团座怎么有空来了?”虞啸卿便给他使了个眼神,屋里细谈。

实际上孟烦了和他父母离得并不远,就在对岸的驻地上。虞啸卿托人把消息传出去后,很快就有了回话。原来孟父一直没放弃寻找。只是寻人启事贴得满街都是,甚至上了人家商铺的门面上,却一直没有回音。店老板还差点跟他打起来。究其原因,写得过于文邹邹。寻常百姓和大头兵大字不识几个,哪看得懂这么深奥的。更何况孟烦了瘸了一条腿,特征对不上。

虞团座既然发话了,这边的官兵们自然也注意起来。有人一拍脑袋想起来有个酸腐书生为了找儿子和人几乎扭打起来。一看名字和籍贯也对得上,于是水到渠成。

龙文章听得哑然,没想到事情竟如此简单,一边附和一边心里打鼓。这边虞啸卿倒是悠闲,马鞭背在身后打量起房间里的摆设。桌椅板凳也算齐全,比起以往整洁不少,有几分学堂的模样。

他突然转过头打量起龙文章,半开玩笑说,“怎么没穿你那身长衫?龙先生?”龙文章面对这样的揶揄竟不好意思起来。他还记得努了两下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虞啸卿扣住了下巴,吻在了唇上。蜻蜓点水般,那双温热的唇没多停留就离开了。虞啸卿看着他愣怔的神情语气都多了几分愉悦。“这是你之前偷走的。我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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