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开庭
“你父亲想让我死,你愿意为他报仇吗?”
这一次沈清没有很快说出口“愿意”。他不明白山田中正的意思,也不明白父亲的“想让他死”是多想,但是他好像理所当然应当承担一切。
“如果你愿意祝福于我的话,”甚于父亲的遗志,沈清觉得他更加强烈的感受到了山田中正的意志,“我可以。”
“好。”
“祝福”这个词自山田回到东亚几乎是再也没有听到过了,他不知道沈清曾是唱诗班的孩子,只觉得那张清秀稚嫩、沾着血迹的脸庞在朦胧的黑夜中透露出不辨雌雄的美。
“我祝福于你。”
空气中是沈清沉重的喘息声,方才的刀伤令他痛不堪言,粗粝的手掌摸上了他的大腿。
“我祝福你,以我的生命。”
这是一句日文,沈清没有听懂。
沈清将煤油灯挂在了树枝上,这样他能看清一些,父亲的面容已被腐蚀得不成模样,身上为数不多的财物也被日军搜刮干净,昂贵平整的西服变形得充满恶臭、褶皱与蛆虫。
坑一直挖到了天明,他终于将几具尸体埋了进去。
“我母亲呢……”
但是山田中正不在身边,沈清四处寻找却没有任何发现,无奈之下只得将父亲与老爷葬于此处,而后寻母亲下落。他想山田中正也许护得母亲周全,但是他不想刨根问底,因为时局动荡,他已无力接受母亲与弟妹的噩耗。
次日一早,沈清便被蒙着头丢进了一处什么地方,他实在讨厌这个混着发霉土豆味的粗亚麻袋。他脑海中反复回想亚麻大给他制定“游戏规则”的画面:
“这个游戏是一个会赌上你生命的游戏,你随时可能死亡。”
当日光自东方升起,天逐渐由暗紫色向着暗红色,继而逐渐变为橙黄时,山田依旧坐在石阶上,他正拿着一根棍子,在土里画了一个矩形:“你将去到一个地狱。这个地狱中到处都是魔鬼,现在这些魔鬼占领了人类的房子,你的游戏最终任务是屠杀魔鬼然后升级。”
“那这个就是魔鬼的房子咯?”
“嗯。你是个人类。但是地狱是魔鬼的老巢,所以你不能说人类的语言,你要学会魔鬼的语言,否则你可能不能活到游戏结束……”
“那我能说英语吗?”
“不能。只能说魔鬼的语言。你不能让任何一个魔鬼怀疑你是人类,你必须潜入他们这样你才能攻破它们。我说到这里,你能明白吗?”
沈清点点头。他觉得这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这个在他一旁的男人是他当时潜意识里最信任的男人之一。虽然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想想毛骨悚然的事情,然而沈清却没有对山田中正滋生出真正的憎恨。可以说他们两人是道不同,但在两个人生命的包围圈中,一定有某一处是有交集的。
“记住你的任务是潜入,也就是说,你要让自己从外表上变成一只魔鬼。”
“如果魔鬼让你杀害人类,那么决定要靠你自己定夺。你可以选择杀害魔鬼,但是你必须学会正确的处理魔鬼的尸体,如果让其他魔鬼发现了,你可能遭受到更多魔鬼的追杀,这点你明白吗?”
提到了“杀人”,沈清变得万分恐惧:“我会杀人吗?”
“你想被人杀吗?”山田带着一种鄙夷说,那个眼神的冷峻超乎了沈清的想象:如果你被杀了,你就不配玩这个游戏。这也暗示了沈清,他会有万不得已要杀害魔鬼的时刻。
“命只有一条,如果你被杀了,游戏就宣告结束。”
“亚麻大叔叔,你在游戏里是……魔鬼吗?”
“是。”
我不仅是魔鬼,我还是魔鬼的头目。
山田中正的目光从沈清身上移开,随即又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这个孩子,他正把他往火坑里推。他已经受到了上级的最新命令,他将转移战场去实现日军连接将中国中,南,北三点连线的夙愿。为此他将离开这个孩子一段时间,这也是一段给他锻炼的时间,如果他不幸死了,那么说明这孩子的天命也就到此为止;如果他能够一路走到底,那他希望他浴火重生、凤凰涅盘,。
“现在我为你制定三条游戏规则:其一,游戏的秘密不能告知他人;其二,游戏中不能够提到我的名字;……”
“其三,如果我死了,游戏也会继续。”
虽然制定了游戏规则,但是沈清首要的还是骨骼和肌肉的康复训练。沈清被山田伪装成了战场上受伤下来的一个病人,被包着头运送到了某处。
当沈清从病床上起来的时候,他接触了一个新环境。
“你好,我是顺子。”
操着一口流利日语方言的新护士顺子在向沈清自我介绍,顺子的声音不同一般的日本女性带着一种嗲,显然在这个地方呆久了女人的某种本质开始发生了改变。
“我……是次……郎。”
虽然顺子一句日语说的沈清如坠云雾,但是沈清大概猜到她在向自己打招呼,他不会说魔鬼的语言,方才那句支支吾吾的是山田中正叫他死记硬背下来的,山田中正没有把他护送到这里,他是被人扛到这里的。沈清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是看见在这里的魔鬼都是缺胳膊少腿之辈,他猜想这里大概是一个魔鬼的医院。这里其实是南京到上海的日军军区战地医院,由于在袭击上海的过程中受到了国军的抵抗,日军也造成了一定的伤亡,于是在这里建立了一家野战医院。
到这里来的都是重伤病人,沈清几乎是每晚都活在哀嚎的恐惧之中。与大多数人想象的不一样,日军作战部队往往在前线烧杀抢掠,而战地医院的景象却较之悲惨,战地医院没有征发粮食的权利,将士们也大多没有行动能力,只能靠稀白米粥过活。再加之周边的农民大量的逃亡,造成田地荒芜,冬小麦埋藏雪下无人收割。战地医院中每天都有重伤的患着由于战争带来的营养失调饿死于此。沈清也吃不饱,来这里三天他的伙食只有白粥,白粥,白粥,没有面包,没有寿司,每天顺子还会利用换药的间隙给他上课,有一堆东西要学,周围一圈的病人们还有力气说话的偶尔会和他聊聊天。他们不知道沈清的来历,但是他们觉得“既然自己已经重病缠身了就没有力气管别人了。”
除了一天天的消瘦外,沈清还姑且算是有在康复。只是他怎么也吃不饱,虽然他用着可怜巴巴的眼睛看向顺子时能够得到比别人多一小勺的白粥。但是他身体已经五天没有摄取过任何脂肪和蛋白质了。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顺子依旧带沈清做康复训练,与寻常不同的是,她偷偷在沈清换洗的干净上衣中塞进了一个盒子。沈清从盒子当中能闻到一点点香味,他实在忍不住了,但是顺子按住他,用手势示意他“克制住自己的欲望”。
康复训练完了以后,沈清偷偷地找到了一个角落,但是他没有注意有没有人会来,这是他的疏忽大意。盒子里放着可以说是丰盛的蔬菜,还有河虾,鸡肉。沈清饿坏了的肚子发出了一阵欢呼。好像知道自己有一双脏兮兮的手,盒子盖上连筷子都给他备好了。
沈清好像从来就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
周围的几匹恶狼循着香味而来,这帮猥琐的鬼子很快就发现了沈清手里的餐盒,沈清吃相狼狈,那些鸡肉河虾来不及细嚼就连皮带骨吞了下去。
“阁下,这水灵灵的眼睛可真漂亮。”
“是啊,我之前看就觉得他在军中姿色不错。”
“护士的那些个女人的逼都被操烂了,”其中一人右手为断肢,却以左手解开裤带,沈清看见了挺立起的性器,虽然十米远的距离,但是他看的一清二楚,“大哥,你说他是不是雏啊。”
那人的外表连同性器都是肮脏下流,毛也不干净的,龟头前端隐隐渗出液体。
沈清大惊失色。
但是着几只恶狼很快就扑了上来,抢过了餐盒,沈清的手已经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挽留住他生命的希望,但是和这几个成年男子比起来还是大巫见小巫。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一个人独享呢!”
他们开始脱他的裤子,只是由于绷带的原因并不那么好脱,伤口撕裂的沈清疼到尖叫,他的五指狠狠地抠进轮椅的扶手,但是这几个壮汉意图拆毁他,连带他的轮椅。
餐盒里还有一些剩肉,蔬菜,很显然不能够填饱三个年轻士兵饥肠辘辘的空胃,而尤其令他们气愤的是,这个小个子居然能得到这么好的伙食!
他们成功的掀开了上衣,沈清细瘦而粉嫩的乳头对这些男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而此刻扑上来的这些人就像一头恶臭的生猪。
没有吃饱的三人先是舔干净的他的伙食,他们一起推到了沈清的轮椅,而后开始啃咬他的乳头,不惜留下骇人的伤痕,布满老茧的手沾满泥土抹在了他的身上。
沈清低下头却发现有人咬着自己的鸡鸡,他闭上眼又一次大声尖叫,想要呼喊救兵。
然而谁也没来。
肥大的手指伸进他的身体,他不由得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
一个酷似头头的人按住了沈清的头,令他只能斜视,发黑的牙齿开始咬沈清白皙的脖颈,三个人分别在前中后玩弄着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体,由于沈清始终坐在轮椅上,死也要死在轮椅上,带头的老大给了沈清一拳。
待到三人尽兴,将精液射满沈清的全身,沈清才送了一口气,却不料被掀翻在地。
血水和唾液,以及从眼角流淌下的精液。
头在土里碾过以后,耳朵和脸都被磨出了血,尤不满意,抓着他的头发往他的嘴里塞进去野草。
“这才是你应该得到的食物!”
满嘴恶毒,还有口臭,沈清最受不了这点。
面对鼻青脸肿的沈清,作恶同伙爆发出了报复性的坏笑。沈清的心里此时恨透了这些人,但是他没有力气,虽然他吃了一顿好的动物蛋白,但是他的肌肉还没有力量,远远没有力量撂倒这些人。
又是一通乱踩,他们中的另一个头发带卷,牙齿槽黑的混混抓着沈清威胁他说:“下次再见到你,可就没这么好运了哦!”
那伙人猖狂地走了以后,沈清才用两只胳膊艰难地从地上把自己撑了起来,“呸呸!”那些带着他唾沫星子的草从他嘴里吐了出来,他的嘴唇又红又肿,那个舔了他性器的肥猪又想吻他,沈清咬破了自己嘴唇才没让他们得逞。
一切的一切,都让沈清感到无比恶心。
他突然想起来亚麻大,山田中正的长相并不猥琐,相反始终是清冷而强韧的模样,虽然是在敌方,但是他并没有要杀害沈清的意思。而且山田中正的房间里有琳琅满目的书籍,沈清对爱书之人心存好感。
山田中正以高傲的强者姿态莅临泥潭之中,沈清不曾见得他卸下拒人千里的武装,但是他深知自己的微笑能够打破他的心房,昔日他对他的百般照顾就是印证。
但是亚麻大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好几天把他搁置在这个鬼地方了。比起食物,他更想见到本人,想到自己所受的屈辱,他强忍怒气。
他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不堪一击。
沈清不想再坐那个轮椅了。
从那天以后,他的康复训练比以前更加用力,顺子每每在他的耳边叮嘱他“二次伤害,二次伤害”,沈清都很不屑,推着一双废腿,死掉算了,还怕什么二次伤害。
受益于他被折磨的鼻青脸肿,外表对一般人已经没有多大吸引力了,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自觉主动地孤立了沈清。
那天,他自己捡了两根木杖,勉为其难的充当了他的拐杖,尽管一根粗一根细,一根高过他的身高而一根恰到好处,沈清还是因为看着结实选了它们。他还藏了一把手术刀,一面当着防身用,这样他下次就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了,一面削他的木材。
“你这是要削到何年何月去啊!”
除了亲近他的护士,已经很久没有男性跟他说话了,沈清一愣。月黑风高,他坐在床上干着他的私活,周围都是男人的鼾声,还有混在鼾声之中的一两句哀嚎。
沈清邻床是一个新来的,一个被炸弹炸伤的可怜男人,背部大面积烧伤,烧掉了一层皮肉,很是吓人。但是他特别热心地帮助沈清:“给我!我以前在老家当过木工。”
沈清对他说的话半信半疑,那个烧伤男人的背正在结痂,他熟练地拿过木头,看着沈清递给他的也就只有手掌那么长的手术刀不禁失笑:“你就用这个?”
他烧伤兄弟艰难的下床,沈清看他弯着背在地板上找东西,不久他找到了一把锯子:“啊,就是这个!”
发出了一声日本人找东西时一定会说的感叹。
他一只手把沈清撑住,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木材的长度,还有前后行动的倾斜角,把木材锯到了合适的大小,还细心地用锯子背面磨平了木材的粗糙和尖锐处。
“喏!给你!”
沈清就看着他行云流水般完成了一套动作,一根铁棒似的木材真正变成了一根拿在他手里能够感到舒适的拐杖。
“……谢谢。”
对魔鬼的第一次善意的帮助,沈清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是魔鬼,但是是个好魔鬼。
“我啊,叫次郎,因为是家里的老二!我家在秋田县,你呢?”
“我叫治郎…”
沈清已经能熟练地介绍自己了,说起自己住在哪里,他还没个头绪:“我出生在中国…”
他含糊其辞。
“出身在中国但是能说日语啊?母亲是日本人吗?你啊,多少岁啊?”
次郎比划着沈清的身高,沈清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了,可能是因为祖上北方的或者小时候被父母照顾的太好了。“十…三岁。”沈清本想说十五岁,却不小心说成了三。他不好意思把自己年级说得太大,但是日本人普遍偏矮所以也可以稍微增长一点自己的年纪。“那些家伙!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招来当兵吗?”次郎显然被惹怒了,他一挺直自己的背就开始发出惨叫:“啊疼疼疼疼…………”
沈清被他抽疼的表情逗乐了,但又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开怀大笑,于是出于好意上前去看了看烧伤大哥的伤口,只见小块血肉结的痂裂开了口子。
“这里……”沈清不知道怎么说裂开了,就用手不断指着,反复呢喃道:“这里……”
“叫顺子小姐来吗?”
“不不不……夜深了,你也早点睡。”
次郎向沈清比划了一个大拇指,暗示“我没问题”,其实疼的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晚安哦。”
沈清爬上了自己的床,却仍然辗转反侧:现在是第七天,还是没有看见亚麻大……
然后第八天也没有……第九天也没有……
每天早上,沈清都伴着头顶第一束阳光睁开眼睛,现在已经听不到任何鸡鸣声了,四周只有伤员痛苦的呻吟声。
每天早上沈清都能看着不同的数字发上好一会儿的呆,有时候怀念爸爸,有时候怀念妈妈,有时候怀念阿宝,更多的时候在被子里偷偷地抄写日文单词。
他在褶皱上一遍遍写那些单词,就像是手里拿着笔一样。
有时候,怪异的情绪也会涌上心头,这时沈清会陷入冥想,只有当他真正安静了以后,他才能沉沉睡去。
无所事事翻翻字典,他现在已经能熟读很多日文句子了,顺子也在一点点教他复杂的语法知识,再加上每天活在这个“魔鬼的哀嚎”边上,沈清相信自己不久就能掌握这门语言。
他的隔壁床友次郎,总能鼾声大作地睡到正午,理由是能够吃到相对丰盛的中饭。
不知怎么的,医院能分配到的粮食真的少到可怜,现在只有中饭在军队供应的名单当中,早饭只有五分之一的可能,而且往往两个鸡蛋打这间屋子所有病号的汤,几乎所有的物资都是紧缺状态,入口的汤水味道极浅。
“这要是变成糖该多好啊……”
当顺子小姐告诉他只有盐的时候,沈清的内心几乎在崩溃边缘甩着他的肠子,没有糖分,没有蛋白质,没有脂肪——啊!上帝!这是怎样的人生啊!
与他自己的处境形成对比,沈清相信世界的一个角落,亚麻大总在吃香的喝辣的,因为在那几天,每天都有新鲜的水果,可口的饭菜,怎么也吃不完,而他把沈清丢在了这里,是要作践他的命。
但事实上,亚麻大被派遣到南京北部的一家更大的战地医院里,日军正在深入战线,跟从日军的行动这似乎是他父亲的意志。行军,不似待在南京这般物产丰饶的大城市里,交通方便还有充实的补给;人口也相对较为分散,家家形成的村镇老死不相往来。如果能有幸在荒芜的田舍边抓到一头水牛或者一头羊,就够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填一餐大肉。当时虽然日军每到一个村庄,都毫无顾忌蝗虫扫荡一般,但对一名普通的日本兵来说,你的将领只会告诉你吃到适可而止。
日本人能用他们的特殊技巧,把牛羊肉切的极为透明纤薄,足以照顾到足够多的人。食物在行军中难能可贵,除了从村庄中抢来的牛羊,粗粮等,不少日军还自带罐头,方便在饿的时候随时补充。他们的粮食供应部队会确保第一前线的粮食安全,就这点而言,当时的中国军队实在是与其云泥之别。
山田中正当然不用愁自己的饮食,但是他对军区野战医院粮食供给不足的事实略有耳闻。由于他负责决定派谁去后方医院,不少士兵都觉得他掌握了生死大权,他们甚至苦求地告诉他自己还能作战,尽管只会给自己的队友添麻烦。
山田中正的生活形成了亘古难变的规律:早上起床,进行简单的洗漱,把衣服的穿好并确保所有的褶子都在正确的位置上,清晨八点出门巡视一圈负责的病人并跟踪病情,遇到急诊开始做手术,往往一个手术就能做到晚上。
除了手术这样的插曲,这个生活可以说是十分规律的,把沈清送到那样的地方自然是有意为之,山田中正也只是做做样子,差不多时候就能申请回到南京或者上海的司令部了。
谁知这个“差不多”——差的还真有点多。
徐州大大小小的数百次战役即将让山田中正变成一个他想象不到的超级大忙人,几乎每天都是日夜颠倒的工作状态加深了他的眼圈与焦虑,山田中正也开始吸烟了,准确的说,是点燃烟头然后在啜吸两口。
等到他成功申请到回司令部的时候,已经是很晚以后的事情了。
沈清这边,他成功交上了自己的第一个朋友——烧伤大哥次郎。
有了一个年龄稍长的大哥作伴,艰苦的日子也就变得可以忍受了起来。虽然他还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瘦,他的脸颊已经不似来之前那样圆润了,胳膊的骨头也能微微凸出,还有他左肩的伤口——沈清一度忘记了它。来到这里以后,这个磨人的伤口总是化脓发炎再化脓发炎,这似乎上帝在伤口上画了一个无休止的奇特诅咒,腿上和手上的刀伤倒是已经结痂。
顺子姐看见他的伤口并没有尖叫,在残酷的战争当中这并不是什么令人紧张的伤口,只是表面看上去一片血肉模糊。
次郎确实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大哥了。沈清的个子不比他高,长得也越发瘦弱,他就自发承担了一份照看沈清的责任。“这孩子只有十三岁却要见识这么可怕的战场,真是太可怜了!”次郎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所以沈清发现那些原来找过他麻烦的街头混混现在都不常见了。
与肩部形成对比的是,沈清的骨骼恢复速度很快,他现在已经基本能短时间站立了,再过一周也许就能走路了。
今天应该是第四十天,从那天以后顺子也没有给他带过任何丰盛的食物了。野战医院的位置也相对保守,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营地内部,沈清每天都能看见有人举着枪来回徘徊,他总是躲得远远的。
如果你和那些巡场的日本人关系好,他们就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甚至可以偷偷溜出去自由活动。
这是次郎告诉沈清的,很多出去了的人都能在山间田野饱餐一顿,哪怕啃点草也能补充膳食纤维呢!
“我得靠靠自己。”
沈清恨铁不成钢地拍拍这腿,然后装模做样地在次郎面前扭扭自己还在康复的肩膀,并且逞强地不说痛。顺子看见沈清这么有精神还交上了朋友也松了一口气。
“要是我出去了,肯定给你带好吃的。”沈清坚定地说。由于缺乏表皮移植手术的条件,大多数时间他的好友次郎都得躺在床上,沈清不敢相信那天他居然锯了一个时辰的木材。
“因为看见了木头,所以没忍住。”
后来次郎告诉他,他做木工以后,觉得每根摆在他面前的木材都像女人的身体在不断勾引他。
沈清不是不能理解这个比喻,只是他遭遇了那样的第一次以后,对于和别人接触这件事已经本能地排斥了,他无法想象贴近画报上那样白皙动人的女性,当别人靠近他的时候,沈清只会觉得恶心。
第四十五天。
沈清的腿已经恢复了,外表上也不再是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得益于顺子的积极照顾,以及对那天违反纪律的人的惩罚,这段日子尚且安宁,但顺子告诉他了一个坏消息:他必须参加军营内部组织的训练,由此沈清搬离了次郎的邻床。
沈清没有领到自己的床铺,当时已经不是冬天了,冰雪初化,春意乍到,却是春寒料峭。分发床铺的人看见他个子小,长得也偏瘦,就让他去挤挤别人的床,甚至连一个床板都没有挂上他的名字。那些大兵也非常过分,他们或许天生就恃强凌弱,尽管一个半月的学习,沈清的日语水平突飞猛进,但他仍然被这些人以五花八门的方言玩弄了一番。
沈清的个头长高了,他在一群邋里邋遢的粗鄙之人中显得略微清瘦,然而个子却又十分挺拔,登记的时候,他谎报给记录员18岁的年纪,士兵们经常有袒胸露乳的时候,他们也经常在营地里暗自比较性器的大小,谁谁谁要是发情了,会性暗示任何一个路过的护士。
沈清的鸡鸡一直都是小小的、萎缩着的状态,他不曾对谁表现出性欲,所以他们取了难听的绰号,为此点名的时候又被嘲笑了一番,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个天生不大的细狗,只有日日和沈清住在一起的次郎留意到这个小个子已经在茁壮成长了,而且晨勃也有正常人的大小。
沈清搬离医院以后的伙食比原来好了一点,基本上从白粥升级到了白饭。然而那个小小碗还不如沈清手掌大,即使盛了满满一碗,配上撒有葱的味增汤,沈清放下碗以后还是觉得肚子里肠子是空的。
“我吃饱了。”
根据规定,所有人都要统一放下碗,然后正襟危坐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但往往大家的肠子都会老实的抗议,沈清自己不得不找一点办法填饱他的肚子了。
日常的训练内容包括一项静坐在泉水下进行的修行。这似乎是惯例的一种训练方式,在沈清的理解中,好比是修禅,即在自然的花鸟之中锻炼自己,修行的时间要越早越好,似乎时间更早,水中的力量就会更加神奇。
沈清为此专门讨教过次郎,次郎生于日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耐心地把很多日本的哲学说给了沈清听。顺便一提,沈清已经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次郎——次郎已经知道了沈清的来历,知道了沈清是个中国人,但是他帮沈清保守秘密。
沈清是在一天晚上告诉他的,沈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他,但是那时他确实碍于扮演虚伪的日本人身份而异常难受。他自己带着山田为他编好面具,这让他感觉自己格外不真实:他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却交到了次郎做自己的朋友。任何人如果有了自己的真心的朋友,就总想对对方坦承一些什么。
“真正的好朋友之间是没有秘密的。”爸爸曾经这样告诉他。
虽然没有山田在自己的身边如果有,沈清会询问他的意见,沈清却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一切。沈清害怕次郎对他的出身有偏见,但是他更受不了被别人当成朋友之后还要隐瞒自己,他在选择与选择之间辗转不定。所以次郎看见他支支吾吾支支吾吾憋了好半天。
“你肚子不舒服吗?”次郎轻轻拍沈清的肩膀。
次郎非常关心沈清,因为在他给沈清做拐杖之后的第二天,沈清就主动记下了他用的药的样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沈清给他上的药。即便是他的手法不如专业护士老道,沈清的手总是略显笨拙地在他的身上给他抹药,但那是一双非常好看的手。
他的手指细长,没有军中大老粗那样不修边幅,而且比起护士略显肥硕的手,沈清的手倒是更加符合次郎在浮世绘中见到过的女人的手。
每一位护士都太忙了,负责的护士没空管到所有人,沈清就主动承担起了帮助次郎换药的责任,让次郎对这个知恩图报的小兵刮目相看。
“次郎啊,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我的……”
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沈清才把头望向了次郎,可他的眼神依旧迷离地看着吊灯,与围绕着吊灯的数不清的蚊虫。在某一个瞬间,他开口说道:
“我其实是个中国人。”
一开始,次郎并不理解,他蹦起来对沈清说:“妈妈是日本人的话,那你就是日本人!”
“可是我目前也是中国人。”
沈清压低了声音,几乎以口型说道。
“中国人啊……”
第一个音节,沈清赶紧捂住了次郎的嘴巴,深怕别人听到他们之间的低喃,紧张地点了点头。
次郎示意他放松:“无所谓啦,我只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回去看我的母亲。”
出乎沈清意料,次郎对此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可能他早就知道中国人的事实了。
但是沈清很惊讶:“你不讨厌中国人吗?”沈清只敢悄悄在次郎耳边说,把声音放到极低,好像融入了风声里。
“可是你也是治郎啊。”几乎大沈清十五岁的次郎这么说,“你也是我朋友啊。”
次郎出生的那个年代,正是日本最疯狂的时期之一,作为日俄战争中的战胜国,日本人第一次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亚洲国家的巨大潜力,同时日本当时家喻户晓的“脱亚论”的说法不断在民众心中煽风点火,日本人逐渐抬高了自己的民族自豪感,这种民族自大也是军国主义的根源之一。但是即便是在中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中占尽风头的日本,也不是一个完美的国家,高层勾心斗角,帮派竞争明显,还时常发生流血冲突。
次郎能不讨厌沈清,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沈清没想到自己的身份获得认同后会这么激动,他甚至因为害怕次郎断绝与他的往来、从此和他分道扬镳而思来想去了几个晚上,反反复复琢磨以后才决心向人倾诉。
沈清感到自己看对了一个人,第一次看对了一个人,也第一次明白了“歧视”和“尊重”的含义。
他的眼睛里似是泛起泪花,昏黄的灯光下,他将泪水逼了回去。
次郎则是,看着沈清那双眼睛出神。
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像是风中扑朔的樱花一样楚楚动人。
“你不要哭啊!像个……像个!”次郎哆哆嗦嗦不知如何形容,“像个女孩子一样!”
他手忙脚乱的样子逗笑了沈清。
“长大一点吧小孩子!你哭的话我会很头疼的!”次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虽然已经成年,心思却还是像个大男孩:“我又不是你爸爸。”他小声嘟哝道。
“我没有……我没有爸…爸……”
听到这话的次郎,突然把自己的手覆上了沈清的后背,沈清颤抖地很厉害,甚至连眼神都冷下了一瞬间。
两个男人在半夜做出这样的举动有点奇怪,何况还是差了一轮年龄差的两人,但是在那种听到别人痛失父亲的时候,任何言语都变了苍白无力了。没有爸爸的原因,次郎能猜出来,这也是另一个戳痛他心窝的地方。他这个年纪,也能当这个孩子半个爸爸的年岁了。
次郎想到了自己躺在床上的老母亲和自己辛勤劳作的老父亲,他这个儿子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他不经意哼起了故乡的小曲,那些天南地北的故乡就像无数星星散布在游子的眼中,每个故乡都有自己的歌,在故乡长大的孩子都会记得的歌。
童年是快乐的,次郎儿时总喜欢在田野里找最大的甲壳虫,找到了他就是他众多伙伴中的孩子王;没有人能忘记那些在草垛上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日子。成年之后,由于母亲疾病缠身,次郎几乎是不得不相应军队的号召,因为这样政府就能定时母亲寄上一笔钱,作为军人家属,母亲也能享受到更好的医疗待遇。
如果他呆在老家,他就只能继续靠做木工赚钱,生活也就缺少保障,这就是为什么他不顾父母反对偷偷溜到横滨市去应征的原因。彼时日本正出现了资本主义社会早期的社会分化情况,日本的农民夏季耕农,冬季做工,还须得位巨额的军事支出买单付账。
所以次郎恨不恨中国人,他不知道;他确实见过不少懦弱的中国人,但是他也知道日军对这些中国人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日军搜刮了他们所有的财产,屠杀了他们的平民,甚至他自己也从中获得了一些好处。他也曾经设想如果这些发生在日本会怎样呢?如果日本是中国这样的弱国被强国这样对待会怎样呢?次郎心中没有明确答案。他原先的天性也善良,在队伍里第一次屠杀战俘时,他被上级的眼神吓到了迟迟不敢下手,那中国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后也没有放弃挣扎,他双手反绑在椅子上,次郎站在他背后哆哆嗦嗦地不敢行动。“他会不会恨我呢?”时隔多年,尽管他杀死了数十个中国人,他最忘不了的还是第一个。而沈清,让他想起了这段尘封的记忆。
沈清的睫毛很长,那双眼睛也生得好看,次郎用他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沈清的头。
“参军的人当中,很大一部分原先都不是军伍出身,就我知道的,有一个团是由来自大阪的小商贩组成,由此不少原先就毕业于陆军学校的军士一直惦记着这支就像临时拼凑的万花筒一样的小商贩军团。”
次郎笑了起来,这听上去有点可笑,但是却是事实。日本举全国之力对他们的邻国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略有读史的人应该知道,自打明朝起,丰臣秀吉就有意侵犯朝鲜挑战中国在亚洲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