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地菊盛开的季节草原上人们相爱
天气晴朗,不花刺结束了今天的训练,照常回到了大王子的帐子里。
他掀开帘子,不出意料地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主人家常用的书桌上摊着一张用了一半的纸,上面画了几个他看不懂的字符。旁边是一堆算筹,七零八落地摆成了类似于星星的形状。
走过这些杂物,不花刺把自己的弓挂到墙上,卸下铁甲,整个人松快了些许。他找了些风干的旱獭肉,坐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塞。
一角阳光出现在地面,帘子被拉起,女奴尤多抱着盆子走了进来。
“不花刺,你又被落下了?”她笑着问。
被打趣的人摆摆手,没有搭理她。
尤多开始收拾书桌,把分散的纸张整理成一沓,但是她没有碰那些算筹,只是让它们呆在原来的地方。做完这些,她就去收起需要换洗的衣物,统统装进她带来的大盆子里。
她是一位十八九岁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娘,打扫的动作干练利落,有着草原上女子一贯的敏捷。不花刺注意到她的脸是太阳晒过的红色,浅色的斑点缀在略黑的皮肤上,眉目的轮廓明艳清晰,大概也能称得上一位美人。
“瞧你那没见过女人的样子!”尤多抓起一块斗篷就往不花刺身上扔,笑骂了一句。
不花刺顾忌着手里裹着辣椒的肉干,没有伸手去挡,而是转头让斗篷盖在了自己头上。他透过月白的布料闷闷地回答:“你和甘勒天天在大王子的帐篷里转悠,难道你们都不是女人吗?”
“我看,你可从没把我们当成女人。”
尤多撇着嘴将斗篷拿回来:“天天不是对着弓箭就是哈察尔,我这么好看的身段和脸蛋都没人欣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和它们过一辈子呢。”
她说的哈察尔是不花刺亲手养大的小黑马驹,现在尚未成年,但已经显现出了聪明劲儿。鬼弓武士都会自己亲手养一匹黑马作为日后的伙伴,这样的同伴永远不会背叛他们。
“光看脸蛋,你可比不上大王子。”不花刺冷淡地评价。
听了这话,袭来的就不是一块轻飘飘的布,而是女人有力的拳头了。
“不会说话就闭嘴!”尤多气得跺脚,“你是这样,忽烈哲科也是这样,整天就知道自己的刀啊剑啊,都不往旁边看一眼。我给他采了爬地菊回来,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还傻愣愣地问这东西可以煮汤吗,真是个呆瓜,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她一说起来就没完了,也不嫌累,就抱着装满衣服的盆子在帐子里来回踱步。
不花刺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但也不敢打扰在爱情上受挫的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装作自己在听的样子。他心不在焉地想刚才萦绕在鼻尖的味道,那气味来自于大王子,华贵的斗篷被特供给贵族的熏香熏过,是一种清淡的香味。
神射手摸了摸鼻头,少有地感觉到了脸热。
听了半天的唠叨,饶是习惯忍耐的不花刺也受不了了,一撑膝盖站起来:“我得去找他们。”
不管尤多作何反应,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小黑马在帐篷门口等待他,脖颈靠在旗杆上,白色的大旗在风中偶尔招展,上面是豹子般的神兽摩云腾飞。
他翻身上去,哈察尔载着他去到了一片山坡。
这片小山被称作“忽炭”,蛮族语言中指牧民少女的一种腰带。小山不高,是彤云大山一条小小的支脉,由东向西,横亘在北都城的北面。
风从滁潦海带来了水汽和温暖。巨大的冰甲崩裂,裂缝中流淌着雪水,沉寂已久的土地再次暴露在阳光下,尽情呼吸新鲜的空气。青茸茸的细草钻出地面,无穷无尽的嫩绿色仿佛从大地深处涌起的碧绿的春水,沿着起伏的草原一直满溢到天边。
爬地菊最先盛开。这种花说是菊,其实是野草,匍匐在地上生长。它最耐荒寒,只要有根就是不死的,春天来的时候爬地菊的枝条会从叶腋下生出两条修长的花茎,绽放嫩黄色的五瓣小花。
朔方原是整个瀚州爬地菊开得最盛的地方,简直是花山花海,娇嫩的黄色花潮压过了马草的颜色,绵延到远处的台纳勒河边,组成一张看不到边的巨大花茵。阳光普照草原,风贴着大地流过,千千万万的小黄花摇曳,遮蔽了几年前寒冬那场残酷战斗留下来的枯骨。
草原浩瀚,似乎盖上了一层金色的阳光,山形也越发柔和起来,仿佛少女柔软的腰肢。
吕千阳常常带着吕守愚骑马上来,马蹄翻飞,黄花起落。
二王子最喜欢的一刻,就是骏马猛地发力冲上山坡最高处昂首嘶鸣,那时候他会舒张胸怀大口呼吸,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味道和淡雅的花香,像是喝了酒一样有些醉意。
不花刺和哈察尔就没有那样的兴致,他们只是慢慢地爬上去,小马驹悠闲地甩着蹄子,时不时拱开面上的一层小花,去吃藏在下面的马草。
他想起尤多说起采花给忽烈哲科的事,蛮族人对于爬地菊总有种说不清的情怀,在灿烂的四月间,跃跃欲试的年轻人把打来的野狐皮放在怀春少女的帐篷外,少女的父母往往也就视若不见,任他们偷偷地跳上马背,依偎在草原奔跑。
就这样慢吞吞地翻过了山头,从高处向下俯视,一小片湖泊宁静地镶嵌在起伏的山丘中间。湖岸线上,三个黑色的小点散落在黄色的花海里。
隔着很远的距离,吕千阳看见了他,奋力地挥起了手。
不花刺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开心地弯起来,胸中的烦闷似乎也被风吹开了,灵魂四散在辽阔的草原上。
“训练还顺利吗?”靠近了,吕千阳就抬起头问他。
他点点头,贴着大王子身边坐下。
吕千阳从他的腰间取下已经瘪下去的水袋,将它打横放,修长的手指伸进了湖水里。
他沿顺时针搅动着水面,一圈圈波纹打破了水面的平静,像打碎了一面镜子。透明的水流从他搅动的地方上升,然后自发进入了水袋,很快就把它填充得鼓鼓囊囊。
不论看过多少次,不花刺还是觉得很神奇。
几年前青阳和朔北的战争后,大王子由于被白狼抓伤后背,失去了弯弓射箭的能力。他再度成为了一个废人,直到偶然在书中学习到了星相学和秘术。
一般来说,大贵族是不会送自己的孩子去学星相的。虽说大合萨是令人不敢仰头直视的尊贵人物,可不知多少学星相的孩子里才会出一个大合萨,而掌握了盘鞑天神旨意的大合萨终究也不是神,经常算不准自己的命,不知道多少代大合萨都是在战乱中被活活烧死的。
选错了主子,大合萨就是妖巫。
但大王子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他不需要成为大合萨去站队,能为一些活动占卜吉凶就已经足够了。
哈察尔撒着欢在他们俩周边乱转,绕过主人贴上去舔吕千阳的面颊。吕千阳抚摸小马驹黑色的鬃毛,在它耳边轻声说:“哈察尔也想喝水了吗?”
他双手合拢捧起一些湖水,举到哈察尔嘴边,喝水的时候滑溜的舌头划过掌心,让他忍不住泄出一丝笑意。
不花刺看着已经长成青年的主子,又发起了呆。
吕千阳真的有一张极好的脸,精心养着的贵族青年肌肤像是沁红的软玉,瑰丽的蓝色眼睛有着天空一样的清澈,眉宇似乎用掺水的墨笔描画出来,神情也是淡淡的。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没有欢愉,也不见悲戚。
好像自从开始学习星相后,他就很少说话,每天只是不停地画着星星移动的轨迹,摆弄算筹。他的眼神越来越安静,最后安静得……像一片湖水。
也许不止是星相的原因。和朔北部的战斗之后,狼主献上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其中的姐姐为大君诞下两个儿子后难产去世,而大王子兄弟三人的母亲巢氏夫人在战争结束后的几个月就因病逝世了。
偶然和弟弟们在一起玩耍时,大王子才会笑一笑,让不花刺知道他仍保有正常人的感情。
“大王子今天算到了什么?”不花刺试着挑起话题。
“今天?”手中的水被饮尽了,吕千阳垂下眼,想了一下,“今天还没有算。我一早就带着铁由出来了,桌上的那些是昨晚的结果,算出来今天会是个好天气,适合出游。”
他话音未落,倾斜的山坡上就有什么东西滚了下来,浅黄的花瓣像轻雪一样跟在后面,扬起又落下。
吕千阳准确无误地接住了滚石一样冲过来的弟弟,把他拉进怀里:“野完了?”
男孩在兄长怀里拱来拱去,他的头发被编成辫子束在脑后,穿着狐裘打孔串联而成的无袖软铠,是蛮族富家孩子喜欢的衣装。
“看!我打到了一只野兔!”吕复·铁由·帕苏尔献宝似的从衣服里掏出一团白色,是只毛茸茸的小野兔,看大小估计才出生没多久。
吕千阳揉了揉他的头:“真棒。”
小孩得了夸赞,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抱着兄长不肯撒手,可这个年纪的孩子终究是坐不住的,撒了一会儿娇之后就又跑远了。
“二王子以前也是这样呢。”
不花刺感慨。
“大概因为在我身边会比较放松吧。也只有我不会逼着几岁的小孩变成男子汉,所以他们才经常找我撒娇。”提到弟弟,吕千阳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不花刺为蛮族的教育方式辩护:“对王子们的要求总是高些。”
“你说的对。”大王子敷衍地点头,面上的表情是很明显的不赞同。
他看向面前的湖泊,再次掬了一捧水,湖面荡开层层涟漪,在远一点的水面上恢复了平静。
“今晚喝鱼汤。”他忽然说。
不花刺疑惑地看着他,接着哈察尔就蹭了蹭地面,尾巴甩到他的背上。
拓跋山月提着桶回来了,他的肩膀上还扛着一根粗大的木棍,削尖的一头指着天,稀稀拉拉地向下滴着血。
“今天收获满满啊,格瀚,还真让你给算对了!”他爽朗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