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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骸生

 

叶英确信自己是在做梦。

否则怎么会在剑冢中见到沈剑心?

可他此前分明是在参悟剑意,为何会梦到这个?

但此人的确是沈剑心,而且——是从前的那个沈剑心。

沉默的青年道长头发长至腰际,束起一把马尾,手中提着满是鲜血的黛雪剑,身上惯常穿的蓝白色道袍亦有多处破损。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叶英面前,眸子的颜色很深,像无底的归墟,吞尽世间所有的光亮。

叶英抱着寒尘照水,与沈剑心直直对视。他并不确认这个梦境的用意,也无从判断眼前的沈剑心皮囊下是何存在,因此未动分毫。

终究,是沈剑心先别开了眼。

“叶英。”他低声说,“放弃吧。”

“沈剑心。”叶英说,“我从来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沈剑心:“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不值得再搭上你的一生。”

叶英:“若真是虚无缥缈,你为何会到这里来?”

沈剑心又不说话了。黛雪剑宽阔的剑身上不断有鲜血滴落,很快在地面积起一洼。叶英起初以为是剑上血迹未干,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沈剑心身上那些伤口没有愈合。

就算是在梦境中,叶英也忍不住上前一步,要看看沈剑心身上的伤势,但他刚迈开步子,沈剑心便敏锐察觉到,后退两步。

“叶英。”沈剑心冲他摇摇头:“不要看——我已非人。”

他的确没有任何“生”的迹象,叶英早已看出,只是内心不愿承认。沈剑心站在面前,他内力扫过去,和剑冢里的其他剑一样,只有空虚的“力量”,没有真实的“存在”。

现在沉默的轮到了叶英。

他清楚在沈剑心造出的梦境中,自己不可能违逆他的意愿,去捉住这已死之人的手,便不做徒劳之功,只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阔别了几十年之久的人,似乎要从这长久的凝视中,将这暌违的岁月补齐。

“你是来劝我什么呢?”叶英看着他,轻声道,“劝我不要对这辈子的你太过上心?劝我不要用参悟心剑的路子去恢复记忆?还是两者都有呢?”

他的目光太锐利而沉重,沈剑心不敢看,而将目光移到叶英的剑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月满则盈,月盈则亏,此消彼长,循环往复,为世间定律。若以今世之身,强行恢复两世记忆,这样的代价……叶英,你承担不起。”

好半天,沈剑心才慢慢说。

“你已经感知到了身体的变化,知道天道即将降下的禁锢和惩罚,可你还在继续这么做。叶英,这不值得。”

叶英:“你原来是为这个来的。”

沈剑心:“我已有打算,早布下计策,无需你出手,此生之结局我能一手改变。叶英,你不要再继续剑走偏锋了。”

叶英:“然后呢?你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沈剑心:“这与你便没有干系了。”

“凭什么?”叶英反唇相讥,“我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出手阻拦;你要为我的结局承担代价,却不让我知晓。沈剑心,这便是你的‘侠肝义胆’么?当真是打的好算盘!”

叶英从未对沈剑心如此疾言厉色过,倒呛得他开不了口,缓了一会儿,沈剑心才更小声说:“总归是我欠你的。”

“你欠过我什么了?”叶英说,“五百两的玉雕杯没让你还,被折断的碎星也不让你赔,我们之间谈何有欠?”

沈剑心:“不是这个。”

他静默一刻,才敢去揭叶英的伤疤:“……藏剑,我那时来迟了。”

青年道长的眼神沉痛而悲伤,他与所爱之人已阴阳两隔,可虚无的边界也承不住跨越时间的痛苦:“对不起,叶英,对不起。”

叶英:“你明知错不在你,为何非要纠结于此?换成是谁,在乱世下都难得一夕安寝,昨日之藏剑,今日之纯阳,明日又是别家。沈剑心,你只是一个人,没有必要给自己找这么大的责任来背。”

沈剑心:“我一生有诸多遗憾,本以为有缺陷,才是人生之完满,但看到你伤心,看到叶家……我果然还是凡胎肉体,有俗世牵绊,不能归去方外。”

叶英:“这便是你让江河逆流的原因么?想要将我的遗憾补全,想要给我完整的叶家?”

沈剑心:“不是我,我做不到。”

叶英:“但这的确是你的想法。”

叶英:“李掌门说,‘人不可载,总有物载’,你既未归去,当然不是天道化身。可是沈剑心,你的天道之剑呢?去哪儿了?”

沈剑心:“我不能告诉你,即使你已经猜到了答案。”

叶英:“和你的所谓‘计划’有关?”

沈剑心:“叶英,不要再问了,算我求你,求你不要再继续追寻过去,莫要为了一个已死之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谈叶英的伤心,沈剑心满是痛楚;说自己的死亡,他倒是风轻云淡。

面对这个熟悉的锯嘴葫芦,叶英气极反笑:“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拿自己当代价来满足我的心愿,沈剑心,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从头到尾,你问过一句我的想法吗?”

在沈剑心惊愕的目光中,叶英一挥衣袖,强行招来无数心剑,直接破开虚空,将沈剑心的所有后路完全堵死。而他本人则掠身上前,握住青年道长冰冷而僵硬的手,不顾那些汨汨的血顺着沈剑心的手流淌到他的手腕、衣摆上,让沈剑心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我从来不要你给我的什么完美结局,既然一切重来,我会自己去争。而且若是这结局中缺了你,那根本没有意义。”

“沈剑心——你给我听着。管你是人是鬼、是仙是魔,这次若是你再敢离开,我哪怕翻遍九州、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定要将你带回来!”

剑冢万千神兵齐鸣,一时金光大振,引得天地轰隆作响。沈剑心现在本就非人,又在冥冥中牵连着天道,极其敏锐,立刻意识到即将发生何事,疯狂要挣脱叶英的手:“叶英!你冷静一点!你在这时候突破境界是要干什么!叶英!停下来啊!”

叶英看起来谦谦君子,手劲却大得出奇,任沈剑心拼了命的要跑,也没让他动得了分毫,反而一把将人拉得更近了些,毫不在意沈剑心满身的鲜血也沁润到他的身上。

而叶英的声音在剑冢神兵的共振中分外清晰:“沈剑心,你可要看好了——看好我叶英,是如何与天相争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金色的剑气在剑冢中炸开,整个藏剑山庄的地界都几乎因此震动起来,叶晖等人当即便知道叶英在剑冢里出了大事。

待震动停止,他们急忙赶来,发现剑冢内外布下的阵法已尽数失效,叶英本人正站在中央,手里提着的还是那把寒尘照水,一动不动。

叶晖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大哥”。

这时他才发现,叶英其实已经晕了过去,只是强撑着没有倒下。吓得叶晖赶紧叫剑思过来,两人叫上弟子,亲自把叶英抬回了天泽楼,又火速去把盛长风请来,令他速速为叶英医治。

叶英醒转之后,无论叶晖如何关切,都沉默不言。

还是剑思看出他的顾虑,先好言劝几位庄主出去,只留下自己、罗浮仙、盛长风三人,才半跪在叶英床边,轻声说:“大庄主,您吩咐吧。”

“盛神针。”叶英终是开口了,却说了一句让剑思和罗浮仙差点惊叫出声的话:“叶某即将失明之事,暂不可告诉任何人。”

盛长风一捋胡须,长叹一声:“大庄主,是老朽无能。”

“与你无干。”叶英说,“这是叶某自己选的路。”

叶英撑着身侧,想要坐起来,剑思赶忙去扶,叶英轻轻摇头,他便放了手,看着自家大庄主没事人一般自己下床了。

叶英对失明这种事,苦中作乐一下,也算一回生二回熟。而且他现在还未突破前生心剑大成境界的最后一道门槛,记忆也还差些空白,所以并未完全丧失视力,伪装成正常人基本毫无问题。

让剑思和罗浮仙伺候衣装时,叶英听到剑思说自己闭关时叶孟秋重新掌家,结果他把归家的叶炜和柳夕夫妻俩赶了出去,不由得叹了口气。

罗浮仙瞧着叶英的脸色:“大庄主,不如我悄悄去帮着些他们?”

叶英:“三弟妹出身武林世家,心性豪气,不似普通儿女,这头受了冷落,那头又私下给好处,断然是不会收的,还是你们先打探到他们的落脚之处,我晚些过去一趟吧。父亲可在庄中?我有事要和他相商。”

剑思说不知,要出去一趟问问看。可巧,叶孟秋本来早上出去了,但剑冢异变让他在外头也有所感,立刻赶了回来,又从叶晖那里听说叶英出事,此时正在来天泽楼途中,和剑思碰上了。

剑思随着叶孟秋一起回来,又去送盛长风。罗浮仙给老庄主和大庄主沏上茶,不好留着听他们父子谈话,便也主动托辞下去。

叶孟秋的眼神倒是锐利得很,看他目光始终落不到实处,起了疑心:“英儿,你的眼睛?”

“无妨。”叶英说,“在剑冢领悟时为剑气所伤,养个几日便好。”

叶孟秋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叶英又从来不说谎,便这么被他糊弄了过去,没再追问。

叶英:“父亲,听说您将三弟夫妻赶了出去。”

叶孟秋猜到他要提这个,语气一冷:“英儿,此事我已经做下决断,你不必为他们求情。”

叶英:“并非求情。”

叶孟秋:“那你提他们作甚?”

叶英:“只是想为父亲讲明利害。”

叶孟秋:“我藏剑山庄与霸刀山庄水火不容,这便是最重要的利害。”

叶英:“果真如此?”

叶孟秋从来没被他反问过,一梗,没接得上话。

叶英便接下话头:“九天武库,已不是个秘密。”

被叶英一语道破藏剑山庄最大的机密,叶孟秋差点拍案而起,想说自己还没把这些事情交代给叶英,他怎么知道的?好在忍了又忍,他还是没有闹出些动静,只将手中茶碗在桌上一磕:“你倒是能做主了。”

“既然已经不是秘密,那么没有必要再为难他们。”叶英说,“父亲,即使不能让三弟妹进门,至少也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

叶孟秋哼了一声:“我给过钱财,那柳家小姐自己傲气,分文不取。”

叶英懒得跟父亲讲这种一边赶人出门一边给钱的行为在高门大户出身的柳夕看来近乎羞辱,只说:“三弟妹那边我会去说,待我闭关之后,父亲之后切莫又对他们发难,万万不能让他们回到北地。”

叶孟秋很想问叶英做下这些判断是为什么,但看着自己儿子闭上双眼,似乎是累极了,想起他闭关短短三年便大有突破,终究还是没忍心跟他纠结这个。左右他也不是真的要赶柳夕出去,既然叶英有万全之策,他便懒得再管:“随你的便。”

叶英又跟他交代了一些天下局势,让叶孟秋万事须得听他计策,莫要自作主张。叶孟秋听完叹了口气:“叶家交给你,是对的。”

叶老庄主没再多说什么,背着手离开了。

待他走了,剑思和罗浮仙又进来。他们已经打探到叶炜夫妻的落脚点,问叶英是不是要现在过去。

叶英现在的视力基本只剩下最基本的感光和模糊的影子,又不想被别人知道,在熟悉的环境还好,换个人多的地方,若被有心人盯着很难不露出破绽。

他想了想,说:“把他们叫到画舫上去吧。”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面对叶英的邀请,叶炜夫妻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剑思很快领命下去准备,罗浮仙紧紧跟着自家大庄主,生怕他一步踏错走空,让别人看出不对劲。

好在叶英终究没出什么问题,顺利走到了西湖画舫边。

里边已经备下宴席,叶炜夫妻等着,还带着个冰雪可爱的小女孩,这便是他二人的女儿叶琦菲。

叶英自然落在主座,让罗浮仙把叶琦菲带下去哄着。

叶炜向他一拱手:“劳烦大哥还记挂着我们,不知大哥此前闭关一遭可好?”

“都好。”叶英没有多的客套,直入今日主题:“三弟,三弟妹,我知道你们在父亲那里受了委屈,但这并非父亲的本意,今日大哥便是来替父亲赔罪的,还望你们莫要怪罪父亲和叶家。”

柳夕低着头,不言不语。她本是个千金小姐,跟着叶炜这两年,在叶家受尽冷遇。期间叶英在闭关,一直不在,她知道怪不到叶英头上,但对叶孟秋之举,无论如何都是解不开的心结。

叶英更放缓了语气:“父亲已允许你们进门,迎亲也可以补,我来做主。”

“大哥,你过几日又要去闭关罢?”叶炜说,“能说服父亲,三弟很感激,但大哥闭关事重,迎亲之事,我与夕儿心意相通,不在意这些虚礼,能让夕儿堂堂正正进门便足够。”

“要补的。”叶英略笑道,“总归是我们叶家明媒正娶的三庄主夫人,还带着叶家的小千金,哪能让外人说闲话?来前我看过,三日后便是良辰吉日,这大婚之礼,我已吩咐下去为你们补上。”

叶炜和柳夕对视一眼,总算明白自家大哥是认真在为他们考虑,也是真的已经说服了古板的父亲,给了柳夕正经的名分,一时之间感激不尽:“大哥!”

三日之期已到,叶英果然没有食言。藏剑山庄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将柳夕抬了回去,夫妻二人共拜祠堂。虽然叶孟秋一直没出面,但现在藏剑山庄的大庄主是叶英,由他操办三弟的婚事,受了柳夕的茶,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把叶炜柳夕这边安顿好,叶英总算了却前世的一个遗憾,又过两日后便再次闭关去了。

千里之外,某处海滨。

白衣人负手立在岸边的礁石上,眺望着远处的海鸥捕食海浪中的小鱼。白云悠悠,风清日和,端是一个舒服的闲日。

正当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只海鸥猛地扎进水里、叼出小鱼扬长而去时,身后不知何时悄悄来了一个人。

白衣人不觉惊讶:“你回来了。事情可有办妥?”

“已照您的指示,派人联系上‘卢延鹤’。”手下恭敬回答,“他果然对藏剑山庄的九天武库大有兴趣,答应协商大事。”

白衣人:“东海呢?”

手下:“灵果已送至康雪烛处,他大约一个月后就会来见您。”

白衣人:“甚好,先为他备下客居。”

手下:“派往北境的人仍无音信。”

白衣人:“不急,那位素来傲气,没见到好处是不会搭理人的。”

手下:“您说得是。请问还需往杭州和华山多派监视的人吗?”

白衣人:“这两年你们探不出什么消息的,留几个人足够。余的都调回来吧,这边需得筹谋着。”

手下:“您这是准备……”

白衣人:“动手还早。”

手下:“属下失言。”

白衣人:“事情你先办着,我要回去一趟了。若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告诉我。”

手下:“是。”

白衣人轻拂衣袖转身,往靠在港口的船只走去。

他的手藏于袖中,掌心握着一枚小鱼形的玉佩,似乎是惯常用的物件,早已莹润光滑,玲珑剔透心。

沈剑心出关之日,是非常普通的一天。

没有天现异象,没有地动山摇,他只是和这五年练剑时一般,在走完最末一个剑招之后,随意地将剑收回。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这次他用深蓝色的布条将剑身层层叠叠裹好,只露出剑柄,随后便背着剑和行囊出了九老洞。

李忘生和于睿已在门口等着他。待看见已沉静内敛、和五年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年大不相同的沈剑心,李忘生内心一声叹息,心道当真天道弄人,沈剑心重活一辈子也没能逃脱和前生一样的道路,上前两步。

“掌门。”沈剑心离他三步远便停住,向他恭敬一拱手:“不负掌门、师叔教导,弟子已学有所成,今日便出关了。”

“甚好。”于睿点点头,“沈剑心,你可现在便要下山?”

“暂且不吧。”沈剑心想了一下,答道:“我还想等一等他的消息。”

这个“他”,无疑便指的是叶英。

叶英在上次闭关前向纯阳宫来信一封,道是这次在结束前不会出来,沈剑心也无需寄信,他收不到。从此那头便断了联系,只有叶家商行的弟子时不时送来些东西,说是大庄主从前吩咐的给沈道长备下的礼物,由剑思从江南托来,证明叶英是真的有事而并非忘了他。

这封信其实沈剑心到现在也没看到实物,李忘生说是藏剑那边带的口信,但他把信自己先扣下了——无他,这封信并非叶英亲笔,而是由罗浮仙代笔。让沈剑心看见,必定心生猜疑,着实不利于沈剑心潜心闭关。

在看到罗浮仙的笔迹时,李忘生便明白,叶英终于还是选择了走心剑的路子。虽早已在星盘中看到这一切,但真的面对那位大庄主的抉择,李忘生只能再次确认自己的判断——叶英以后还有得出格。

沈剑心说暂且不下山,李忘生便在考虑后把人派回了三清殿。他从前便是三清殿的定值,回去继续值守也算轻车熟路。更重要的是目前三清殿管事的紫虚真人祁进不在华山,而沈剑心早已无需旁人看护着安全,有他代祁进守着山门,多少也令人放心些。

不得不说,纯阳山门人来人往,的确是一个吃瓜的好地方。

沈剑心这天恰巧从天街买回来一个西瓜,正和几位师弟在门口商量什么时候切来吃呢,就看到山道上出现了一个西域男人。

此人极其英俊,高鼻深目,肤色苍白,发丝如银。来往的弟子和香客看到他站在山道上望着山顶沉默不语,都窃窃私语,绕着他走。

沈剑心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自家师兄弟姐妹都毫无波澜,该干嘛干嘛,一副看熟悉了的样子,不由得好奇,悄悄抓过一人问:“这又是谁?”

被他抓来的师妹恰好是清虚弟子,见沈剑心指的方向,她一脸无奈:“是来找师父的。”

沈剑心刚出关两三天,并不清楚于睿怎么和这人扯上的关系,而同门都有些讳莫如深。他觉得以自己和于睿的关系,直接去问便是,于睿应该不至于不告诉他,于是把西瓜丢给师弟,拍拍手去观微阁找人。

于睿果然正在观微阁看书,见他过来,问:“今天怎么有闲心来观微阁了?”让自家弟子也去给他备一份茶。

沈剑心虽然性格较之几年前沉稳了许多,但和于睿向来不见外,行了个礼后便坐到了于睿对面,也没多的客套,待别的弟子下去后就问:“山门外来了个西域人,我听他们说是来找你的?”

于睿一愣:“卡卢比又来了?”

“他叫卡卢比?”沈剑心这才知道此人的名字,“怎么会来找你?”

“此时说来话长。”于睿叹一口气,搁下手中书卷,“他是我前些年在歌朵兰沙漠遇见的人……”

在于睿的讲述中,沈剑心大概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于睿之前下山游历,去到了西域歌朵兰沙漠,正巧救了逃出地底的卡卢比一命,和他在山谷中隐居,陪伴他两年,还治好了他的眼睛。结果卡卢比在此期间对于睿情愫暗生,但于睿暂时接受不了他的感情,便回到了中原。然后卡卢比追上华山,时不时就来门口守着,但于睿从未出去见过他。

“于师叔此举有些不妥。”沈剑心听完评价道,“就算你不喜欢他,但他来都来了,在纯阳地界上左右生不出什么风浪,你去见一见也无妨的。”

“并不是这样的。”出乎沈剑心的意料,于睿否认了他的看法。

她稍稍犹豫一会儿,才低声说:“我也并非不喜欢他,只是……”

只是,习惯了逃避。

沈剑心在心中将她未尽之言补充完全,没说出来,诶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师叔留了几分面子,转而问起另一个方面:“于师叔,你和卡卢比认识几年了?”

“五年。”于睿说,“正巧和你闭关的年份一样。”

“那便是了。”沈剑心微微一笑,“人生有几个五年?于师叔,莫要为了一时的心结,而留下一个又一个五年的遗憾。”

在于睿惊讶的眼神中,沈剑心站起身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也起来。于睿不明就里,随着沈剑心走到屋外,他才说:“我陪你去见卡卢比。”

于睿:“这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沈剑心打断她的话,认真说:“于师叔,人的一辈子会留下许多遗憾,这是正常的,但一时遗憾便罢,莫要将遗憾留到来生。”

于睿蓦地转头看沈剑心。青年道长在她身边浅笑着,看不出丝毫异常。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在于睿心中掀起如何的巨浪——

沈剑心,他也想起从前的事情了?

不可能,这是绝不被天道允许的!

可如果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他竟出此言……

原来,看不透的那个人,一直都是自己么。

于睿略略有些失神,被沈剑心拉着衣袖往山门外走,边走边想这些年她和卡卢比相伴的点滴过往。

他像一张白纸,于睿想。

自己刚捡到卡卢比的时候,两人语言不通,卡卢比又目盲,什么都做不了。因此卡卢比的汉话、书写乃至于生活习惯都是自己教的,两人在隐居时,是自己一点点将这张白纸上写满自己的痕迹,是自己一手养出了现在的卡卢比。

卡卢比喜欢她,她并非不能接受;她自己对卡卢比,也不是全然无情。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真的爱上什么人,也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相伴余生,因此下意识选择了逃避。

可笑她为天下三智,却难过情关……

在走神中,于睿被沈剑心拉着,一路穿过弟子和香客,往三清殿外走去。她已经顾不上旁人惊愕的眼神,沈剑心坚定的脚步引着她向前,她想,或许沈剑心这次是对的。

而在山门外,那个异族男人最后看了一眼山门,闭上眼,决然转身。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华山了,他想,既然她不想看到自己,那便再也不要来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卡卢比迈步,准备往山下走去。

但正是他刚迈开步伐,身后的人群却传来喧哗之声。

卡卢比顿住脚步。

“等等,等等啊!”沈剑心一路把于睿拽到山门外,先放开她的袖子,跑上前去拦住卡卢比:“别走啊兄弟!刚把人给你带到,你怎么就要跑呢!给我转回去!”

卡卢比被沈剑心掰住一边肩膀,强硬地转回方向。

这位纯阳弟子着实失礼,不过卡卢比已经顾不上了,因为他刚转身,便看到了朝思暮想之人正站在山门处,神色虽未有波澜,眼中却似有千言。

卡卢比的脑海中“轰隆”一声,毫无知觉地被沈剑心推了回去,站在于睿面前,和她四目相对,却不敢说一句话。

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弟子和香客,被沈剑心带人轰开的轰开,请远的请远。而这边卡卢比久久地看着于睿,似乎是不敢置信她真的会见自己,却又舍不得别开眼,怕当真是幻梦一场。

最后还是于睿先笑起来。

她说:“卡卢比,好久不见。”

短短七个字,没有一个情与爱,却道不尽其中绵绵。

卡卢比这时候想起了于睿从前教自己的一句汉诗,“守得云开见月明”,大约便是如此吧?

二年相伴,三年追逐,最终,他的月亮还是回头了。

解决了卡卢比和于睿的问题,沈剑心料想最近于睿大约是没空搭理自己了,祁进又不在,听说是去万花谷见他心爱的姑娘,一时间他百无聊赖,总觉得自己身边全是有情缘的人,而他呢?他情缘呢!

沈剑心眼巴巴地看着叶氏商行来人进了纯阳宫的门去见李忘生,却没有理他,觉得叶英当真是“绝情”,连信都不再来了,垂头丧气地蹲在纯阳宫门口,连头上的呆毛都软塌塌的。

摸着手里的愿无违,想叶英;看着手上的金银杏,想叶英。

叶英啊叶英,你在做什么呢?

他从来不怀疑叶英对自己的喜欢是真心的,也从不怀疑叶英不来信是对自己没了兴趣。他只是担心叶英没有音信的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担心他闭关修炼有没有成功。

要不要去杭州看一看呢?

沈剑心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圈,先在近处画上一个圆,又远远地再画上一个,中间落下几个点,便是长安、洛阳、巴陵等地。

好远啊……

一个人去这么远真的没问题吗?

说来真是可笑,前十来年他唯一的梦想就是在山上当咸鱼,躺着晒太阳睡觉,为此不愿意练剑,推掉当掌门亲传弟子的机会。结果这样的计划在遇到叶英后便全被打乱,让自己觉得,如果是叶英的话,那么下山去见他也无妨。

那位大庄主看着温温柔柔的一个人,却有着不可拒绝的强势,硬生生将自己绑在了他的一生上,虽远在千里,也不可分割。

沈剑心走神想着叶英,以至于李忘生出门到他身边来了他都没发现。还是李忘生轻咳一声,他才反应过来,立刻弹射起身:“掌门!”

“沈剑心。”李忘生先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这次藏剑山庄仍旧没有大庄主的信来。”

沈剑心的呆毛更塌了。

他无精打采:“噢,那弟子告退。”

但李忘生另一句话又留住了他的脚步。

“你可以去藏剑山庄了。”李忘生说。

他手中拿着一张帖子,上面有藏剑山庄的印信。

李忘生:“这是名剑大会的剑帖,由藏剑山庄发出的品剑邀请,持此剑帖之人,便是藏剑山庄的座上宾。沈剑心,你愿不愿与我同去?”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藏剑山庄的邀请是给李忘生的,而李忘生作为一派掌门,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带着门下弟子随行。沈剑心虽然一直没有正式拜师,但至少在名义上还是他的记名弟子,与他同去合情合理,而且还能完美隐藏在随行人员中,没有那么显眼。

沈剑心当即也理解到了他的意思,点头:“好的,掌门,需要我先去为您筹备些什么吗?”

李忘生:“你准备自己的东西便够了,纯阳宫要置办的礼物和吃穿用度,自有你的两位师兄筹备。你从前没出过远门,要是不知道带什么,就去问问他们吧,让他们一并帮你采买。”

李忘生说的两位师兄指的便是他自己徒弟素天白和谢云流留在纯阳的大弟子洛风。沈剑心和他们向来关系都不错,李忘生既这么吩咐了,他便应下来。

“祁师叔不去吗?”想起出关后一直没见到祁进,沈剑心又问。

李忘生:“他即日从万花归来,将留守纯阳。”

沈剑心此时还不知道李忘生让祁进留在纯阳的决定有多么正确,只在心里替祁进可惜,觉得他这么爱练剑的人错过了名剑大会又要等好多年。

两人正交代着事情,里头叶氏商行的人和纯阳弟子已经对完这次交易的账本,走出门来,向李忘生告退。

李忘生颔首:“沈剑心,你去送送他们。”

不料这二人睁大了眼睛,一脸惊讶:“您就是沈剑心沈道长?”

沈剑心摸不着头脑:“是啊,怎么了?”

“请恕我们二人方才无礼。”其中一人直接向他道歉,“从前未见过沈道长,是我们失礼了。”

沈剑心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和他们一边走一边聊的过程中,他才知道,原来藏剑山庄那头早向长安叶氏商行交代过,绝不可怠慢沈剑心,碰到他了要见礼只是最基本的,若是他开口向这边要什么,统统满足。就算他没要,也得问,最好按他喜好提前备着。

“只是我们都没见过沈道长,也无从得知沈道长的喜好,所以不曾备下礼物。”叶氏商行的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大庄主交给我们的任务没有完成,还望沈道长莫要见怪。您喜欢什么?我们立刻去买,隔日便给您送来。”

沈剑心被他俩的热情砸得晕头转向,赶紧拒绝:“不不不别别别我马上就要下山了你们用不着给我送东西——”

谁知这二人听到他要下山更激动了:“下山?沈道长可是要去藏剑山庄?大庄主吩咐过,沈道长若是要走,我们须得为您备下车马。”

沈剑心:“别别别我一个纯阳弟子坐藏剑山庄的马车像什么话!”

好说歹说,沈剑心受不了了,搬出叶英说想给他一个惊喜,这两人才终于被沈剑心劝住,不再坚持要求给他送东西。

送走叶氏商行的弟子,沈剑心只觉得心累,但先前心中的那种郁郁一扫而空。

叶英真的只是太忙了,不能给他写信,但在此之外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他想做什么,前路都有叶英的影子。

叶英当真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说要一心一意对他好便从不食言。

临走之日的夜晚,沈剑心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觉得自己可能是从来没出过远门所以有些紧张,便在想要不要起来练一下剑。

他对自己现在的水平到底怎么样其实没有一个真正的概念,因为在九老洞中五年闭关,均是独自习剑和领悟。这几位长老,除了祁进偶尔会上手与他切磋一下之外,别的都只是指点。

但祁进毕竟是真人,沈剑心自认大约是不如他的,而没有和别的同门交手过,这让他也不太清楚如今自己的剑练到了什么地步。

左右都睡不着,沈剑心翻身拿起床边的愿无违,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装便向外走去。

他闭关归来后,因为要帮不在华山的祁进守着门,因此一直都是三清殿的定值。考虑到这一层,最近沈剑心都没回宿舍,直接在三清殿偏房睡下,因此他这时候想找个空地练剑,三清殿门口便是最佳的选择。

今夜月朗星稀。沈剑心沐着清亮的月光,反手执剑,看着天上的一轮圆月,微微一笑,开始走起了剑招。

他练得非常认真,剑气纵横,身法亦飘逸灵活,较之五年前的花拳绣腿,如今当真可说得上一句大成。

但这并不是一个清净的夜。

正当沈剑心练了一盏茶的功夫,忽然,远远地传来破空之声。一柄奇特的湛蓝色武器不知从何处飞来,似刀似鞭,正正割向在月下练剑的沈剑心!

“小心!”不知是谁的呼喊,和武器同时传到了沈剑心的眼中耳边。此时沈剑心刚走完一招,将剑插回了剑鞘中,正是有空门之时,若躲闪不及,这一下或许便要让他重伤。

好在沈剑心终究不是前些年那个什么都不会的普通弟子,见此危急关头,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地一滚,手中愿无违再次铮然出鞘,恰好格挡住那古怪的武器。两把神兵“砰”地撞在一起,剑鸣之声清越朗朗,沈剑心再一拨剑,借力将那武器终于是格开了。

他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站起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就落在他身前,来人一手持着长剑,一手护住他,正是该从万花谷回返的祁进。

“姬大哥!”祁进的语气就连沈剑心也听出了怒意:“你与我之事,何故牵连他人!”

半空中传来一声嗤笑,黑红色的人影从三清殿的房顶上落下。他捡起那把被沈剑心丢开的武器,手中还有另一把同款制式的红色武器,站在祁进十步远的地方看着二人。

此人正是姬别情,他在华山下碰到了从万花谷回返的祁进,两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一路追逐至此,正碰上沈剑心在外面练剑,姬别情便用他破局,暂且止了这场争斗。

姬别情:“牵连?进哥儿,他之武学深浅你该心里有数,一招便格开我的链刃,世间这般高手寥寥无几,我还伤得了他?”

祁进:“无论如何,这不是你想伤他的理由。”

沈剑心单手撑地跃起,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祁师叔,这是谁?需不需要我立刻去叫巡山弟子?”

“不用!”祁进断然拒绝,“沈剑心,这是我的私事。你先回去,天亮之前不得出门!”

姬别情玩味地“哦——”了一声:“原来,你就是沈剑心。”

沈剑心不知此人如何得知了自己的名字,左手拿剑鞘,右手准备捏剑诀,略警惕地看着他:“兄台,我们认识吗?”

姬别情:“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你就行了。”

“还不回去!”祁进见这两人都快聊起来了,生怕沈剑心在缠斗中有什么闪失,大声呵斥他。

姬别情:“进哥儿,这么紧张干嘛?我在山下便跟你说了,这次来纯阳宫是有要事,不是像之前那样针对你才来的。你偏不信,非要让我走,若非如此,我们才不会打起来。”

祁进并不相信他的话:“我作为纯阳宫之紫虚真人,有什么事你交代给我便可,为何非要亲上华山?”

姬别情将链刃背回身后,朝祁进一摊手,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再向他背后一指。

姬别情:“因为我是来找他的。”

沈剑心指着自己:“我?”

“接了个私单。”姬别情说,“有人要买你的命。”

一听这话,祁进更紧张了,把沈剑心护得更严实了些:“是谁要杀他?大哥,这里是纯阳宫!莫要用你那些江湖手段来玷污我纯阳地界!”

姬别情:“我若真要杀他,早出手了,何苦等你回来再动手?”

他这话确实如此,姬别情知道祁进不在纯阳宫,所以在山下盘桓了两日,才等到他归来,就是想告诉他有人要对沈剑心不利。结果两人刚碰面,话还没说到这里,就扯上陈年旧事开始动手。

这会儿姬别情把武器都收了,祁进也知道自己大约是冲动了些,一言不发也收回了剑,但仍旧护着沈剑心,让他离姬别情远些。

姬别情没在意这个,下摆一撩,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三清殿前的台阶上,再从腰上解下一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一张纸。

姬别情:“有人通过江湖渠道找到我,要用一千两黄金买沈剑心项上人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纯阳弟子,怎么会如此值钱?我料想或许是纯阳密辛,便姑且先接下,打算问问你怎么回事再说。若是纯阳叛徒,我一刀了结,赚的钱与你平分;若非如此,这个悬赏便很值得深究了。”

祁进没去拿姬别情手上的纸。同样是做过这行的人,他清楚既然是给到姬别情的生意,那么这张纸上面不会有任何雇主的信息。这些见不得光的人都清楚姬别情是个什么样的性子,用得好他是一把极快的刀,用得不好,那姬别情反杀雇主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沈剑心从祁进背后探了个脑袋:“谢兄台不杀之恩,这位兄台贵姓,打哪儿来的?”

“我叫姬别情。”姬别情说,“至于我从哪儿来的,你不如问问你这位好师叔,他从哪儿来的。”

祁进没跟他聊这个:“大哥,消息我已知晓,你还不走?”

姬别情:“我可是一千两黄金都没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你,进哥儿不谢我便罢,这么急着赶我走?”

祁进被他的“一千两黄金”哽了一下,觉得的确这次姬别情对沈剑心手下留情算是帮了个大忙,自己急着下逐客令确实不太好,想了半天干巴巴回句:“天快亮了,你再不走,等会儿巡山弟子过来看到不太好。”

“再坐会儿。”姬别情明显对沈剑心非常感兴趣,“这是你们谁的徒弟?藏这么好,我来纯阳这么多次都没注意过。”

“他是掌门座下的。”这种无关紧要的消息,祁进觉得告诉他也无妨,又补充了一句,“没有正式拜师,只是记名弟子。”

“你们纯阳的记名弟子几时也教内门心法了。”姬别情斜眼看沈剑心,“他这个水平放在外头,说自己是首座弟子也没人怀疑的。”

祁进:“姬大哥,我纯阳宫之事与你无干。”

姬别情:“好好好,我不问了还不行吗,恰巧得回去打理下吴钩台的杂务,这就走这就走,改天再来找你——”

他站起来正准备离开,在路过沈剑心身边时随意一瞥,无意中看见了他腰上挂着的一枝金银杏,又顿住脚步。

祁进不解:“姬大哥还有什么事?”

姬别情盯着沈剑心的银杏叶:“我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你了。”

祁进一惊:“为何!”

姬别情低声速言:“藏剑山庄,藏剑山庄上下无一人能抵挡,叶英必定会强行出关。而如何对付叶英、乱他心神……”

沈剑心听得拽紧了腰上的金银杏,沉思不言。

祁进:“若是这个原因,大约我也想得到为什么会来找你下单。江湖上的杀手,也就你对纯阳的路最熟,找得到被我们藏起来的沈剑心。”

这话说得像带了些调侃意味,祁进一本认真不觉得,姬别情尴尬得轻咳两声:“话也不能这么说。一千两黄金,有本事接这种单子的人本来也没多少,如果不找我,或许只能试试买明教法王了。”

“总之,那个想要沈剑心命的人,已经盯上了藏剑山庄。”姬别情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推断,“言尽于此,进哥儿,我走了。”

他几个起落,黑衣便消失在群山之中,只留下若有所思的祁进和心下横生担忧的沈剑心相对无言。

因为一晚上没睡,沈剑心早上奉茶进马车时差点手滑打碎了李忘生的茶杯,让李忘生多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家弟子眼下一片青黑。

其实就算是不睡觉,按沈剑心现在的修为也不该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很明显,他是心不在焉。

李忘生坐在车中,茶碗一盖,若有所思,吩咐外面的弟子:“将紫虚真人叫过来。”

祁进连夜回山就是为了今天送他们,这会儿在外面骑着马,要送他们到银霜口外。听到掌门召请,他把鞍绳递给旁边的弟子,过去面见师兄。

“沈剑心怎么回事?”他们能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李忘生也免去惯常的嘘寒问暖,直入主题。

祁进本来没打算让李忘生知道有人要买凶杀沈剑心的事,但李忘生既然问起,他还是答了,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一告诉李忘生,又补充道:“姬大哥是信得过的人,他不会再对沈剑心动手。”

李忘生当然清楚这个师弟和那位吴钩台台首的过往,也知道姬别情为人,说不杀沈剑心就绝不会再来。他没再说这个,只轻叹一声:“沈剑心的劫数来得太早。”

“那幕后之人看来已经有了全盘计划,不过和我们想得有点出入,比起沈剑心,那人更在意藏剑山庄……大约是有什么必定要得到的东西在那儿,沈剑心的命,只是让此人取到宝物的道具罢了。”

谈起这个,祁进不免忧心忡忡:“掌门,不若就让沈剑心别去了吧?之后的事,待叶庄主出关再说。”

“你觉得沈剑心会安安心心待在纯阳吗?”李忘生摇摇头,“他既然已经知道,则无论如何都要去……师弟,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沈剑心了。”

李忘生意有所指,祁进微微侧身,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到外面沈剑心骑着马,一脸严肃地看着远方,又把帘子放下。

“他的路,我们是没办法帮着走的。”李忘生又说,“沈剑心的身上绑着太多的东西,看得见的,是藏剑山庄那头系着的红绳,看不见的,还有天道的影子。现在无论是哪方,都在冥冥中成为推动他下山之行的手,所以沈剑心如果不去,或许才是灾难的真正开始。”

“说起这个。”祁进略皱起眉头,“掌门师兄,此番前去藏剑山庄,我们纯阳带的人手是否少了些?不说把各脉精锐都带上,但万不该只带这几个人。”

这话祁进今早看到出行人员便想问了,奈何一直没有和李忘生单独相处的时间。藏剑山庄的剑帖是下给李忘生的,这等绝好的机会,作为一派掌门,多带几个晚辈去观摩武林盛会才对,然而他只带了两三个玉虚门下弟子,就连沈剑心,其实也是玉虚一脉。祁进本人不在意这个,可耐不住下面的人会猜测:掌门为何只偏爱自己的玉虚门下?

李忘生:“师弟,你既已知这次名剑大会有变,则应该想到,大约我们可能到不了西湖。”

祁进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既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沈剑心有他的路要走,我何尝不是呢?”李忘生微微一笑,“你且放宽心,有师兄护着,纯阳弟子不会有事的。”

李忘生的话向来令祁进心安,他暂且把心头的烦躁和疑虑压下去,选择相信师兄,随后掀开车帘回去骑上自己的马,想了想,又打马到了沈剑心身边。

沈剑心正在出神,被祁进碰了一下,回过头来:“祁师叔?有什么事吗?”

“沈剑心。”祁进眼神快速扫过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情况和有人注意这边后才低声叫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只能你一个人去藏剑山庄,你能行吗?”

沈剑心惊讶地睁大了眼:“藏剑山庄的剑帖不是下给掌门的吗,掌门定要与会品剑,师叔何出此言?”

“方才师兄说,事情或有变故。”祁进快速与他交代,“若真是如此,沈剑心,你还去吗?”

“当然要去。”沈剑心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我不放心叶英。既然姬别情已经说了,有人要用我对叶英不利,搅乱名剑大会,那么若是我害怕危险而不去帮叶英的忙,怎么对得起叶英的心意?”

青年道长语气坚定,即使面前的路是他从未走过的未知旅途,他也没有丝毫退缩的想法。

见沈剑心如此,祁进也不再多说,只最后告诉他:“从长安地界到苏杭,何止千里。若真是你一个人上路,须万事小心,在没见到叶庄主之前,不能相信任何人。”

沈剑心记下了他的嘱托,点头:“知道了,祁师叔。”

银霜口外,祁进与送行的弟子勒住马缰,目送李忘生一行远去,直消失在崇山峻岭中,再不见影子。

有祁进的嘱托在前,沈剑心已对此行会出现意外有了准备,但他实在没想到,这“意外”会来得这么快。

纯阳宫去参加名剑大会的人不多,将掌门李忘生和不占人头的沈剑心一起算上,再加些打杂的小弟子和马夫,也才十人。人数少,便好安排行程和投宿,当夜便由李忘生的大弟子林语元敲定,在长安城外的天都镇住下。

马夫和几位打杂弟子一起住一间,林语元带着另一个师妹单独住一间,素天白和师弟住一起。最后算来算去,还剩个沈剑心没得安排。

沈剑心不愿意让林语元为难,主动说:“师姐,我找店家拿床被子,去素师兄他们屋里打个地铺就行。”

“这哪儿行呢。”林语元蹙眉,“不若这样,你去为掌门值夜,睡在外间的榻上吧,明夜投宿时让素师弟换你。”

这倒也是个主意,虽然以李忘生的功力放眼整个江湖几乎无人能敌,根本无需让人值夜,但他作为一派掌门,出门在外礼数给周全些也是合理。

沈剑心答应下来,抱着被子在李忘生的外间木榻上随意铺了一下,将愿无违放在手边,想了想,还是没脱外套,和衣而眠。

然后沈剑心便觉得,这是今晚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因为他刚睡下一个时辰,原本便没锁上的窗户被人从外面破开,一道黑色的人影跃进来,直奔里间而去!

沈剑心极为警觉,当即握剑起身追上:“谁!”

蒙面黑衣人并没有理他,一脚踹开李忘生的卧房门,沈剑心追击不及,跟着他进去,之后便看到自家掌门根本没睡,好端端地坐在桌边。

沈剑心直截了当守住门:“掌门!”

李忘生垂眸:“出去,别让其他人进来。”

“不。”沈剑心摇头,“弟子怎可让掌门与宵小独处?”

“李忘生。”蒙面黑衣人开口,很明显,声线被故意压低了:“把你的剑帖拿来。”

“你原是为这个来的。”李忘生点点头,直接从袖中摸出剑帖递给他:“这便是剑帖。你也见过的,不会作假。”

黑衣人夺过剑帖收在袖中,也没多的废话,看了一眼门口的沈剑心:“这是你徒弟?”

沈剑心谨慎地持剑与他对峙,没有说话。

李忘生:“收下有十来年了,一直带在身边。”

黑衣人嗤笑:“教得不错,天生一副好筋骨,又有这等身手和胆识,配得上当你的亲传。”

李忘生没有接这个话:“沈剑心,让他走。”

掌门有令,沈剑心不能不从,但就这么放走此人,似乎也不太恰当。正当沈剑心思索怎么处理时,那黑衣人又开口了。

“你就是沈剑心?”黑夜中,借着桌上那点豆灯,黑衣人上下打量他,“真不知有何稀奇,值得那些人如此大费周章要杀你!”

怎么一个个的都认识他?

沈剑心不解地看着黑衣人:“哪些人要杀我?”

黑衣人哼了一声:“无可奉告!小子,这次你遇到的是我便罢,下次遇到别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直接从沈剑心身边掠过,赶在其他听到动静的弟子破门进来前又从窗户里跳出去,就这么不见了。

沈剑心提剑要去追,被李忘生喝止:“沈剑心,回来!”

于是沈剑心只能略有不甘地守在窗边,提防此人又杀个回马枪。外头的其他弟子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素天白和林语元披上衣裳便带人过来,但终究是来迟了,只看到警惕的沈剑心和破碎的窗户纸。

李忘生从卧房内缓缓走出,先让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的其他弟子都下去,自己关上房门,朝沈剑心招招手:“来,坐。”

沈剑心收剑入鞘,先去点了几盏灯,又要去给李忘生煮些热水。李忘生摇摇头,让他大半夜的别折腾了,现在有些要事需交代给他。

“藏剑山庄,只能你一个人去了。”李忘生开口便定下了这番出行的结果,“现在剑帖已不在这里,我们没有去藏剑山庄品剑的资格。”

“刚才那人是谁?”沈剑心追问,“我看他与掌门似乎颇为熟稔,甚至知道掌门你一定有剑帖。”

李忘生叹了一口气:“是大师兄。”

沈剑心后脊一凉。

现在他开始庆幸刚才自己没有冲动和谢云流打起来,也没跑出去追,否则这条命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纯阳弟子谁人不知,叛逃的静虚子谢云流武学或犹在掌门之上,且对纯阳宫恨之入骨,要是自己跟他结了怨仇,定然讨不着好。

李忘生看出了他的想法,替谢云流解释:“师兄并非那等滥杀无辜之人,且你又是我的弟子,他不会对你下手。”

“希望是吧。”沈剑心干巴巴地说。

李忘生继续道:“大师兄前些年一直在东海外流浪,此番忽然回中原、又拿走我的剑帖,定然是要去藏剑山庄参与品剑大会了。而就连他都知道有人要杀你,那你去藏剑山庄这一路不会太平。”

纯阳宫队伍出发不是个秘密,一行十个人再如何低调,也会有抹不去的痕迹。念及这点,李忘生简直要庆幸谢云流拿走了剑帖,让自己有充足的理由不用去藏剑山庄,这样,沈剑心便可独自上路。他一个人隐蔽性更强,若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或能兵出奇招,赶在那些谋事之人的前头到达。

但沈剑心一个人出远门终究还是不太让人放心。李忘生想了想,觉得跟着叶家的人走也是个不错的注意,所以又接着说:“你可以去长安找叶氏商行,让他们帮忙出个主意。”

“我觉得不妥。”出乎意料地,沈剑心沉吟半晌,否决了李忘生的想法。

沈剑心:“若是藏剑山庄中叶英的近侍,剑思、浮仙妹妹等人倒是信得过,但远在千里之外的叶氏商行,明面上还是藏剑山庄的产业,然而背地里一定有人不那么忠心。我的性命于我个人而言并不重要,但既然现在有人拿我的命关系着叶英,那我不得不防,还是一个人悄悄去比较好。”

李忘生赞许地看着自己这位弟子。

他的确是成长了不少,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都已经是一位成熟的青年人,能自己做主、决定未来。

既如此,李忘生也不多说,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件事还未交代。

李忘生让沈剑心坐着稍待,自己去卧房中取出一个木匣。沈剑心一眼便看出,这是藏剑山庄往常与自己来信的木匣,却不止为何李忘生这里还有一个未交给他?

在沈剑心疑惑的眼神中,李忘生将木匣放在桌上,但暂时并未打开,轻轻按着匣身:“原本打算到了藏剑山庄再给你的,以免乱你心神。然而如今也不得不提前给了——沈剑心,你看完后心中要有个轻重。”

沈剑心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拿过匣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封信,打开后看到是叶英两年前给他的最后一封来信,说自己要去长期闭关,让沈剑心不要往藏剑山庄写信。当时李忘生只说是口信,却不想此信被他扣下了。

而看到写信的字迹,沈剑心便明白李忘生为何要扣下这封信。

他和叶英一行人在小院里住了半年,对他身边的人了解得非常清楚。那个小侍女罗浮仙,十二三岁的年纪,聪明伶俐,是伺候叶英笔墨的得力好手。叶英也极为看重她,拿自己的习作让她照着练字,这让罗浮仙写的字和叶英几乎如出一辙,不知道的人完全看不出来。

但这些人里面显然不包括和藏剑山庄有密信来往的李忘生和沈剑心。李忘生本身也是书法上的行家,从细微处的轻重笔痕便可判断此字迹并非叶英本人。而沈剑心看得出来的原因更简单,因为罗浮仙悄悄告诉过他,自己帮大庄主签名的时候,会故意将“叶”字的一竖写得比叶英本人短一点点,以示对大庄主的尊敬,也让必要的人知道他们写字的区别。

沈剑心拿着纸的手几乎微微颤抖起来。

藏剑山庄那边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叶英上次出关到底怎么了?姬别情说他那时候状态不好,之前心里对这个“不好”还没数算,现下看来叶英是已经到了连给他亲笔写信都不能的地步,却为何无人告知过自己?已经这样了,他还要去闭关,叶英为何这么着急?

李忘生看到沈剑心登时心神大乱,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轻轻拍了拍自家小徒弟的头。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忘生说,“总要去见他的,有什么问题,见到他就知道了。还不知道的,当面问出来,别藏在心里让自己难受。”

遭逢变故,又面对自家掌门温柔的话语,沈剑心几乎快哽咽了,向李忘生点点头。

“我、我这就走。”他一抹眼角还没流出来的泪,对李忘生说:“连夜就走,这样能快些,还能让那些暗中盯着这边的人没那么快发现纯阳宫队伍有变。掌门,弟子告辞了!”

沈剑心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包裹,将李忘生刚才给自己的金银放在怀里,也把叶英给自己的金银杏和钱财一起藏好。至于别的细软,能不要的都不要,最后只装上两套新做的道袍和一把发带,主打一个轻便。

他的发带还是当初叶英在纯阳之时让侍女们给做的,因为爱惜,一直用到现在都没弄坏弄丢几根。

沈剑心差点又要睹物思人,但一想当前的紧迫状况,便暂且将杂念抛出,最后朝李忘生道了别,悄悄打开房门,牵走了自己的马,于长安外一片静谧的月色下策马离开,向未知的未来和远方奔去。

而藏剑山庄这头,叶英已经顾不上什么名剑大会了。

他上辈子修“心剑”用了十年,而这辈子轻车熟路,只用了五年便将修成。然而或许是天道冥冥中就要绊他一下,也或许是有什么关窍没有摸到,目前他的“心剑”已修到最后关头,却迟迟不得突破。

这种事情急不得,叶英修第二次了,比谁都清楚,但他与沈剑心的五年之期已快到,若还不能出关,外头那些人该如何对付沈剑心,他是一点底都没有。

即使这次闭关之前,那位“羽翼未丰”的建宁王已答应用手下棋子帮他保全沈剑心,至少说让沈剑心从华山到藏剑山庄的路上不会出事,然而叶英还是不能全然相信他。

李倓有过太多恶劣的前科了。在逐步恢复记忆的途中,叶英慢慢将前世今生的许多事情串了起来,然后便发现,几乎每一场巨大的阴谋和斗争乃至于灾难背后都有李倓的影子,面对这样的毒蛇,叶英跟他做交易都算与虎谋皮,只能一时联手,谈不上互相信任。

叶英看着眼前剑冢神兵模糊的影子,握紧手中的东西,再次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他手上拿的是之前李倓送来的“黛雪剑”的碎片。这是目前倾“钧天君”之力,乃至纯阳藏剑联手,都才寻找到的唯一一样连接着前世和今生的物品。也是它在这两年中一遍又一遍提醒着叶英:现在这一切不是梦,沈剑心已经死过一次,自己绝不能再一次失去他。

这两年间修炼时,每当心神定不下来,叶英都会反复摩挲着剑身残片,几乎已经将其摸得光滑可鉴。但奇怪的是,那上面沾染的血迹无论如何都去不掉,像是和碎片已经融为了一体般。

而叶英也没有再见过那个“沈剑心”。

他不知道这个来自上辈子的沈剑心到底有什么计划,才敢跟他说要他放弃用修心剑的方法去回忆前世,一切交给他自己。但叶英知道一点,万事万物都是有代价的,既然沈剑心想要逆天改命,那么付出的代价甚至说不定是他自己,因此绝不能让沈剑心这么做。

可叶英并非天道眷顾的那个人,他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沈剑心的想法和做法,因此叶英只能快些、再快些,让沈剑心还来不及付出那样的代价,抢在前头把他要做的事情都做完。

叶英闭着眼睛,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修炼之途,在细微处寻找那一点突破的可能性。

正当他专心致志、屏气凝神之时,忽然,手中的残铁传来一阵炽热。叶英立刻将掌心摊开,模糊地看见那块残铁发出微弱的光芒,随即又消失不见。

有什么不一样了。

叶英又把残铁拿得更近了一些,这次,他看见了这块来自“黛雪剑”的碎片上,原本像蚀刻进了残铁里的血迹消失不见,而里面一直所存在的、那种和剑冢里其他神兵一样的若有若无的力量亦不见了踪影,现在这块碎片和普通的废铁已经没有区别。

这意味着,沈剑心“收回”了这部分力量。

他也开始行动了,为了那个之前向叶英承诺过的、要给他一个完满人生的目标,即使这辈子的“沈剑心”本人毫无所觉,他的一切动作却都会在冥冥的指引中朝着这个最终目的走去。

“沈剑心……”

叶英握拢五指,眉头紧皱,显然是被沈剑心自作主张的行为气得不轻,几乎要把残铁捏碎在掌心。

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待手指再展开,那块残铁还是好端端地躺在掌心,仿佛那位死去的青年道长跨越时间、逆流而上,对所爱之人静默地凝望。

几艘没有挂旗的大船从侠客岛扬帆起航时,并没有人在意。

这些人实在是太普通了,他们就是东海上随处可见的、平常的蓬莱诸家弟子,或者干活的杂工,船沉甸甸的,一个又一个巨大宝箱堆在甲板上,让船身吃水很深,一看就是带着去陆上买卖的货物。每天都有这样的船舶在码头停靠和出海,没有任何稀奇的地方能引人注目。

唯一能多让人看一眼的,可能只有站在船头的那几个人。他们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上衣着有蓬莱各家的印鉴标志,或许是方家、康家之类的世家子,要跟着货船出去见见世面。

其中一紫衣人正低声和旁边那人聊着什么时,忽然从船舱中又走出一位公子,容颜俊美,折扇轻摇、衣冠胜雪。

他们便默契地止了话头,低声叫:“会首。”

“今儿倒是个好天气。”白衣公子欣赏着碧海蓝天浪翻卷的美景,朝他们笑道:“合该我们启程。”

几人低低地道了声“是”,那白衣公子便将折扇一合,船工们得了号令,熟练地起锚,几艘大船便向着遥远的陆地进发。

待看不见侠客岛了,从船帆的阴影处又静悄悄地走出一个白衣人。他藏身的地方巧妙,无人注意到,以一张可怖的面具盖住脸,不知身份。但白衣公子对他极为熟稔:“无面鬼,你来了。”

“如此盛会,既有会首相邀不能不去。”“无面鬼”尹雪尘说。

“会首出手相救爱妻大恩,没齿难忘,在下听凭会首差遣。”第二个说话的,便是那身着紫衣的康家子弟康雪烛。

“我都听会首的。”几人中唯一一位异族人,正是在海龙会中鼎鼎有名的“狂潮”阿基修斯。

“许久之前便听闻那叶英剑法高超,这次趁他闭关,我倒要瞧瞧,这盛名之下是否难副!”在场所有人中,最期待这场行程的,是正在一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方乾书童方宇谦。

最后,一直随在白衣公子身后的少年,“诡剑”陈徽看了一圈众人,朝他一拱手:“我没什么好说的,大人去哪儿,我都跟着。”

他们口中所称的“会首”,正是这白衣公子——蓬莱“七枚”之白相,更是海龙会朱雀长老、鬼山会会首——谢采!

谢采将众人心思各异的神情都收入眼底,微微一笑。

他说:“甚好,有各位襄助,何愁大事不成?”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些伪装成普通弟子和船工的海寇齐刷刷撕下伪装,将几艘大船上的宝箱尽数打开。里面全是精兵良铁,这些因为装“海货”太多而吃水极深的大船,竟然装满了锋利的武器!

“是时候去和‘卢延鹤’会和了。”谢采说。

他嘴角始终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也是时候该让那些人看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河逆流’……!”

与出发前的几次坎坷经历相比,沈剑心这一路行程有些太过顺利了。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路上有人要刺杀自己的准备,怕连累无辜百姓,为此不敢在城中投宿,都是找个避风的地方生一堆火凑活睡觉。

但这么过了几天,沈剑心觉得好像此举有点多余,因为路上实在是风平浪静得过了头。

大约是有人在暗中帮自己。

沈剑心丢了一块干柴进火堆,盯着跃动的火苗窜高了些,想。

这几天是他人生二十余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处”,前路茫茫,后路渺渺,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不习惯、会害怕,但真当流浪江湖时,沈剑心又觉得,这似乎也很不错,似乎他天生合该便与江湖作伴。

一起了这样的念头,沈剑心便克制不住去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做了那江湖传言中的大侠,会是什么样?

那些故事里的大侠来去不定,飘忽无影,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若是从前的沈剑心,他或许会觉得这样也不错,横竖是打着光棍,也不用担心风餐露宿让身边人受苦。

可毕竟不是从前了。

沈剑心吐掉叼着的草棍,下意识去摸怀里那块金银杏。

叶英……

这几天虽然都尽量避着城镇,但到了略大的城市,沈剑心还是会去茶馆坐坐,谈听一下消息。

藏剑山庄即将举办名剑大会的事情到处都在谈,然而都说叶英还没出来,本次名剑大会是二庄主叶晖在操办。

沈剑心无比担心藏剑山庄那边的情况,可是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完全一无所知,想打听是谁要对藏剑山庄不利都无从问起。

这样的日子过到第十天,沈剑心终于到达了金水镇。

这里已经离杭州不是很远了,沈剑心算算自己的脚程,最多五天便可赶到,也不知是他快,还是那些阴谋更快。

因着连日赶路,他一身江湖打扮风尘仆仆,又戴了一顶斗笠遮住白发,和那些普通的路人没区别,在人来人往的驿站很不显眼。

在认真观察四周情况没有异常后,沈剑心觉得可以暂且歇上一歇,便决定今夜在金水镇里过夜,主要是想找驿站好好洗个澡——近日要洗澡都是找个荒郊野外的河沟跳下去草草搓两把,这让沈剑心分外怀念纯阳宫几乎十二个时辰都能去打热水的日子。

因此他在金水镇外头的一个驿站要了个房间,又塞了几枚铜板,让店家准备上热水抬到房里来。待舒舒服服地泡个澡,他又把脏衣服洗干净,用内力烘干后穿上。

不是他没有衣服换,实在是没想到下山就发生了意外。

沈剑心出门准备的衣服只有三套,一套是穿在身上的江湖套,一套是以前在山上穿的旧衣服,另一套则是李忘生新给的纯阳弟子服。

和之前他在三清殿定值和当算命神棍时穿的那套松松垮垮的宽袍大袖不同,这套新衣服除却袖子宽大些,在裁剪上明显更偏向于劲装,而且配饰和花纹都有着非常鲜明的纯阳门派特征,在这种时候沈剑心可不敢穿着招摇过市。

收拾好自己,沈剑心开窗看了下。

已入夜有一阵,外面已经很安静了,一切毫无异常,能路过的只有风声,他便又关上窗子,仍旧是抱着剑和衣而眠。

然后,沈剑心又一次验证了,大侠在江湖上行走之时晚上睡觉一定要穿衣服这个真理。

这次是他好端端地睡到半夜,客栈突然走水了!

火焰还没烧到门外,沈剑心便警觉惊醒。

他本来也不敢睡得太沉,外间的热度一上来他就迅速从床上爬起,在自己破窗逃走和出去救人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但他掠身到门口时还没打开门就发现,整个客栈除了大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之外,没有一点人声,外面一片死寂。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最坏的可能,整个客栈的人被悄无声息地杀了,而另一种可能——这个客栈,是要杀他的人做的一个局。

来不及多想,沈剑心一脚踹开房门,随即便闻到了呛人的火油味儿,大火把他逼退回房间,沈剑心又顺手把门关上。

现在不用想也知道客栈内部已经是一片火海,他失去了从正门逃生的机会,只能从窗户走了。

没有时间犹豫,沈剑心抄起桌上自己的包裹往身上一搭,一剑劈开窗户跳出去。他非常谨慎地选择了没有当即跑路,而是刚破窗就维持着防御的姿势,因为外面肯定有人在等着他。

果不出所料,十几个蒙着脸的黑衣刺客堵住了大火燃烧中的客栈,看到沈剑心逃脱,也没有跟他废话,当下便提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来取他性命。

沈剑心从前跟祁进聊天的时候,听他说过江湖上的杀手里面有一种是死士,只要出任务就抱着必死的心态,如有必要还会自尽,这些人大约便是如此。他们对付沈剑心的时候丝毫不在意周围的同伴安危,也不会在意自己的性命,只要是能够伤到沈剑心,哪怕自己要撞上同伴的刀刃,也不是不行。

电光石火间,沈剑心已经和他们过了数招,随后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些死士,是不是水平低了点?

莫说是现在已经功法大成的沈剑心,就算是换个纯阳出了师的普通弟子在这里,或许不能全身而退,但同归于尽是绝对没问题的。

这些人似乎只是一个幌子,沈剑心一边跟他们过招,一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五年前,他在纯阳宫也被一群死士绑架过,而如果是真的要杀他的死士,能放任他被祁进找到吗?

两件事情被微妙地联系了起来,沈剑心手下便留了情,对待这些杀手,都是以点穴截脉和伤害关节为主。

待踹开最后一个死士,沈剑心随手一块石子丢到某个毫无动静的大树冠上,沉声道:“是谁?出来!”

按理说,这块石子如果砸中了什么人或者东西,会发出声响。如果什么都没砸中,会有落在地上的声音。但它“消失”了,似乎是被人稳稳接住。

旋即,树冠上传来一声轻笑,之后是一声口哨。

那些被沈剑心揍得七零八落的死士立刻从地上跃起,以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消失在暗夜中。

身后客栈的大火仍旧在继续燃烧着,主梁承受不住房屋的重量,轰然倒塌,溅起无数火星。沈剑心长剑一挥,那些火星没有烧到他身上。

“我要是沈大侠你,就趁现在这个没人知道你是不是死了的时候赶紧去藏剑山庄,越快越好,跟别人抢时间。”树冠上藏着的那人又开口说。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面对此人的“好意”,沈剑心可不敢领情。他时刻记着祁进的那句嘱咐——没有见到叶英之前,不能相信任何人。

“总归不是要杀你的人。”那人说,“还有,沈大侠,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帮你了,如果我想杀你,这世上早就没有你的存在。”

这话几乎是直接承认下当年在纯阳宫做下的绑架沈剑心一案也是他的手笔。那起案子是李忘生亲自结的,对外都说是歹人顺手绑架他,他不是主要目标。

但现在想来,这只是李忘生的托辞,或许在五年前,李忘生和叶英就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但出自各种原因没有告诉他。

沈剑心握紧手中的剑。他并不怀疑师长和心上人对自己的隐瞒是别有用心,他们不说,那么一定是有自己不能知道此事的理由,然而就算是如此,他也不能完全相信眼前的人。

见他还是不动,树冠里的人叹了口气。

“真杀手已经被我杀了,就丢在客栈大堂里。二十几个人,不做成走水的样子,这怎么遮掩得住?不安排几个喽啰来陪你做戏,等会儿有心人来了看到现场,发现毫无打斗的痕迹,又怎么不会起疑?”

“沈大侠,你快走吧,时间真的不多了。你的马在二里地外一棵老槐树上拴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今晚根本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住店,这家客栈是我的产业,从掌柜到小厮都是一等一的杀手,喏,刚才你还跟他们打了一架呢。”

听到这话,沈剑心终于收起长剑,最后看了一眼那还是毫无动静的树冠,纵起轻功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了,边跑边想,若不是时间紧迫,他倒真的想问问来的这个人为何对自己这么了解?

沈剑心刚才不走,倒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确定客栈里其他人的安危。如果这个人为了所谓的给自己营造可以安全逃跑的条件而杀了客栈里别的人,沈剑心照样不能原谅他,在去藏剑之前先得把这事给结果了。那人很明显看出沈剑心的心思,所以才出言解释,除了真杀手之外今晚无人遇害。

既是如此,刚才那些伪装的杀手根本不该是这个水平。正如那人说过,他们是在“做戏”——能在沈剑心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杀了二十几个人,还倒了满客栈的火油,这些人的水平,怎么可能会被他一剑撂倒?

沈剑心下定决心,等藏剑山庄事了,自己定要把这个人和他背后的事情查个明白。

世界上没有平白无故对你好的道理,这人两次出手,以害他的方式救他,那么一定是因为他有什么事情要办,而这件事的前提是需要沈剑心活着。

待沈剑心消失后,树冠里的那人才“啧”了一声,低声说:“都活两辈子了,还是和以前一样认死理,当真是‘侠义至尊’?”

他却仍旧没有出现,在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是原地蒸发了一般,只剩下大火中的客栈静默燃烧着,掩盖下这晚的暗流涌动。

藏剑山庄那头,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名剑大会相关事宜。

距离正式开始品剑还有半个月,已经有不少江湖侠士都到了,一时藏剑山庄四周的客栈一房难求,不少人转而选择投宿百姓家中,还有一些人认识藏剑山庄弟子的,见租不到房间,便跟朋友挤在一起睡。

在这种时候,一座关门大吉的客栈便很惹人注目了。

这家客栈开了有几个年头,掌柜是从东海外来的方家弟子,平日都与邻居们相熟。他这次不开门,熟人都好奇去打听,然后便得知他老家的亲戚们也想过来看看热闹,这些房间都是留给他们的。

既然已经被预订完,旁人都失了兴趣,没再问许多。

只有叶炜本来是牵着叶琦菲在街角买糕点,听这些江湖人谈论完这家客栈,回去便找了叶晖,告诉他这件事,然后说:“我们的剑帖又没发到海外,那些方家、尹家、康家的家主不会来,寻常弟子只能凑个热闹,路途又远,哪有许多人会来?”

叶晖:“我们的剑帖是发给那几位掌门人的,但实际上持有剑帖者便可来,无论是谁。”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陆危楼倒卖剑帖的往事,随后叶晖自己先否认了这个可能性:“他卖剑帖也卖不到海外去,东海来客定然别有用意。”

但就算知道东海那边有这么多人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们二人也没办法去印证这个猜想。算算日子,这些人或许还在海上,就算是想要探听消息,都没有人知道。

叶晖只能叫来几个心腹弟子,嘱咐他们注意点从海上来的那些人,别的事情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而几乎是同时,海上的白衣谢采伸手,一只原本在空中盘旋的海雕便落了下来,乖巧得不似猛禽。

谢采从海雕的爪子上解下一只竹筒,倒出里面的纸条,扫了一眼后把竹筒和纸条都扔进了海里,看起来心情似乎不佳。

旁边一直陪着的陈徽小心翼翼看他脸色,不敢开口问发生了何事。

倒是康雪烛来这趟只是为了报他救文秋之恩,没那么多顾虑,见谢采风平浪静下略有怒意,便问道:“会首可是有什么烦恼?”

“一日前在金水镇截杀沈剑心的二十余人尽数死亡,但不是沈剑心杀的,而沈剑心本人不知所踪。”谢采收回胳膊,抚摸着海雕的脑袋,语气似乎带着淡淡的笑意,但跟着他多年的陈徽知道,这是问责的语气。

“是哪个不长眼的要坏谢采大人好事。”陈徽赶紧接话,“待藏剑山庄事了,我们第一个饶不过他!”

“算了。”谢采语气平平,“左右也没指望这次刺杀能真的起效果,但因此失了沈剑心的踪迹……办事不力的人,以后都不要用了。”

他这么一句话,等于是给这次办事的那些人从上到下都判了死刑。

陈徽不敢怠慢,立刻去叫来属下,把谢采的意思传达到,让去把这次执行任务的人都杀了。那些下属领命,召来信鸽,向岸上的棋子们传递消息。

“我们还有几日能到杭州?”比起已经不可能追踪到的沈剑心,谢采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从金水镇到杭州,沈剑心跑得快的话也就四五天,如果我们不能比他先到,那么无论如何,都要先把此人解决了再说,否则杀人容易,攻藏剑、特别是对付叶英难。”

“大人,我们最多还有三天。”对于鬼山岛这些大船的航速,陈徽非常有数算,“属下看了风向,这两天都对我们有利,船帆已尽数张开,一定会比沈剑心先到!”

“最好是这样。”谢采放飞了那只海雕,负手立在船头。

他仍旧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是在对身边的人说话,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叶英。”

“你修的是心剑,若心乱了……”

“又该如何应对呢?”

的确如谢采设想的那般,他们是比沈剑心先到的。

这些来自东海的大船一经出现便十分引人注目,看到船上打出的康、方、尹三家的旗帜,人们更是兴奋,纷纷猜测今年是不是蓬莱门主方艺要来品剑了?这可是极难得的大新闻!

结果令他们失望,从船上下来的人只是几个普通的子弟。康家那位好歹是公子,方家那人甚至只是方乾的书童,尹家的人直接没露面。

但很快这些人被另一件事吸引了目光,那就是船上的人拿出大把的珍奇海货、蚌珠贝壳,在码头上就地做起交易。那康家的公子康雪烛也下来了,还跟他们解释,这几艘船是商船,先来看看名剑大会的热闹,然后要沿着河流再往上,去内陆做生意。

人们不疑有他,这几艘船的确和从前停靠的商船别无二致,船上的人都穿着的是方、康、尹三家的弟子服饰,又有康家公子在此,这做不得假。

正巧柳夕带着叶琦菲在外面玩,看到码头上的热闹也凑过去瞧瞧,见那些人拿出来的珍珠的确是好货,便买下几颗准备拿回去做首饰。叶琦菲又看中了红珊瑚,柳夕一并买了,回去便拿给侍女,让她们去找个好工匠,给自己和女儿打几个发饰。

她正在和侍女交代的时候,叶炜回来了。

叶炜自然是识货的,瞧见她手里的东西,问:“这可是难得的东海珍珠,最近山庄采购到了?”

“我今儿个自己出去买的。”柳夕拿给他看,“就在码头上。东海那边来了几条商船,正在那边卖货呢。”

听到东海的人来了,叶炜立刻想起前些天听到的那个客栈的消息,心中有一丝警觉升起。

他让柳夕和侍女把做首饰的事情暂且搁置,最近没有什么事不要出门,更是最好不要和东海的人接触,提上剑出门去找叶蒙,想让他加强下藏剑山庄近日来的守卫防备。

叶蒙没找到,他院子里的剑侍说四庄主听见今天码头上在卖东海来的好矿石,便带上几个人出去了。叶炜不想这么早就接触到东海那些人,于是只能嘱咐剑侍,让四庄主回来以后速去找二庄主,自己先去见了叶晖。

叶晖忙着安排名剑大会的诸多事宜,见他来了,让他赶紧帮着算账。叶炜先让那些弟子都下去,一手按在账本上,皱紧眉头:“二哥,剑冢那头还是没有消息么?”

“大哥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的。”提及此事,叶晖叹了口气,“他没什么进展的话,是不会放弃的。”

“大哥不在,我们藏剑山庄能拿得出来的人还是太少。”叶炜忧心忡忡,“若真出了什么事,只有我们兄弟三人尚可一战。”

他把码头上那些东海来客的事情说了,又说已经派人去盯着那家客栈,若有风吹草动立刻禀报他们。这样的反应几乎可以说是过度了,在旁人眼中,他们只是普通的商队,叶炜却如临大敌般。

但叶炜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为何不安,又抓不到实际的把柄,只能尽量去监视那些人的动静。

叶晖对他的担忧表示理解,想了想,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我们之前给纯阳宫发了剑帖,按脚程来算,左右这两日该到了,怎么还是没有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意识到有变故发生,赶紧叫来和纯阳宫联系最多的叶英剑侍剑思,差他速速去打听消息。

剑思不消半日便来回话,说是正好收到了纯阳宫掌教李忘生的信,经过鉴定,信是李忘生亲笔所写,上面说自己的剑帖被人劫走,这届名剑大会纯阳宫就不参加了。

这事情更是怪哉,谁敢劫李忘生的剑帖啊?

叶晖和叶炜面面相觑,死活想不明白。

但现在有一点可以知道——先不谈那来得奇怪的东海人,现在连李忘生的剑帖都被劫了,这次名剑大会,必定生乱。

叶晖深吸一口气,先不看账本了,速速出去安排藏剑弟子加强守卫,务必要盯紧每一个举止可疑的人,确保名剑大会顺利召开!

出乱子的速度,远比叶晖和叶炜想到的更快。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谁也没想到,这场祸乱的时间就在东海来客到达的当天晚上,而导火索,竟然是他们卖出去的那些货品。

是真正意义上的“导火索”——当天夜里,那些卖出去的货物全都炸了!

被爆炸声惊醒的叶炜立刻翻身爬起,让剑侍和侍女在家里护着妻儿,所有人千万别出门后自己去找叶晖。

他无比庆幸今天自己的敏感,那些买回来的珍珠、珊瑚,并没有放在主屋或者仓库里,而是让侍女们放在了客房。而且或许是东西太小,无处藏炸药,没有单独引爆的价值,那些人没有来点燃它们。

爆炸引起的火光点燃了房屋,叶炜刚冲出家门便遥遥看见几乎是小半个藏剑山庄都淹没在熊熊烈火中,好消息是几乎都在比较偏远的外门弟子宿舍那边,坏消息是那头的人特别多。

原因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弟子没见过那些东海人带来的稀奇玩意儿,纷纷买回去准备自留或者送人。像柳夕这种买珍珠、珊瑚的都还好说,这种小东西下不了炸药,就算是要下,炸药也只能下在了盒子的夹层里,剂量有限。但这些普通弟子和来藏剑山庄看名剑大会的普通江湖人士没什么钱,很多人买的是一箱一箱的便宜海货,鱼干海产之类的有气味,买回去的人都没放在屋子里而是堆在外头,那些大箱子能装下的剂量就要命了,还方便被人引爆。

这些箱子一旦被点燃,那些弟子……

叶炜一咬牙,掠身朝叶晖那边冲去。

但刚到叶晖门口,他看到叶晖正在皱紧了眉头,而剑思正在他身边禀告什么,然后叶炜就得知了另一个更坏的消息。

——那个跟着船一起来的方乾书童方宇谦目前跑去了剑冢,正借着藏剑山庄里外上下大乱之际大闹,要逼叶英出关和他比试!

一听叶英那边出了问题,叶炜当年那股子愣头青的劲又上来了,立刻准备冲到剑冢去:“敢扰大哥闭关,我要他好看!”

“这是声东击西!”叶晖好悬差点没拖住弟弟,让他冷静下来:“若你我都去剑冢,藏剑山庄这头谁来守?”

“四弟呢?”叶炜环顾四周,看到弟子们救火的救火,叫人的叫人,但是不见叶蒙,随手抓来一个眼熟的叶蒙剑侍。

“四庄主去外头了。”叶蒙剑侍一看便是匆忙起来,衣冠不整,但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一手提着水桶,向叶炜解释:“他说山庄里头有二位庄主守着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他怕外头生乱,就提着剑出去了。”

“糟了!”叶炜心里一惊:“他一个人去的?”

“是一个人!还说要找那些东海人算账呢!”叶蒙剑侍说。

“立刻派人去找四庄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让他回来,准备好死守藏剑山庄!”叶晖立刻朝剑思发下命令。

剑思不敢怠慢,马上便去组织卫队,让心腹弟子领头去找叶蒙,而自己这头点了人数,火速前往藏剑山庄正门守卫,而叶炜去剑冢对付方宇谦,留着叶晖和刚赶来的罗浮仙守着山庄内。

沈剑心在半夜翻过山头时看到远处藏剑山庄突然炸起的火光,就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

其实沈剑心已经跑得非常之快,甚至跑到一半他的马受不了了长途奔跑累得走不动时,他还果断把马放归山林,自己用轻功咬着牙赶路,不敢休息太久,原本紧赶慢赶也要五天的路程硬是四天便到了。

然而终究还是快不过那些早有计谋的人,沈剑心十分沮丧,但事已至此,只能先救一个是一个了。

沈剑心料想叶英那头应该有他的家人帮助,自己这边还是以救人为重,先瞧准了藏剑山庄外的村庄,往那头飞去。

说来也巧,他刚走到村子外面,就迎面碰上了叶蒙。在这种哄乱的时候,一个衣着整洁干净的武林高手突然出现,而且还是生面孔,叶蒙当场警觉起来,差点一剑招呼过去,好歹是在出剑之前看清了沈剑心所穿的纯阳弟子服饰,没有真的下手:“你是?”

“纯阳宫掌门座下弟子。”沈剑心庆幸自己今晚想着要到藏剑山庄了,要表明身份,所以换上了那套新的纯阳弟子服,这不,刚到就起作用了。

他虽然平时并不以李忘生的徒弟自居,但在这种时候如果要以最快速度取得对方的信任,直接报出纯阳掌门的名号是最好的选择。

叶蒙本来将信将疑,但在把目光移到沈剑心的剑上后,他眉头一扬:“你的剑,是大哥铸的!”

“‘愿无违’是大庄主送给我的。”沈剑心爽快承认下来,“阁下是哪位庄主?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我是叶蒙,排行老四——你是自己人就好,大哥既然信得过你,我也信得过。”叶蒙收起剑,爽朗地一拍他的肩头:“小兄弟,现在你也看到这情况了,帮忙救人吧!”

“好。”沈剑心点头答应,帮叶蒙把燃烧的木头掀开,从里面拖出一位还在呼救的妇女,安置在旁边的空地上。

还有余力的人都在像他们一样帮着在废墟和火海里寻找每一位生还者,惊魂未定的人们聚集在空地上,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家毁于一旦。

快速巡了一遍现场,确定暂时没有还有人要救,叶蒙扛起重剑,就准备去找那东海人住的客栈,要跟他们算账,但被沈剑心拉住。

沈剑心问他要去哪儿,听完他的叙述,朝他摇摇头:“既然这些东西都爆炸了,那么肯定是人为点燃的,那些人已经离开,但也说不定还藏在我们救下的人群中,这时候我们不能走。”

叶蒙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是守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不做点什么,叶蒙又认为不行,正当他在思考怎么做时,那头叶晖的人来找叶蒙了。

他们向叶蒙传达了叶晖的意思,让他速回藏剑山庄,这边就交由赶来的藏剑弟子照看。这些藏剑弟子是今夜的巡值,都带着兵器,身手极好,叶蒙放下心,把救下来的人交给他们,回头问沈剑心:“你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

“我跟你走。”沈剑心迈开步伐跟上他,“我能不能去找叶英?”

“大哥还在闭关呢!你过去了也看不到人。”叶蒙说,“估摸着大哥也快出关了,等咱们等把今夜的乱子处理干净,你在藏剑山庄住一阵吧,待大哥出来你们再叙叙旧——对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剑心。”沈剑心说。

沈剑心和叶英的事情,暂且在他的这几个弟弟这里还是秘密。这倒不是叶英不信任家人,而是觉得自己心剑未成,万事未定,沈剑心的存在感越低越好。是以叶晖、叶炜、叶蒙三人最多只知道叶英这几年是跟纯阳宫来往密切了些,但都以为是在和李忘生谈铸剑的生意罢了,没多管大哥的事。

所以叶蒙完全没意识到面前这个纯阳宫来的青年道长是自己大哥的心上人,即使他拿着大哥铸的剑,叶蒙也只以为是因为他是李忘生座下弟子,大哥在纯阳小住多日,看在两派交情的份上随手送把剑给他也是合情合理,完全没往自家大哥和他会有暧昧的方向想。

两人定好在藏剑山庄大门口再次碰头,便一起运起轻功回庄。

然而就在叶蒙出去的这么小半个时辰里,藏剑山庄外头已经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来者全都带着精铁良兵,由几个头领带着,分成几队,正在突围守在门里的弟子防线。

叶蒙是个脾气大的,见此情景也顾不上别的,大喝一声就要去杀人。

沈剑心看见他往前冲的样子,没来由地头疼了一下。好在他很快稳住了,立刻冲到叶蒙的前面,一边帮着他清理挡路的人,一边掩护他,把叶蒙的空门给护得死死的。

“海寇!他们是海寇!”终于和门内的藏剑弟子碰上头,那些弟子围着叶蒙焦急地说,“鬼山会……鬼山会的海寇!”

沈剑心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鬼山会,也对海寇全无了解。但在听到这个词后,那种熟悉的头疼又出现了。

叶蒙浑身上下都是血,他没在意这个,比起自己,叶蒙现在更关心庄内的情况:“门内防守可还够?二哥三哥呢?”

藏剑弟子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正门暂且是剑思师兄带着人守着!北边是水路,之前差点被突破,二庄主见势不妙直接带着人去北边死守,三庄主去剑冢了!有人在那边逼大庄主出关!”

“什么!”

叶蒙怒喝一声:“你们且在此守着,我去帮三哥!”

沈剑心一听叶英那边也出事了,立刻心下大乱,但还是强迫自己稳住,告诉自己这时候一定要清醒,一定不能再给叶英添乱子,跟在叶蒙背后就要走。

就在此时,忽然有无数暗箭破空而来,直直朝叶蒙后心而去。沈剑心极其敏锐,手上动作比脑子过得还快,长剑挽起剑花,帮叶蒙打落了所有的箭矢。

“还不快走!”明白这种情况下最多只能走掉一个,沈剑心毫不犹豫选择保护叶蒙,朝他大喊:“快去看着叶英,这边有我!”

趁着隐藏在暗处的弓箭手第二支箭上弦、箭雨稍微不那么密集的功夫,沈剑心运起内力,短暂为叶蒙支起屏障,又随便拽了两个弟子:“你们,护着四庄主去剑冢,务必保证他的安全!再来两个人,等会儿带我去正门杀敌,其余人等,此门死守到底!”

藏剑弟子们并不知道这个跟着四庄主来的纯阳弟子是谁,但是看到四庄主对他信任万分,也选择了听从他的调遣。

本就不多的弟子们在沈剑心的指挥下迅速分成三队,一队护送着叶蒙前往剑冢确认叶英安危,一队在这波箭雨结束后给沈剑心引路去正门,剩下的人咬牙死战,绝不将此门让给海寇。

正当沈剑心再次解决掉一波海寇,暂且稳住这边局势和弟子们匆匆赶去正门时,忽然远处又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他们不得不因此短暂停留一下。

待爆炸声过去,沈剑心想说继续走,却看到那两个弟子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名剑大会……那是名剑大会……”

其中一个弟子喃喃说:“他们怎么会挑名剑大会动手?那里晚上并没有人值守,也不会有人去……”

“别愣着了!”沈剑心果断下了决定:“你俩把我带到正门,然后去名剑大会看看情况!别是你们藏剑的宝库被炸了。”

沈剑心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名剑大会之下正是隐藏在藏剑山庄的九天武库,而这也是谢采此行的终极目的——夺取九天武库神兵,再议祸乱武林!

虽然知道名剑大会那头出了大事,可沈剑心现在顾不得别的。他知道在叶英闭关、叶孟秋神隐的情况下,藏剑山庄现在能拿得出的庄主只有三位,其中叶晖去了北边,叶炜去了剑冢,叶蒙和他刚把东边的情况暂时缓解后也随着叶炜去了剑冢,正门只有剑思守着。那么无论如何,正门一定要守住!

他刚赶到正门时,就碰上藏剑弟子们被击溃一波,有些捂着伤口也不愿后退,有些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沈剑心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一边杀敌一边指挥的剑思,掠身上前,顺手把他面前那几个海寇砍瓜切菜了,将剑思一把拽到自己身后:“你小心点!”

剑思第一次看到完全长成熟了的沈剑心,差点没认出来。待看到标志性的白发,剑思大为吃惊:“沈道长?纯阳宫不是失了剑帖所以没来吗?”

“纯阳宫没来又不是我沈剑心没来。”沈剑心拖着他往后退到安全的地方,命令他在这里指挥:“藏剑山庄正门,我帮你守着!”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近的远的、友方敌人都听见了。

那头有人哈哈大笑,沈剑心警觉地架起剑。

守着门的海寇很快散开,一个身着红衣的青年人被人簇拥着,摇着折扇,笑着从外面走进来。

谢采看着沈剑心,笑得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沈道长啊沈道长。”

“——鬼山岛一别多年,可曾在午夜梦回,想起谢某半分?”

叶英并非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

随着修为的增长,他虽然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心剑”所能探查的范围亦越来越广。满盈的剑气几乎快溢出剑冢,外头方宇谦的叫嚣与藏剑弟子的战斗完全听得清晰。

——可他,离出关只差一步。

因为基本已经失去了所有视力,剑冢的灯火早已没有必要存在,被叶英悉数灭尽。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只有剑气碰撞产生的光芒,伴随着铮然剑鸣一闪即逝。

叶英闭着眼睛,手中握着“寒尘照水”,随意一划,极其缓慢地几乎浓稠到可见的剑气,仔细在其中寻找那最后的关窍。

不得不说谢采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毕竟但凡早几天,叶英还未有十全的把握能立刻突破,因此不能不重视藏剑弟子的安危,确实会中了他们的计、强行出关去逼退外头的人。而但凡过了今夜,叶英便能出关,这些人的阴谋诡计便根本不会得逞。

大约这便是天意罢,叶英只能如此感叹一声。

那个在沈剑心开始习剑后存在感便接近于无的天道再次展现了其对万事万物的掌控力。他与李忘生在五年前准备了往后十年的打算,天道就直接将谢采的叛变提前了二十年,非要赶在他们前头不可。

叶英不知道天道为什么给了沈剑心一个重来的机会、又非要给他们使绊子,但他清楚一点,既然天道故意把所有的巧合都撞在一起,那么明摆着就是在告诉他们,这辈子他们和谢采只能活一个。

“叶英,你这个懦夫!只敢龟缩在里面,不敢出来和我比划比划!”

外头方宇谦嚣张的喊话声传进叶英耳朵,其中还夹杂了不少讥笑和嘲讽,引得个别沉不住气的藏剑弟子边战边骂,但叶英本人听了这些话却并不生气,原因无他——方宇谦此人,叶英根本没放在眼里。

他挥剑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凝固。随后无形的剑气从剑冢剑阵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漏出,除了天道,无人能看见。同时叶英的“目光”也随着这些剑气的蔓延而延伸得越来越远。

剑冢外面的情况确实乱得可以,光是那种杂乱的、强大的气息就有两股。稍微澄明些的,应当就是方宇谦。他毕竟是方乾本人教出来的,功法本源纯净,只是这两年大约没走什么正路,他的“力量”里面掺杂着不少破碎的混乱感。

而另一个人则不同了,叶英第一次这样使用“心剑”,便撞上了一道极其黑暗的气息,不用想,此人从来就没走过什么正途,所学功法本身便是杂糅百家,整个人像是用碎石拼起来的雕像,似乎一触即碎,但毕竟也成了庞然大物。

叶英“听到”他的手下叫此人为“阿基修斯大人”。关于这个人,叶英前世也有些了解,此时见他也到了藏剑山庄,叶英心里更确定一件事:这辈子谢采知道的事情,远比他原本想象的多得多。

“叶英不出来,你就干等着,过过嘴瘾?”阿基修斯朝方宇谦轻蔑一笑,“是在怕这里外布下的剑阵伤人?要我帮你拆了它们么?还是说……你怕的是叶英本人呢?”

来自友方的嘲讽远远比来自敌方的伤害更高,方宇谦被阿基修斯一句话气得差点跳起来。

他向来以方乾心腹自居,洋洋自得于武技,本来又跟阿基修斯不熟,只是看在他给谢采效力的份上,多少给他一些面子罢了,却不想阿基修斯丝毫不给他台阶下。

方宇谦这次跟着谢采来中原,只是想用战胜叶英的方式名扬武林,他对谢采所谓的“大计”没兴趣也不关心,但不想在这时候闹内讧,让自己的计划失败,只得忍着气大声喊道:“嘿,他叶英算得上哪盘菜?也配我害怕?”

赶来支援的叶炜刚跨进剑冢的范围,就听见方宇谦这句十分不要脸的话。

这可把叶炜气得不轻,当即把佩剑一抽,直指方宇谦:“哪里来的混蛋,竟敢在藏剑山庄大庄主面前放肆!藏剑弟子听令,给本庄主把他们拿下!”

对于藏剑山庄的援兵,阿基修斯早有准备。

随着他一声令下,海寇们当即从藏身之处跃出,几乎把藏剑山庄本就不多的人马团团围住。

叶炜并不惧怕这些人,他在筋脉尽断后又重修了“寂剑”,在场所有人之中除了阿基修斯和方宇谦二人之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叶炜只让弟子们去对付那些海寇,自己提着剑就要先给方宇谦一点出言不逊的教训。

对于三弟这种莽撞的行为,里头的叶英也无可奈何。

他此时正处于一种奇妙的状态,本体维持着挥剑的姿势、不能动弹,像一尊有生命的雕塑,而所有的听觉和触觉则延伸到了剑冢之外,将外界的一切事物探查得一清二楚。

叶英前世也修心剑,也会剑气外放,但平时无意外放仅限于能感知周围很窄小的一点范围,说得不好听一点,也就是能让他走路不摔跤。而刻意外放,也最多只能覆盖剑冢内这么大的范围,完全不似今天这般,那些外溢的剑气还在往远处延伸,似乎没有终点一样,要带着叶英前往未知方外。

他在收不回那些剑气的时候便知道,这又是天道给他设的局,让他暂时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这下叶英是就算想中断闭关也不可能了,他只能随着剑气往外“走”,一直被推到藏剑山庄北边。

这边是叶晖,他听见了二弟沉着冷静指挥弟子们杀掉在西湖里潜伏的海寇。随着叶晖一声令下,那些海寇乘坐的轻舟被藏剑山庄精锐弟子跃至上方后砍碎,海寇们纷纷落水,但这些人水性极好,暗藏在水里偷袭,不时有弟子负伤。

这种时候最常规的应对方式是退回岸上,避免在水里被动作战。不过叶晖没竟然有这样做,叶英“听”到他命令藏剑弟子们一边压制着海寇不能上岸,一边另一部分弟子从附近的剑炉里铲来还在燃烧着的燃料,或者烧化了的铁水,直接往水里投!

这招确实无敌,海寇们纷纷嚎叫着躲远,一时间近岸无人敢靠近,这北边算是守住了。

虽然此招也会损伤不少藏剑山庄的花木和西湖景观,然而在一时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时,也不失为一个良策。叶晖这般当断则断的气概,的确令人称赞。若不是叶英此时动不了,也是想点点头的。

剑庐主事叶泊秋在旁边低声向叶晖汇报战况。藏剑弟子还是太少了,就算再精锐,也重伤不少。

叶晖没有说话,沉重的气氛弥漫开来,每一个岸上的人都紧盯着眼前看似平静的湖水——藏剑山庄不能再死人了!

“可有战报?”短暂的沉默后,叶晖开口问道。

“名剑大会被炸,九天武库……失守。”叶泊秋也是今天才知道藏剑山庄有一座九天武库,但知道的时候它已经成为了废墟,大量珍奇兵器被海盗洗劫。而因为保密,那边的弟子都是心腹,数量极少,根本守不住。

叶英得知这个消息后,反而有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他在之前便提醒过叶孟秋,藏剑山庄的九天武库或许不是秘密,就算要帮九天,选址也不该在藏剑山庄内,否则一旦祸起,保不住九天武库不说,连带着藏剑山庄也得遭殃。但等他想起关于九天武库的往事时,九天武库已经落成,就算是叶英,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叶晖深吸一口气:“前门呢?”

“暂无。”叶泊秋答,“但听到前面动静不小,大约是在死守。”

叶晖万分想回援前门,然而不知西湖里还藏着多少海寇,此时根本走不得。两相为难下,他只能重重地掷下一句:“烦你去前门看看,最好看看还有没有弟子能调过去,让剑思千万顶住!”

原来前门是剑思,这样的安排倒也算合理,叶英想。毕竟剑思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如今这会儿若是几位庄主都抽不开身,那么合该剑思挑大梁。

叶泊秋正要领命下去,就看见原本在前门帮着剑思统筹弟子调度的罗浮仙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提着把剑朝这边跑来。

素来爱洁的少女满身满脸都是血污,但她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跑到叶晖面前,还差点摔倒。好在旁边的叶泊秋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才没让罗浮仙跌在地上。

“二庄主!二庄主!”她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拉着叶晖的袖子,略带惊恐地大喊:“谢采,是谢采来了!海龙会……朱雀长老谢采!亦是鬼山会会首!带的人全是鬼山会的海寇!”

谢采之名,此时在中原尚籍籍无名。但海龙会的朱雀长老一职有多重要,叶晖还是清楚的。藏剑山庄常年向天下求取珍奇矿石,其中有一条很重要的渠道便是侠客岛,一直和那几个世家交情都还不错。

作为侠客岛的心腹大患,海龙会之猖獗叶晖也有所耳闻,现在是海龙会的朱雀长老亲自来藏剑山庄,目的极其明确,就是九天武库。那么这也意味着海龙会、鬼山会、或者说谢采本人,是要打算借着九天武库的力量,染指中原武林!

所有的猜测一一被验证,若不是火烧到了自家身上,叶英几乎是想为谢采的谋算称个“周全”。

前世谢采想要染指中原、称霸一方,精挑细选的盟友是月泉淮和狼牙。如今安禄山未反、月泉淮还是拥月仙人,一个不成气候,另一个没兴趣搭理他,所以他这次是挑了东海三家的人来协助,成事的同时还能完美避开另外几个要他命的点——叶孟秋已隐退,藏剑山庄和霸刀山庄明面上交恶,五弟叶凡尚未归家,叶英尚未出关,纯阳宫丢失剑帖不能前来藏剑山庄,天策府剑帖被皇帝拿走。内部空虚、外无援兵,又即将召开名剑大会,来了许多不知底细的江湖人,藏剑山庄根本排查不过来,的确是攻下九天武库的大好时机!

“剑思可还守得住么?”既然前门主攻,那叶晖便不得不开始担心剑思的剑术水平和指挥能力。他再如何是叶英所教,也只是个少年。

谁料罗浮仙说:“现在不是剑思在守!”

叶晖:“可是四弟回来了?”

罗浮仙:“没见着四庄主的人,如今在前门帮忙守着的,是纯阳宫玉虚弟子沈剑心!”

此名一出,在场之人全都茫然,并不知道这人是谁,又为何能帮剑思守着大门。

包括叶晖也奇道:“纯阳宫的道长来了?他们不是失了剑帖?”

叶英却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几乎要立刻出关去找沈剑心,然而却被天道死死压住,完全动弹不得。

天道似乎是知道他的心思,叶英越反抗,得到的禁锢越重,剑冢里的剑气越来越浓,压得叶英喘不过气。

罗浮仙:“只有沈道长一人!谢采似乎与他有旧怨,这会儿正在前门打起来了。沈道长剑法卓绝,由他主攻,剑思从旁指挥弟子辅助,暂且守住了前门,只待我们解决别处后回援。”

既然如此,叶晖便要改变战术了。

他立刻让会用弓箭的藏剑弟子去取兵器,留在此处射杀海寇,再留下一部分弟子往水里布雷,做防守的打法,只要保证那些海寇不能近岸便可,随即换叶泊秋留下指挥,自己和罗浮仙带着另一部分弟子火速赶往前门。

叶英被无形的剑气裹挟着往前门去。

隔得远远的,他就感受到了一股极其磅礴的、纯粹的至阳内力,和另一股柔性的内力缠斗在一起,不用想,现在整个藏剑山庄上下也只有沈剑心的内力长这样,另一个人则一定是谢采。

谢采此人长于计谋,有多少武功,叶英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一定不如沈剑心。而沈剑心还能跟他打得有来有回,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沈剑心没有完全收回他的力量,现在用来和谢采打的只是这辈子刚修出来的那部分。

那么在剑冢内和天道一起把自己死死按住的到底是谁,当然不做他想。亏他还以为黛雪剑碎片里的力量是被收回了,原来一直都隐藏在剑冢里,就等着此时不让自己出关。

如此想来,那块被送到自己手上的黛雪剑碎片本身就很有问题。

前世失踪、今生未出现的黛雪剑为什么会在萧卿云手中?

为什么萧卿云会给李倓?

萧卿云到底又知道多少?

沈剑心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为什么沈剑心会去找萧卿云而不是李忘生?

叶英全然不知。

好一个方外来客,好一个三千天机。

当初自己以为萧卿云说的是这块碎片,没想到他说的是沈剑心本人!

叶英几乎是咬牙切齿,拼尽全身的力气和那股力量做对抗,才能极小声、又断断续续地说出声:“沈……剑心。”

他没有得到回应,按沈剑心的性格,大约是不敢回答他的。

叶英:“你……真以为……我……没有……办法吗……”

还是无人回应,但压制叶英的力量也没有继续增加,叶英便默认了这是沈剑心沉默的回答。

前门,谢采和沈剑心战得正酣。

剑冢,叶英与沈剑心亦在斗争。

叶英清楚,此生的沈剑心虽然修回了上辈子的水平,但那是上辈子二十九岁的水平!沈剑心不可能有着超越年龄的修为,天道再偏爱他也不会允许,而要解除藏剑山庄的困扰,现在剑冢里这股前世的沈剑心留下来的力量必须回归本体,他或许甚至会获得前世的记忆。但代价呢?叶英不敢想。

自己走的是心剑的路子,用天道的漏洞获取了前世的记忆、加速修为的增长,都尚且被天道夺去了视力。若沈剑心两世修为记忆合二为一,他又要用什么去换?

“放……我出去……”叶英一边关注着那头谢采和沈剑心的搏斗,一边费力地小声说,“沈……剑心,没……有你的……世界,我……付出代价……毫……无意义……”

他的话很慢,也很低沉,因为天道的禁锢过重,甚至可以说有些口齿不清。

这于叶英而言是非常难受的,他早慧,自打能读书起就从不允许自己这样说话,然而现在若不将这些话说出口,他都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给沈剑心听。

他已经失去过沈剑心一次,绝不能……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随着折扇和剑刃碰撞的铮然声,谢采和沈剑心各退几步,回到了他人身后。

谢采一抹唇角的血,盯着沈剑心笑:“不愧是侠义至尊,哪怕落魄成了如此境地,也是潜龙在渊。”

沈剑心没听清他说什么。

在刚才的缠斗中,谢采的折扇划过他的鬓边,虽然没有更深的伤,但一边耳朵被血糊住了,看起来很吓人。剑思赶忙用衣袖给他擦干净,沈剑心不要他帮忙,自己随手擦了擦,一身崭新的蓝白道袍上已经染满了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他的伤只是看起来唬人,沈剑心知道没伤到要害,只能算轻伤。相比之下谢采则狼狈更多,他的左胸被沈剑心刺破,还差一点就要刺破心脏,但被不知何处的暗器将剑打偏了一点,所以是斜着穿破了手臂。

他下的是杀招,虽然没有杀死谢采,也挑断了他手臂上的筋,这让谢采左半身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因此只能暂退。

“还有什么花招你尽管用出来。”

沈剑心将血随意擦干,终于觉得能听清楚些了,一脸平静地对谢采说,“但藏剑山庄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谢采笑:“话虽如此,也希望侠义至尊有守得住的本事。”

谢采笑着笑着,脸色一厉:“还等着干什么?康雪烛!”

从旁边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世家公子打扮的人,沈剑心从方向判断出,刚才就是他打偏了自己的剑。

“沈道长。”康雪烛倒是彬彬有礼地朝沈剑心一拱手:“得罪了。”

康雪烛此人,武功不见得有多高强,被谢采带出来,更多的是要拉东海方、康、尹三家全下水的意思。

他也清楚自己和沈剑心的水平差距有多大,因此和沈剑心过招的时候几乎都不是进攻而是防守。沈剑心当然能察觉到他的打法,眉头微微一皱,在震开康雪烛的攻势后对他快速低声道:“你真要为虎作伥?”

康雪烛眉头一扬,没有接话,护住自己空门后退两步。

谢采看出康雪烛在避战,但他并不在意康雪烛的想法,左右也只是个不重要的棋子罢了。他将康雪烛放出去,为的是另一个更重要的人。

来了。

在看到康雪烛故意将沈剑心引得背对自己后,谢采诡异一笑。

下一刻,某处阴影忽然不为察觉地一动,一个不知道潜伏了多久的黑影窜出,直直偷袭沈剑心的后背!

这个距离和位置神仙难救,饶是全神贯注观察战场的剑思反应够快,也仅仅是掷出手中之剑,却只能做到和那人一起“偷袭”了沈剑心。只是那人是要杀他,而剑思是用剑身将沈剑心撞得偏开一些,使这把本来会扎在沈剑心身上的匕首歪了,仅仅刺破了沈剑心的手臂。

沈剑心实战经验太浅,之前没想过那个阴影里会有两个人,康雪烛只是个让人放松警惕的幌子,看来刚才掷出暗器相救谢采的并非康雪烛,而是此人。

一击不得手,此人直接放弃匕首两步掠回谢采身后,低着头,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沈剑心直接用内力震开康雪烛,剑思赶紧扶住他,然后剑思就看到沈剑心面不改色地自己把匕首从手臂中拔出来,血流了他半身,看起来分外可怖。

谢采笑着点头:“无面鬼,还得是你。”

尹雪尘没有答话,只是在谢采的手势后又消失了,不知去何处潜伏。

“沈道长,换我来吧!”剑思哪敢让这样的沈剑心去打头阵,到时候叶英出关后知道沈剑心受重伤定然生气,连连把沈剑心往自己身后推。

“不用。”鏖战半个时辰,沈剑心内力足够,倒不会很累,只是不知为何,总是一阵一阵的头疼。他用受伤的左边手臂虚虚扶住剑思,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状态更好一些,右手提着剑,紧紧盯着正在笑的谢采和他背后的男人:“匕首没有淬毒。”

“要杀你,我不会用下毒这种法子。”谢采笑。

“——因为那样太痛快了。”

“沈大侠,虽然看起来你已经不记得很多事情,但谢某还是友善提醒你一下,最好就现在让开藏剑正门,否则可想再尝尝我鬼山会兄弟们的手段?”

“你、休、想!”沈剑心一字一句地说,“今日这藏剑山庄,除非踩着我沈某的尸体,否则你们别想进来!”

虽然山庄内已经有一些早潜伏进来的海寇,但他们的大部队还是在外面,里面这些人久久得不到后援,迟早也会被解决掉。沈剑心只要拦得住谢采,其实已经赢了一半。

谢采见他意志坚定,也不多废话,朝身后早已蠢蠢欲动的海寇们招招手:“上吧。”

那些海寇刚想扑上来,就见到藏剑山庄里头忽然有人带着不少援军冲了过来,迟疑一下后除了个别头脑发热的上去送了,剩下的还是都待在谢采身后,放个冷箭表示重在参与。

剑思看到叶晖他们回来了,惊喜万分:“二庄主!正门暂且守住了,北边可好?”

“北边无事。”叶晖当然看到了已经半边成了血人的沈剑心,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再追问沈剑心帮他们的原因,朝剑思说:“还不快带沈道长下去包扎一下?这边本庄主来守。”

“不用。”沈剑心摇摇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伤有多重,只是流血看起来吓人而已。但一同赶来的罗浮仙还是坚决用手帕给他包上,小少女眼眶里都是泪水,沈剑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轻轻拍了下她的背。

“你家大庄主还没出关么?”沈剑心小声问。

“还没呢。”罗浮仙一抹泪水。

“他那样的性格,没出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咱们不管别的,一定要守住藏剑山庄,为他分忧。”沈剑心将罗浮仙推到剑思身边,又朝谢采朗声说:“还有什么招数,你都用上吧。”

藏剑山庄的援兵赶到大门,谢采并不慌张。于他而言,值得忌惮的只有沈剑心上辈子不知何故携带的天道之力,那的确是深不可测的东西,上辈子已经吃过一次亏,这辈子当然要注意着。不过目前看起来沈剑心此生似乎都过得中规中矩,没什么过人之处,就连武学也是什么年龄有什么样的修为,不像以前,是一个根本探不清修为虚实的侠义至尊!

在他的计划中,只要沈剑心恢复不了上辈子的修为,那么藏剑山庄他是必定拿下无疑。就算叶英出关也不会影响这一点,毕竟叶英也还年轻,他的心剑再如何厉害也无法与自己请来的那位抗衡,无非是损失的人更多一些,但九天武库他一样能拿下。

名剑大会场地和藏剑山庄相去有一段距离,他们派去名剑大会的人手已经开始搬运神兵。谢采一挥手,藏在暗处的尹雪尘随即再次消失,按原定的计划前去名剑大会。现在,只要谢采能拖延住时间,让藏剑山庄的精锐多半都出不去,待那边的神兵被搬上船,就可以撤退了。

谢采的心思叶晖也清楚。他当然明白对方将剑冢、藏剑山庄都围追堵截为的是什么,但藏剑山庄本身弟子就不多,若要再突围去名剑大会,恐怕损失会更大,所以只能死守。

而沈剑心此时不知道藏剑山庄的秘密,也不了解谢采的目的。他还以为谢采是要对藏剑山庄赶尽杀绝,当然不可能让出一步。

两人揣着不同的心态与谢采对峙,谢采倒不急。本身他就是在等名剑大会那边的消息,时间拖得越久,对他是越有利的。

但他这么明显的拖延,沈剑心还是看出了问题。

他看了剑思一眼,剑思亦看向他。沈剑心又看向远处还冒着火光的名剑大会,再看了一眼剑思,意思很明显:那边有东西?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剑思不敢做小动作,生怕被对面看出什么问题来,只能将手中剑一提,剑尖轻轻杵在地上。

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动作,无人注意到剑思。沈剑心却从他这个动作看懂了名剑大会下面确实有东西。再一联想到现在谢采把藏剑山庄主力人马全堵在山庄和剑冢里,怕不就是为了那边的东西!

若是这样,这边定不能再对峙下去。沈剑心一抿下唇,看准谢采稍微偏过目光的时间忽然发难,剑刃出鞘,直接朝谢采削去!

谢采没有惊慌,稍一掠身躲去海寇们身后。沈剑心也没管这些,他急着去名剑大会,便直接以气驭剑,“愿无违”登时脱手,击倒一大片海寇,为他让出了面前一条路。

他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要从这里脱身去名剑大会。谢采当然不可能让沈剑心走,眉头一扬:“拦住他,放箭!”

剑思也很果断,直接越过叶晖向藏剑弟子发出指令:“截杀海寇,保护沈道长。正阳、御神弟子留下,与二庄主一起守住大门,剩余的和我一起跟着沈道长走!”

叶晖讶异地看了剑思一眼。他虽是看出沈剑心大约想往名剑大会那边去,但这也是在沈剑心将那头的海寇全扫倒了才发现的,剑思反应怎么这么快?想到刚才这两人一直站在一起,又很熟稔,大约原本就相熟,可能是大哥以前住在纯阳宫时便认识,叶晖便相信了剑思的判断,放手让他指挥。

沈剑心虽然武功高强,但对面海寇乌泱泱,人数何其多,要想破局出去,必定是一场鏖战。纯阳宫的轻功固然冠绝江湖,可那样只能走他一个人,面对名剑大会那边的烂摊子,就算沈剑心再强也是没办法全收拾的,必须要带上藏剑山庄的人一起过去。可鬼山会这些海寇都是些老手,花招太多,沈剑心暂时被困住,但还是坚持着要走。

原本相持的局面被打破,两方斗成一团,彼此没有一个留手的,能下死手都下,各有各的急。

此时比在场所有人都急的,是还在剑冢里面、被沈剑心留下来的那部分属于前世的力量死死压制住的叶英。

他的剑气已经覆盖到了满陇村地界,且还在往外扩张,这让他将几乎藏剑山庄所有的状况都“尽收眼底”。但光知道却不能动等于没有用,叶英差不多拼上了一身修为,也没能突破沈剑心的禁制半分。

那位死去的道长似乎已经已经猜到了他心爱的人面对此情此景时要做的一切事情,这道被沈剑心附着在黛雪剑碎片上的禁制温柔地制衡着叶英的全身关节和经脉,每次叶英想要突破,禁制都会将他聚起的真气和内力徐徐散去而不伤他分毫。

若不是被困住的是自己,叶英简直想为这样的“贴身服务”叫个好,再叹一句当真是用情至深,死了都要留一手。

可他现在宁愿沈剑心没这么多情,没留这么个后路。

上辈子怎么就没发现沈剑心是这么个执拗的人?

还有,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沈剑心的计划?

叶英现在已经摸到了心剑的最后关窍,和上辈子相差不远,能把他困住的禁制,光凭沈剑心曾经作为“侠义至尊”的修为是万万做不到的。

叶英在心里狠狠地又给天道记了一笔,顺便把疯道人、李倓、萧卿云的帐都记上——疯道人绝对和沈剑心重生之事有关系,不是主导者也是参与者,这个禁制八成还是他帮沈剑心做的。而李倓和萧卿云,这俩但凡缺了一个人,黛雪剑的碎片都送不到自己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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