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地
短短几句话就挂断了,让诸伏景光心里有点遗憾,他没有摆在脸上,而是等着白兰地开口。
“朗姆废物一个,连个狙击手都找不到。”黑泽千阳嘟囔,然后看向诸伏景光,“你会狙击吗?”
诸伏景光一愣,但是他目前的身份是个落魄黑道帮会二把手的继承人,为了寻求庇护而加入了黑衣组织,按照设定他是精通枪械的,若此刻说出来也不会与身份相冲突。
“会。”
“技术怎么样?”
诸伏景光这次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哪种程度能让他既达成目的又不会引起怀疑:“还好。”
“明天跟我去基地试试手,让我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
“是。”
“睡了。”黑泽千阳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就上楼去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后黑泽千阳才起床,下楼就看见已经做好准备的诸伏景光坐在沙发上,用略显紧张的眼神看着他。
他迷迷糊糊地坐到餐桌边上,拿起明显是为他留着的鲜榨橙汁喝了一口:“我有点后悔了,要不你还是乖乖待在这里做饭吧。要是你不小心在任务里死了,上哪儿再找一个手艺好的厨子。”
“虽然很感谢大人对我的厨艺的肯定,但我更想凭借自己的实力在组织中拿到一席之地。”
“你们这些小年轻总是这么有干劲,”黑泽千阳耸耸肩,擦掉嘴角沾上的一点果汁,随手塞了一块吐司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走吧,带你去训练基地。”
诸伏景光立刻起身跟上,两人来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车库里的一辆桑塔纳面前。
黑泽千阳对上诸伏景光的视线:“看我干吗,难道我是司机吗?你来开,车上有导航。”
诸伏景光叹了口气,认命地坐到了驾驶位上。
白兰地倒不像其他外围成员口中形容的那样,或者说和他们描述的完全不同,他身上毫无一个犯罪分子的特质,更别说一般的代号成员都是手上有着数不清人命的恶人。在他身上看不到血腥气,除了气质有些阴郁,他几乎就是一个正常人,再加上那张好看得要命的脸,没人会把他和肮脏的黑暗世界联想到一起。很难相信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代号成员。
短短两天的相处让诸伏景光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过他仍谨慎地保留了部分看法,不排除这人演技极好,或是个隐藏得极深的变态的可能。有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儒雅随和的精英白领在背地里也可能是个潜在炸弹犯,何况白兰地的代号已经是个既定的事实,说他有罪基本不会冤枉他。
但这种对比感依旧在诸伏景光的心中留下了一点怪异的印象,并且在进入黑衣组织的训练营时达到了高峰。
训练营被伪造成了一家仅为会员服务的射击俱乐部,而那些会员自然都是黑衣组织的成员,上到拥有代号下到籍籍无名,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和地下世界有联系。
白兰地带着他从外围迅速通过,一路上人越来越少,杂乱的声音也逐渐减弱,直到穿过一条长廊,前面的空间豁然开朗。
“等级高的组织成员会在这边训练,”黑泽千阳边带路边警告他,“管好你的眼睛,还想活着就别乱看,在这里遇到疯子的几率高得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从背后放黑枪。”
他们最后在一台形态怪异的机器面前停下,黑泽千阳唤醒屏幕,手指在上面滑动了几下,然后输入了“绿川光”的名字。
“开始吧。”
诸伏景光走到这台机器面前,黑泽千阳给他戴上了一个头盔样式的东西,再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类似于狙击枪的长条形物品。紧接着他就看见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几块大小不一的光屏,正下方是“开始”和“使用说明”两个散发着微光的小长方形。
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点击了一下使用说明,随即光屏上为他播放了一段动画,漫画小人为他讲解了如何使用这款被称作射击模拟器的训练设施。
黑泽千阳见他上手了就不再站在他身边,自己寻了隔壁吧台的位置坐下。
他不经常去训练场,调酒师对他也就并不熟悉,看了他一眼便继续为其他休息的人服务。倒是主管这家训练场的家伙认出了他,讨好地为他送上来了一杯加冰的柠檬水。
不光警方的人对他一无所知,白兰地在组织中也是个神秘的角色,甚至有部分代号成员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这也与他向来负责的事务有关,一个总是奔波在实验室、机房和暗杀任务上的人存在感弱是很正常的,消失个七八个月也少有人能察觉,嗯,和他保持亲密联系的琴酒除外。
就在他享受了没一会儿冰水和吧台的古典乐时,鹿谭建吾发来了消息:“来一趟实验室。”
他皱眉:“现在?”
“现在。我需要对你体内的药物残留做一个检测。”
黑泽千阳垮了脸,不过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露出期待的表情。
他叫来主管:“待会儿隔壁那个用测试狙击能力的家伙测试完了,你就让他自己开车回去,告诉他成绩会传到我这里,等我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再决定他的去留。”
“是,大人。”
“车钥匙就先交给你了。”
黑泽千阳通过光滑的吧台把一串钥匙甩给了主管,金属与玻璃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酒杯中的液体微微摇晃,在台面上荡漾着一圈又一圈香槟色的光晕。
穿着洁白外套的男人在金属仪器前忙忙碌碌,屏幕上冗杂的各式图表让他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而实验室中的另一人仿佛处在自己的世界中,对此冷眼旁观。
黑泽千阳换上了一套便于穿脱的衣物,领口大敞,露出里面莹白如玉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松开的袖口处能够看见手背上的留置针,还有小臂上几个青紫的针眼,在皮肤的映衬下分外明显。
他百无聊赖地盘腿坐在手术台上,看着鹿谭和也调试参数,荧光绿的数字不停地滚动过电子屏,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还没好吗?”
鹿谭和也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手下不小心输入了错误数据,直接被系统检查了出来,标成了刺眼的红色。
他一低头,就见一双泛着青色的赤脚无声无息地踩在地上,视线上移,则是黑泽千阳面无表情的脸。
“你要是把我吓出什么好歹了,下一位来做这个项目的研究员有没有这么善良可就不好说了啊。”鹿谭和也故作镇定地扯了扯领口。
黑泽千阳无所谓地耸耸肩:“谁来负责都一样。”
他的目光越过鹿谭和也,落在不停跳动的参数上。
“看得懂吗?”鹿谭和也给他让开身位,顺便把前几页的数据也调了出来,大喇喇地摆在他面前。
黑泽千阳摇摇头,胡乱翻了几下后坐到了桌面上:“浪费时间……”
“是是是,我又浪费您的时间了,”鹿谭和也赶紧把他推下去,免得弄掉了什么重要资料,嘴上吐槽道,“毕竟是分分钟能勾到七八个男人的……别动手!”
收回手,黑泽千阳微微偏头:“说得我好像一个罪孽深重的魅魔一样,不知道琴酒会怎么评价。”
鹿谭苦着脸:“别,我错了,你可别告诉他。”
“你们这些研究员似乎都很怕他嘛。”
“就算不是研究员也怵他吧,”鹿谭挠头,琴酒心狠手辣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只不过我们会表现得明显一些,你看雪莉,她每次见到琴酒都要被吓成筛子,脸色比死人还难看。任谁看到一个随时能掏出一把枪指在你头上的疯子都会害怕,也就你们这些和他一样疯的人能受得了。”
黑泽千阳捏着下巴想了想:“还好,我觉得和他做同事挺安心的。”
“你就算了吧,口味像你一样奇怪的人不多了。”
“明明伏特加也很崇敬琴酒。”
“哦,这倒是提醒我了,他的品味更奇怪。”
鹿谭和也再次伏在案前,他的左手边就是今天抽取的血液样本,刚才出了分析结果,他不得不把注意力又放回了工作上。黑泽千阳则是回到了百无聊赖的状态,贴着墙角绕着空旷的实验室转圈,明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存在感却莫名的强烈。
“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忍受了十来分钟后,鹿谭终于忍无可忍。
黑泽千阳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答道:“刻板行为是动物持续处于某种环境,而这种环境无法适应它的天性而出现的一些异常行为。”
“这么简单的知识我当然知道。”他无奈。
“那么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应该找点事情给我做。”
“我听得出来你在暗示什么,”鹿谭和也垮着张脸,“但是这个月探视的机会已经用过了,所以……”
“没关系,你只是太过专注于组织的核心任务罢了。一个孱弱的研究员能做什么呢?一时不察让实验品溜走并不是你的责任。”
黑泽千阳露出了一个有些蛊惑的笑,一直告诫自己这个男人的脸会骗人的鹿谭也愣了愣,恍惚了一瞬后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艰难地移开了视线。
他色厉内荏地说道:“美男计对我是不起作用的!”
“……很可惜这不是美男计。”
黑泽千阳退到了门口,拉开把手,半边身子藏在门后。他靠在门框上朝鹿谭晃了晃手里的一块培养皿:“是声东击西哦。”
鹿谭下意识看向了恒温培养箱的位置,那是黑泽千阳原先站的地方,被他用过的培养皿已经不见踪影,而那上面有他所遗留的指纹。
“感谢你不戴手套的好习惯。”
门外传来轻快的一句话,让鹿谭和也只能欲哭无泪地对着虚空伸出手,徒劳地挽留这个给他惹了个大麻烦的绿茶男。
然而事已至此,还是祈祷一下琴酒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较实在,让黑泽千阳卖个惨,应该就能蒙混过关的……吧?
黑泽千阳顺走培养皿后绕开了在附近看守的安保人员,一路畅通无阻地去到了位于地下三层的另一间实验室门口。这间实验室占地面积巨大,几乎占据了整层楼,唯一的入口就是通向这里的一台电梯,而上方足足有五人以上的小队看管,可见其重要性。
实验室大门同样也做了相应的安保措施,设置了密码、指纹和虹膜三种门锁,只要有一种信息对不上,系统就会立即触发警报并将大门和电梯锁死,把入侵者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不得逃脱。
他知道这扇门的密码,也获得了鹿谭和也的指纹。至于虹膜识别,这是科技含量最高的锁,但同时也是最容易突破的部分,只需要一点病毒就能让它瘫痪,之后当然就来去自如。所以有时还是传统的东西比较靠谱,新发展的事物还没有经过时间的验证就投入使用,很难不出纰漏。
就算是给组织提个醒吧。
短短几秒内三道防线都被突破,黑泽千阳在进入前为自己做了消毒,再穿上防护服。
面罩之下,他神情自若地抬头,看向了顶上密密麻麻的摄像头,似乎是在通知实验室的主人,却并不将在意是否得到了许可。
第二道大门开启,揭开了这间实验室所研究的方向。
空旷的空间内,从左至右摆放了数十个高近三米的大型玻璃容器,蓝绿色的液体中飘浮着一块块深色的不明固体,形状似人非人,依稀可见表面虬结的青紫色血管,和伸出主体之外,能够被辨认出来的尖锐利爪。
每一座玻璃容器周边都有着一台简易的手术台,各色试剂陈列在可移动的玻璃柜中,在强烈的白光下反射着令人不安的光芒。
而在所有设施的中心,同样是一座玻璃容器,但不同的是其中有一个大约七八岁大小的白发男孩。男孩浑身不着一缕,苍白的皮肤和发色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粗细不一的软管从上方垂落到液体中,连接在他身上。并且,他的相貌与黑泽千阳极为相似,可以说是一个有着白发的缩小版。
监控视角里,黑泽千阳像是被吸引了一般缓缓靠近了正中央的玻璃容器,张开双臂让身体紧紧贴在了外壁上,两张几乎一样的脸隔着玻璃相对,似乎是要突破两层阻碍给男孩一个拥抱。
他的身影是那么温柔,那么悲伤,无尽的思念和爱浓稠得像一场春雨,无声无息地包围了沉睡的男孩。
观看着这感人一幕的男人却没有丝毫动容,随意在手机上按下几个按钮下达命令。一片漆黑中,他就像只乌鸦般冷漠地俯视着世间的一切。
实验室上方的摄像头闪过一丝红光,悄然无息地对准了大门。
黑泽千阳听到了大门开启的声音,收回双手,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面向进入的几人。
领头的是鹿谭,他作为负责人需要对整个项目的各种细节操心,在黑泽千阳下来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自己即将被征用的命运。boss的消息一发来,他就叫上了被绕过的几名安保一同“逮捕”这个不守规矩的男人。
“boss,请允许我再待一会儿。”黑泽千阳的目光略过荷枪实弹的几人,直视着那台形似人眼的监控摄像头。
摄像头似乎有生命一般动了动,机械地小幅度上下摇摆,传达了幕后之人仁慈的许可。
鹿谭和也看了眼手表,说:“五分钟后自己上来,别连累我。”
大门重新关闭,几人的离去好像还带走了实验室内的温度,强烈的白色灯光给人一种刺骨的寒冷之感。
黑泽千阳眷恋地抚过厚重的玻璃表面,视线久久地停留在男孩身上,嘴唇翕动。
——“快了,很快就好了……”
研究所一层相较于地下的几层还是更有人气一些,连接两栋楼的走廊边上是一片小花园,由几个有点生活情趣的工作人员打理出来,在休息的时候能够坐下来喝一喝茶点。
鹿谭和也带着黑泽千阳到了这里,这里是他等待时最常来的地方。作为半个实验体,黑泽千阳需要保持良好的心情,上面对这些事情也不能完全禁止,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今天花园里没人摸鱼,倒是正中央的白色小桌上躺着一把小提琴,琴盒放在同色的椅子上,下方垫着一本乐谱和一本《小提琴新手入门》。
黑泽千阳眼前一亮,抛下鹿谭就拿起小提琴在手上摆弄,嘴上保证道:“你去忙吧,我就在这里,不会乱跑了。”
鹿谭双手抱胸翻了个白眼,认命地回了实验室。
留在这里的黑泽千阳翻开了《小提琴新手入门》,状似认真其中的文字,实际上心里开始了每来一次就有的吐槽。
乌丸莲耶那个老东西,无论是哪个基地都布满了眼线,害得他每次来都不得不在别人面前演戏,没人的时候也不能放松,还得特意在摄像头面前表演一下维持人设。
理论上来说,雾川辉可以算作是他的弟弟,但实际上,这个男孩只是他的茧,为了避免像之前一样还没达成目的就意外死亡才被他制作了出来。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可控的事件,他就能够用茧的身体重生,这就是两人如此相像的原因。
而茧在未启用的状态下仅仅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自然不会对外界作出反应,也就是他向诸伏高明解释的复杂疾病。
为了能够让茧合理地出现,可费了他老大的功夫。
既要搞定雾川夫妇,还要对他们背后的组织有所交代,导致雾川辉在组织眼里是雾川家偷偷用实验室培养出来的孩子,后来偶然间他身体中的特殊之处被发现了,才导演出一部连环追尾的戏码,将雾川辉带回了基地研究。
乌丸莲耶本就对长生有着病态的追求,他看中了雾川辉年轻有活力的身体,又得知了他没有灵魂的特性,于是将他作为第二条通往不老不死的路,与另一条路径同时进行着研究。
茧没有自我意识,所以可以容纳其他人的“灵魂”,而乌丸莲耶想要的不只是一个一次性的身体,同时他也很清楚,那些和他一样位高权重的人们对死亡是同样的恐惧。他要量产这样的身体,让他只凭借不停将意识转移就能永远存活在世界上,永远掌握金字塔顶端的权与力。
这个目标目前有两个难点还未突破,一是意识的转移,当然,这样一件想想都觉得科幻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遇上瓶颈很正常。但另一件就让人匪夷所思了。
他原本的计划是制作雾川辉的克隆体来用作后备身体,可男孩的身体就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给诅咒了一般,利用他的身体组织培养出来的克隆体不是发育成一团肉球就是长出非人的利爪或绝不属于人类身体的骨骼构造,失败率更是接近百分之百。为数不多能看得过去的一些克隆体被好好保存了下来,和男孩沉睡在同一间实验室里,少数几个突出的残次品被当成耗材,消失在了意识转移的实验中。
为此,乌丸莲耶不得不“诱骗”来了与雾川辉拥有相同基因的黑泽千阳,假借雾川夫妇的名头,将他放在组织里养着。一来能够获取实验素材,二来能够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还能让他给组织打打工。
黑泽千阳不知道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以他的能力想要抢回自己的茧易如反掌,可那样就太无趣了,就像是在玩脚本,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所以他配合了这只老乌鸦,一具年轻的身体对任何一个贪婪的上位者来说都是难以放弃的诱惑,他想看看在他的放任下,这场戏会向何方发展。
他翻过一页,指尖落在题头的《porunacabeza》上,垂下的另一只手打着节拍,这首探戈名曲就在脑海中忽地浮现了出来。
心神微动,他执起琴弓轻轻搭在弦上,学着书上的示意图拉出一个又一个音节。开始时还有些滞涩,可随着音符的行进,明朗的弦乐声逐渐悠扬,水一样从琴弦与琴弓相接的地方流淌出来。
赤井秀一被这突兀出现的乐声吸引了,他在原地驻足了片刻确认方位,然后循着声音的方向找了过去。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小花园里当季的是蔷薇花墙,还有整年都有开花的四季杜鹃,粉粉红红的簇拥在白色木桌周围,绿粉交织的灌丛中空出一条石板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中央。
他看见一个长发男人的背影,白色的衬衫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被周围的花朵映成了暖暖的粉色调。一把小提琴从披散的黑发中穿出,琴弓控制着音乐的走向,于低沉处缠绵地滑动。
乐曲进行到稍显激情的b段时,强烈的断奏式演奏带来了强烈的节奏感,演奏者的动作也跟着拍子摇摆,黑色的长发垂落到腰间,甩动的样子像极了有些探戈女舞者舞裙下摆装饰的流苏,在踢腿、跳跃、旋转时摇曳生姿。
演奏者似乎完全沉浸在了音乐的情绪之中,小提琴的音色引领着高潮的到来,抑扬顿挫又内敛干练,吸引赤井秀一不由得靠近了些。
在如墨水一般的长发间,晶莹剔透的蓝色不时在空隙中闪过,那颜色纯净得像场温柔的梦,瞬间就从眼前消逝。
琴弓被手指带着下拉,情绪也来到若即若离的部分,演奏者悠然地转头,让他猝不及防与那双透亮的眼睛撞了个满怀。
音乐戛然而止,一人淡然地放下小提琴,一人却在这样的安静中显得有些狼狈。
长发男人站起来躬身向他行了个礼,正式得似乎两人并不是在花园中偶然相遇,而是赤井秀一专程去到欣赏他的演奏,他们所处的也不是泥泞的花园,而是维也纳音乐厅。
男人的上衣也很出戏,鞠躬时大开的领口自然下垂,暴露了里面大片的白皙肌肤,再加上他未曾从音乐中脱离出的情绪,怎么看都像是隐晦的挑逗。
赤井秀一还是头一次觉得一个男人的身体也这么具有诱惑力。
“请问我能否向您乞求一些掌声呢?”长发男人保持鞠躬的动作,微微抬头看向赤井秀一。
“bravo!”他配合地鼓掌。
男人被他努力展现出欣赏的样子逗笑了,说出事实:“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小提琴。”
“但你做得很好,值的被赞美。”赤井秀一无所谓。
“谢谢。”
“随口的褒奖会让生活更美好,”他在长发男人对面坐下,“说起来,你很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搭讪的话术未免也太老套了吧。”
“很像搭讪吗?”
“黑泽千阳,我的名字。”他确信地点点头,也拉开椅子坐下,右手撑着下巴,“可能是因为我经常来这里,所以才会觉得眼熟。”
“诸星大。”
“我知道你哦,宫野小姐的男朋友。”黑泽千阳狡黠地勾起嘴角,蓝色眼睛里闪过灵动的光芒。
有点像竖着大大的尾巴向主人靠近的布偶猫,赤井秀一没来由地想。
看上去毫无威胁,只是懒洋洋地用漂亮的外表逗弄两脚兽,偶尔伸出粉嫩的前爪勾引,饶有兴趣地看着人类为了他神魂颠倒的样子。
“你的眼睛很漂亮。”
赤井秀一忽然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了,这双眼睛与那天惊鸿一瞥的深蓝色如出一辙,宫野志保口中的“研究范围”历历在目,似乎也从侧面印证了他所说的经常来这里。
所以这个男人的身份会是什么?实验品?以组织的涉猎范围,活体实验是一定会进行的,以宫野志保对明美的信任也不敢透露只言片语,想必不会是什么纯良的实验。那么……能从他身上得到有用的情报吗?
黑泽千阳对他直白的夸赞很是受用:“你的眼睛也不错,看得我都想把它们收藏在福尔马林里了……嗯,这是一个玩笑。”
“听得出来。我也比较喜欢音乐,能看一看这把小提琴吗?”
“不是我的。”黑泽千阳摇头,“但没问题,你拿去看吧。”
趁赤井秀一拿着观察小提琴的功夫,黑泽千阳也问了他几个问题。
“诸星君看起来像混血儿呢。”
“嗯,我的母亲是英国人。”
“这样啊,难怪是深绿色的眼睛。对了,方便告诉我你和明美小姐是怎么认识的吗?我真的非常好奇!”黑泽千阳眼里燃起八卦的火焰。
“没什么不好说的,其实就是一次意外事故……”赤井秀一没有隐瞒,简单说了说,当然他省去了自己的那些算计。但谎言之下他还是对宫野明美有着一丝真实的好感,提及她时稍微放缓的语气和正在热恋中的青年人别无二致。
黑泽千阳语气中有些憧憬,感慨道:“感觉像是命中注定啊。”
“或许吧。”赤井秀一摊手,“你呢?我是否有幸能听到你的故事?”
“我目前的人生乏善可陈。”黑泽千阳掩面而笑,不太委婉地拒绝了他。
“真遗憾。”
虽然这么说,赤井秀一的脸上却不见可惜的情绪。在组织这个地方讨生活,小心谨慎是必须的,暂时撬不开黑泽千阳的嘴很正常,只要让他知道了这个人,以后总能找到机会套出话来。他也要慢慢来,过多地打听其他人的事无异于把“我是卧底”四个字写在脸上,要是给不出合理解释,恐怕第二天就会被沉进东京湾了。
心中做好了打算,他也就不再在黑泽千阳身上浪费时间,随便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花园。
但赤井秀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转身后,原本悠闲坐着的黑泽千阳也站了起来,不声不响地目送他离去,随后也悄然消失,独留重新放好的小提琴与一本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书。
宫野志保正手持试管观察其中的液体,忽然听到背后有敲门的声音。
“嗨,雪莉。”
男人轻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宫野志保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玻璃试管,警惕地看向他:“白兰地。”
“别紧张,和你说两句话我就走。”
她抓住自己的衣摆:“什么事?”
“明美的男朋友,诸星大,”他把手搭在女孩的肩上,让她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肌肉,“之后他可能会向你或者明美打听一些关于我的事情,你知道该怎么回答的,对吧?”
“我不知道。”宫野志保强作镇定。
“像你这么聪明的小女孩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算了,给你点提示好了,你只知道研究员该知道的事情,懂吗?”
宫野志保点头,不动声色地往一边移了一步,避开了与黑泽千阳的身体接触。
其实她在白兰地身上从来没有感觉到和其他组织成员一样的森冷气息,可这人从一开始就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就是不愿意和他靠得太近。尤其是身体接触的时候,有种被什么冷血动物攀附在身上的不适感。
“我明白了。”
“那么我就先走了,回见。”
看着白兰地说到做到地离开了,宫野志保松了口气,但疑问也涌上了她的心头。
诸星大什么时候和白兰地这种危险人物认识了,他吸引了代号成员的注意力,又会不会让姐姐陷入危险?
这个男人……既要抢走姐姐,还自找麻烦,干脆……不不,这是姐姐的选择,我不能太过干涉。所以,不能让白兰地和他有过多交流,就看我能不能处理好了。
姐姐被我连累留在了组织里,我也要守护姐姐的幸福啊。
“不花刺——不花刺——”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飘悠悠地荡过来,到达目的地时已经不剩几个音节,草原太广阔了,幸好风愿意捎它一程。
不花刺转头,他手上挥舞着马鞭,迎风发出一道又一道破空声。
穿着暗红大袖的男孩小跑过来,身上串成长链的珠石随跑动叮当作响,手腕处系着的豹尾也俏皮地甩着。御风的狐裘包裹了他的大半张脸,衬里用了保暖的长羊毛,可他的脸色总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寒冷苍白,让人想用手给他捂得热乎些。
他跑上草坡,这时不花刺能够看见他了。
“大王子!”
不花刺举起马鞭,遥遥地回应男孩。
他的声音要洪亮得多,又一股风掠过草原,压出一层一层的浪。
“不花刺,我弟弟出生了!”
男孩高抬双手一个猛子扎进不花刺怀里,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快回去,我要去见弟弟!”
无奈地接住了吕千阳,不花刺只是被撞得肩膀往后晃了晃,两手顺势托在男孩腋下,放回了草地上。
他蹲下和小王子殿下讲道理:“大王子,你的病才刚好,不记得前几天怎么复发的了吗?你现在需要静养,下次等我过去找你就好了。”
“真要静养的话阿爸就不会让我出来了,”吕千阳反驳,蓝得好似星空的眼睛望着他,“你又不是没听见其他人说什么,他们看见我骑马射箭才不会多嘴。”
不花刺沉默了。
王子殿下说的是不争的事实,草原上的男人总要骑马射箭杀敌喝酒才会被认为是个真正的男儿,而大君的孩子犹应如此。可吕千阳出生时便因疏忽受了风寒,自此身体一直虚弱,三天两头便是一场病,再加上……
他捧着男孩的脸,拇指抚过眼下那块柔嫩的肌肤。
这双深蓝色的眼睛不属于北陆或东陆人,连在羽人中这样的颜色也算稀少,各家帐子里都说他是异端,也有传大阏氏背地里与异族欢好,大王子是野种这等闲话。不过这些话不敢传到大君那儿去,倒是遗落了一两句到大王子帐中,让男孩听见了。
若现状保持不变倒还好,贵族老爷们看在这是大君唯一儿子的份上能给几分薄面,偏偏又出生了一位王子。北陆人实行幺子继承制,吕千阳的身份从此一落千丈,以后的流言蜚语怕是要成倍地扑来了。
而男孩此刻似乎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仍天真地拉着他的手,急切地想要看到新生的弟弟。
不花刺把吕千阳扶上马,自己随即也蹬了一下坐上来,将身量尚小的男孩护在怀中,免得他摔下马,也挡了些风。
回去的路正好是日落的方向,阳光为云霞镀上一层淡金色,云间有光如金缕般迸射出来。大风刮过草原时为流云塑形,仿佛天上也有骏马与他们一同归家。
不花刺的思绪在云中散去了,马蹄声引着他去了其它地方,他只是一介奴隶,又为主子操什么心呢?
温度随光线的黯淡也低了下去,冷风刮在脸上生疼。不花刺早已脱下袄子把王子殿下裹了个严严实实,待到进入北都城内,靠近了大阏氏的帐子才将他放下来。
吕千阳一下马就迈着两条小腿朝帐子里跑去,不花刺跟在身后,把缰绳和马鞭交给一旁的女奴,守在帐外。
帐子里烛火熄了大半,昏暗得和外边没什么分别,大阏氏蜷在柔软的羊毛被里,半边脸被微弱的光照亮。大君就坐在床边,宽厚的手掌抚摸大阏氏的脸颊,像极了仍在热恋中的草原爱侣。
大君的嘴唇翕动,吕千阳靠近了才听出他哼唱的是青阳部里女人唱给小孩的安眠谣。
就在他想要更靠近一步询问弟弟时,吕嵩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开口,又指了指角落的小床。吕千阳立马懂了,蹑手蹑脚地转了方向,小心地摸到了小床边上。
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孩就躺在里面,五官挤在一起,仿佛和这个世界有深仇大恨似的皱紧眉头,软乎乎的小手抓着被子的一角,像是和什么东西较着劲。
吕千阳的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伸出手指想要触摸这个新鲜出炉的弟弟,不料在半空就被小孩挥起来的手抓住,紧紧地攥在了手里不放。
他也不恼,轻柔地施力,慢慢用手指将伸出来的手臂推回被子里。小孩不乐意了,腿一蹬被子,嘴上还不饶人地叫了一声。
大阏氏立刻惊醒了:“郭勒尔!”
吕嵩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在,是格瀚逗他弟弟玩儿呢。”
郭勒尔是大君的蛮族名字,他的全名是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昭示着吕氏帕苏尔家族的身份。而在蛮族,只有家里的至亲和亲密的朋友之间才会以蛮族名字互相称呼,所以蛮族名字也相当于小名。
吕千阳的全名是吕千阳·格瀚·帕苏尔,蛮族名字就是格瀚,意思是某种海鸟,对于不常见到海洋的蛮族来说是一种对自由的期待。
“阿妈。”
他从另一边上床,手脚并用地爬到大阏氏身边。
吕嵩阻止了他:“臭小子,别吵到你阿妈。”
一大一小两人对视一眼,终究是小的那个退让了。
吕千阳不满地站在床边,大阏氏见状温和地对自己的孩子笑了笑,伸出手臂,将他拥进怀里。
“阿妈,弟弟好小一只啊,和旱獭差不多大,还皱皱的。”他的声音闷闷地透过大阏氏的胸膛传出来。
“格瀚刚出生时也是这样呀。”女人神色温和地回忆,语气也轻轻柔柔的,带着点疲惫,“小小的还不到郭勒尔手臂长,咿咿呀呀吵着要喝奶,两个女奴都哄不好你。”
吕千阳一撇嘴,从大阏氏的怀里挣了出来:“我不记得了。”
这时吕嵩大笑起来,浑厚的笑声充斥着整间帐子。他扶着大阏氏坐起,有力的臂膀揽着女人,让她可以安心的靠着。
“阿依翰,让女奴把比莫干抱下去吧。”
“比莫干?是弟弟的名字吗?”
“是的,”吕嵩用另一只手抚摸吕千阳的脸颊,粗糙又温暖的大手试图把孩子冷冰冰的皮肤给捂热,“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你的弟弟,你的血亲兄弟。”
吕千阳再次跑回小床边上,默默看着这个暂时不能言语的小兄弟。
女奴被叫了进来,她给帐子添了柴火,用一条厚厚的羊绒褥子包裹住了吕守愚,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就往外走。吕千阳跟在她身后出去了,望见她抱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小一些的帐子里,剩下金丝织绣的羊皮帘子微微晃动。
不花刺不声不响地站在了他身后,而他就跟早已知晓一般抬起了小臂,刚好握住那只精于射术的大了一圈的手。
“走吧,回我们的帐子。”
吕千阳慢悠悠地走,目光落在远方晚归的奴隶上,他们赶着羊群回来,绵绵的像是一片铺开在山坡上的云。
不花刺落后他一步,但两个人的手依旧是紧紧的牵着,就像风筝和它的线,掌握着不花刺的方向,也给予他在天空中停留的力量。
他们路过北都城城门时被一阵骚动减慢了回家的速度,一长串衣不蔽体的奴隶被绳子绑住连成一串,骑兵在马上大声呵斥,不断有鞭子抽打在这些人身上,倒下的一两个人阻碍了行进,最终导致了整条队伍停滞不前。
见到这一幕,不花刺向前踏了几步把吕千阳挡在了身后。
不出意料的,人群中冲出了几个奴隶,但他们的脚上也被镣铐束缚,走不了几步就会被跟上来的骑兵从背后砍到,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
血水顺着坡地流到了吕千阳脚下,他往前走踏入血泊中,和不花刺并列而立。
“都是些不到马鞭长的孩子……”他轻声说,摇了摇不花刺的手,“我们绕过去吧。”
不花刺顺从地被他牵着走,路过那些瑟缩着的身影时男孩脸上仍然是镇静的神色,小小的手却加重了力气,让不花刺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那些微弱嘶哑的声音确实能够让人心生同情,不过也仅仅只是同情罢了。
可渐渐地男孩的脚步慢了下来,最终生根了似的停在原地,抿紧了唇。
他又摇了摇不花刺的手,示意青年低下头来。
“那个人有些奇怪……”
不花刺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个与其他人相差无几的男孩儿弓着身体隐藏在人群中,冷淡的没有生机的脸上看不到什么特殊的地方。
“不花刺,你可是神射手,眼神怎么还不如我呢。”男孩鼓起脸颊。
不花刺再次确认了一遍,一个普通的被抓住的奴隶,与其他男孩如出一辙。
吕千阳小声说:“他比其他人都要高一截呢。”
不花刺这才意识到不同之处。
男孩儿刻意躬身弯腰混在了这群小孩中,用虚弱的样子掩饰自己的异样,躲过了成为刀下亡魂的命运。
“大王子想怎么做?”他把问题抛回了吕千阳。
“草原上的规矩是长过马鞭的就杀掉,可他其实也没比马鞭长多少……”
“大王子,这不是身长的缘故,而是这个高度的小孩已经记事了,他会记得是谁践踏了他的家,他会学着敌人的样子报复回去。”
“哦……”
不花刺的回答显然不合男孩的心意,他把头低下去,固执地继续站在原地。
“不过我已经懂了大王子想做什么,让我来为您处理吧。”不花刺转而拉着吕千阳向那群奴隶靠近,为首的骑兵发觉了他们的动向,驱使战马将他们拦截了下来。
不花刺直视骑兵,举起吕千阳的手,高声说:“这是青阳部的大王子!”
骑兵看见了那条豹尾,连忙翻身下马,其他骑兵也跟着向他行了个礼。
“这些奴隶要送到哪里去?”不花刺问。
“一半去军营,一半划给了九王。”
“那就请你和叔父说一声,这个奴隶被大王子帐里要了。”
吕千阳面对城墙似的骑兵也不怯,指着他先前看见的那个奴隶吩咐道。
骑兵应下了,将被选中的奴隶从长长的一串绳子中解出来,又另外上了一条锁链,把链子的一头交到不花刺手上。
回到自家的帐子,女奴赶紧为他们把火升起来,送上冒着热气的马奶和半只羊腿,给吕千阳和不花刺垫垫肚子。
肉眼可见的,吕千阳的脸色在火光的映衬下逐渐红润了起来,他的眼睛中也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被带回来的奴隶男孩一言不发,从骑兵队长把他交付给不花刺开始就是这幅样子,进了暖和的帐篷也不见情绪波动,独独在那条羊腿端上来时多给了尊贵的大王子一个眼神。
吕千阳为这样的变化愉快地眯起了眼睛,把烤羊腿塞进嘴里,故意吃得满嘴流油,发出让人无法忽略的咀嚼声。
“想吃吗?”他用满是红油的手捧着脸,一双蓝色眼睛亮得惊人。
奴隶男孩看了过来。
“告诉我你的名字呗。”
奴隶男孩把脸转了回去。
而不花刺仗着自己是几人中最大的,直接单手把人给拎了起来,放在燃烧的火堆旁。
“大王子问你话就答,别不识好歹。”不花刺默契地扮演了红脸的角色。
男孩仍旧不言不语,只是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吕千阳差点笑出声,不过还是颇为善解人意地收了回去,他支使不花刺找出最近看的东陆典籍,把手擦干净后随意翻开一页。
“既然这样,就由我来给你取个名字吧,”他在书页上浏览,“给你取一个东陆名字。”
“先找一个听起来比较威风的姓氏……嗯,这个不错。不花刺你来看看,这个用作名字怎么样?诶,不好吗?那我再翻翻……”
一大一小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讨论,原本做出冷淡姿态的奴隶男孩被吊起了胃口,余光悄悄看过去,却只能看见两人的嘴唇一开一合,至于说了什么是一点也听不见。
他们小声交谈了好一会儿,直到不花刺听到一个词后点点头,把纸和碳条拿了过来,交到吕千阳手上。
吕千阳用大腿充当桌面,碳条在上面划了几笔,因为不方便控制力道把草纸戳出了个小洞,但还是让他想写的东西完整地落在了纸上。
他举起草纸给奴隶男孩看,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读:“拓、跋、山、月。”
“你的东陆名字,”吕千阳跟他解释,“拓跋是姓,我看到东陆的历史里有位很厉害的将军姓拓跋,就把这个姓给你。山月是名,听起来很风雅,和姓中和一下,压压锐气。”
拓跋山月对自己的新名字没什么反应,只是伸出了手,朝着羊腿的方向往前送了送。
“饿久了不能大口吃肉,先喝点马奶。”吕千阳把属于不花刺的马奶放在他手心上。
拓跋山月才不管那么多,有什么吃什么,呼吸之间就将一整碗马奶喝了个干干净净。
趁这个工夫,吕千阳叫女奴进来,让她们再端些吃食,顺便把不花刺的奶补上了。
“以后你就是大王子帐子里的人了,凡事要以大王子为重,不要做些让主子丢脸的事情……”
不花刺开始说教。
冗长的废话让专心吃饭的拓跋山月皱紧了眉头,头一次在两人面前露出这么外露的情绪,看得吕千阳低下头偷笑。
待他再抬起头时,奴隶男孩重重地咬下一口羊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快得像是错觉。
雷依瀚……雷依瀚……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可世上除了他自己,谁还会记得这个名字?
烈鬃琴嘶哑的声音追着他从远处飘来,他闻见草原上的风,那股淡淡的青草味。
他想起父亲亲手雕刻的木娃娃,拿一根马尾挂在帐篷前。木娃娃计量着他的身高,每年父亲都会稍稍把木娃娃提高一点,摸着他的头,说:“雷依瀚又长高了。”
他又想起了火,燎天的大火,他至今还能感受到那可怕的灼热。
他在火焰和夜色的缝隙中奔跑,呼喊着他知道的每一个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最后他站在了一顶被火焰吞噬的帐篷前,马尾被烧断了,木娃娃落在地上,闷闷的一声,从此一切都结束了。
不再有雷依瀚,不再有银羊寨,他们烧掉了它,连同他所有的一切都烧掉了,从此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
而唯一伴着他进入睡眠的是烧焦皮草和木头的味道,火焰出现在他的每一个梦里。
可今夜的梦境过于逼真了。
拓跋山月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原本睡在地上,遥远的轰鸣声通过地面传到了他的身下,震碎了他的梦。
他和同样直起身子的吕千阳对视一眼,抄起一旁的长刀,边整理衣服边走到门口,掀起门帘的一角朝外面看去。
天空被烧亮了一半,冲天的烟雾直直插到最黑的地方,远处有兵器相撞的声音,像是那个噩梦的重演。
他看到门柱上被刀砍出来的刻痕时恍惚了一瞬,白天大王子和不花刺给他量了身高,因为几年前他还和吕千阳的身形相差无几,现在却高上了半个头。其实他比吕千阳大了将近五岁,只是长得慢了,这几年忽地抽条长高,才像是两个年纪的人。
空气里有微弱的腥臊味,从上风向一路被吹来了这里,拴在门口的黑马闻见这味道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四条腿急躁地蹭着发黄的草皮。
是狼群的味道。
拓跋山月记得这种气味,银羊寨坐落在火雷原上,正好是狼群经常出没的地方,他从小听着牧民对狼群的抱怨和恐惧长大。自从银羊寨被付之一炬,狼群的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大。可它们怎么会出现在北都?
“朔北部的白狼团。”
他转过头去,大王子已经下了床,一手拿刀一手将箭壶背到身上。
“你不清楚,先前我们与朔北接战的骑兵之所以败得那么快,是因为父亲把最后的战场放在了北都城,”吕千阳看着他,“现在城门应该是彻底被突破了。”
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青涩,谈起行军打仗来却神色淡然,连这样残忍的计谋也能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诸位大汗王都撤到了远方安全的草原上,如今城里还有九王、木犁将军和一些小贵族,巢氏合鲁丁家的人在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的庇护之下,只是母亲由于刚刚生下铁由没有跟着他们走。九王派帐中的奴隶几天前将这些消息告诉了我,不然我也被蒙在了鼓里。”
“大君就如此自信能够抵挡白狼团的进攻?他知道这样做城里会死多少人吗?”
“他相信这场战争之后朔北部不会再犯北都城,所以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他不想私下议论父亲做的决定,停顿了一下,“不花刺今夜与鬼弓在一起?”
“是,”拓跋山月帮他把弓箭装满,顺便调整他身上的筒子甲,“这个时间,他大概在大阏氏处巡逻。”
“既然母亲那里有他我就放心了。”
吕千阳止住拓跋山月想要将手腕的豹尾解下来的动作:“不必了,那些狼骑兵看到这双眼睛就能知道我的身份,豹尾反倒不显眼。况且不光是他们想要找到我,北都城里的牧民也需要知道吕氏帕苏尔家族在守护着这座城。父亲和九王抽不出身,我得担起这份责任。”
“拓跋,你把马牵上,我们去比莫干那儿,虎豹骑已经守在那边了。”
拓跋山月出去拉住了缰绳,拍拍黑马的脖子安抚它,吕千阳整理完装备后翻身上马,他就坐在后面。
高大的北陆战马能够承受两个人加上武器的重量,但不足以面对作为天敌的白狼,在主人身边也无法镇静下来,对他们的命令难得产生了抗拒的情绪。好在服从的性格已经深深烙印在了它身上,倒是没发生临阵逃脱的情况。
箭壶把两人中间隔开一条缝隙,箭羽被完全固定住了,哪怕在颠簸中也纹丝不动。
吕千阳身体比一般人弱,所以放弃了刀术,转而练习射箭。不花刺正好是个中好手,并且凭借那百发百中的本事加入了隶属于虎豹骑的“鬼弓”,这支骑兵是精锐中的精锐,并且几乎全部由贵族组成,每一位都是千里挑一的神射手。
在学习射术时他意外发现自己拥有远超常人的夜视能力,而且还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
这就是他此时敢带上箭矢的原因,黑暗中一位能看清一切的射手,是战场上最可怖的死神。
优秀的射术也让他免去了一些议论,至少好过前几年什么都不敢练的时候,现在没人会在私下里说大王子是个废物了。
他们驾马朝巢氏的帐篷奔去,一路上碰见不少逃窜的男人女人,他们仓皇出逃,混乱中打翻了火盆,惨白的脸在火焰的映射下是那么的惊恐。
空气里血腥味在加重,看来前方就是虎豹骑和白狼团战斗的前线。
吕千阳抿紧了唇,催促道:“快一些。”
“没法再快了,”拓跋山月紧盯着前方,捕捉一切可能是白狼的声音,“这匹马在害怕,我们最多再前进一里半,之后就得下马了。”
如他所言,黑马再跑出一里半的路程就慢了下来,即便再怎么鞭打也只是在原地踌躇不前,摇晃着头颅不愿前进。
拓跋山月心中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心,只是不能确定。
他们当机立断,翻身下马,两柄长刀出鞘,火红和幽蓝两种光芒同时折射在刀身之上。
贵族居住的范围安静得可怕,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安静,拓跋山月听不见任何活人的声音,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奔跑,这片区域像是死去一般寂静无声。
而那些死的东西——木柴在火中噼啪作响,孩童的玩具撞击立柱,寒风穿过层层覆盖帐篷的布料,发出“呼呼”的声音。
怎么会没有人的声响?
“虎豹骑呢?”他压低嗓子说话。
吕千阳摇头。
九王告诉他虎豹骑会在这里等待,可此处唯二的活物就是他们俩。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并且极大可能是往他不希望的方向倾斜。
“这里有针对野兽的陷阱,我们不仅要小心狼骑兵,也要小心自己人布置的东西。”他小声提醒道,将木弓从肩上放下,取出一支长箭搭在上面。锐利的蓝色眼瞳环视一周,依旧未发觉异常。
拓跋山月将长刀竖在身前,摆好了起手式与他背靠背,两人各关注一面的动向,默契得像同一个人般向前行进。
因为火焰而形成的风在低空盘旋,雪一样的烟灰落在鼻尖,不知是哪家帐子里的书被烧了。
他们向少数没有被烧毁的营地靠近,风向微妙地变化,拓跋山月立刻从中识别到更浓的腥臊味,手指不安地将刀握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做好了准备,但在寂静无声时,未出现的敌人带来的压力无疑是巨大的,他回忆起了幼时老人们说过的白狼食人的故事,一时间,战鼓般的心跳在耳边回响。
“三只狼。”
吕千阳冷不丁地说。
“一只在百步外的帐篷后面,一只在那附近的地窖口,还有一只藏在倒下的战旗下。最近的冲过来不过五次呼吸,”他小幅度地转头,用余光搜查了一遍后方,“好消息是我们没有被包围,你的左前方是安全的。”
“我们需要冲出去,然后迅速躲起来。”
拓跋山月用气声说:“仅仅躲起来是不够的,白狼闻得到我们身上的味道。”
“你的左手边,看到了吗?那盆东西是香料,我说跑的时候你就把它抛起来,这种味道可以掩盖我们的痕迹,至少在目前的状况下能够奏效。”
拓跋山月看见了,那个陶土制成的器皿隐藏在一片狼藉中,盆沿有个豁口,一些粉末从小口流失在地上。
风依旧慢慢地吹着,白色的巨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仍然在耐心地等待。
北都城充斥着燃烧产生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跑。”
拓跋山月立即作出了反应,脚掌猛地蹬地,刀尖挑起陶盆,两道黑影在废墟间一闪而过,随即一道破风声响起,陶盆应声分裂。
没有任何香料落到他身上,而他们一旦冲进帐篷的残骸中,就如同鱼儿游入大海,对北都城不熟悉的白狼团轻易找不到他们的行踪。
吕千阳从废墟里扯了两块破布出来盖在身上,掩去了两人手间的刀光,烟尘模糊了他们的身形,在白狼的眼中,他们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跑出了安全的距离,吕千阳却忽地停住了,目光愣愣得看着一个方向。
“怎么了?”
“有人在求救……”吕千阳侧耳,努力去听风中的声音,“很熟悉的声音……”
是比莫干!
他意识到弟弟依然在这片营地中不曾逃离,心立刻揪了起来。
“我们分头行动。”他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决定。
“为什么?”
拓跋山月皱眉,此时就算他们一齐逃跑都不见得安全,更何况单人行动。
“比莫干就在这附近没有撤离,我要去找他。你去找九王的军队,或者找到不花刺,让他们带着人来这里。”
“我去找二王子,”他提出异议,“这里不安全。”
“没什么不安全的。至少我们知道了这里有多少个敌人,但还不知道路上会碰到什么,相较而言,未知的才更可怕。况且比莫干是我弟弟,由我去找肯定比你快多了。”吕千阳说服了他。
“那三个人会去叫支援,你得快点回来,要是晚了,就只能祈求盘鞑天神来救我了。”
离开前大王子笑着对他说,不详的火光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显得格外温暖。他的语气是轻松的,似乎完全信任自己的手下,没有想过若是没能赶回来他的结局会是多么凄惨。
“定不辱命。”
他垂头向大王子保证。
拓跋山月的背影被风吹散在赤红的光里,吕千阳收起了笑,眼里的轻松被担忧代替,顺着呼救的方向一寸寸搜寻。
他不能大声问询,不然势必会被敌人察觉,年幼的二王子也知道这点,呼救的声音断断续续,给他的寻找增添了不少难度。
思量再三,他将手掌合拢放在嘴边,轻轻吐气,清脆悠扬的哨声从掌心围合的空间里传出。这种像极了鸟鸣的声音是他与吕守愚的暗号,小孩不舞刀弄剑的时候就喜欢躺在草原上看鸟从天空飞过,相比威猛英俊的鹰,吕守愚更偏爱行踪固定的水鸟,看它们静静地漂浮在湖面上。吕千阳就专门去学了水鸟的叫声,偶尔能把这些小动物勾引出来逗自家弟弟开心。
狼骑兵生活在雪原,不可能听过温暖地区的水鸟的鸣叫,所以他们不会察觉其中的异常。
右前方传来相似的鸟鸣,穿透力极强,像是回声,也像是幼鸟对亲鸟的应答。
吕千阳快速确定了吕守愚的位置,压低身形,像只草原鼠一样灵活地越过了障碍物,来到一片昏暗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倒下的框架间响起。地面有一层薄薄的泥土,间隔着有一些碎裂的陶片和玉石,一大一小两只手在地上摸索,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彼此手腕上系着的豹尾。
“哥哥!”
不等确认,小孩就叫出了声,瞬间的惊喜突破了理智,无疑也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吕千阳立即反应过来,手腕一收将小孩卷进破布之下,让他抓住自己的腰带挂在身上:“抓紧了,比莫干。”
“把我的筒子甲解开,然后穿到你身上。”他吩咐吕守愚。
“那……哥哥呢?”
“别担心,我可比你灵活得多。”
吕守愚没有被他安慰到,低落地收紧了手指。他明白了自己刚才发出声音是个非常危险的举动,他毕竟只有几岁,就算再懂事的孩子也不可能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抱有冷静的情绪,但他还是感到了自责。因为他的大意,哥哥不得不把求生的机会更多地让给了他。
“既然有了盔甲,就帮我看着身后吧,白狼在夜晚还是很容易分辨的,”吕千阳考虑到小孩的心情,揉揉他的头,用布置任务的方式减弱了他的消沉,“你要成为哥哥的眼睛啊。”
吕守愚打起了精神,从破布中扒拉出一道缝隙,一双眼睛尽力观察着后方。
大火烧毁了帐篷,残存的火光却提供了照明。吕千阳朝着火焰更旺盛的地方跑去,那里的人一定更多,不管是敌人,抑或是青阳的士兵。
他们奔跑的方向传来高亢的马蹄声,但按照吕千阳的速度无法如此快地接近主要战场,那么只能是那些士兵在向这边移动,是拓跋山月找来的军队!
吕千阳松了口气,却不料腰间针刺般疼痛,小孩的手紧紧地抓紧了肉里。
吕守愚颤抖着声音说:“白狼……白狼追上来了!”
这是他头一回面对这样凶猛的大型肉食动物。
白狼团作为朔北部最强悍最危险的军队,由追随在朔北部主君身边的数千名乘巨狼的武士组成。朔北部的骑兵将从虎踏河以西的雪原上捕来的白色雪狼养大,当成坐骑,称为狼骑兵。
而作为这一代狼骑兵的统帅,朔北部主君、楼氏家主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则被尊称为“狼主”。
朔北部人有训狼的能力,他们中优秀的年轻人从虎踏河以西的雪原上捕捉雪狼,从小养大做为自己的坐骑,跟随在主君的身边,成为狼骑兵。由于食物来源与一般草原牧民不同,狼骑兵死后骨骼会慢慢泛出一种古怪的苍红色,因此他们自称为“红骨的勇士”。
狼骑兵使用铁链控制白狼,他们没有制式的盔甲或者武器,所有的装备都是四处劫掠而来,样式不齐质量不一,武器可能是刀、斧头或者锤子,穿着的可能是自制的简陋皮甲,或者是抢来的防具。有些时候根据作战目的不同,也会携带一些做工不精的投矛。
就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腥臭而腐朽的气息如山般向他们压过来,接近两人高的白狼极速逼近,呼吸之间就将距离缩到了最短。
狼喜欢落单的猎物。
吕守愚闻到了野兽的味道,他瞪大了双眼,几乎看到那白色巨兽凸出的长吻上遍布的疤痕。它的毛发看上去是灰黑色的,上面打着结,石子或其它细碎的东西夹杂在里面。铁链束缚了它,锈迹斑斑的长链从脖颈处开始向后背延伸,终点落在了一个赤裸上身头戴盔甲的男人手里。
黏稠的鲜血从巨狼嘴角滴落,掉下的块状物体是人类的残肢和内脏碎片,冲天的臭味让吕守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它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咕噜声,凶利的犬牙呲出,这是进攻的前兆。
吕守愚惊恐地大喊:“躲开!”
就在白狼那张深渊巨口闭合前,吕千阳一个翻滚避开了撕咬,但也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向掩体跑去。
尽管自己连滚带爬,他仍然留了一只手护住吕守愚。
小孩面无血色,呆愣地看着眼前不断放大的巨兽,他感受到野兽嘴里呼出的热气,白狼的口水喷到了哥哥的背上,味道像极了夏天里被连续晒了三天的动物尸体。
他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了。
“别怕,比莫干……我是你最后的屏障!”
吕千阳的嗓子也在发抖,他的喉咙干得像在冒火,用尽奔跑间仅剩的空气说出这句话。他还拿着弓和刀,这是他全部的武器。
白色巨兽举起了前爪,利爪切豆腐一般切开了人体组织,留下一道从肩头到腰侧的可怖伤口,炭火一样灼热的鲜血喷洒在小孩的脸上。
体温,全身的力气,还有思绪似乎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吕千阳脚下一软,直直向地面扑去。
吕守愚无法发声,内心却在尖叫。
不!不!不——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的兄长在接触地面的前一刻用手臂和膝盖为他撑出了一片空隙,然后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像一块坚实的盾牌。
泪水从眼眶不断涌出,顺着他的侧脸流到地上,和兄长的血液汇合。
狼骑兵收拢了手中的铁链,巨大而狰狞的巨斧高高举起。
他绝望地睁大了眼。
他要记住这张脸。
反射着火光的斧头即将落下。
黑色的箭矢刹那间洞穿了狼骑兵的脖颈,他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落。失去了控制的白狼慌乱了极短的时间,就是这点时间让更多箭矢破开气流,准确无误地射在了它的身上。不过,特制的铁箭产生的威力还不足以置它于死地,一道刀光随即接上,斩下了白狼的巨大头颅。
刀的主人蹲下身,将大王子小心地抱在怀中。
几声马蹄随后赶到,不花刺和拓跋山月翻身下马,同样围了过来。
“叔叔,你来得刚好……”
虽然虚弱,吕千阳还是说了句话,他给了一旁的两人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抓起吕守愚的手:“带比莫干……去……安全的地方。”
“叔叔”,也就是青阳的九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抓住了他的手:“别动,这不是你现在考虑的事情。”
“呼延、不花刺,为大王子包扎,鬼弓第三小队负责保护二王子,所有人尽快转移到金帐附近!”
九王所统领的虎豹骑是精锐中的精锐,鬼弓这一特殊的编队也隶属于他管理,由于铁血的治军方略,这无疑是一支强大且忠诚的队伍。
黑色的战甲们快速地行动着,就像是黑色的群山不停变化,吕千阳很快处理好了伤口,但依旧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着脸。
九王把他护在怀里骑在马上,四周是严阵以待的骑兵,他们全副武装井然有序,一行人走过成为灰烬的营地,如同一条流动的黑色河流。
“母亲还好吗?”吕千阳有点困,昏昏沉沉地靠着叔叔宽厚的胸膛。
吕豹隐沉默了一下:“……不太好,大阏氏受了惊吓,目前有些发热。”
“铁由呢?”
“很健康。”
吕千阳一个个报着人名,吕豹隐也就一个个回答他,从他的姆妈、两个伴当到帐子里的奴隶,得到的答案无非是“失踪”或者“被狼吃了”,渐渐地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问话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呢喃。
吕豹隐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发现他只是睡着了。
尊贵的亲王长长地松了口气,趁被大氅盖住的空档摸了摸大王子的脸颊,想象曾经他的蓝眼睛充满神采的样子。
等他再醒来,一切就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