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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空余恨2

 

第二天,刀宗的人也反应过来了,西风横笑是真的走了。这个消息没有激起什么动静,只除了千金少有一天对别的师兄弟说,从此他叫笑残锋,这就是他的道号了。

宁无忧找了几回,到底是他在山下教他医术的师父帮了个忙,这也是第一次他发现原来四宗也不是真正无远弗届,在道域令行禁止,他一路上问着路去了,西风横笑已经在河边有了个屋子,有了条小船。

宁无忧看见的是一个粗布短衣的西风横笑,站在船上持着船桨划开水面,身影高大,动作有力,船就这样驯服的轻飘飘破开水面往前去了,淹没在雾气里。

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环顾四处,这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角落有一块木板,是睡人的地方。正怔忡之间,一滴雨丝从屋顶细缝漏进来了,宁无忧抬起头,那滴水落在额头上,冰得他一激灵。

若要在这里住,实在愁的很,好在他还藏着一些积蓄,先修一修屋顶,买两张桌椅吧。大师兄断不了酒,以后他得学了酿酒,靠河边还容易湿寒,再要挖个地窖堆放柴火,攒些吃喝……宁无忧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站在船上的身影,找到了西风横笑,他心里就定了下来,好似一粒浮动的灰尘慢慢降落到地上,尘归土,变成了土。

屋子里只有个炉子,宁无忧打水打满了,烧了一壶水在炉子上温着。他出去转了一圈,又沿路打听买了一水囊的酒,买了二两花生和两个包子,等他回了河边的小屋,船已经在岸边了。

宁无忧的笑容在他走到门前却拉不开门的时候僵住了,屋子里的人听到了动静,过了几息,沉沉道:“你走吧。”

宁无忧小心翼翼的说:“是我,大师兄,不是别人。你给我开个门啊。我买了些吃食回来。”

西风横笑又沉默了几息,说:“走吧。以后也不必来了。”

宁无忧垂下眼睛:“我没想劝你回去。天都黑了,路又不好走,你让我歇一歇好不好?”

"你不肯走,那就我走。"西风横笑油盐不进:“宁无忧,我们不可能了,你心里清楚。我不是天元,天元更好,你自己找一个过。”

宁无忧一向怕他连名带姓的叫,但今夜不同,此事他占足了理,岂有哄了他十多年了,一转身说走就走的。宁无忧不说话,屋子里的西风横笑开了口,撕着伤疤把这一块掰扯开去:“刀宗和我再无瓜葛,日后我就在此一个人过,你也莫要烦人。”

宁无忧一哆嗦,低声道:“你不想在刀宗,那我也一起走,我们两个人过,谁要什么天元。”

"非要歪缠,这里就让给你,我自去别处——"

门开了,屋子里空空荡荡,宁无忧脚下一空,推门进去,外面冷风呼呼的吹着,屋子里鱼篓里的鱼活蹦乱跳,唯独没了西风横笑。

宁无忧到底还是回了刀宗,魂不守舍,关在屋子里,弟子送了水送了吃食,他只沾得一点水。

剑宗宗主上门相看不久,送了一份礼物,是一块异铁,此物和啸穹同出一源,十分难得,找到能工巧匠,也许能把啸穹缺口补好。

刀宗宗主还在考虑此事,弟子就来说,宁无忧好像病得不成了,大夫连夜请上山来,把了脉,屏退了旁人,悄悄和当师父的说,这是个地织,要精细的养,这是吹了风淋了雨又受了打击,以及潮期叠在一起,来得才气势汹汹。

如此一来,刀宗宗主也就不再左右犹豫,接下了剑宗送来的礼。用了药,宁无忧也不肯好,又拖了半个月,慢慢吊着,拖拖沓沓的好了些。

聘礼送上了刀宗,其他两宗也知道了,定亲在前,正式成亲要到几年后,今年才八岁的天之道,要到十五岁才能迎娶刀宗的地织。

不过,剑宗宗主一向知道地织太少,不可留下太多后患,于是一来二去,每个月地织要来剑宗做客几日,主要是和天之道熟悉。

天之道作为这场婚事的主角之一,是到定了亲以后才被师父告知了一声,剑宗宗主慈爱的看着小弟子,问他有什么想法。天之道想了一会儿问,成亲是什么意思?

剑宗宗主笑了,哪怕是旁边站着的玉千城也笑了,玉千城很耐心的告诉师弟:“成亲就是你们从此一起生活,说是百年修的同船,千年共枕,是一段良缘。”

“何况那是地织,你见了他就会知道,若是他投你的性情……”

天之道听了半天,没听出什么好处和坏处,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宁无忧站在师父房间里,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见师父还是看着他,便多说了一句:“师父,我会去的。”

“你是个聪明孩子,别在剑宗行差踏错。”刀宗宗主不是很放心,宁无忧摇了摇头,沙哑的说:“我不会做让您担心的事,您可以放心。”

刀宗宗主放心了,他看出来了,二徒弟在大徒弟那里吃了亏,心灰意冷,好过长痛,这也说得通。

宁无忧很久没有去后山,他顺着一条小路走到后山的林子里,穿过林子是一片开阔的平地,今日没有什么人,他坐了一会儿,看着森林上的天穹发呆。

大师兄不要他了,只想一个人过。为何多一个他就不行,他实在想不明白。

那天夜里,大师兄走了,连见一面都不想么,一夜之间,大师兄就把他当做烫手的麻烦,恨不得立刻有一个人接手过去。

宁无忧茫然的低下头,他听师父说起婚事时,整个人都提不起力气的空荡着,现在想起来,也没有半点切实的感觉,好像飘飘荡荡,没一点真实。

西下的阳光变得很冷,宁无忧起身往回走,没多久,就听见有人穿过了林子去,他看了一眼,好似是个刀宗的小弟子,看到那个弟子,他就想起来了前后脚进门的两个师弟。

大师兄走了,两个师弟怎么样,他还没有关切过。

宁无忧回了神刀宇,想去找师弟问一问,找了一圈才知道千金少偷偷溜出去了,至于风中捉刀,去了师父那里学武,他一个不留神,又踏进了大师兄的屋里。

屋里空空荡荡,再无一点旧日物事,都被收拾干净了。

“地织之所以是地织,就是仰赖天元的鼻息,一旦两边碰上,你便知道那是什么厉害了,你见过多少个天元,敢说自己不碰天元也能过日子。”

老头不客气的教训了一通,宁无忧想了想,说:“三个……加上神君,四个吧。”

老头愣住了,仰着头重重哼了一声,宁无忧给他加满了前面的杯子,蜡烛晃了一下,风吹得火有些偏了,滋滋冒着烟,宁无忧又回过头来:“只是咬一口,应当不怕什么吧?不见得他要咬一口,我就什么也不能做了?”

老头喃喃道:“你去了,就知道了……老夫怎么知道,也没当过地织……”

宁无忧刚刚看了一本医书,前面九十页说的是阴阳调和,到了最后二十几页,絮絮叨叨都是说天地交合,天元和地织只能配在一起,一个天元若心如止水,见了地织也会很激动,会生出渴望结醍之后端回家日夜相对的本能——宁无忧努力回响了一下修真院里,星宗的两个师兄性情迥异,颢天玄宿固然不怎么出现,偶尔出现也非常淡泊疏远,另一个则是挑剔他挑剔的比最严厉的师长还要严苛十倍,吓得他从来战战兢兢,实不知道这本医书写的人是怎么心里编排出这么多夸张的言辞。

何况,天之道才八岁,还早着很呢。

宁无忧合拢了医书,摩挲纸页,心里有了一层计较。

订婚之后,按照规矩要还礼一次,地织要做一件贴身的衣衫或是别的饰物送还回去。这是个好借口,宁无忧想了一阵子,去剑宗的时候带了一方自己做的松烟墨,一些很好用的伤药,给天之道的礼物是一个熏香了的香囊。

这些礼物都很快派上了用场,织云翼派了别的刀宗弟子跟着一起去,见过剑宗宗主,宁无忧客客气气送上了礼物,无论他送什么,剑宗宗主都会很高兴,但看是地织自己做的,又是墨块,又是香囊,又是伤药,越发慈爱了,给了两颗明珠做的饰带,让他去后面花园里走走。

宁无忧一走出去就有些胸口发闷,哪怕剑宗宗主老了,又刻意收敛几分,同处一室还是很难受。

初春时节,叶芽蒙雪,宁无忧走了一段路,不见什么人来,剑宗比刀宗修的更幽长回转,楼阁掩印,他停下来,左右分岔开来,一条路穿过围墙不知去了哪里,另一条路转了个弯,像是要往一个幽寂的院落。他一下子低下头,偏偏此刻也没有别的人在,问路也是不方便。

要往哪里走呢?宁无忧定了定神,隐隐有风吹过来,树上的雪簇簇而落,堆在灰褐冷硬的泥土,他回过头,顺着那条通往幽寂之处的小路慢慢走,天那样冷,但空气却很清澈,云彩顺着风投落一片片蒙蒙的光,照在参差树枝搅碎了影子的小路上。

剑光清亮的闪烁秋水一样的华芒,宁无忧一下子站定了,扑面而来的风里夹杂莫名清凉的信香,好似雪堆之中揉了一朵还没开的花,他一时间回不过神来,那剑芒笼罩了青石板地,石狮子趴在屋舍两侧的台阶前,小小的身影穿得单薄极了,那么小,宁无忧记不清楚上一次见到的天之道是不是这样了。

他一瞬间涌起许许多多的情绪,红衣白服的小孩转过头来,鼻尖抽了抽,清朗的声音破开春日的暗昧:“你是谁?”

这倒是很正常的开场白,宁无忧微微低下头去,柔声道:“我叫宁无忧,是刀宗的弟子。”

“我听师父说过,你是我的地织。”天之道用一种不急不缓的语气说:“你是么?”

宁无忧沉默了一瞬,那孩子却不沉默,又说了下去:“你会梳头吧?今日大师兄又没来。”

宁无忧啊了一声,疑惑地看过去,天之道随手一抓,发绳就落在他手心里,小小的孩童生的容颜如玉,信香毫无威力,更像是初春的风里暗藏了一束冬天未及发出的花,他走了过去,天之道就仰起头来,手也抬起来。

宁无忧一下子哭笑不得,道:“梳发不难,你住在何处?就在里面吗?”

天之道点了点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说:“那你以后会来梳发么?”

宁无忧牵着他的手入了屋中,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装饰也很精美,被褥柔软舒适。宁无忧让他坐在镜子前面,拿了梳子给他梳,天之道打开了不远处的桌上的木盒,里面还有祖母绿的宝石,艳丽如血的红宝石镶嵌的额带,镶在发间的珍珠和正正经经的玉冠和许多精致发带,宁无忧慢慢梳着他的头发,不由想起了很久以前师弟刚刚入门,他也这么摆弄千金少和风逍遥,不过刀宗的风气一向不重这些,后来两个师弟只肯梳个马尾,实在很可惜。

梳好了头发,天之道摸了摸,松了口气一般。宁无忧看着有趣,道:“你在为此愁烦么?”

天之道说:“你熟于此道,这样真好。”宁无忧笑了,放下了梳子,整理好前面的盒子,将准备了的香囊取出来:“这个给你玩。”

天之道看了看香囊,说:“师父说你以后会嫁给我,因为你是个地织。”

宁无忧笑容微微淡了些,点了点头,他一下子有些后悔刚才的轻松:“你师父来刀宗求亲,我师父答应了。”

“那你以后会给我做衣服么?”天之道捏了捏香囊:“这香不如你身上的香好闻,你的绣工也……”

宁无忧打断他的话:“天之道,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来看你的。”

天之道顿住了,望着他,虽然像是欺负小孩子,宁无忧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还不甚熟悉,你愿意带我到处走一走么,这里只有剑阵出入,也许你知道什么别的地方可以离开……”

天之道站了起来,发冠上的珠子撞了一声,他牵着宁无忧的手,走了一会儿,宁无忧看到了剑阵,天之道指了指远远地剑阵:“你想出去,我给你开门。”

宁无忧心里一阵欢喜,再看天之道,嘴唇抿得紧紧的,紧紧握住他的手。宁无忧再看向远处,轻声道:“有没有办法不必通过剑阵?”

“没有。”一个声音在后面说。

归海寂涯不知何时来了,先看了看宁无忧,再看向天之道,天之道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道:“二师兄。”归海寂涯一闪而过无奈之色,又客客气气道:“这里风太大,还望阁下莫要和师弟久留。”

离开的时候,天之道受师父的命令出来送了一送,宁无忧把香囊挂在了天之道腰间。天之道静静看着他走了,剑宗宗主叹了口气,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天之道捏了捏香囊,终于说出了刚才就很想说,不知为何就没说出来的那句话:“绣的好差。以后不可让他做我的衣服。”

宁无忧对此,一无所知。

回刀宗的路上,他拿来应付别人的笑容维持不住,但是第一次去剑宗见天之道。想也知道师父一定是要问一问的,于是他回去之后没有立刻去休息,在廊下等着别人叫他。

神刀宇的院子隔开的很规矩,透过黄昏的天空,淡淡的月亮若隐若现,宁无忧闭了闭眼睛,脑袋歪在柱子上,他在刀宗的时候不必时时当一个中规中矩的地织,天之道,他本以为他会恨打败了大师兄的人,出发前他反复提醒自己,不可失态,可他未必不想看那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孩子。一个有着无双天赋,但确实还是个孩子。

院子里挑了个灯笼,弟子出来了,宁无忧先看见了小师弟,打了声招呼:“小师弟,师父叫我了没有?”

风中捉刀指了指院子里:“老头正在念叨呢,师兄……你看起来好累,要不要我给你留个鸡腿?”

“今日还有鸡么,”宁无忧往里面看去:“下次吧,你和三师弟赶紧去,晚了就没了。”

第二次去剑宗,刀宗就不再派人跟着一起了,第三次去剑宗,两个人一起离开剑宗在附近走了走,只因为此时正值暖春,花开的很好,宁无忧提出了邀请,剑宗宗主一听也顺势让他们可以自己决定。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宁无忧第四次去的早了些,到了中午,就提出离开。他没有顺着山路去啸刃峰,这一次他拐了一条长长的路,还用了些赶路的内力,一路岔到了刀宗属地下沿河往下走的地方,在那里,一处小小的草屋伫立着。

宁无忧望着那草屋,还有河边的小船,心头一空,此时大师兄是不是在里面了,今日是不是没有出去,大师兄知不知道刀宗和剑宗的婚约……

他最怕的是那一句——我不是天元,去找个天元。

宁无忧在外面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春天暖融融的天空吹来几片云,眼看就要打湿了树叶,他走到门外,抬起手,一阵恐惧和伤感让他又迟疑了一刻。

“大师兄。”宁无忧轻声说。

抵在门上,轻轻一推就开了,宁无忧看见了酒碗,酒碗里还有半碗酒,如今这屋子里有了桌椅,一身蓑衣,斗笠,西风横笑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脸愕然,宁无忧也是一惊,厚厚的胡子从当年临刀当风意气无双的西风横笑脸上冒出来,硬生生把大师兄糟蹋成个糙汉子,糙也就罢了,还显得很老。

“你怎么来了。”

西风横笑一开口,宁无忧就眼睛发酸,多久没听到这声音了,宁无忧笑了一笑说:“顺路经过这里,想着来看看你。”他表现得很平静,西风横笑木着脸坐下,宁无忧低声道:“这几日师父病了——教我医术的师父,他让我多来这里走走,以后方便认路。”

“你这样来,也无人陪你……”西风横笑一开口就知道中了计,让师弟挑动了话头,宁无忧已经笑了,比之前笑得更真心些:“这里没什么人,路也不难走,不碍事。”

西风横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师弟坐了下来。

任谁生了一副眼睛都看得出来,师弟瘦了,搭在桌子上的手瘦得骨头发硬,脸颊上的肉去了一层死的,瘦得眼睛发亮,西风横笑心里堵了一层又一层,一重又一重,喝了口酒,重重落在桌上。

宁无忧不看他的暴躁模样,也知大师兄的脸越拉越长,只要不提起过去情谊,大师兄就不能赶走他。就算赶走了他,旧日情谊,他往这里一坐就是旧日情谊,大师兄也没办法,今日走了,以后他也能来的。

宁无忧想到这里,轻声道:“走了一路,不知能不能讨口水喝……”西风横笑越发怒气上来,这怒气却嚷嚷不停:难道喝口水也要与我低声下气,谁许你这样低声下气,世人欺凌最甚,就是先摆出好欺负模样的傻子。

“喝了水,以后别来了——”西风横笑哑着嗓子:“好好过你的日子。”

宁无忧凑到唇边的碗微微晃了晃,他喝了口水,慢慢放下碗:“那你呢?”

西风横笑望了过去。

宁无忧任他看着,抬起眼睛,这是一双隐忍的眼睛,没有脉脉柔情,没有喜悦溢于言表,一刹那间,感情被封锁在沉默里,坐望相对,只有寒冷。

“不关你事。”

宁无忧又低下了头:“今日叨扰大师兄了。”他站起身,微微一笑:“师父允我在山下走动,哪一日真要找大夫,莫要忘了师弟我。”

西风横笑没有说话。

临走到门边,宁无忧又停下了,没有回头:“对了,千金少起了个道号,叫笑残锋。”他没有给西风横笑反应的时间,演上了门。

屋子里一片静寂,伤口看不见,血腥味浓烈,宁无忧贴着门站了一会儿,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春雨里,狼狈的慢慢走了。

过了春天,雨水丰沛的夏天来了。宁无忧去了两次剑宗,如今他路上认得很熟,一大早早早起来,走大半个时辰,穿过剑宗的剑阵,踏入大门,中午留饭之前就会很客气的提出告辞。

剩下半天时间,便去河边的屋子里等大师兄。西风横笑放话要把这个地方扔了,实则并非如此容易,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日子就很艰难,何况西风横笑既不够圆滑世故,也对此道没什么兴趣,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勉强操持生计。

宁无忧去了两次,一次留下了一包涌来防湿寒的药,一次带了一坛自己泡的药酒。

药酒的方子是山下的大夫给的,他看了看,如今看得出这方子配的很有改进的余地,大夫气急败坏:“加了这些,当酒喝还是当药喝?”

虽然宁无忧出身刀宗,理当是个无酒不欢的刀客的聚集之处,但他对酒水的美妙之处,完全出于对师兄弟的迁就,以至于这坛酒留在西风横笑家里,苦得他怀疑师弟是不是终于决心要报复自己。

宁无忧要是知道大师兄的念头,一定恨自己没多放黄连。

这一切是宁无忧早早计划好了的,首先乖乖听话的让师父放心,再利用剑宗之地消息传不到刀宗,换得半天的空隙去大师兄那里,进行到这一步,刀宗剑宗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动静,但是半天时间,饶是说服自己慢慢来,也嫌不够,宁无忧平时不能随意出门,十七岁了,一个人出门的地织要有危险,宗门不会让他随意下山。

唯一的理由是下山学医,刀宗也没有养在门派里的大夫,宁无忧提出了几次——年纪大的师兄弟没有个正经差使,有的就出去自立门户了,不是所有人都会留在宗门里,若是师父没个什么吩咐,他也该为了以后考虑,哪怕将来要嫁到剑宗,之前也想多多磨炼自己的医书药理。

“无忧,”刀宗宗主没被弟子糊弄过去:“你的心思,该放在天之道身上。”

宁无忧低着头,暗暗叹了口气。

他听师父的话,把一套亲自做的衣衫收拾好了,送去剑宗。恰好不巧,天之道出门去了,他就在天之道的住处等着,等着等着,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霁寒宵出现的时候,宁无忧把那身衣衫放在床上,上上下下的看。料子是极好的,他做了三个月,每天挪出一点时间,然而今日他才正正经经的仔细看,针脚不如何细密,只能说不挑剔的人也能穿着。

霁寒宵鬼魅一样的出现,然后愣住了,半天才阴阳怪气,郁怒不消;"你怎么在这里?"

宁无忧也愣住了,说了声:“霁师兄。”他站起来,因为刚才的小动作很有些尴尬,但是看到了霁寒宵,他又觉得不该是他尴尬:“霁师兄……是来找天之道么?”

“哈!”霁寒宵重重嘲笑一声。

宁无忧定定看着他,不明所以,霁寒宵目光锐利,宛如出鞘的兵刃:“西风横笑输了,就转投天之道的怀抱,你也不看看他多大,能不能满足你的胃口!”

宁无忧一下子愣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他,恼怒和郁结浇在心口上烧出一蓬烟,滋滋作响,他深深吸了口气:“霁师兄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我冷嘲热讽?”

霁寒宵冷哼了一声,左右看看,今日天之道不在,他却不知,扑了个空,又听宁无忧继续问:“平素霁师兄来此做何事,是要为难天之道?他虽然剑术卓绝,年纪却小,又没有了天元抡魁……”

霁寒宵又一声冷笑:“你倒是关心上了,莫不是真的把他当你的夫君?宁无忧,你不如睁大眼睛看看,剑宗谁容不下他还不一定……”

还没有说完,一道剑气飞来,霁寒宵反应极快,避开了,也知屋子里难以施展,迅速掠出窗户去,陌生的天元信香铺天盖地涌来,宁无忧捂住口鼻,来人不怒自威,衣饰端严,霁寒宵刚刚离开,庭院里叮当数十击声动,天之道的剑光铺天盖地。

玉千城看了一眼可怜的地织,轻声道:“抱歉,连累你了。霁寒宵不守规矩,常常来此骚扰师弟,这事……以后让师弟跟你说罢。”

玉千城出去了,宁无忧推开窗子,不料外面的信香一样凛冽可怖,剑光散去,霁寒宵好似受了伤。天之道站在庭院之中,一挥手剑消失无踪,一手负到身后:“你不是我的对手,为何当初会选择你做我的替身?明明没有一分相似。”

宁无忧眼前一黑,很应景,受伤的霁寒宵吐了口血,玉千城叫人把他押下去了。

现在宁无忧相信天之道待他,果然是有了几分天元对地织的客气,好似未婚男女见面前要藏起几分,他何尝不也是端出守礼无害的一面来。

但天之道对霁寒宵说的话,一下子让宁无忧生出震动,他不无痛苦的想起天元抡魁那天,大师兄惨败之时,小儿放话的那一句——

“无忧,你来了。”

宁无忧惊望过去,天之道微微笑着,心情似乎很好,他们四目相望之时,天之道看出他魂不守舍:“方才之事吓到你了么?没事的,他不是我对手。”

“我……我没事,”宁无忧很快低下了头,又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先别走,坐下。”天之道不由分说拦住他,走到内室里,不一会儿,端了一杯茶出来:“床上的衣衫是送我的礼物。”

宁无忧恍惚了一下,苦笑道:“是啊。”

“多谢你。”天之道平静又笃定的说:“下次不用了。”

宁无忧愣了一下,解释道:“这是规矩……本来早该送给你了,是不是大小欠缺了些?”

天之道不置可否,大小,他看了一眼还行,但要说到那些……料子就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种,穿在里面太滑,针脚也绣的不如何,他上次把香囊压在箱子里,这一辈子大抵都见不到了。

师父说这是人家的心意,天之道不禁说:“有心还能绣成这样,是不是呜呜呜呜——”剩下的话被大师兄捂住捂没了,天之道睁大了眼睛,剑宗宗主接下来说了很多话,在天之道看来很没逻辑,于是他只记住了最后一句,人家送你,你收下,道谢就是了。

宁无忧站起来,去屋子里拿衣服出来比划,天之道懵了,宁无忧看了看他,也顾不上之前的恍惚了,说:“要不你试一试?”

天之道进去试了试,又脱下了,闷闷的说:“以后你别送了。”

宁无忧站在外面,回过神来,道:“你不喜欢,我就不送了。”

天之道这时候发现师父给他找的道侣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尤其有霁寒宵这个不听他说什么的作对比,看了看天光,提醒道:“快到中午了,我送你出去。”

宁无忧离开的时候是悄悄走的,天之道送他到剑阵旁边,然后稍稍拦一下剑阵,他就走了。今天不一样,宁无忧揣了一肚子心事,走到剑阵之时,他狠了狠心,蹲下来为天之道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天之道,以后莫要对霁师兄再说替身的话了,那些话很伤人,他已经很伤心了,莫要再刺激他痛处。”

天之道听不懂这话,下意识道:“为何会伤心?”

宁无忧轻声道:“你还没有伤过心,我说了你也不懂。最好,不要太早懂。至于霁寒宵……霁师兄,你只要记住莫再和他单独说话,他胡搅蛮缠的时候,你让他自己说完就是。”

天之道想了一会儿。

宁无忧挥挥手走了,他走下山的时候不那么端庄好看,脚步轻飘飘的,天之道用剑者的目光一看便知道他不够强也不够扎实,风大一点就能吹走的羸弱。

可这种羸弱之下又似有些什么不同。

可他笑起来的时候很柔软,有些像大师兄,又有些像师父,天之道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宁无忧说的话,他想不明白这番话,郁闷的走到了院子里,跳上了屋顶,拿出了排箫。

霁寒宵在地牢里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有人放他出去了,他揉了揉手腕,一夜又冷又饿,也就没工夫去找剑宗之人的麻烦。

玉千城派人来找他,给了他一个选择,想劝他去剑宗下面的门派指导剑术。霁寒宵没听进去,沉默了一会儿说:“宁无忧怎么和天之道搅在一起?”

玉千城一听就笑了,人缘差到这样,竟然连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宁无忧是地织,你不是早就知道?天之道是天元,天元迎娶地织,才是世间正理。”

霁寒宵道:“可他心里有人了。”这话一出,玉千城动也没动:“这话不可乱说,宁师弟可是最规矩的人,师父也称赞不绝。他还劝了小师弟,不要对你太为难。”

这话一出,霁寒宵心里一下子震动了:“他怎么说的?”玉千城没料到霁师弟还能追问下去,道:“霁师弟,你看开些吧。”

霁寒宵悻悻的走了,若是旁人不劝,找不到人,他无可奈何也就罢了。但玉千城提起了此事,又让他想起从前,从前那个围着西风横笑团团转的少年人,多么可恨,多么可爱啊。

因为骚扰天之道,天之道的小院子外面加了一层结界,霁寒宵在旁边一阵子进不去,只得放弃,但临走前他不甘心的又抬高声音冲里面嚷嚷:“天之道!你以为你赢了么,你得到他的人,心也不是你的!”

天之道坐在屋檐上,一时间长长的沉默,霁寒宵等了一阵没回声,只得悻悻走了。

这一年秋天,宁无忧背着药箱出去出诊,一开始他手足无措,开药方开得温柔仔细,话不够圆滑,骂人不够凶,有时候别人的话说得隐晦,他就听不够懂。

当大夫也要和许多人打交道,他一向以为自己和人打交道很合格了,不料放在四宗外面就显得不够。人家叫他一声小宁大夫,他听不出这个小字可不是尊敬他年纪小又能治人,傻傻高兴了一阵子。

这一阵子,他也没有少往大师兄家里去。西风横笑换了道号,自名西江横棹,撑着船在江水里来来去去,打鱼卖鱼,左无近邻,又无亲眷,光棍一样过日子,宁无忧一上门,他就自己避出去。

日月偷换,无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剑宗送了帖子请宁无忧中秋时一起来吃杯水酒,宁无忧本来不想去,但是为了维持一贯的好形象,还是去了。

为了中秋佳节,山下有很多热闹好看,剑宗宗主暗示他们可以出去走走,但是要早些回来,宁无忧答应了,吃酒吃到一阵,宁无忧就退席了。

天之道换了一身很好看的衣衫,头发只是稍微弄过,宁无忧微笑道:“今日山下有烟火,不如我们到处走走。”天之道看了他一会儿,抬了抬手,袖子短了一截。

宁无忧吃了一惊,再看时却发现是他送来的那件衣衫,他以为天之道不喜欢,现在却是穿上了,当下体贴的说:“等我回去,再为你做两件。平时不觉得,真的是长得好快。”

“你说的,好像当我是孩童。”

宁无忧不由笑了,天之道指了指衣柜,宁无忧转身走去,挑了一身衣衫,连外衣也挑了一件,此时出去逛,正经的衣衫可不应景。

收拾一番,秋月朗朗,一路下山时,宁无忧本想勾着天之道走,没想到少年飘飘然展开衣袂,轻盈的掠下去,下去了又停着看他,这不是孩子气,又是什么。宁无忧很捧场的说:“真厉害,剑术厉害,轻功也厉害。”

天之道说:“你的刀法如何?”

宁无忧笑容淡了淡,老老实实道:“怕是不能入了你的眼,走吧,走吧。”推着他的肩膀。天之道发现他还需加紧多长一段,宁无忧一推他,便像是靠谱的兄长推着不成熟的弟弟,十分的可恶。

这天夜里,宁无忧没有坚持回刀宗。他留在天之道的住处,甚至没有住在隔壁的小屋子里,天之道枕在他膝盖上,累得睡着了。

他们草草逛完了搭出来的集市,天之道对于人多热闹的地方显得苦恼,于是又去了从前去过的风景秀丽之处,宁无忧陪他爬了山,又从山上下去,天之道不知不觉把实话说了出口——宁无忧的针线活,委实入不了眼,但是做都做了,放在衣柜里,不知为什么,有一天他也就拿来穿一穿了。

宁无忧笑着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天之道想了一会儿说,我相信你,下次还能做得更好。说完闭上了眼睛,宁无忧笑了笑,承诺冬天之前一定给他做一些衣衫送来。

山上很冷,宁无忧很快就后悔衣服穿少了,天之道坐在山上孤零零的石头上,月光慷慨的落下大片水一样的流银之色,风吹过身边,又卷向半空,仿佛连同尘世一起回了天上。

宁无忧等了很久,没有出声,天之道望着夜空,他等得太久,也抬起头,望着人间最是美满的一轮圆月。

这一夜是如何结束,宁无忧已经不记得他们下山之时的经过,只是天之道一直牵着他的手,似乎知道此时此刻下山,一个人很难走。

宁无忧并无这样的忧虑,长到十七岁,他早就知道有些困难他不需要别人照顾也能解决。人们亲切的对待他,他也能全盘接收,他并非存心去顾及旁人的目光,当一个规矩到挑不出差错的地织。

也许隐隐约约的,他知道总有一天,过去人们对他的误解会烟消云散,知道他并非出于美德才顺从听话。为了那一天终究会到来,今日以及之后许久的岁月里,他一样会妥帖的应对,以期无人注意到他心底翻江倒海的苦楚和怨恨。

剑宗的晚宴散去了,宁无忧没有离开。天之道坚持要洗一个澡才肯睡,洗好了澡,宁无忧站在旁边帮他擦干了头发,此时天之道已经坚持不住半睡半醒的任由宁无忧抱着他去了床榻,一个翻身,枕在了宁无忧身上。

宁无忧坚持脱了他的外衣,这件衣服很好看,绣的也好,金线暗暗藏在花纹里,多一份太亮太刻意,少了又不够称托华彩,宁无忧费力把衣服铺在了旁边,天之道不满的抓住了他的衣袖,用力扯了一下。

天明到来时,宁无忧靠在床柱上小寐了一阵,昏昏沉沉醒来,天之道已经不靠在他身上了,不知何时卷着被子睡得换了个方向,高床软枕,宁无忧疲倦的笑了一下,此刻睡着的天之道沉沉埋在枕头上,真是玉一样的孩子,连信香都让他觉得无害又可爱。

宁无忧站起来,在外面整理了一下仪容,悄悄离开了剑宗。

刀宗和剑宗都没有提起宁无忧留了一晚上的事,中秋一过,日子过得更快,迟早是快要过年的时候。

宁无忧趁着秋风出诊,这一次走得不远,替一户富足人家的小儿开了药,怕这户人家熬药时出了岔子,索性又等了一阵子,等药好了,小儿喝完了药嚷嚷着苦,脸色也委屈,又过了一会儿,忽然腹中饥饿,爽快吃饭了,走之前,那人家额外多给了诊金,说了许多好听话,又请宁大夫千万过几日再来给孩子看看,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公,也想请一请平安脉。

宁无忧暗喜起来,宁大夫比小宁大夫好听的多,何况又是请平安脉,又是多给银子。他想了一会儿,摆了摆架子:“不过这几日我都不得空……”

“宁大夫医术高妙,是不容易来此,路又很远……”又塞了一帖红封,宁无忧刚想拒绝,硬生生忍住了,笑道:“别的不说,我这几日口淡,想请东家烧一碗鱼汤……鱼嘛,集市上有一个打鱼的,邋遢胡子,不苟言笑,不过鱼都是日日新鲜的……”

秋天枯水,本该没什么雨了,这一年却很反常,宁无忧去剑宗的路上就开始下雨,路上没有歇脚的亭子,他赶着路去了。

这一次去,天之道闭关了。

“明年开春之时,他有一场剑诀,你也早些来看看吧。”剑宗宗主捧了茶碗喝了口:“今后几十年,剑宗可以无虑了。”

宁无忧怔住了。

原来如此,哪怕天之道十岁刚刚过不久,也到了出头之时。宁无忧想,接下来他会有很多次遇上今日相似之事,天之道从此就要名动道域,人们对天才的好奇和狂热,往往会比平时更为激烈。

他告辞离去的时候,实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不知不觉,雨水把他浇得湿透了,一个深埋已久的念头浮上来,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两年多快啊,很快,五年也会一晃而过,天之道十五岁的时候,剑宗会催促他们成亲。一个地织的作用就在此刻,这婚事没有多少拖延的余地,到那时,到那时……

雨水在江面千线万丝缠绵,噼啪落满了桃源的河流,黄叶早就湿透了,宁无忧站在树下看着那茅屋前面的船翻过来了,就在地上。

西风横笑狼狈的蹲在地上敲打,榔头砸在船上,破了个洞,他愣住了,又低下头去,捡起碎片拼凑,过了很久,他重重扔下榔头,转身回了屋里。

宁无忧愣住了。

哪怕是在这种地方,西风横笑也在他心里熠熠闪光,谁也比不过。是大师兄自己走了的,是大师兄不要再在乎这些人,他总是这样想,于是他也想了很久,觉得这样的生活,他也不是不能过。

门又开了,西风横笑拿了一块木头出来,又蹲在雨中比划,他就这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宁无忧似乎能够看到那个人被一次次挫败和失望弄得愤怒阴郁的样子,胸口起伏着热气,最后这些都变成了无能为力的愤怒,西风横笑站起来,重重踢在锤子上。

宁无忧心里无所不能的男人,因为踢了锤子很快就痛着了,滑稽的单脚跳了一下,站在雨中像一只困兽喘着气不动,最后,那个天之骄子,无所不能的人,像尘世间所有平庸凡俗一样垮下了肩,泄了那口气,狼狈又认命的捡了踢飞的锤子,一瘸一拐的回了屋子里。

雨水模糊了天地,宁无忧突然捂住了嘴,他怕自己此刻放声大哭的声音会让人听见。但谁也不在乎,天地不在乎,大师兄不在乎,他自己也不是那么在乎了,他只想痛痛快快的哭出来,两年来的一切,一切痛苦、困惑和绝望,都从身体里撕裂,从心口里挖出来。

这一刻,他无法不恨自己。恨自己站在这里,恨自己没有早一些站在这里。

那个无所不能的存在,那个在他心里永远强大的西风横笑,也只是一个凡人。他一样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一切早就变过了,只是他一直不曾真正明白。

一个什么都不能承担的人,怎么可以要求别人替自己承担一生一世?嫁给大师兄——为何他从不在乎大师兄要付出什么,是不是开心过,愿不愿意看到他,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

从天元抡魁失败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世界就变了,而他固执的以为别人都不重要,只要他一心一意的爱着大师兄就好。

谁都是那么自私,他恨着茫茫然不知所往的世界,自己也站在茫茫然的人群之中,看不清别人。看不清自己。大师兄早就走了,世上一切都推着人走,又怎会为了他一个人不改。

在一起这么多年,为何他从来不是能让人依靠的人。在一起这么些年,为何他还是不明白,连应该安慰的时候,应该付出的时候,也没有做对。

秋天的雨停了,没过几次,北风吹了起来。

刀宗的冬天尤其冷,住在山上,北风呜咽着厉害了起来。宁无忧从山上回来,冻得脚都没了知觉,守门的小弟子看见了他,打了声招呼:“宁师兄,你又回来这么晚。”

“路上不好走,天又黑得快。”宁无忧从怀里摸出两块糖:“送你的,吃吧。”

神刀宇挂着灯笼,宁无忧换下了满是泥泞的鞋子,拿竹篾子刮着泥,一股劲在他心里死了,他刮完了泥,浑身上下也看不出一点过去的鲜亮,衣服上也不干净,那些好衣服此时是不穿的,穿一件坏一件。

灯笼摇晃着一蓬蒙蒙的光,在他衣衫上荡来荡去,宁无忧抬起头,晦暗的夜空,这一夜如此之冷,上了山,进来缓了一缓,才从捂了捂的热度里,觉得骨头都生了疼。

千金少轻轻咳嗽了一声,一路回来,鞋子衣服都不那么好看了,宁无忧转过头去,打量了一下,真心笑了:“衣服合不合身,我还做了几双鞋垫子,你这个年纪太费鞋子了。”

“合身,也暖和。”千金少指了指屋子里:‘“二师兄,师父还在等你呢。”

宁无忧照常听了许多的唠叨话,嗯嗯的应了一通,末了从药箱里拿了一坛酒。是出诊时一户人家酬谢了他的好酒。

“唉……”喝了一口,织云翼就无奈叹了口气:“你啊……”

“放了人参枸杞什么的,又不曾放黄连,”宁无忧笑了出来:“师父年纪大了,需知道好好保养,可徒儿给您缝衣服,你又不要。”

“老夫还没老到糊涂,给你两个师弟就好,再过几年……”

宁无忧假装没听见,道:“还有一包花生,正好下酒,师父你慢着点喝。”

这天夜里,他点着灯做了半晚上的衣衫鞋垫,突然想起来,这个月合该去剑宗,还没来得及去。

想了想,又松了口气——罢了,天之道还在闭关,就用这个理由吧。

给师弟的衣服都做好了,鞋子也缝好了,如今宁无忧裁了布,就剩天之道的还没有做,估摸着那孩子能穿上的时候会不会又小了,十来岁的孩子天天都在长——这样一想,手一松,剪子掉了下去,叮呤咣啷一声响。

何止是十来岁,他们还都在长身子骨的年纪。如今他是个大夫,比大师兄还知道的清楚,骨头拔开来长,肉要吃许多才够,动不动就要饿……师父说能长到二十几岁,可不正是现在么。

宁无忧闭上眼睛,拾起剪子,把布裁得宽大,嗤嗤咔咔的声音,布大致裁得够了,他坐在桌边,把灯挑亮了些,一边想着那个人,一边殷勤穿针引线,从袖子上开始缝。

天之道的剑诀还没有开始,就传遍了道域。

自从八岁横扫了天元抡魁,天之道就成了道域的传奇。传奇不是自愿消隐的,是剑宗不肯早早的把人亮出来,但是如今,剑宗终于为他准备了剑诀,约战的是谁不重要,谁都会在天之道的名字下黯然失色。

玉千城特意为师弟讲了讲剑决的要紧处。

约战的是剑宗治下的一处世家的继承人,比天之道更大一些是自然,对方一向不太服气剑宗——但是剑术还不坏,天之道可以动真格的,但要有礼貌,最重要的是,除了他们安排好的,不要多说些有的没的。

还有就是,放水。

“你可以赢,五十招之后。”玉千城看着师弟一下子不那么快乐的样子,笑了:“要给人留一些余地,离骚。”

“真是麻烦。”

玉千城垂下眼睛,打量了师弟一会儿,叹道:“以后麻烦的事还要多。等你名动道域,还要学一学和人打交道的要处,学一学如何理事……”

“大师兄你在,这些事何需要我。”

“那你要做什么?”

天之道一下子被问住了,不过他一向不太纠结这些事,道:“那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剑诀很快就到了日子,一直期盼着日子,这日子就似拉长了过,天之道对剑诀热情有限,这些时日常常离开剑宗乱逛,到了剑诀前的几天,剑宗的人布置了一番,还派人去了刀宗。

宁无忧来的时候,天之道隐约心头动了一动,寒暄了一阵,他们就一起离开了。宁无忧依然笑着,言语温和,气息甜蜜,地织像是从前许许多多的次来剑宗那样,有着从容安宁的美貌。

“你不想试一试么?我的两个师弟都很喜欢。”

这一次带来的是松仁糕,天之道从善如流拈起一块,入口稍微有些冷了,松子一半磨成了粉,一半颗颗分明混在点心里,天之道点了点头。

“你瘦了。”天之道说:“刀宗练刀很辛苦?”

宁无忧笑了,道:“刀嘛,我虽然也练,一直练得不如何。这两年我都跟着山下的大夫学医,常常要出门,日日都走那么多路,自然就瘦了。”

天之道点了点头,宁无忧看他今日没什么笑模样,道:“你呢,为何不开心了?”

天之道下意识说起师兄的嘱托,宁无忧耐心听了一会儿,听到天之道说许多人去操办这次剑诀,明明只有他去,一会儿就解决了,不由笑了。

“你为何要来了?你喜欢看吗?”

宁无忧眼神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喜欢看你练剑,何况……赢得虽然是你,别人却要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赢了,他们也会很高兴。”

“我不明白。难道不是自己赢了才更高兴?”

宁无忧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天之道看似很认真的问他,可他答不上来,只得转移话题:“也许吧,来,让我看看你长高了多少。”

天之道站起来,想了想说:“你做的衣服呢?”

宁无忧道:“怕是短了,这几日我有空,再改一改。”天之道伸出手,回过身来看他,宁无忧会意,帮他把衣服脱掉了。

果然是短了。宁无忧已经照着长一点的做了,如今还是太小,可见天之道这一阵长得快,换下了衣服,天之道摩挲了一下布料,道:“剑诀之时,你要站着近些。”

“那可不成,你师兄也在。”

“那我叫他不去。”天之道理所当然的说,宁无忧苦笑了一下:“别这么提……我尽量吧。”

剑诀之日,宁无忧挑了个上风处,如此就算站的远了,也许天之道也能发现。剑宗挑了一个好地方,来了许多人,宁无忧已经来得早了,还有更早的。

星宗的丹阳侯也来了,刻意站在下风处,不一会儿太阳照在剑诀之处,先是天之道来了,另一个剑客姗姗来迟,天之道睁开眼睛,四处逡巡了一下。

玉千城抬起袖子,手指飞快比了个五,天之道的视线又掠到了更远处,宁无忧的信香太强烈了,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妥,再一看,一个陌生的天元在散发出威胁的气息。

“请。”对面的剑客起手拔剑,天之道一翻掌握住了持之不败,剑影万千,一阵说不出的烦躁随着剑光翻飞轻易逼退了对手,他堪堪收住剑势,那人已满目愕然。

“你不是我的对手。”天之道说。

那人咬了咬牙,持剑攻去,天之道只是闪避。他闪避到第四十九招,一剑迎去,直逼对方颈侧。

“够了,天之道。”玉千城在场外出声:“你已经赢了。”

天之道索然收起剑,再看那人,汗出如浆,目光呆滞,他走了过去,径直走向玉千城,再回头看去:“无忧怎么不在,他回去了么?”

玉千城道:“走吧,他早走了。”

人山人海,都看到了那倾涌而出的剑影,宁无忧一开始也在看,然而他站在上风处,很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那个人站在人群中还带着斗笠,宁无忧看到他,再也忍不住,往山下去了。

西风横笑转身就走,恰好天之道已经转为守势,明明一招就能结束的,他安慰自己不算漏了什么,走得飞快,宁无忧追他要用上内力。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人群。宁无忧追了一段,周围无人,也不必遮掩了:“大师兄!”

西风横笑停了下来。

宁无忧喘着气,一跃而下,落在他身边,粗暴的揭掉了大师兄的斗笠,皱着眉头,西风横笑粗犷的模样却仍有当初的威仪,宁无忧忍不住抚摸他的脸,手还没碰到脸颊,就被狠狠捏住了。

“大师兄,”宁无忧用力抱住他,埋在他怀里:“大师兄……”

西风横笑一把推开他,目光疾厉射向了山坡上,宁无忧微微一怔,隐约在风里捕捉到了一丝天元的气息,他僵硬了片刻,直到西风横笑说:“宁无忧,你疯够了没有?”

宁无忧咬了咬唇,冷静的说:“大师兄,你放不下的。要是你放下了,今日就不会来了。”

“那又如何,关你屁事!你不是和天之道定亲了!”西风横笑想教训师弟,又想转身就走,宁无忧忽然就笑了,道:“那你在乎么,在乎我和天之道定亲,你在乎他还是我?”

西风横笑目光如刀,割过去,宁无忧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没有人,但他知道有人就在旁边,只是没有露面:“你放不下天之道的剑,就放不下过去,放不下过去,怎么可能放下我?”

“你……”西风横笑气得说不出话,转身就走,宁无忧也不去拉扯,他心里何尝不是一片乱麻。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大师兄什么也没有否认。

这或许是最接近的一次了,能让他逼出来大师兄到底怎么想。宁无忧想到这里,又重重叹一口气。

——天元抡魁让大师兄离开了刀宗,心灰意冷,没想到偏偏是天之道的剑诀,又让大师兄心里活络了。

宁无忧一边往回走,一边叹气,这话要是在前面说出来,他也不会像是如今这样颓然的接受——天之道的剑诀,居然是当初的剑诀。

是了,三年过去了,大师兄的手还是那么粗壮,那不只是划船的手,还是练刀的手,水上来去,心里的刀从未放下过。

“无忧。”

天之道站在山上,居高临下的一眼,扑面而来的信香涌来。宁无忧立刻警惕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霁寒宵刚才在这里,”天之道顿了一顿,像是解释一般:“还有一个星宗的天元。”

宁无忧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你……”

“我们回去吧。”天之道抓住了他的手:“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宁无忧定了定神,道:“宗主一定急着见你,你先回去好不好,我也该回刀宗了。”

天之道望了他一眼,许久之后,点了点头,答应得很勉强:“我送你回去。”

倘若不是天元抡魁,这一次剑诀也算一战成名天下知,不过有了天元抡魁的惊艳在前,人们也很难忘记一个十岁少年玩闹一样的躲避了四十九招之后一招克敌制胜,玉千城被老宗主骂到差点没绷住。

天之道,不能以常理揣度,也不能以常理约束。他有自己的道,摸索自己的道,别人告知他种种,仿佛伸出手抓住天人的脚踝,想趁他还未上云端之时拉下来。

玉千城无可奈何,允诺以后不做这种事,等他去师弟那里关切,天之道的屋子里只捆着一个人,霁寒宵。

霁寒宵晕了过去。

玉千城把他弄醒了,解了绳子,问天之道去了哪里。霁寒宵一翻白眼:“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大名鼎鼎的天之道,出去还要跟我报备么?”

玉千城没说什么,又一个手刀,打晕了霁寒宵。

他出去之时,天已经黑了,一场春雨悄然而至,孕于云端,发于花芽之尖。

“旺财也不知怎么掉下去,差一点就撞到树上,真要撞上去还得了,怕腰也要断了,以后都要长得矮。”千金少在床边团团转:“本来要去山下买酒喝的,现在只能坐着看他了。”

宁无忧端了药来,听他碎碎念半天,此时才找到机会插嘴:“别担心小师弟了,去吃些晚饭,我房里还藏了一坛酒,你也开了吧。”

“是哦,今天是天之道的剑诀,他赢了吧?”千金少一边往外走一边想起来,宁无忧摸了摸风中捉刀的额头,还在发烧,他把药碗放旁边,先把人扶坐起来,换了个姿势拿勺子喂药。

这一碗药喂了下去,宁无忧又让他坐了一会儿,风中捉刀入门时也是个孤儿,喜欢光着脚丫站在戏棚子下面听戏,如今心野了,喜欢到处乱跑,千金少拎了酒菜进来,还给师兄带了包子。

“我来看着他吧,二师兄你也累了,回去睡吧。”

宁无忧道:“不要紧的,你还长身体,回去睡。”千金少哈哈笑了几声,转过身就说:“就师兄你还觉得我是小孩子,旺财的伤没事吧?”

“他机灵得很,没伤到要紧处,只是有些发烧。”宁无忧又看了看他,千金少关心师弟得紧,不肯走,酒开了也没喝,宁无忧只得随他去了:“那你看着他,我可要走了。”

“哦,放心吧。”千金少一撑床沿跳坐上去,给师弟盖上了被子。

水边烟气淡淡,小屋里的蜡烛许久不灭,已至深夜,西江横棹坐在桌边许久,酒早就喝过了,却不能醉。这是练过醉生梦死之人的窘迫处,喝酒也只喝了个清醒,往事历历在目,一招一式,一进一退,剑光如何逼来……

他放下碗,碗里早就没了酒,白天宁无忧追上了他,原本他还是可以甩脱了的,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听师弟说几句话也好。

只是宁无忧生气起来,说话便没了遮拦,问他是在乎天之道还是为了自己而来,西江横棹心头震动,那余韵到现在还不肯消尽。

手掌拂过烛火,一下子屋子暗下去,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又落下来。天黑到天亮,其实也不长,往事眼前闪烁几次,就到天亮了。

“那可是天之道!当年他可是以八岁之身打败了十八岁的刀宗参选者,你看见那个人没有,那是刀宗的地织,如今也和天之道订婚了,哎,怕是几十年后,这神君还是落在剑宗……”

西江横棹看见那刀宗的地织,穿了一身妥帖修长的道袍,头发规规矩矩的束在玉冠里,站在剑宗几个人之间,专注凝神的望着天之道。那目光从来都是望着他的。

天之道的剑光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挥洒如难以用言语描摹的光辉,那个对战之人脸上的惊恐勾起了旧痛,西风横笑几乎要跳起来,按住腰间的啸穹,他一按,兀自醒了过来。

天之道说,你不是我的对手,仿佛就站在西风横笑面前说。西风横笑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一天手握啸穹与剑光相击的一震,震得他浑身骨头都呼啸,刀客有这一瞬,便是踏入另一道门,然而他在那一瞬之后,啸穹崩裂,而他也被剑光指在心口,他输了。

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西江横棹又睁开眼睛,周围都是嘘声,他一看之下,原来天之道竟然狂妄到不再用剑,只是逗弄对手,避而不攻,别人这样狂妄必然引得狂怒怨恨,但天之道如此,对手冷汗涔涔,似乎只想把这场剑诀敷衍完了。

人群之中,一双眼睛望了过来,锐利炽热,宁无忧神色大变,忽然就绕到后面,飞奔而来,西江横棹望着外面月光——他本来以为今夜,师弟无论如何也会来的。

如果他赢了天元抡魁,无论如何他也会娶了无忧;如果他是个天元,纵然输了天元抡魁,他也会带走师弟。

但他输了天元抡魁,又不是天元,许以百年之约,却连地织的痛苦也无法抚平,更要增加一重痛苦,这样的婚约,不过是日复一日消磨过去的感情。

西江横棹又端起酒碗,酒碗空空,重重放下,捞起蓑衣,拿上船桨,推开门大步走入烟雨迷雾的萧索春夜。

雨水朦朦胧胧,恰在他踏出之后又下得大了,点滴落在水中,明镜如月,碎得纷纷落落,千光万点泪珠似融入桃源,他踏上小船,轻轻一划,船就驶向河流。

船桨沉重,不输于啸穹,啸穹没了,刀却留在他双臂的力道之间。西江横棹隐隐约约,只听得身后似有声音,船刚平平滑出一段,那声音尖利的划破春夜:“大师兄!”

宁无忧站在岸边,双手拢住声音,不料西江横棹如若未闻,又一桨催动小船远行,宁无忧血气上涌,只知又是故意避开他,当下提起跃向水面,迅速急点,逼向小船。

刀宗的功夫刚硬威猛,却也有小碎刀步这样的急巧激变,宁无忧急行水上,竟然尤有余力,那船虽小,他落上去时却没有激起震动,西江横棹也收船桨停住,任由江水波涛轻轻晃动。

“你又想避开我,大师兄,你就这么怕见我?”宁无忧到此时才显出几分气息不匀,小船将两人困在方寸之间,不容逃避,西江横棹向来冷淡无情的拒绝师弟,此时却一阵心痛撕扯,嘴唇微微一动,侧过身去。

“你又来做什么……”

宁无忧并未听出这其中些许情绪动摇,他赶路太急,走到这里又用真气强逼,当下血气不定,低头咳嗽了两声,苦笑道:“我来找你,很奇怪么?我们一起长大,又倾心相许多年,我本以为你离开了刀宗再也不想沾染麻烦了,我又是麻烦之一……可你去看天之道的剑诀,大师兄,你放不下刀了,放不下刀,就放不下过去,放不下过去,你又把我放在哪里?”

“无忧……”

宁无忧笑了,这么久了,西江横棹终于要对他提起过去了,西江横棹沉默了许久,艰难的挤出一句:“你是地织,我不是天元。”

宁无忧咬住唇,忍住冲动等他继续说下去,但说出这一句都是艰难,西江横棹暗暗一声长叹,许多年后,师弟会明白的。

靠一时之气,如何忍过年年岁岁都要来的折磨。痴情只在一时一会,过了那一刻,那一时,不在那一地,那一段,便什么也留不住了。

“就只有这些?大师兄……”宁无忧低声说:“你以为谁先知道?我不提起,就是我知道你不是,可宁无忧只要西风横笑,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也不会变,你怎么不明白?”

“纵然我是个地织,我也是个大夫,这些事情我最清楚不过,大师兄……我会照顾自己了,也能顾好了你,”宁无忧小心往前一步,伸手抱住僵立不动的大师兄,依偎胸前,眼睛也热了:“你对我不理不睬,只是为了我好,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不要别人,我只是敷衍他们,好一直来看你过得如何,有没有想起我,你不理我的时候我都快痛死了,你看看我,你不是最喜欢我高兴,你走了之后我一天都没有真正高兴过……”

“我们一起离开道域好不好,”宁无忧闭上眼睛,贴着西江横棹的肩,在他耳边喃喃:“等天一亮,我们就离开这里,离开道域……”

西江横棹不知不觉之间,手已经环上了师弟的腰间,一声“好”就在嗓子里颤抖,他低下头,小船微微一沉,又是晃荡,宁无忧晃了一晃,惊得用力抱住了他。

西江横棹闭上眼睛,手已经环住了他的,时间凝固在桃源渡口纷纷雨水里,宁无忧抬起脸冲他笑着,眼泪不断落下来,落在他肩膀上,西江横棹喉头一哽,抓住他的腰扯开来一推。

宁无忧连退几步,几乎要落下船去,怔怔道:“大师兄?”

“你非要知道不可,”西江横棹逼自己狠下心肠,冷言冷语,凝视那双从前快活的眼睛:“从前我以为是天元,又是师父安排,对你自然……但我不是天元,那些事不过一场幻梦,旧日之事,你又何必恋恋不忘……我早不在意了。”

宁无忧摇了摇头,目光发直,过了片刻低下头去:“你怎么还这样……”他的声音发虚,西江横棹转过身去:“难道天下人都要爱你才是?你虽是地织,也只对天元才有……”

“我不是地织!我是宁无忧,是你说的一生一世,安宁无忧!是你的师弟,是你要我循规蹈矩,听师父的话,要我照顾别人感受,要我当一个光亮的好人,受人喜欢,不要让你失望!你看看我……”宁无忧气急败坏,目光凶恶,声嘶力竭:“你看看我,西风横笑,我是个大活人,不是庙里的泥塑,不是别人写了几笔要去配一个天元,我就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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