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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听见智惟哥推开休息室的门的时候,我正把自己缩成一团。

脱掉鞋袜、闭紧双眼,我双手抱住膝盖,轻轻地前後摇晃身t,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安抚自己。

我已经没有哭了,可是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完全乾掉,sh黏的触感让我好想去洗脸;但现在这样,我根本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智惟哥没有开口,只是替我们各倒了杯水,并在柜子里翻找了什麽,才默默拉了张椅子坐下。

或许是一直以来的相处,使他明白我暂时没有办法讲话。他安静的陪伴使我的身t也安静下来。良久,我终於抬起头,把面前的水一口气喝光。

谢谢还未说出口,我注意到桌上搁着的透明胶带和剪刀。

「智惟哥……」

智惟哥朝我露出浅浅的笑,彷佛想要我安心。他缓缓起身,看向我,眼底里闪着的好像是心疼。他把皱成一团的笔记本页面摊平、黏妥,再捡起一旁散落的碎纸。那些碎片在他的拼凑之下,慢慢地成为「我」,我看着那一个个破碎的笑重新回到每一个「我」的脸上;但有什麽已经不同、已经失去了。

拼回来的「我」还是我吗?

「日恒,请帮我压着这张,这样b较好贴。」智惟哥就这样把照片一张张拼回原样。胶带覆上那张我小时候在动物园,拿着即可拍相机笑得开怀的照片。智惟哥细心地、慢慢地黏好,不像我黏东西的时候,胶带总有皱褶或黏到小灰尘。他黏贴的方式平整,除了反光以外几乎看不出痕迹。

我继续替智惟哥压着照片,尽可能不让碎屑又再度分散。我观察着他专注而用心的侧脸,懊悔混着感激,使我的眼眶又堆满泪。

「谢谢你,智惟哥、我……」

智惟哥转向我,仍旧带着那个温和的微笑。他一手黏了几条备用的胶带,另一只空出的手伸向我的头顶,轻轻地拍了拍。不晓得为什麽,用这个方法安慰我从来不会失灵。

「没关系,如果你现在还没办法组织想说的话,不用勉强。」

我点点头,挨着智惟哥,把黏好的照片贴回笔记本里。

就像在帮伤口上药、包紮一样。这个想法溜进脑中的时候,我灵机一动,从书包里翻找出一片我珍藏许久、舍不得用的小鸭ok绷,把它贴在页面左上角。尽管只是一个象徵而已,我感觉平静许多。

「智惟哥,对不起,害你要帮我……」我双手掩面、深x1口气,把老师的话转述给智惟哥,「我好害怕、好害怕自己真的是老师口中的那种人,或是正在变成那个样子……」

「你不用一直跟我道歉。虽然我没有办法替你赶走那些怀疑自己的念头,但我知道你并不是老师描述的那一种人。你没有刻意假装自己很yan光、很坚强,只是很努力地想把自己从负面的情绪里拉起来而已。这不是不好的事。只是有时候,我会很想提醒你,不要对自己太严格。」

「好。我会……努力不要对自己太严格的!」我点点头,答应他。

短暂的空白之间,智惟哥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慢慢朝休息室一角的置物柜走去,从中拿出一本书,递给我,「我本来想等你出国前才送给你的;但早点给应该也没关系?」

我低头看封面。竟是那本我曾经想买的,jg装版的《异乡人》。

刚才的烦恼暂时抛到远处,我没忍住,在原地开心地跳了几下。自从在图书馆看过其他版本的译本後,我就不太想到jg装版的事情了。但智惟哥送给我这一本,使得初次见面时那个难为情的回忆重新回放,那天发现《异乡人》被买走的失落,如今被他的温暖给填补起来。几年前的我一定想不到,现在的自己竟然和智惟哥成了好朋友。

「我好喜欢这本书,谢谢你!我一直觉得自己跟莫梭好像。」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所有分辨得出与一时间无法辨别的情感包围住我。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张开双臂,大力地抱了下智惟哥。

他一愣,我也被自己吓到了,立刻松手。

《异乡人》差点摔到地上,好险我反应过来,也藉着低头接住它的动作,掩饰我红透的脸。

我快速把「小日的社交手册」和《异乡人》收起来,拎起书包。我朝智惟哥挥手,小小声再说了次谢谢,便像小老鼠一样逃跑了。

出了书屋,我才好好将书包背到肩上。用手0了0脸颊,仍烫得像发烧了一样。

蝉鸣声从最初孤单的两三只,到全t大合唱的时候,离别的季节到来。

不仅是毕业、离开学校,更代表着即将离开台湾,到陌生的法国。

离开熟悉的环境,也离开我所喜ai的人们。

毕业典礼办在星期六,我把昨晚准备好的卡片带着,一到学校就先发送出去。工友伯伯、供应营养午餐的阿姨、方蓉,还有班长。最後一张卡片,我犹豫许久,不晓得应该当面给出,还是放到对方绝对能看到的地方就好。

那张卡片是给班导师的。

之前他的那些话,这两个月来仍一直在我脑中回放。或许是在快乐地弹琴的时候,也或许是和家人愉快地用晚餐的时候、在珍惜地和智惟哥相处的时候、和汪琳互传在路上看到的猫咪照片的时候……那些字句不断提醒着我,或许还有其他人也用那样的想法看待我;或许,我有可能真的是那样的人。

五月的时候,曾有好几次,我不小心想起了老师的话。即使原本是开心的,我的心情也立刻像是自由落t一样掉到最底。我开始焦虑起来、眼泪落下後便一发不可收拾,就算旁人如何安抚我都没有用。崩塌之後几个小时,我都处在与世界断连的状态。一整个下午,或甚至是一整天,就因为那几分钟窜入脑海的话语而毁掉。最近状况好转一些;但一不小心想到老师说的话,我的心仍会揪紧、感到难以呼x1。

我不断提醒自己,那并不是老师的错,他只是说出了当下他认为适合、可以帮助我的话语而已。可是那些对我的本质、对我的动机的怀疑、希望我「改善」的想法,还是重重地打击了我的自信。

我知道老师对於我当下不如他理想的反应那样感激、听话,而认为我不尊敬他,因此似乎始终用不太愉快的眼神看我。我也一直很想和老师道歉、告诉他,他的用心我是有接收到且感谢的,却不再有机会。所以我写了这张卡片。

挣扎许久,我决定把卡片放到老师专属的置物信箱里。

回到教室,班长发下礼花,中断了原本正交换着毕业纪念册签名、互赠小礼物,或者一起拍照的同学们。

我轻轻0着礼花的尼龙材质,看着上面烫金的「毕业生」三个字,才有了真的要分离的实感。

礼堂里,我张望着,在准备给学生亲友的位子,找到了爸爸妈妈和汪琳。与汪琳对上眼时,她向我扮了个鬼脸,使我必须努力忍笑。

校长开始致辞时,我将目光转回台上。

典礼顺利进行。颁奖、欣赏学弟妹的表演、领取毕业证书、合唱毕业歌曲,直到礼成。活动的音量不小,我的注意力开始发散,一切变得遥远。身旁有些同学们已经止不住哭泣,我却没有掉眼泪。

环顾周遭,那些不曾熟悉的面孔,以後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深入了解;那些逐渐熟稔的,也将各奔东西。高中这三年间,曾有许多灰暗的日子。从最初的痛苦,到後来的习以为常,我还留在这里,不像曾经想过的那样选择消失,这点我是庆幸的。

因为这样,我才能拥有现在的美好。

「杜日恒!」典礼结束後,汪琳朝我走来,爸爸妈妈也跟着。爸爸用底片相机帮我和汪琳拍了照,也替妈妈和我拍了好几张。

拉着爸爸穿过人群,我找到魏雨琪,鼓起勇气向她询问可不可以一起拍照。自从那个事件以後,我们没有更多交集;但偶尔互相给予的微笑对我已经足够。

我手中握着汪琳塞给我的卡片,拍完照回过神来,她就不见了。

我也想和方蓉拍照,於是四处搜寻着,总算在礼堂一角看到她。我的视线被柱子挡住,她似乎在和谁说话,说着便掉下泪来。她面前的人伸手替她抹掉眼泪。我默默又走近了些,但不好意思出声打扰她。

稍微移了个角度,我才发现,正和方蓉说话的人,是汪琳。

突然,方蓉靠近汪琳,在汪琳的脸颊印上轻轻的一吻,又害羞地撇头,以手挡住嘴巴。我吓了一跳,汪琳倒没有什麽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方蓉,随後给了方蓉一个拥抱。汪琳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麽,让方蓉又哭了起来。

我回到等待着的爸爸妈妈身旁,决定等汪琳来找我们时,再看看有没有机会找方蓉照到相。

我思索着刚才的画面。原来……原来方蓉喜欢汪琳吗?我不知道……或许这是为什麽之前她一直没有特别和我解释她们的事情。或许对方蓉而言,那其中有更多隐密的心绪。

晚点我会到向yan书屋去。除了是趁着出国前好好看看秀霞nn外,还有另一件事是我必须做的——我决定向智惟哥诉说我对他的喜欢。

就是告白。

我想在出国前,好好地告诉智惟哥,我喜欢他。至於说出来以後的事,我并没有多想。我只是想让他知道,如此而已。

汪琳回来了,身後跟着方蓉。刚才我撞见的cha曲彷佛没有发生过。所以我也假装不知道,把握方蓉在一旁的机会,问她能不能一起拍照。

和方蓉好好说再见以後,我跟着爸爸妈妈和汪琳,走入礼堂外、正午耀眼的太yan底下。

妈妈订好了书屋附近的餐厅,这样我吃完午餐就可以去找智惟哥。

吃饭的时候,我终究还是紧张起来。即使这些年来我在卡片和纸条里,都没有少说过「喜欢」,可面对面亲自说出口,毕竟还是不同。

我只希望,他能够明白我的心意。

用完午餐的向yan书屋没有其他客人。

拉开门以後,除了智惟哥和秀霞nn小声说着话,只听得到电风扇运转的声音,其中的规律x反常地使我平静。

秀霞nn知道我会来,特地下楼等我。见到我,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原本有些严肃的表情放松下来。

「小日,祝你毕业快乐!」秀霞nn轻轻放开我,「什麽时候的飞机呀?」

「八号晚上。我、我会想念秀霞nn的!」我的眼中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秀霞nn握着我的手,小力地捏了一下,手心的温暖传到我的心中。我们会有好一阵子见不到面了。

「你要常常给我打电话,写信也好呀!小不点一个,真让人担心。」她的眼角也有泪光,「多吃点、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我用力点头,泪水不小心掉到了秀霞nn的手背上。

秀霞nn再次拥抱了我,之後便由智惟哥搀扶着上到二楼。

电风扇的声音在他们一起消失到楼上时,变得清晰。心跳加快了速度,我想着等等要和智惟哥说的话。

昨晚,我思考了很久,已经想好应该说些什麽、怎麽开口。可真正来到向yan书屋,我的脑袋却一片空白。在对话过程即兴发挥从来不是我的专长。

我等待智惟哥重新下楼,不安地捏着那颗挂在我斜背袋上的小鸭毛线球。

智惟哥回到一楼,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我不知道我进到书屋以前,他和秀霞nn在谈些什麽;但刚才他也是这个表情,好像正在烦恼。

然当他望向我,仍笑出了酒窝,把那些忧心藏起来。我不晓得是不是应该问问他、关心他,最後还是决定先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智惟哥。」我深深地x1气,再缓缓吐出,瞥了眼门口、担心有任何客人的出现会让我更加紧张。智惟哥耐心地等着,他的笑容像在鼓励我继续说。一个字一个字地,我不知不觉放慢语速,沉甸甸的「我喜欢你」从嘴里散了出来。我提起勇气,说得更大声一些,「智惟哥,我喜欢你。虽然你可能早就知道了……我只是、只是想趁出国以前好好告诉你……」

智惟哥明显愣住了。

我们就这样呆立在原地对望。沉默蔓延开来,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那个温和的、令我心安的笑容,而是某种我无法读懂的样子,混合着难受、无奈……还有其他。

「日恒,谢谢你。」良久,智惟哥才开口。但他的「谢谢」似乎藏有别的意思。我感觉得出来,接下来他要说的,很可能不会是我愿意听到的话。我屏住呼x1,听见他接续道,「谢谢你喜欢我。你是一个很温暖的人、很重要的朋友;可是,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心意。我们差了太多岁,而你一定还有很多认识新朋友的机会。你出国以後,会看到很多不同的人、经历很多新的事情。到时候,你可能会遇到更适合你、年纪与你相仿的另一半。日恒……不要哭。我不想耽误你,我希望你快快乐乐的。」

我接过智惟哥ch0u给我的面纸,眼泪控制不住地一直掉。我真的、真的好喜欢智惟哥。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更是我後,我往附近的捷运站走。

我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

轻松、飞扬与归属感使我兴奋地想立刻告诉爸爸妈妈诊断的结果。可与此同时,又觉得好想哭——那并不是难过,而是多年後终於明白自己的「不一样」的原因,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不好的人」、明白一直以来感觉格格不入,都有所解释。有趣的是,我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彷佛某部分的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很久很久,毫无困难地接受了我是泛自闭光谱者的事实。

回到家里,我换了居家服,带着那张诊断证明书到客厅找爸爸妈妈。他们知道我想要聊确诊的事,便把电视关掉。

「顺利吗?」妈妈挪出空位,让我挤到她和爸爸中间。

我点点头。

「医生怎麽说?」

深x1一口气,刚才那些混杂的情绪终於要被释放出来。「她说,我应该是泛自闭光谱者。然後,也有点注意力不集中,就是adhd。」

我把诊断书亮出来给爸爸妈妈看,听到爸爸轻声读着纸上的字,「自闭症类群障碍——亚斯伯格症候群?」

「噢,那个!」我像是被喂了关键字的搜寻引擎,开始解释,「医生有跟我说,亚斯伯格这个词已经在二零一三年的时候停用了、合并到整个泛自闭光谱;但因为有些地方还在用旧的诊断手册,或是为了方便理解,所以正式诊断书上还是会补上亚斯伯格。」

爸爸点头,妈妈还在低头认真地诊断内容。

客厅突然变得好安静,我的内心像是演出结束後拉起的布幕。那个想哭的感觉又窜回我的鼻尖,酸涩感使我眨了眨眼,重新开口想填补空白,说出来的话语却被泪水打散,「我、我去找医生之前,查了很多资料……虽然很多nv生好像都跟我一样,很晚才被确诊,可是……还是有很多其实很明显的特徵……这阵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一点知道自己的不一样,不是因为我是坏小孩……我、我会不会b较快乐呢?我一直、一直以为,很多事情是因为我不好、因为我做错了什麽才发生的……」

爸爸紧紧拥抱我,我的眼泪滴到他的手臂上。妈妈递给我面纸,我小声道了谢。

我轻轻地在爸爸抱着我的空间里前後摇晃身t,待平静一些,才补充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是因为难过所以哭的。只是、只是好像突然深刻认识了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我的错,所以很……感动?」我试图挤出微笑,现在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怪。

「没事,我跟妈妈都知道。」爸爸拍了拍我的背,他掌心的温度和适中的力道让我放松下来。

被理解的感觉很温暖。

理解自己也是。

晚餐时,妈妈特地煮了我喜欢的番茄炒蛋。

我一边享受着番茄的酸甜在口中绽放开来的美味,一边回顾着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泪水又掉入我的碗里,我从汤匙里的饭嚐到一口咸。

但是我知道,更认识自己以後,我也能够对自己更加温柔。

以前的那些伤口,似乎也因为这一个诊断、这一个名称而得以癒合。

确诊泛自闭光谱後的几个星期,我像是小时候研究布拉姆斯生平那样着迷地,查找了各式各样与泛自闭光谱相关的资讯。

每一天,我都透过其他与我有相似经验的人们的分享,更了解自己一点点。我不断认识新的名词、情况,并分析自己。当我发觉自己的某些情绪反应可以归类在哪一些词汇时,就在笔记本里记录下来。我想,这可以帮助我以後面对类似状态时,调适地更好。

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距离八月的。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什麽神秘的力量,但光是这本文集的封面和这一篇文章,就足够让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什麽正在发生。

当那句「五年的距离,只盼你安好」进入眼底,我的眼中也蒙上一层水雾。直觉告诉我,这个名叫「知心」的人,很有可能是智惟哥。

不,我相信这真的是他。

我一直记得他喜欢水彩,向yan书屋的柜台後方也挂了几幅他的水彩画。尽管我对构图之类的技术一窍不通,上se的方式和画风,我还是可以看懂一点点的。

我没有意识到眼泪已经开始掉,直到书籍页面被泪水沾sh。

结帐的时候,店员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慌乱地ch0u了面纸给我。我道了谢,看着她把文集放入纸袋、贴好胶带封口。

上飞机後,我紧紧抓着文集。整趟航程,它都像我的护身符一样,但又像是我在保护着它,让它不被乱流或不小心溢出的的饮料给伤害。

这本文集重新点燃了我的希望,使我的心情明亮起来。

如果「知心」真的是智惟哥的话,那篇「五年」也就代表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忘记我。而且,他也记得我们那个五年之约。

他没有讨厌我。

这几天的紧绷和失落逐渐散去。

虽然这次我们没有见到面,我相信未来还有机会。

我即将面对在法国的最後一个学年。我会好好努力,心无旁鹜地把接下来的学程念好。等完成学业、回到台湾以後,我再想办法联络智惟哥、再去找他。到时候,我会好好地和他道歉,向他说明这几年消失的原因。

如此一来,不管最後我们能不能再当好朋友、不论那个时候他身旁还有没有我的位子,至少我没有愧对学业,没有愧对自己。

回到法国,我正式进入新的学程。

这个学年b想像中要困难得多。和之前面向幼稚园与国小生的学程不同,这次的实习地点并不是由校方找的,而是必须由我们自己寻找。联络单位并且独自处理申请程序,令我很焦虑。

几封电子邮件和通话都失败了以後,我鼓起勇气,决定直接带着各式资料,亲自到想实习的单位拜访、询问。

然而又受到几次拒绝,我有点气馁。即使已经在法国待了好几年,要以法文谈论要事,再加上我容易紧张的x格,实在是充满了难处。

休息一阵子,我再次尝试,总算找到愿意让我实习的托儿所和日间照护中心。日间照护中心的实习尤其与我的毕业论文相关。每个星期三和四,我会向两组不同状况与年龄层的泛自闭光谱孩子们提供音乐活动。

与这些孩子的相处过程中,各式反思逐渐在我心中积累。他人看待障碍者的眼光,以及孩子是否意识到自身的「不一样」、如何与那些因特质而产生的困难共处,这除了是我自己要学习的以外,也很有可能是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得面对的。

整个学年,我不断在思考,系上教导那个不带有教学与治癒出发点的「音乐陪伴」究竟怎麽能带给孩子们帮助?

在法国这六年间,我对自己未来的想像一直没有定型,音乐也从一个小时候的自我安定、表达的方式,变成青少nv时期一个不切实际的演奏家梦想;在这之後,想到偏乡教学的想法不知道什麽时候诞生了,如今,又被想与自己相似的同类夥伴一起前进的目标给盖住。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往什麽方向去,而感到不安。

最後一年终究是顺利结束,论文与口试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可是我对於未来的茫然仍然持续。

回程的飞机上,我不再害怕乱流。再度捧读那本文集,我重看了那个片段数不清多少次。至今,我仍相信那是智惟哥写的。

完成了法国的学业,我也好好面对了自己的心情。回到台湾,我终於可以和他道歉、和他说开。

下飞机後,爸爸妈妈已经等在入境大厅。我加快步伐,听见行李滚轮在平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自由地前进,险些脱离我的双手;但我不介意,此刻的我只想张开双臂,抱紧爸爸妈妈。

他们习惯在我下飞机後问我,「要不要买点吃的」或是「有没有休息」、「会不会累」,这总是令我的内心温暖起来。

我坐进熟悉的车上,待爸爸开上了高速公路,我的手机讯号才恢复。

好几则通知同时跳出,有音乐学院注册组长与钢琴老师的祝福、有克莉丝朵和亚力的问候,还有汪琳的讯息。我一个个点开回覆。

「到台湾以後告诉我一声吧!」汪琳的讯息这麽写着。我传了一个小鸭躲在墙壁後方探头望的贴图,几乎是瞬间就被读取,萤幕上立刻显示了来电。

「喂,汪、汪琳?」即使是像汪琳这麽熟悉的朋友,突然的来电还是会使我不自在。

「杜日恒,你终於回来了。」汪琳对於我的卡顿笑了笑,她的笑声也使我放松了些。汪琳随後切入正题,「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今天晚上……」我对上爸爸在後照镜里的眼睛。他的眼睛说没问题。「今天晚上没事。」这也不是我……我其实还是很害怕。我一直在想为什麽他都没有找我……」我轻叹了口气,「但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试试看……至少那些道歉,我必须亲自跟他说。」

我越说,头低得越低。自从知道自己是泛自闭光谱者以後,我意识到,不强迫自己看人的眼睛说话,反而能更顺畅地表达。说完以後,我才抬起头,并发现汪琳的表情,好像变得有点……紧绷?难过?

尽管她及时挤出笑容,我已经感到不对劲。

「汪琳,你还好吗?你……是因为表演的事在烦恼吗?」这是我所能想到,最有可能的原因。

「嗯,」汪琳耸了耸肩,似乎想假装一切都好,却又透露了一点点我无法深入分析的不自然,「但没事啦!我很期待这次的演出,而且,或许我可以修正一些事情。」

我原本想问她要「修正」什麽,但又觉得她现在最需要的应该是鼓励。所以,我起身,主动拥抱她,对她说:「你绝对没问题的!」

汪琳无奈地笑了,回抱了我。

十分钟後,我们结好帐,走出餐厅,在夏夜热闹的街上互相道别。

我开始期待汪琳的独奏会。

心心念念好几天,汪琳的独奏会终於到来。

我又把衣柜里那件浅蓝se洋装拿出来穿,绑好两条辫子、夹了小鸭发夹。隔了好多年,我终於能再听到汪琳的现场演出,我真的很期待。

前往演艺中心的路上,我绕到一家花店,买了一束小的乾燥花,放到手中提着的浅紫se小袋子里。袋子里面还有我昨晚写了好久的长信。不晓得为什麽,那天和汪琳吃完饭後,竟促使我写满三页的信纸。我想念和汪琳一起练琴的时光,也希望她这次可以自在、快乐地演奏。

抵达演艺中心,我向柜台人员取了汪琳预留的票,排队等待入场。今天的观众好多,大厅里人们的谈话声,传到我耳里全糊在一起,成为嗡嗡嗡无法辨识的杂音。我戴上耳塞,跟着队伍前进,终於找到自己的座位。

我右手边的位子坐了一位阿嬷,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向我和蔼地笑了笑。我也回以微笑,继续好奇地转向左方,想看看另一边坐了什麽样的人。

然而,当我一转头,认出了对方以後,却愣住了。

是智惟哥。

坐在我左手边的,竟然就是我这几年一直想念着的他。

舞台布幕升起,我被淹没在其他观众的掌声之中。汪琳开始演奏,我却再也没有办法专心聆听。

明明汪琳所选择的曲子都是我知道的。她甚至还选了我们一起练习过的那首法朗克。可是为什麽,一切却像是转档过程出了错的音讯那样卡顿?所有我本来应该熟悉、可以轻易哼唱出来的段落都变得陌生、断裂。

我只能不断地偷看智惟哥。尽管对於邀请我来听独奏会的汪琳很抱歉,我却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将注意力聚焦在一旁的智惟哥身上。

他怎麽会在这里?他真的在我身旁,我非常确定这不是梦。

是因为那天跟汪琳吃饭,我告诉她我想念智惟哥,她才特地约了他吗?

我再转头看智惟哥,这次他也刚好看向我。我回应他的微笑,忍不住趁着曲目之间人们拍着手的时候,问他,「你有在专心听吗?」

不过,才一说完我就想起自己是多麽半斤八两,羞愧地伸手摀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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