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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後来我才知道,那天智惟哥没有赶上生日晚餐,是因为秀霞nn突然住院了。智惟哥得往返医院,告诉我书屋有几天不会开。

我还是找了机会到向yan书屋,把想给秀霞nn的小卡片滑入书屋大门的缝隙。

十一月底时,秀霞nn情况稳定了些,总算出院。在她住院的期间,我曾跟着智惟哥去探望了几次。而彷佛才一转眼,竟已经是十二月底。

自从班上彻底分成了两个圈子以後,我似乎因为方蓉的缘故,被默默分配到与唐芝安敌对的那方了。虽然这点其实从以前便如此,可近期我开始明显感受到那群较友善的同学们的保护,好像随着时间的前进,我慢慢地被接纳,而唐芝安他们似乎也转移了注意力。

然而,这个轻飘飘的美好,只维持到这天最後一节的英文课。

邻近圣诞节,英文老师特别准备了拐杖糖发给大家。就在她返回讲台准备继续讲课的时候,却被气冲冲进到教室的生教组长给打断。

「杜日恒是哪一个?」生教组长中气十足的响亮嗓音带着怒意,我正在抄笔记的手一抖,原本就歪斜的字迹变得更加扭曲。

在我怯怯地举起手以前,赵宇先指向了我。

「走,跟我回训导处。」生教组长紧锁着眉头,双臂交叉在x前,目光锐利地望着我。

我缓缓起身,轻轻地把椅子靠回桌内;但这似乎令生教组长更不耐烦了,他大声吼道,「动作快!」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又被生教组长的反应吓到,眼泪已经挤到眼眶边缘,只要眨眼就会落下。

进入训导处,生教组长领着我到一个有着透明玻璃门的小房间。

「有同学告诉我,你打算在你们班的营养午餐放泻药,」生教组长神se凝重,「这是真的吗?」

我望着他,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

说不出话、失去了组织字句的能力,我只能摇头否认。

尽管生教组长询问确认,我总感觉,他其实已经认定我有那麽做了。虽然我时常读不懂他人的表情,但或许是一直以来感受到太多次人们的讨厌与排斥,我很快就分辨出来,我面对的是一个不相信我的人。

「你这样一直哭也於事无补。你就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同学的午餐里放泻药?你知道这麽做的後果吗?」

「没有……我……我真的没有……」

泪水越发不听使唤,我不断用手背抹去,感觉生教组长的耐心用尽。

模糊之中,我听见玻璃门被打开,那个一直让我很害怕、感觉非常严格的nv教官走了进来,将某个东西交给生教组长。虽然她说得很小声,我还是听见她说了句「在b栋nv厕找到的」。

生教组长查看以後,将手里的东西用力地拍到桌上,那是一个空罐子。

「都空的了,你还狡辩?」

「如果同学们吃了午餐真的出问题,可不是记过那麽简单喔。」nv教官严厉地补充,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我明白她是希望我能解释,或者承认。

可是我却只能不断摇头,哭得像刚打完针的小婴儿。

我完全没有办法思考,脑中回放着唐芝安和赵宇在我离开教室前那种看好戏的眼神。

明明是应该好好查证的大人,却相信了学生随意的爆料,这已经令我难过;如今又多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证据」,我再怎麽解释,也没有用的……

一直以来,无论同学们怎麽排斥我、推开我,我都还能再尝试向他们伸出手、尽我最大的努力重新振作。可是现在……

是我太脆弱、太好欺负了,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

爸爸妈妈、秀霞nn、智惟哥和汪琳,每一个温柔的脸庞在脑海显现,我就越觉得委屈。我好想回家、好想被谁紧紧地拥抱,也好想有人和我说「没事的,不是你的错」;但我却被困在这个小房间里、和两个已经断定我有错的人在一起。

我逐渐停止哭泣,低下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的手。左手指甲又不自觉地抠起右手的手背。

我突然想起了《异乡人》的莫梭。

我不想要被轻易地评判。这个瞬间,初读《异乡人》的感触涌上,我躲到那本书的情节里面,想像莫梭面对si刑的那种平静、想像他可能会说些什麽……生教组长和教官的质问被我阻挡在感官之外,我没有办法再面对。

突然,有谁推开玻璃门,说了声「报告」。是那个在课堂上喊着「起立、立正、敬礼」的平静声调,将我拉回当下。

我抬起头,看到魏雨琪站在门旁。

「泻药的事是恶作剧。」她解释道,「唐芝安带着泻药到厕所,把药倒进洗手台,我刚好看到了。我有请英文老师检查唐芝安的书包,找到一个医院的药袋,上面写了泻药的厂牌名称,您可以再去确认。」

生教组长和教官愣了半晌,没有回话。魏雨琪继续说:「英文老师要我来带杜日恒回教室。」

「呃,好……」生教组长面露尴尬,已没了刚才凶狠的态度。教官不发一语,摆摆手让我跟着魏雨琪离开。

出了训导处,我仍发着抖,只剩一点点声音,能先和班长道谢。

她愿意帮助我,我实在很惊讶。毕竟高二的时候,我曾因为不知道午休要去礼堂集合,而害她被骂。那之後,我们也一直没有再交集。

魏雨琪是校长的nv儿,这件事全班都知道。或许是这样,唐芝安始终对她特别友善;也可能是因为她不认为班长会替我说话,而没有在意倒泻药被看到的事情。

回教室的路上,我慢慢地冷静下来。

我必须好好感谢她。

「班长……」我的声音总算回来了。她停步,转身看我。我深x1了口气,「谢谢你。如果你刚刚没有到训导处,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真的、真的很谢谢你。」

「你不用跟我谢谢。」魏雨琪笑了笑,镜片後方的眼神令我意外地柔和,「是我要谢谢你,让我决定改变。之前我常觉得很多事情与我无关、有别人会处理。我一直都知道那些人怎麽对你、知道他们的行为不好,却没有阻止。可是那次看到你帮方蓉解围……你明明那麽害怕,还是站了出来,我才发现以前那些不闻不问,都是在助长班上不好的气氛、默许他们的恶意。如果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点,以後我一定会後悔。」

我讶异地听着班长的话,不小心又红了眼眶。

我们并肩走回教室,没有再说话。

尽管如此,我心底好像有一盏灯,重新亮了起来。

隔天到校,我从同学们的闲谈得知,唐芝安和赵宇被叫到了训导处。

方蓉拉了张椅子到我身旁,递了椰子口味的乖乖给我。她对乖乖的喜欢,让我决定她生日的时候试着做一张乖乖包装外型的卡片给她。

「你还好吗?」方蓉一脸担心。因为昨天一放学,我为了避开同学们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b平常还要快就收拾好书包逃跑了,我们没有说上话。

我点点头。「我可以再拿一颗吗?」

现在我已经不会为了多拿一两颗方蓉的乖乖而不好意思了,但我仍习惯先问。

「拿多少都可以,我本来就是想分给你,不用每次都问啦。」她无奈地笑了笑。

「谢谢。」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吃着乖乖,直到方蓉再度开口。

「他们真的很过分。其实,我到现在都很後悔曾经跟他们当朋友。不,根本不是朋友,是共犯吧。」方蓉自嘲地说,声音从愤怒变成内疚。

「可是,你後来一直都对我很好哇。」我朝她微笑,想让她放心。「以前,我就觉得你不像他们那样、对我那麽凶……你不是共犯。你是我的朋友。」

方蓉轻叹了口气,似乎没有完全接受我的安慰,「其实……之前我为了让唐芝安喜欢我,我……偷偷在社群里面骂你、说了很多你的坏话。那时候我想说,反正你也不会看到。对不起。」

「方蓉,」我摇摇头,「真的没有关系。你现在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已经很开心了。谢谢你。你、你不用自责。」

方蓉也摇头,「後来我还被汪琳学姊骂了一顿……」

「咦?你跟汪琳重新联络上了?」我替她高兴起来。

「之前看到学姊发了一张你们的拍立得照片,好像是因为你生日吧,」方蓉回想着,「我就鼓起勇气传讯息给她、顺便跟她说我们同班的事。」

「噢。」

「学姊一直都有看到……看到我骂你的那些贴文。她知道那些是在讲你的时候好生气。」方蓉用手摀住脸,「我也好气自己。我明明也曾经被人排挤、被班上孤立,怎麽可以这样对你、成为我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方蓉……」我好想抱抱她,「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你现在已经不会这麽做了。我一直觉得你很温暖噢。」

「谢谢你安慰我啦。」

「我是真的这麽想。也谢谢你愿意告诉我你以前的事。」当我听到她也曾被欺侮的时候,我好像更能理解,为什麽她之前会待在唐芝安身边。即使我没有做这样的选择,却多少可以t会那种害怕再被捉弄、被推开,所以想要融入安全的圈子,甚至加入核心群t的感觉。

「你还要吗?」打钟前,方蓉最後一次把椰子乖乖推向我。我忍不住再拿了一颗。

「谢谢。」

方蓉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客气,回到她的位子上。

我想,她明白那不只是对於一颗乖乖的感谢而已。

这一阵子,我突然对法文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甚至有了个疯狂的想法——我想到法国学音乐。这原先只是一个小小的梦想;但在与爸爸妈妈讨论并反覆思考以後,似乎逐渐成为一个可能实现的选项。

四月,学测放榜已好一阵子。考得好的同学们开始准备各式资料、规划未来的大学生活;考得不理想的同学则准备起指考。而我也努力练琴、同时试着透过在书店找到的教材,先学一点点基础的法文。

今天,我最後一个离开教室,自发地替忘记的同学们把椅子搬到桌上摆好,顺道扫了地。班上只剩我,以及在讲台旁的位子忙碌着的班导师。

把扫具放回柜子的时候,刘老师突然开口,吓得我扫把不小心放歪,敲在柜子门上发出一声闷响。我重新将扫把放好,转身面向老师。

「我跟你说啦。你太容易紧张了,又常常想太多,」刘老师叹了口气,「你也要站在同学的立场想想,每次紧张就闹胃痛跑厕所、人家讲什麽就哭,这样会造成大家的困扰,你知道吗?很多同学就是因为你怪怪的,才不喜欢跟你相处。之前一直没机会跟你说,但快毕业了,之後还要面对新的环境,这得改改啊!」

我静静地听着,老师的一字一句用力地刺进我的内心。我突然无法动弹,感觉自己的心中有什麽正在塌陷,却又无法认出这个当下的感觉究竟是什麽。

或许是看我没有反应、像是认真听话的样子,老师继续说:「虽然我知道其他老师满喜欢你的;但我觉得你不能只是听那些赞美,那样永远不会进步。之前看过你的作文,你好像常提起一些正向的价值观,可是你知道吗?像这样喊着无谓的梦幻口号的人,事实上是最缺乏善的、是虚伪的。你只是想把善良这件事当作你的光环、让别人喜欢你。老师是为了你好才跟你说这些,希望你可以好好想一想、试着改变自己。」

心底崩塌的那个部分,像是小时候不小心摔碎的玻璃碗,原先再美丽的纹路,都在碰到地板的瞬间散得难以辨识。

「老师……老师根本不了解我……」我没忍住,反对的语句不小心溜了出来。不被了解的事实刺痛我,我就像是被热碗烫到而立刻缩手那样想保护自己。

刘老师不认同地望向我,眼里甚至带着一丝愤怒。我为自己辩解了,却说得极为心虚,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妥。

即使明白老师必定是想帮助我、认定这些话是对我有帮助的才告诉我;可是,为什麽我会那麽难过?

我并不想让老师认为,他用心教导我却不感恩、甚至回了嘴……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了,老师不高兴的反应令我更加难受,总觉得自己做错了。

情绪越发混乱,也更难以拆解。我只能尽力忍住眼泪,向老师轻声道了歉,连抬头看他反应的勇气也没有、拿了书包便仓皇离开教室。

走在前往向yan书屋的路上,老师说的话不断在我耳里重播。我控制不住奔腾的泪,模糊着视线,逐渐明白难过的原因。

一直以来,他人的排斥与讪笑,总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觉得自己是个「不好的人」。然而,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断期许自己做一个「好人」。我不断督促自己尽可能保持友善、保持真诚与善良,并且在可能的时候选择原谅。何况,那些的确是少数我曾被称赞过的优点;所以我想,如果可以努力做到,我或许就不再是那麽令人讨厌的存在了。

然这样的期许,或许也和老师所说的有相似之处,因此我才会那麽不安、那麽难受……

拉开书屋的门,已经转为正职的子凡看到我哭哭啼啼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告诉我智惟哥还没回来、让我先到员工休息室等。

秀霞nn近期的身t状况不太好,时常到医院回诊。最近智惟哥下午都必须陪着秀霞nn,都是大概六点左右才会出现。

静谧的休息室里,我的思绪获得了更大的空间,肆意扩散开来。

脑中顿时塞满了自我否定和怀疑——会不会,老师口中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我?为什麽他能够那麽笃定地判断我是什麽样的人?如果我真的不是那个样子,老师应该也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才对,不是吗?

我转身从书包里拿出「小日的社交手册」,想趁着等待智惟哥的时间,稍微看看笔记本里心ai的内容安抚自己。

然平时可以疗癒我、使我平静下来的,现在却完全没有用。甚至,当我翻到那个为了鼓励自己多笑而贴满了独照的页面时,也无法看下去。那些不同年纪的我的面孔,似乎在嘲笑着我,笑着我真的像老师说的那样,是一个假装自己真诚、实际上却很虚伪的人。那一个个笑容,这时候看起来更像是种讽刺、附和着老师的看法。

这就是别人眼中所看到、所理解的我吗?

我的头胀痛极了,好像掉回了那个噩梦里的透明水缸,窒息感涌了上来。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麽,只是将手伸向「小日的社交手册」,抓住贴满自己照片的那一页。用普通白纸印出来的照片轻易被我扯下、r0u烂,整个页面成为碎片,毁坏殆尽。

眼泪落在残破的纸上,我大声哭着,已顾不得休息室外面的子凡和其他顾客可能会听到。

待我稍微冷静下来後,才明白自己竟这样糟蹋了一直当作护身符、像宝物一样珍贵的笔记本。愧疚感登时覆盖我,我既心疼又抱歉,对於花时间陪伴我制作了笔记本的家人,也对於笔记本。

我果然,是个不好的人……

听见智惟哥推开休息室的门的时候,我正把自己缩成一团。

脱掉鞋袜、闭紧双眼,我双手抱住膝盖,轻轻地前後摇晃身t,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安抚自己。

我已经没有哭了,可是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完全乾掉,sh黏的触感让我好想去洗脸;但现在这样,我根本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智惟哥没有开口,只是替我们各倒了杯水,并在柜子里翻找了什麽,才默默拉了张椅子坐下。

或许是一直以来的相处,使他明白我暂时没有办法讲话。他安静的陪伴使我的身t也安静下来。良久,我终於抬起头,把面前的水一口气喝光。

谢谢还未说出口,我注意到桌上搁着的透明胶带和剪刀。

「智惟哥……」

智惟哥朝我露出浅浅的笑,彷佛想要我安心。他缓缓起身,看向我,眼底里闪着的好像是心疼。他把皱成一团的笔记本页面摊平、黏妥,再捡起一旁散落的碎纸。那些碎片在他的拼凑之下,慢慢地成为「我」,我看着那一个个破碎的笑重新回到每一个「我」的脸上;但有什麽已经不同、已经失去了。

拼回来的「我」还是我吗?

「日恒,请帮我压着这张,这样b较好贴。」智惟哥就这样把照片一张张拼回原样。胶带覆上那张我小时候在动物园,拿着即可拍相机笑得开怀的照片。智惟哥细心地、慢慢地黏好,不像我黏东西的时候,胶带总有皱褶或黏到小灰尘。他黏贴的方式平整,除了反光以外几乎看不出痕迹。

我继续替智惟哥压着照片,尽可能不让碎屑又再度分散。我观察着他专注而用心的侧脸,懊悔混着感激,使我的眼眶又堆满泪。

「谢谢你,智惟哥、我……」

智惟哥转向我,仍旧带着那个温和的微笑。他一手黏了几条备用的胶带,另一只空出的手伸向我的头顶,轻轻地拍了拍。不晓得为什麽,用这个方法安慰我从来不会失灵。

「没关系,如果你现在还没办法组织想说的话,不用勉强。」

我点点头,挨着智惟哥,把黏好的照片贴回笔记本里。

就像在帮伤口上药、包紮一样。这个想法溜进脑中的时候,我灵机一动,从书包里翻找出一片我珍藏许久、舍不得用的小鸭ok绷,把它贴在页面左上角。尽管只是一个象徵而已,我感觉平静许多。

「智惟哥,对不起,害你要帮我……」我双手掩面、深x1口气,把老师的话转述给智惟哥,「我好害怕、好害怕自己真的是老师口中的那种人,或是正在变成那个样子……」

「你不用一直跟我道歉。虽然我没有办法替你赶走那些怀疑自己的念头,但我知道你并不是老师描述的那一种人。你没有刻意假装自己很yan光、很坚强,只是很努力地想把自己从负面的情绪里拉起来而已。这不是不好的事。只是有时候,我会很想提醒你,不要对自己太严格。」

「好。我会……努力不要对自己太严格的!」我点点头,答应他。

短暂的空白之间,智惟哥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慢慢朝休息室一角的置物柜走去,从中拿出一本书,递给我,「我本来想等你出国前才送给你的;但早点给应该也没关系?」

我低头看封面。竟是那本我曾经想买的,jg装版的《异乡人》。

刚才的烦恼暂时抛到远处,我没忍住,在原地开心地跳了几下。自从在图书馆看过其他版本的译本後,我就不太想到jg装版的事情了。但智惟哥送给我这一本,使得初次见面时那个难为情的回忆重新回放,那天发现《异乡人》被买走的失落,如今被他的温暖给填补起来。几年前的我一定想不到,现在的自己竟然和智惟哥成了好朋友。

「我好喜欢这本书,谢谢你!我一直觉得自己跟莫梭好像。」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所有分辨得出与一时间无法辨别的情感包围住我。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张开双臂,大力地抱了下智惟哥。

他一愣,我也被自己吓到了,立刻松手。

《异乡人》差点摔到地上,好险我反应过来,也藉着低头接住它的动作,掩饰我红透的脸。

我快速把「小日的社交手册」和《异乡人》收起来,拎起书包。我朝智惟哥挥手,小小声再说了次谢谢,便像小老鼠一样逃跑了。

出了书屋,我才好好将书包背到肩上。用手0了0脸颊,仍烫得像发烧了一样。

蝉鸣声从最初孤单的两三只,到全t大合唱的时候,离别的季节到来。

不仅是毕业、离开学校,更代表着即将离开台湾,到陌生的法国。

离开熟悉的环境,也离开我所喜ai的人们。

毕业典礼办在星期六,我把昨晚准备好的卡片带着,一到学校就先发送出去。工友伯伯、供应营养午餐的阿姨、方蓉,还有班长。最後一张卡片,我犹豫许久,不晓得应该当面给出,还是放到对方绝对能看到的地方就好。

那张卡片是给班导师的。

之前他的那些话,这两个月来仍一直在我脑中回放。或许是在快乐地弹琴的时候,也或许是和家人愉快地用晚餐的时候、在珍惜地和智惟哥相处的时候、和汪琳互传在路上看到的猫咪照片的时候……那些字句不断提醒着我,或许还有其他人也用那样的想法看待我;或许,我有可能真的是那样的人。

五月的时候,曾有好几次,我不小心想起了老师的话。即使原本是开心的,我的心情也立刻像是自由落t一样掉到最底。我开始焦虑起来、眼泪落下後便一发不可收拾,就算旁人如何安抚我都没有用。崩塌之後几个小时,我都处在与世界断连的状态。一整个下午,或甚至是一整天,就因为那几分钟窜入脑海的话语而毁掉。最近状况好转一些;但一不小心想到老师说的话,我的心仍会揪紧、感到难以呼x1。

我不断提醒自己,那并不是老师的错,他只是说出了当下他认为适合、可以帮助我的话语而已。可是那些对我的本质、对我的动机的怀疑、希望我「改善」的想法,还是重重地打击了我的自信。

我知道老师对於我当下不如他理想的反应那样感激、听话,而认为我不尊敬他,因此似乎始终用不太愉快的眼神看我。我也一直很想和老师道歉、告诉他,他的用心我是有接收到且感谢的,却不再有机会。所以我写了这张卡片。

挣扎许久,我决定把卡片放到老师专属的置物信箱里。

回到教室,班长发下礼花,中断了原本正交换着毕业纪念册签名、互赠小礼物,或者一起拍照的同学们。

我轻轻0着礼花的尼龙材质,看着上面烫金的「毕业生」三个字,才有了真的要分离的实感。

礼堂里,我张望着,在准备给学生亲友的位子,找到了爸爸妈妈和汪琳。与汪琳对上眼时,她向我扮了个鬼脸,使我必须努力忍笑。

校长开始致辞时,我将目光转回台上。

典礼顺利进行。颁奖、欣赏学弟妹的表演、领取毕业证书、合唱毕业歌曲,直到礼成。活动的音量不小,我的注意力开始发散,一切变得遥远。身旁有些同学们已经止不住哭泣,我却没有掉眼泪。

环顾周遭,那些不曾熟悉的面孔,以後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深入了解;那些逐渐熟稔的,也将各奔东西。高中这三年间,曾有许多灰暗的日子。从最初的痛苦,到後来的习以为常,我还留在这里,不像曾经想过的那样选择消失,这点我是庆幸的。

因为这样,我才能拥有现在的美好。

「杜日恒!」典礼结束後,汪琳朝我走来,爸爸妈妈也跟着。爸爸用底片相机帮我和汪琳拍了照,也替妈妈和我拍了好几张。

拉着爸爸穿过人群,我找到魏雨琪,鼓起勇气向她询问可不可以一起拍照。自从那个事件以後,我们没有更多交集;但偶尔互相给予的微笑对我已经足够。

我手中握着汪琳塞给我的卡片,拍完照回过神来,她就不见了。

我也想和方蓉拍照,於是四处搜寻着,总算在礼堂一角看到她。我的视线被柱子挡住,她似乎在和谁说话,说着便掉下泪来。她面前的人伸手替她抹掉眼泪。我默默又走近了些,但不好意思出声打扰她。

稍微移了个角度,我才发现,正和方蓉说话的人,是汪琳。

突然,方蓉靠近汪琳,在汪琳的脸颊印上轻轻的一吻,又害羞地撇头,以手挡住嘴巴。我吓了一跳,汪琳倒没有什麽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方蓉,随後给了方蓉一个拥抱。汪琳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麽,让方蓉又哭了起来。

我回到等待着的爸爸妈妈身旁,决定等汪琳来找我们时,再看看有没有机会找方蓉照到相。

我思索着刚才的画面。原来……原来方蓉喜欢汪琳吗?我不知道……或许这是为什麽之前她一直没有特别和我解释她们的事情。或许对方蓉而言,那其中有更多隐密的心绪。

晚点我会到向yan书屋去。除了是趁着出国前好好看看秀霞nn外,还有另一件事是我必须做的——我决定向智惟哥诉说我对他的喜欢。

就是告白。

我想在出国前,好好地告诉智惟哥,我喜欢他。至於说出来以後的事,我并没有多想。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如此而已。

汪琳回来了,身後跟着方蓉。刚才我撞见的cha曲彷佛没有发生过。所以我也假装不知道,把握方蓉在一旁的机会,问她能不能一起拍照。

和方蓉好好说再见以後,我跟着爸爸妈妈和汪琳,走入礼堂外、正午耀眼的太yan底下。

妈妈订好了书屋附近的餐厅,这样我吃完午餐就可以去找智惟哥。

吃饭的时候,我终究还是紧张起来。即使这些年来我在卡片和纸条里,都没有少说过「喜欢」,可面对面亲自说出口,毕竟还是不同。

我只希望,他能够明白我的心意。

用完午餐的向yan书屋没有其他客人。

拉开门以後,除了智惟哥和秀霞nn小声说着话,只听得到电风扇运转的声音,其中的规律x反常地使我平静。

秀霞nn知道我会来,特地下楼等我。见到我,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原本有些严肃的表情放松下来。

「小日,祝你毕业快乐!」秀霞nn轻轻放开我,「什麽时候的飞机呀?」

「八号晚上。我、我会想念秀霞nn的!」我的眼中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秀霞nn握着我的手,小力地捏了一下,手心的温暖传到我的心中。我们会有好一阵子见不到面了。

「你要常常给我打电话,写信也好呀!小不点一个,真让人担心。」她的眼角也有泪光,「多吃点、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我用力点头,泪水不小心掉到了秀霞nn的手背上。

秀霞nn再次拥抱了我,之後便由智惟哥搀扶着上到二楼。

电风扇的声音在他们一起消失到楼上时,变得清晰。心跳加快了速度,我想着等等要和智惟哥说的话。

昨晚,我思考了很久,已经想好应该说些什麽、怎麽开口。可真正来到向yan书屋,我的脑袋却一片空白。在对话过程即兴发挥从来不是我的专长。

我等待智惟哥重新下楼,不安地捏着那颗挂在我斜背袋上的小鸭毛线球。

智惟哥回到一楼,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我不知道我进到书屋以前,他和秀霞nn在谈些什麽;但刚才他也是这个表情,好像正在烦恼。

然当他望向我,仍笑出了酒窝,把那些忧心藏起来。我不晓得是不是应该问问他、关心他,最後还是决定先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智惟哥。」我深深地x1气,再缓缓吐出,瞥了眼门口、担心有任何客人的出现会让我更加紧张。智惟哥耐心地等着,他的笑容像在鼓励我继续说。一个字一个字地,我不知不觉放慢语速,沉甸甸的「我喜欢你」从嘴里散了出来。我提起勇气,说得更大声一些,「智惟哥,我喜欢你。虽然你可能早就知道了……我只是、只是想趁出国以前好好告诉你……」

智惟哥明显愣住了。

我们就这样呆立在原地对望。沉默蔓延开来,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那个温和的、令我心安的笑容,而是某种我无法读懂的样子,混合着难受、无奈……还有其他。

「日恒,谢谢你。」良久,智惟哥才开口。但他的「谢谢」似乎藏有别的意思。我感觉得出来,接下来他要说的,很可能不会是我愿意听到的话。我屏住呼x1,听见他接续道,「谢谢你喜欢我。你是一个很温暖的人、很重要的朋友;可是,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心意。我们差了太多岁,而你一定还有很多认识新朋友的机会。你出国以後,会看到很多不同的人、经历很多新的事情。到时候,你可能会遇到更适合你、年纪与你相仿的另一半。日恒……不要哭。我不想耽误你,我希望你快快乐乐的。」

我接过智惟哥ch0u给我的面纸,眼泪控制不住地一直掉。我真的、真的好喜欢智惟哥。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更是我後,我往附近的捷运站走。

我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

轻松、飞扬与归属感使我兴奋地想立刻告诉爸爸妈妈诊断的结果。可与此同时,又觉得好想哭——那并不是难过,而是多年後终於明白自己的「不一样」的原因,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不好的人」、明白一直以来感觉格格不入,都有所解释。有趣的是,我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彷佛某部分的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很久很久,毫无困难地接受了我是泛自闭光谱者的事实。

回到家里,我换了居家服,带着那张诊断证明书到客厅找爸爸妈妈。他们知道我想要聊确诊的事,便把电视关掉。

「顺利吗?」妈妈挪出空位,让我挤到她和爸爸中间。

我点点头。

「医生怎麽说?」

深x1一口气,刚才那些混杂的情绪终於要被释放出来。「她说,我应该是泛自闭光谱者。然後,也有点注意力不集中,就是adhd。」

我把诊断书亮出来给爸爸妈妈看,听到爸爸轻声读着纸上的字,「自闭症类群障碍——亚斯伯格症候群?」

「噢,那个!」我像是被喂了关键字的搜寻引擎,开始解释,「医生有跟我说,亚斯伯格这个词已经在二零一三年的时候停用了、合并到整个泛自闭光谱;但因为有些地方还在用旧的诊断手册,或是为了方便理解,所以正式诊断书上还是会补上亚斯伯格。」

爸爸点头,妈妈还在低头认真地诊断内容。

客厅突然变得好安静,我的内心像是演出结束後拉起的布幕。那个想哭的感觉又窜回我的鼻尖,酸涩感使我眨了眨眼,重新开口想填补空白,说出来的话语却被泪水打散,「我、我去找医生之前,查了很多资料……虽然很多nv生好像都跟我一样,很晚才被确诊,可是……还是有很多其实很明显的特徵……这阵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一点知道自己的不一样,不是因为我是坏小孩……我、我会不会b较快乐呢?我一直、一直以为,很多事情是因为我不好、因为我做错了什麽才发生的……」

爸爸紧紧拥抱我,我的眼泪滴到他的手臂上。妈妈递给我面纸,我小声道了谢。

我轻轻地在爸爸抱着我的空间里前後摇晃身t,待平静一些,才补充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是因为难过所以哭的。只是、只是好像突然深刻认识了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我的错,所以很……感动?」我试图挤出微笑,现在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怪。

「没事,我跟妈妈都知道。」爸爸拍了拍我的背,他掌心的温度和适中的力道让我放松下来。

被理解的感觉很温暖。

理解自己也是。

晚餐时,妈妈特地煮了我喜欢的番茄炒蛋。

我一边享受着番茄的酸甜在口中绽放开来的美味,一边回顾着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泪水又掉入我的碗里,我从汤匙里的饭嚐到一口咸。

但是我知道,更认识自己以後,我也能够对自己更加温柔。

以前的那些伤口,似乎也因为这一个诊断、这一个名称而得以癒合。

确诊泛自闭光谱後的几个星期,我像是小时候研究布拉姆斯生平那样着迷地,查找了各式各样与泛自闭光谱相关的资讯。

每一天,我都透过其他与我有相似经验的人们的分享,更了解自己一点点。我不断认识新的名词、情况,并分析自己。当我发觉自己的某些情绪反应可以归类在哪一些词汇时,就在笔记本里记录下来。我想,这可以帮助我以後面对类似状态时,调适地更好。

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距离八月的。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什麽神秘的力量,但光是这本文集的封面和这一篇文章,就足够让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什麽正在发生。

当那句「五年的距离,只盼你安好」进入眼底,我的眼中也蒙上一层水雾。直觉告诉我,这个名叫「知心」的人,很有可能是智惟哥。

不,我相信这真的是他。

我一直记得他喜欢水彩,向yan书屋的柜台後方也挂了几幅他的水彩画。尽管我对构图之类的技术一窍不通,上se的方式和画风,我还是可以看懂一点点的。

我没有意识到眼泪已经开始掉,直到书籍页面被泪水沾sh。

结帐的时候,店员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慌乱地ch0u了面纸给我。我道了谢,看着她把文集放入纸袋、贴好胶带封口。

上飞机後,我紧紧抓着文集。整趟航程,它都像我的护身符一样,但又像是我在保护着它,让它不被乱流或不小心溢出的的饮料给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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