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烟
那天下午的时候正在下一场雨，天雾蒙蒙的，陈烟站在单位的门口，想着没带雨披怎么骑着他那辆破脚踏车回家。
“呸。”他熄了烟吐了一口吐沫，拍了拍衣服，冒着雨去推脚踏车了。
雨水迷了他的眼睛，这一段的路又是土路，陈烟骑着骑着就想骂人。
“操。”他缓了一口气，脚下没停，又继续骑。
终于骑过了那段泥路，雨也停了，他觉得风雨过后见彩虹这句话是对的，虽然彩虹没有，但心是轻盈了。
他开始向四周张望起来，看看街上有些什么人。
有卖菜的，有卖水果的，还有卖鱼卖鸡的。陈烟每天下班都经过这条街，每个位置哪些人摆，卖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但今天陈烟看见了不一样的，有个卖茶叶的。
卖茶叶的人也不一样。
不过跟他一样，是个小伙子。
抽烟的都喝茶，但是陈烟不是。陈烟喜欢吃糖。他的兜里有一大把糖，水果味儿的。他喜欢香橙，酸酸甜甜，符合他的取向。
他在卖茶叶的摊位上停下脚步，车就在不远的路边停着。
他满裤脚的泥点，都是刚才骑车的时候溅的，自己看着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拾掇拾掇，蹲了下来。
“茶叶怎么卖？”
对面伸出来了五个手指头。
“五块一斤？”
旁边的卖菜的阿姨听见了哈哈大笑。
“五十，小伙子。你哪儿去买五元的茶啊。”
陈烟听着露出了一副笑眼，看起来好像在不好意思，但实际上他是故意的。他当然这道茶叶不可能这么便宜。
他想逗逗这个看起来不爱说话的人。
甚至连报价都不说话的人。
“他是哑巴，不会说话。”
阿姨看出了他的疑惑，好心地说。
陈烟仍然露着笑的眼睛略过了一丝惊奇，一丝尴尬，一丝胆怯，一丝忧虑。
但是，稳住。
“哦～”陈烟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身体向阿姨那边靠了靠，好像想要探听到更多的情报。
但阿姨说完这些就不说什么了。
毕竟他也今天第一次在摊上看见这个人，阿姨估计也是。
不如自己问。
但是那个人看起来冷冷的，又木木的，把他整得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何况哑巴，一般来说也聋吧，他是不是也听不到他说话？
于是，他先假装低头看茶。
茶、茶、茶、、、
红茶、绿茶、乌龙茶、、、
茉莉、龙井、决明子、、、
玫瑰、菊花、婆婆丁、、、
这些在哪里啊！
这他妈分明都是一样的茶叶，为什么摆出那么多小山似的一堆一堆，让人看着好像品种很多啊？？
头顶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是有一张大塑料纸在被展开。
他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红底黄字的大广告纸，后面的人已经被完全挡住了，只露出一左一右两只手，抓着这个奇丑无比过于大的广告纸。
“果香烘焙，买一送一草莓、桃子、香橙、凤梨”
“嚯！”
陈烟大喊一声，连同刚才的震惊一起抒发了出来，把旁边看热闹的阿姨又吓了一跳。
李茶出生的时候没有声音，把旁边新来的护士吓了一跳，以为这孩子有问题，后来检查的时候才发现，这孩子只是嗓子有问题。
嗓子的问题是小事，没关系，李茶的妈妈很快就接受了这一点。
她原本像照顾李茶的姐姐一样照顾李茶，但是很快发现，不能这样，会出事情。
他不会说话，不会闹，看上去很乖，但其实这个乖就像是没有爆发的火山口，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岩浆都在地下涌动，你不能通过声音这样的表征去判断它。
如果是正常小孩，他饿了会哭，困了会哭，想要但得不到一样东西他也会哭，但是小李茶不会，他一直是无声的。所以妈妈需要采用跟照顾姐姐不一样的策略去搞定他。并且，她相信，除了不会发出声音，李茶跟普通的小孩没有什么区别。
李家是卖茶的，在老家有一个大的茶园，世代经营，李茶的太爷爷是第一代，前年的时候才刚刚去世，传到李茶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
李茶从小就知道，别人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也知道自己不能说话是一个缺点，但是妈妈的悉心照顾还有家里其他人的守护让他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不好，他完全接受自己，除了有一点，别人完全不知道的一点，他喜欢男生。
第一次有那样的欲望是在一节初中的体育课上。
老师是从其它学校刚刚调过来的新老师，他们第一次见面。
为了在第一次见到的学生面前展现他的力量，老师特意穿了一件无袖的衣服，双臂露出了很紧实的肌肉。李茶站在第一排的中间，用眼睛把那些肌肉的轮廓都描绘了一遍。很好的肌肉，没有特别夸张的体积，但是有力量。
是李茶喜欢的那种。
他面颊上出现了两块难以捕捉的红晕，他摸了摸，有点热热的。
从那以后，李茶就开始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关于同性恋，关于怎么去追求一个男生。
但是这个胆小的家伙从来没有实践过。
那时他的喜欢就像他的嗓子一样，是无声的。
多亏了他不会说话这个优点，当他的同伴们聚在一起翻看长相萝莉，身材火辣的女性图片的时候，他不用去发出的啧啧赞叹的声音以显示自己的合群。因此，他活着也没有因为“与众不同”而感到很疲惫。
这天下雨，原不想出门，但是一想到这是准备了好几天后的第一次出摊，他觉得不应该被一场雨困在家里，带着能卖出去的量，他出门了。
刚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感觉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跟老家的有点一样，但是又不太一样，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看着有点疏离，他原本是不懂这个词语的，但是一来到这里以后，他对字词理解能力很差的脑袋里竟然就主动地冒出了这个词。
他感觉要融入这里可能会需要一点时间。
然后那天他出现了，周围的一切就都变得鲜活了。
“嗯……”
陈烟摸着下巴踟蹰着，这茶还真是挺特别的。
“果香烘焙，买一送一。”
记不住有哪些果香，他又抬头扫了一眼展开在他头上的广告纸。
“草莓、桃子、香橙、凤梨”
香橙，跟自己在嚼的糖味儿一样，那就香橙吧。
“香橙来一斤！”他喊道
然后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哦，忘了，这家伙听不到。
他抬头，那家伙把自己完完全全放在了广告纸后面，只露出了头顶一点点头发。
怎么？我难看？
“腾”地一下，陈烟站了起来。
气势汹汹的感觉，像是要闹事。
但不是。
他把手伸向了广告纸。
把它往下按了按，让后面的人露出了脸。
眉毛、眼睛、鼻子。一点一点。
“1——斤——”
他伸出食指，表示自己想要的茶的数量。
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脸“腾”一下红了，像当初他站起来那么突然，然后就僵在了那里，不动了。
“你要哪一种小伙子？”
阿姨看不下去了，打算来帮忙。
“没事，阿姨，我能跟他交流。”
陈烟觉得现在的氛围好奇怪，有一种奇怪的暧昧感觉萦绕在他周围，他觉得不舒服，想要走，但是胜负欲和好奇心又把他钉在这儿了，他想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怎么回事。
终于，对面的人想起了自己作为卖茶叶的一些职业操守而不仅仅是一块广告纸撑杆。他迎上了陈烟的眼睛，好像在询问什么。
哦哦，我还没“告诉”他我要哪种茶叶。
还是那根手指，陈烟把它挪向了广告纸上的香橙。
对方懂了。终于放下那个广告纸开始称茶。
茶叶被包得严严实实。今天下雨，绝对不是一个卖茶叶的好天气。
李茶绕开了一圈又一圈的绳子，才终于放开了袋子口。
一斤是不是有点多了，陈烟想，算了，反正也才50。
这家伙不仅反映慢，茶叶称得也很慢。
陈烟等得忍不住掏出了兜里的香烟。
刚摁下打火机的开关，一个小袋子就递了过来。
称好了。
茶叶被放在了一个牛皮纸的袋子里，看上去有点精致，不像是这街上的东西。
陈烟把烟放进了口袋，接过了袋子。
“谢谢”。他说。
虽然他听不见。
陈烟买好茶就没有理由在这里逗留了。但他不想离开。
对了，还没付钱。
这傻人，也不提醒我，要是我没想到，他是不是就这样放我走了。
他刚拿出手机准备扫码。却发现一个尴尬的事情。
手机没电了！
陈烟感到一阵痛苦，恨不得现在藏到那个广告纸后面，现在他的脸应该跟他一样红了。
这怎么办，对面还是个哑巴。
这是真的不能交流了。
“怎么了小伙子，我来帮帮你吧？”
阿姨在此时又探出了脑袋。
陈烟看了一眼阿姨，对方显然看出了自己的窘境。
她满脸堆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阿姨，您这儿能借点钱吗？”
“不能。”
不能凑过来问个什么！
“但是小伙子，你可以帮忙卖茶。”
陈烟本想把茶叶还给人家，听到这个，顿时惊叹这阿姨好智慧，神色由尴尬无措的痛苦转为跃跃欲试的兴奋了，马上搬着屁股下的小板凳坐到了李茶的旁边。
李茶被陈烟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赶忙往旁边挪了挪。但是因为雨天躲在伞下面，他又不能挪太多，只能跟陈烟保持着一个相当亲密的距离，他们的膝盖碰着膝盖，大腿马上就要并到一起了。
从他刚才拿手机时候的尴尬表情、跟阿姨交涉的动作状态，李茶大致猜到了他发生了什么、想要干嘛，但是他还是做出了一副无措的样子。嗯，他不知道什么，他只是一个又聋又哑的小呆子。
陈烟看着他盯着自己的呆傻样子，感觉事情有点难办，他要怎么跟这个小呆子解释这一切，并且达成一致呢？
于是他掏出手机，点了点屏幕，摇了摇手，示意手机没电了。又拿出自己称好的那袋茶叶，指了指没称的茶叶，摇了摇手，示意不想把茶叶倒回去。然后又端正了自己的坐姿，把李茶手边的广告纸扯了，过来拍拍自己的胸脯，示意会帮他卖茶。一套操作下来，陈烟觉得自己可太聪明了，就是不知道“听众”有没有理解到，因为他看上去仍是一脸痴相。
“唉”，陈烟叹了一口气。
突然想到，还有字！
天，我怎么忘了，这个呆子应该是识字的，不然广告纸上的字他怎么区分。
于是他去找纸，又找笔，写下了歪歪扭扭的两行字：
“我手机没电了，可以帮你卖茶来抵这50元吗”
李茶也在上面留下了两个字：
“可以”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陈烟就明明白白地坐到了李茶的身边。在下班半小时后以后又高高兴兴地上起了班。
“卖茶罗，卖茶罗，果香烘焙，50元一斤，买一送一！”
陈烟操起他的破锣嗓子开始吆喝。
果然，这一吆喝，人就被吸引过来了。
“果香烘焙？有什么味道的？”
“草莓、桃子、香橙、凤梨”
李茶就一直兢兢业业地在旁边当广告纸的撑杆、打包茶叶。
不到一小时的功夫，就只剩下草莓味的一些茶还没卖出去了。茶叶虽然没有在空气中暴露很久，但还是有些微微返潮，没事，回去再炒一下就好了。
陈烟觉得自己的50元应该算是还完了，李茶盯着茶叶看，他盯着李茶看。
他的眉毛颜色不是很深，但也不算淡，眉心上有几簇短短的绒毛；
他的眼睛细细长长，好像不算是双眼皮，但是眼窝很深，所以看上去也比较深邃；
他的鼻子山根看上去很高，像个外国人；
他的嘴唇也很薄，更像外国人。
而且他还不会这个世界的语言，好嘛，他还真是一个“外国人”。
陈烟看着想着，不知道此刻的李茶已经不看茶了。
他用余光察觉到自己身边这个人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一动也不动，心中又泛起了千斤的波澜，今天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只觉得心脏的存在感过于强烈，跳动得孔武有力。
他完全没想到能在这样一个雨天把带出来的茶叶都卖出去。
于是他带着十分的感激又大胆了一回，顺着余光的方向，向陈烟看去。
两个人的目光就这么直直地撞上了。
“啊，我叫陈烟”
虽然对方没说话，但是陈烟觉得应该这么介绍自己了。
尽管对方也听不见。
“你叫什么名字呢？”
陈烟张大着嘴巴继续说。
李茶看着他，指了指他们刚才交流用的笔和纸，在上面又写下了两个字：
“李茶”
陈烟顿时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这两个字在哪儿见过。
嗨，可不是，这到处都是茶茶茶的。
但是他叫“李茶”，李茶、李茶、李茶，不就是richard吗，陈烟“扑哧”一下被自己这个谐音烂梗逗得笑了出来，果然是个“外国人”啊。
但是李茶是不会懂这个笑话的。
李茶头一回看到一个人对着自己的名字笑成这样，不知道是这个场景出了问题还是这个人出了问题。
他决定采用往常的态度，不予理睬。然后开始收拾这些茶袋子，准备回去了。
陈烟笑完了，帮着李茶一起收拾。
现在还有一个草莓茶没有卖完，陈烟想的是卖完他再走，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急着要回去了。
陈烟把草莓茶提起来掂了掂，大概还有一斤多的样子，顿时无耻之念涌上心头，草莓他也喜欢，不如让他送我。这样天我明天还来帮他一起卖茶。
哈哈哈哈。陈烟觉得自己真是聪明死了。
就提溜着草莓茶兴冲冲地走到李茶前面。
“能送给我吗？”
他说。
李茶点点头。
陈烟快乐地开始收拾，但是他没说自己明天还来这里。
李茶会唇语，陈烟不知道。
陈烟后来也常常因为这一点而忘记李茶的听力问题像面对正常人一样跟他讲话。等陈烟自己发现的时候，那是要到后面了。在这以前，陈烟总觉得是自己丰富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让李茶毫无障碍地理解了自己的想法。
傻子一个。
李茶知道以后心里常常会这么想他。
阿姨在一旁羡慕地看着他俩，她可是从两点钟就摆在这儿了，眼前的东西还没卖掉一半。
“你们要一起走啦？”阿姨问。
“是哒”
陈烟心情好得不行。差点真的跟着李茶走一道回去了。
陈烟骑上自己的脚踏车先走了。
李茶朝陈烟挥了挥手。
陈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是陈烟的陈、陈烟的烟。
回到家里以后，陈烟拿出今天收获的三斤茶叶，像战利品一样一摞一摞地摆在了桌上。烧水的声音在他耳边像催眠曲，刚刚过去的一个多小时发生的事开始在他脑海里播放。
李茶，他叫李茶。
希望明天还能看见他。
明天会看见他的吧。
陈烟走进了厕所，皮带的金属扣触碰到了地板，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厨房水汽氤氲，厕所的淋浴被打开了。
陈烟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
“嗒”地一声，水烧好了。
陈烟看着自己变皱发白的手指带着几丝晶莹的附着物，他知道自己心中有块荒芜很久的地方被开垦了，那里长出了一点点象征生机的植物。
好像是茶。
颜色不绿，是已经被烘焙过的蜷曲的茶叶，散发清香，带着橘子、草莓的果味。
非常特别。
陈烟等着下班时间“蹭”一下就弹射出去，今天的天气很好，陈烟的心情跟天一样好。他记着昨天在心里跟李茶的约定。顺着那个方向就到了李茶的地方。
刚到那里，先看见的竟然不是李茶，而是那个阿姨，还有一个新面孔，是个昨天没见过的女的。那个女的对这个摊位好像很熟悉，她坐在李茶昨天坐的地方，做着李茶昨天做的事情。因为今天没下雨，陈烟又来得早，茶还没全部摆好。
还是那些看起来一样的茶叶，但陈烟看着更晕了。
“小伙子，你来啦！”阿姨看见陈烟，显得有点高兴。
陈烟突然从梦中惊醒似的，回了一句似有似无的“是”。
“昨天就是他帮忙卖的茶。”
阿姨好像也跟这个女的很熟，甚至还向她介绍起了陈烟。
“谢谢你。”这个女的听完以后说。
她眼眸里透着笑，不得不说，是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