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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魔

 

眼皮重得没办法抬起来,这种感觉在五年内是少有的酒精过量时才出现的现象,仿佛闭上眼就要软下去。但曲青没办法软下去,他撑起提不起力气的身体,呼吸时就仿佛何书屹正在附近一样——过分浓郁的冷冽浓香在呼吸道进出,简直要把他渍入这样的香气里,越是呼吸,就越是没办法打起精神。

可曲河星呢?想到女儿他就没办法任凭意识这样沉下去,为了阻抗这种强烈的睡意,曲青疲倦地坐在床边,然后响亮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血腥味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剧痛让他短暂清醒了。曲青在周围找有什么可以捂住口鼻的东西,现在他清楚何书屹一直以来抽吸的烟草是什么了,那烟枪里冒着幽幽的蓝烟,可那种烟味因为平时都太淡了,所以显得和现在环绕在周身,让人头晕目眩的气味截然不同。

他的脚踩在地上,才听到哗啦啦的声音,铁链被他的体温浸染,因此刚才他还没发现这束在他脚腕上的东西。曲青弯身去扯,他身上的青纹摇动起来,就仿佛一阵暴风吹过满身的兰草,草叶腾起非常夺目的青光,手背的兰花抖动着,仿佛要被吹走一样,扑簌着闪闪发亮。

——这不是一般的铁链。曲青的眉头皱得更紧,要抵御在神经上作祟的浓香已经很痛苦了,现在……他连做爱过头的酸痛都消失了个七七八八,到底睡了多久?曲河星在酒店——他那一贯冷如极夜的神色裂开风化的崩溃痕迹,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手指,无名指上牢牢戴着他和何书屹的对戒,但上面的那条项链消失了!

他亲自在戒圈内刻下破魔的咒文,然后把这枚戒指挂在女儿的脖子上,从曲河星出生到前几天,这枚戒指都从来没摘下过!而现在,这枚戒指经过何书峻的手到了他的手上,何书峻已经接触过了曲河星!再之后,项链应该是被何书屹拆下来了——不寒而栗的恐惧让曲青有种向下塌陷的感觉,他好像不是坐在床边,而是在坠向冰冷的地狱。

那天何书峻是想要和他做交易——

他猛地从床边站了起来,脚底的地板是冷凉的,曲青知道自己正在哪里。

当何书屹和他的妻子房事不顺的时候,他听从何谦的命令,独自住在澳门的何家赌场里,这次外派大概要坚持半年甚至一年,何谦说,也有可能不再回去。当曲青上手且顺利接下澳门的业务时,何书屹不惜在澳门和何谦的亲卫动手,枪杀了何谦的左右手之一,以此迫使曲青露面。

那天的九龙暴雨连绵,似乎记忆里的很多重要时段,这个湿热的地方都阴森着看不到太阳。他在押送车上闻到这种可怕的浓香,失去意识之后也在这里醒来,那种酷刑是前所未有的,过激、不绝的禁闭式性爱和冷酷的沉默。何书屹在那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不予任何回应,到最后他几乎都要错乱地以为肏干他的不是何书屹。没有办法看到丝毫光线,他的半张脸被蒙上皮质眼罩,每天都呼吸着让人无法彻底清醒的幽蓝毒香,他有两个月完全没接触到任何光线,全靠何书屹的喂食和照顾,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怎样解释,世界是静止的。他想触碰何书屹,而这件事根本无法实现,他不知道何书屹在哪里,何书屹也不给他任何温存,性爱变成可怕的救命稻草,在那段时间里,当何书屹射精完要抽离出他的身体,他都会因为无法言说的惊人恐惧而哀求、掉泪。如果不是屋外还有风吹树梢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一定更早就会精神崩溃。

他不知道自己对何书屹发誓了多少次,他发誓绝不会离开他,他发誓自己错了,他发誓再也不会违背何书屹的意思。整整两个月,除了下体的媾和,他们连一次耳鬓厮磨和亲吻都没有发生。他没办法彻底清醒,也没办法逃离,他没有想到对自己而言的小事,甚至自己也认为何书屹该觉得是小事的小事,何书屹会如此残酷地进行报复。那时他的誓言下已经充满了惶惑,他不知道在何书屹的皮底是如此扭曲的灵魂,他们从小相识,年少时期就滚在一个被窝里做爱,何书屹却从来没有展示过这样残忍到让曲青渴望死的一面。

周围漆黑一片,这栋房子里充斥着幽浓的香气,何书屹用那条特殊的铁链阻碍他逃离,同时也封禁了他的能力,兰中虎在那段时间因为醉人的香气和萎靡的心智无法反抗何家遍地行走的鬼魂,那些黑漆漆的小仙每天在他的耳边尖声笑着,手牵着手跑来跑去。曲青一直以来都非常不喜欢这些小人,这种厌恶感简直如同阴影,它们咧着一张张可怖的笑脸,在他脆弱的时候,生病、受伤、噩梦的时分,这些鬼魂就会近距离地接触他,变得巨大,庞如山倾,覆盖在他的身上,沉重地逼出无绝的冷汗,不稳的梦里满是悚然的幻魅,曲青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窒息里死去。

他看不到这些小人,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小人恐惧何书屹,所以但凡何书屹在这栋幽牢里出现,小人们就退散了。曲青战战兢兢地守着时间,在被窝里任眼泪漆黑无光地泡在皮质眼罩里。给他以安全、情爱的人,决定抽离时实在太残酷和冷漠,好像过往都是假象,也有可能真是假象——他根本不是别人眼中何书屹的情人、伴侣,而是他掌中并不珍贵的玩物。当惩罚到达边界,曲青的认知萎落到没办法再忍受那种精神痛苦,他不知道这种酷刑还要多久,没办法再等待,他就一把夺过何书屹喂他用的筷子,往心脏捅进去。

他的疯狂终于打碎了何书屹制造的暗笼,鲜血把他们每天做爱——说半是迷奸也许更合适——的床染得深红,他强烈的求死想法把何书屹从那种恶鬼般的状态扯回过去。那天夜里他摘掉了眼罩,外界本就漆黑无光,他太久没有视物,加之血液正在飞快流逝,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看错了,何书屹流着泪祈求他,那是他唯一一次看到何书屹的眼泪,醒来后也不确定是否是真实发生的。

第二天,他能遮着光看东西了,何书屹留在他的床边,那张艳丽的脸孔覆着冷凉的青灰,正趴在他的床边休息。

那是曲青无法忘记的神情,多么惹人怜爱。他从来对何书屹没有办法。可他的心底已经不再坚如顽石,一切都坍碎了,成为一片广袤的废墟。在何家,何书屹是鬼和人同就的惨剧,他的可怕、执拗、残忍天生如此,而他注定要跟这样的妖鬼共度未来的岁月。

哪怕经历了所有,可只要何书屹不翻出那恶鬼般的一面,他就心甘情愿留下来。

这种凄惨的认知让曲青甚至苦笑起来,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呼吸,大概是彻底疯了,受损的心脏渗血那样强痛不止。在那惨淡的时间里,他听到何书屹的声音,感觉到他亲密的抚摸,那些他求之不得,如今也依然能吸引他的声色,缺乏就以致求死着干涸,现在都交还给他。

他以为日子会继续这样下去,可在这种貌似恢复平静的生活度过大概半年之后,曲青发现自己怀孕了。

何书屹没有孩子,自然料想不到有孩子的人会有多么可怕的行动力,那栋监牢曾属于何谦,大概在何谦之前,还属于何谦的父亲、祖父。那暗牢里关过何书屹,当然少不了何书峻。何谦把鬼魂和何书屹关在一起,这是少不了的、独属于何家人的回忆,但在何书屹大了一些之后,这件事就停止了,同时这座牢笼也被废弃了。

他困住曲青的方式是曲青所熟悉的,但没有上次那么过分,曲青因为还能看见,而且也经历过了一次,所以对情况都是有所预计的。在这栋暗牢之外必定有何书屹能操控的尸魂在把守,斩断锁链时还需要让尸魂一同消失,如果地缚的尸魂里有某一去通风报信,他就不可能在何书屹的眼皮下钻过这个难得的疏漏去找何书峻。他没有办法理解何书屹为什么似乎比上次温情了不少,五年的不辞而别按理说比去澳门那次更过分,但处境却变好了——他没有办法细想,也没有时间。

尸魂的活动范围不会离这里太远,曲青把圆的半径画到五十米,再多怕动静更大,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太少又担心尸魂没有聚集全。他淌血的指腹在地面绘着繁复的咒文,写下的文字散发出青烈的亮光,血液不再是点点滴滴往下落,而是溪流一样从伤口里奔进地面。

外面是苍白的天气,铁窗口内漏进光,却被地面旋起的庞大亮光衬得阴暗无比。每一个文字都在震颤,青影从曲青的脚下迅速向外扩散,就像是泼洒了一路或浓或淡的草籽,兰草迅速从地下抽条、抬头,长成半人高的青青绿影。下一息,随着曲青的手抹去血文,百米的圆内就被风拂起小小的角度,碧绿的兰草里仿佛被抛入一只火把,波涛般燃成一片翡翠似的沸海!

尸魂的咆哮眨眼被吞没进噼啪作响的青绿汪洋中,而曲青没时间再去关注牢外的情况,他滴血的手握紧铁链,铁链迸发出强烈的电光,掌心里皮肉焦烧的可怕气味萦绕进毒得幽蓝的香气中。血腥、烈香、人皮在火烤后的焦糊气味把氧气变得一塌糊涂——曲青的齿关咬紧到几乎破碎的地步,剧痛从手心一路传递到整条手臂上,电弧爆发出的刺目白光让他根本睁不开眼睛。血液不间断地溅落到地面,青色的火舌舔舐着哆嗦起来的铁链,那铁链活物般发出锐鸣,被曲青硬生生地从墙面里扯下来!

他用左手完成了这一切,割伤、烧焦的全是左手,他的右手还要保留握刀的能力。曲青一脚踢开上锁的监门,环顾四周。他算得很准确,火势已经弱下去,在火焰中,那些尸魂烧融了大部分,剩在地面上的枯骸被火焰咀嚼着,曲青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里没有留下任何一种交通工具,随着他右手向前轻拍的动作,虎头钻在他的右手下,正转过庞大的脑袋在望曲青。看得出它非常在乎曲青左手焦黑到不能动弹的伤口,裂痕里还在拼命掉出血流。但曲青翻身就坐上了青虎的后背,他不能错过这唯一能带着曲河星离开何家的可能性,于是青虎就朝何书峻的宅邸方向狂奔而去。

他有很大的把握确定曲河星在何书峻的手中还没事,他的女儿有交易的价值。五年前当他要离开何家的时候,是陈以红接应他一起离开,这个女人对何书峻而言太重要,他们同时消失,他的出现对何书峻来说势必就会带来陈以红的消息。

可陈以红的消息——曲青似乎不感觉疼痛那样,眼神翳暗地向微微可见的何书峻宅邸望去。他相信何书峻不敢赌一把,曲河星的消息他一定没告诉何书屹,何书峻清楚他哥会在眨眼就扭断曲青和陈以红孩子的脖子。曲河星一定得是活着的才有和曲青沟通的可能性,但何书峻注定得不到任何答案,所以——

何书峻的院落前空无一人。

这里明摆着是为了等他到来而准备的,屏退了所有下人,四处游荡着呜咽的鬼魂,黑色的小人正一个牵着一个,尖细地唱着,环在曲青的周围。那厚沉的木门推开半扇,何书峻站在门内看他。他的神色如此尖冷,天色正阴,屋檐又盖下一层暗,风发着闷意吹过,曲青碰到一点雨滴。

又要下雨了。

他的血滴滴答答,在地上停成一泊,青虎站在他的左侧,他们都仰面看着何书峻。现在曲青可以确定了,何书峻确实没有把曲河星的消息透给何书屹,如果他这样做的话,不交出曲河星的何书峻会在一开始就被何书屹下进地牢里。

“我的女儿。”曲青拔腿向何书峻走去,他的来势太汹,就好像受伤的不是他,他也更不因为曲河星而有任何畏怯。

“她很好。”何书峻的语调冷若冰霜,“把陈以红在哪告诉我,我会完好无损地把她还给你。”

曲青站在何书峻面前,他们兄弟俩差不多高,因此何书峻也并不如曲青高。曲青垂下那张脸,那张被阴影盖出铜色,宛如嶙石般深刻的脸。神色是很阴沉的,曲青的急迫感在肺腑燎烧,他一刻都不能等,和何书峻靠得太近,就有种浓重的胁迫意味,“让我确认她的情况。”

何书峻冷冷地眯起眼睛,几秒钟后他转过身向里走。他们都没有多少时间,一旦被何书屹知道曲青失踪,之前把九龙地皮都要翻出底里的何书屹,这次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疯事来。

檀木门“吱呀——”地开了,如此宽绰的厅堂内壁上垂着许多穷奇头,这些石刻的头部有铜碗大,口中衔着血淋淋的人油灯,灯烛燃烧就发出一种腥臭又油润的甜味。地面上的咒文那样多,陈血和鲜血混成引人作呕的气味,黑色的小人影在地上汇成一座小场,围着正中心熙熙攘攘地打转,在那小身影上爬上爬下。

听到动静,坐在阵眼里的曲河星转过脸来,那粉嘟嘟的玉脸上还挂着没消尽的笑。她的眼睛如何书屹那样黑,黑如漆墨,浑浑不入光,时常让人觉得其中轮转着厚雾,不过童颜的笑又很纯粹、清澈,黑亮的发丝软软的,皮肤雪似的白,不似人间物那样美。但现在,她的手里拿着被削下来的手指,或长或短的,往趴在腿上的穷奇嘴里喂,那穷奇居然就小狗大,塌伏着翅膀,一身的虎纹缩得像只猫,睁着血亮的眼睛瞅着曲青,牙齿咬下去,断掉的半截手指就滚在地上,曲河星又拿起来喂它。

“爸爸!”曲河星站起来,那穷奇紧跟着就挡在她的腿前,不叫她更上前一步。她面上没什么惊惶,倒是明光闪闪的欣喜,“这个叔叔说我在这里等等你,你就会来接我——”

“曲青。”何书峻从手中忽地摇来两片白幡,那白幡落地就猛然见长,近三米的黄白幡面无风自动,厉鬼的凶声像滚雷似的出现在地底,空间便不再局限于厅堂之内,倒似乎向外无垠延展,天地间混沌暗沉,鬼影来去得多而密,杂成一片浓云似的黑雾。

“你已经确认完了,现在告诉我,陈以红在哪里。”

曲青有刹那间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他最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这何家同鬼宅无异,何家的血系生在这里,伴着人和鬼长大。他想起何书屹那张垂泪的脸,那张青寂如死,羊脂色的脸如膏石那样灰,皮下不显色的血管却紫红地蔓上了体肤表,鬼相在何书屹的身体里翻出来,失控到他自己也难以维系的地步。

在何家出生的孩子,既会是如死人蛛那样的毒物,也会是被锢在网上,终生摆脱不了命运的悲惨存在。

曲河星不能在这里长大,也不应该再回到何家。

曲青不再等,他的右手握进那柄寒芒惊人的长刀,刀头如月亮惨白的新芽,当他弹身而上的时候,刀面溶解一般出现了青色的咒文,咒文腾起,展开两只手掌为半径的圈。同一时刻,骇人而柔软的兰草从地面的鬼丛中婀娜地摇曳起,无数鬼影如抱压山峦一样扑盖在曲青身上,那种湿冷的沉重和血管骤缩的窒息使得曲青瞬间失去五感,但劈斩而下的长刀还是凌厉地与幡杆交撞。那幡杆被握在何书峻的手中,爆起金戈蹭挫的尖啸声,紧压在曲青身上的鬼魂被这一恐怖的冲击振起,眨眼间就灰飞烟灭到触目不察的地步!

裂痕在整栋建筑上出现,所有的连接处差几秒就要坍落,断裂处蒸起雾霭般的烟尘,仿佛是骨骼折断后冒出来的血髓。这里没有一处不岌岌可危。

时间是不能让它拔足的,秒针也许再过半息就要把脚抬过高桥,稳落到另一端去。鬼影散去后曲青甚至来不及等到感知回拢,他鲜血淋漓的左手同样把持在长刀之上,接着,就着身体倾斜的角度,他没有半分后退地挥刀紧上,不给何书峻半点喘息的空间。刀头溢出破空地利响和电弧似的裂芒,空气的缝隙里钻出刺目的青光,青色的焰火从虚空之处流瀑似的下落,黄白的幡面被狂火撕咬住,呼啦啦地拍出剧痛的颤声!

那被火舌肆虐的幡角处扑出张牙舞爪的漆魂,尖锐的爪牙全部陷进曲青坚如峋石的肉理中,蚕食时发出让人头晕目眩的锐鸣。曲青的脸却如钢刻,眼神里连丝毫的颤抖都没有出现,他的刀奋力向下破去,直把那幡面霍然切成两半!

大面积的鲜血喷溅到曲青的头脸胸腹,半面白幡也鲜血沥沥,那一刀直切进何书峻的胸腹里,刀过之处几如绽开的花心,吐露出藏在皮底的血肉来。

他连个顿都不打,也没有空去检查,直截要向后去。何书峻直倒进遍地开放的兰花中,那花丽丽地亮着,温柔而细长,仿佛不经一折,就这么绵软地随之塌陷下去。

曲青刚才没有时间回头,现在猛地拧过身子,整座房屋在他的视线内震动起来,地面的青焰几要通天,燃烧的沸响把视线和听觉都变得模糊。他看见青虎和穷奇撕在阵中,曲河星一直被青虎挡在身后,她抓着虎皮不撒手,眼睛睁得大大的,乌如雨夜的瞳孔正瞧着穷奇看。阵眼狂起呼啸的风流,曲青几乎要看不清他们三个,在房顶发出的破溃声中,整座厅堂轰然倒塌!

曲河星!!!

烈焰倏然衰弱消失,满地再不见一点青光,兰草仿佛未出现过那样消失了,地面徒留断瓦横砖,曲青踏上去,那砖石就泥豆腐似的碎了。

他冲上去,刀丢在一边,伸手在窸窸窣窣响的位置往下扒,很快就看到了青虎的头部,青虎正竭力从残桓里扑腾出来。它满身是血,口鼻也呼哧着发黑的血液,身底护着的曲河星除了一身灰埃外,大概只有小小的擦伤。

心落回嘴里,然后是喉道、胸口、左胸膛里,曲青这时才注意到自己扑腾扑腾的心跳和发黑的视线。他的血流得太多,左手的焦裂蔓延到大臂,鲜红的肉从焦皮下显出来,血从刚才到现在流得越来越凶。浑身上下的青黑兰草在此刻变得色泽浅淡,就仿佛一幅墨画被水洗过,颜色都溶在这场暴雨里,要消散不见了。

他的身体摇摇晃晃,伸出滴血的手要去抱起自己的女儿,每眨一次眼视线就要发花一阵。他简直撑不住力气,膝盖下的砖石在破碎,曲青把曲河星从石堆里抱出来,女儿软软地低着头,他还来不及再做一个动作,就有一双手从他背后无声息地伸过来,把曲河星一把夺出去!

曲青的瞳孔迅速放大了,他猛地回过头,何书屹就站在他的身边,像是没有任何分量的魂魄一样,他没踏出一点声响和裂纹。何书屹看起来真是苍白,皮肤上的白仿佛是被抽去血后的薄色,血管从皮下浮现出青紫的颜色,突兀地虬曲在皮表。那张很美的脸上盘布着细微的血管,就好像一张玉面被打碎了,从裂缝中漏出陈血来。毫无表情的何书屹就如已在棺宫里沉寂多年的诡异石膏像,他盯着手里的曲河星,那黑得没有一丝光的眼睛微微动了,一瞬瞥向脚边的曲青。那一眼宛若天幕隆鸣着垂落,要把一切都彻底碾碎。

曲青跪立在他的身边,雨水正不断滴在他的脸上,顺着他削利的面孔滑下去。他的血色从里到外地消失透了,何书屹如此鬼气森森,会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这个孩子如果不是他的,没有关系,他们会生一个他们自己的孩子来。而这个孩子。他不会给曲青求情的机会,当即就要把曲河星的头给扭下来!

“是你的女儿!何书屹!是你和我的……”曲青那惯常冷硬的表情已经无踪影了,他的双手紧攥着何书屹的腰缘,痛苦的腥红在眼角和眼白处晕开,他声嘶力竭地、下死力地抓着何书屹,几乎要把手指都抓进他的皮肉里。

“我怀孕之后走的,她不是陈以红的女儿,是你的,何书屹,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可以验!你去验,如果不是你的,到时候你再……”

那掐在曲河星颈上的手微微松开了,白赤赤的面上,何书屹的两只眼睛变得非常淡漠,像是一场朦胧的新雪正随风飘落。

何书屹蹲下来,鬼相的面孔盯着曲青,然而视线又偏开了,是那么漫不经心。

“……我知道你很怕我。”何书屹浅微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像之前那样,如一阵清风那样柔和,而是仿佛有另一道声音一起出现,那阴气缭绕,又如鬼呼的沉声。“这五年以来,我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你对鬼相的恐惧……所以我没有再那样对待你,曲青。”他冰凉的、沾着雨珠的嘴唇贴到曲青的唇上,以这样近的距离,他厮磨着唇瓣说话。

“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再以这样的面目见你,所以不要害怕了,我保证。……但你是怎么做的呢?”

那双失焦,又仿佛聚焦得下一刻就要撕裂曲青喉咙的眼睛正直直地向这个方向望着。

“你和陈以红一起走了。如果她是我的孩子,为什么要走?你怕我杀了她,现在还要用谎言骗我。”何书屹微微勾起细腻的唇角,他的面上浮现出一层凄厉的影子,那影子正弯起利齿密布的嘴在尖声放笑。

何书屹那双苍白的手抚摸到曲青的颊边,疼惜地用指节摸索着,“你知道为了找你,我花了多大力气吗。你太会躲藏了……不愧是兰中虎,当你隐蔽在兰草中的时候,我根本无处可找。你躲得太好了,使我都快死心了,所以我决定——”

他舐进曲青的唇里,轻易地撬开他无力偏躲的齿关,曲青尝起来真是温暖,含着腥甜的锈味,和他身上这种凉如雨水的温度差异极大。

雨下得暴烈起来,天穹之上的云层在飞快翻滚,狂风从远处掠来,雷光闪烁起百米长的霹雳,在曲青的视线中,万事万物都惨白到刺目的地步。

轰隆!———

曲青在那瞬间,不知道自己是用耳朵听到了,还是感觉到了何书屹嘴唇的翕动,那可怕到无法置信的字句在他的脑海掀起惊天狂澜,他失魂一样做不出一点反应来。

我杀了何谦。

在曲青发黑的视线里,何书屹的浓睫上挂着雨珠,那雨珠泪似的挂到面孔上,一路淌下来。

何谦。何书屹和何书峻的生父,曲青的养父,这个把曲青从濒死状态下捞回的男人,给予他以兰中虎,同于何书屹那样待遇的何家家主,死在亲生儿子的手里。

何书屹是不会骗人的。杀了何谦对他来说也许也并不是什么事,为了掘地三尺也要把曲青找出来,他在九龙曾经血戮了一批在最后和曲青有接触,直接或间接让曲青能轻易消失的人。

“……我没有办法了。”何书屹抬着那双鬼眼睛,定定地、迷茫地看着曲青,“我找不到你,曲青,只好把整座山都点燃,这样老虎才会迫不得已从山林里出现。”他轻轻笑了,笑声很浅,被瓢泼的大雨盖过去,只剩下渺茫的、幽微如泣的叹息声,“那座山注定不是我,无论我遭遇怎样的厄运,你一定不会回来,对吗?”

曲青感觉胸口被重重捶进去,何书屹的料想一步不差。为了让曲河星远离何家,远离成半鬼的命运,何书屹就是真的死了,他也没有勇气回到何家来。

“但好在你是个乖孩子……父亲死了,你一定会回来。这么多年你觉得有愧于他,你觉得是因为你我才变成那样,你想报答他——你什么都听他的。是何谦迫使你离开我,让我独自一人住在这座鬼宅里。你又听他的话。”

何书屹轻声细语地说,那淡如水影的声音散在雨泊里,变成灰暗的透明。

不是何谦指使的,至少最后这次不是。可曲青说不出话,他唇边的裂伤被暴雨洗掉血痕,发白的伤口下,他的嘴唇微微颤着。然而也没错,他的离开也的确顺从了何谦的意思。

“陈以红一直想走,这我知道,你想听父亲的话,我也知道。可你怎么能跟陈以红去呢?陈以红是什么时候勾引了你呢?她是不是早就把你操了,背着我你跟她做爱了,父亲的妾让你怀孕,所以你们都留不住了,你——”

何书屹忽地收了声,因为曲青实在勉力支撑不了,向他这一侧摔过来,狼狈地勾抱在何书屹的背颈上,他一身都湿透了。

“……何书屹。”曲青的声音因为寒冷而发哑了,他贴靠在何书屹的身前,躲开一些雨,“我不知道陈以红和我一样特殊,我以为她就是个女人。”他的嘴唇哆嗦着发白,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把话说清楚,“我只跟你做爱,何书屹,一直以来……我怕曲河星变成你,我怕她也要变成鬼,我不想让我们的女儿过上你那样的生活。”

“我好冷……我流了很多血,书屹,”曲青几乎发颤的手几乎抱不住他,要往地上滑,“何书屹……别再让我淋雨,别再让我们的女儿淋雨。”

他害怕何书屹不听他的话,可他真的没办法再撑下去,他的眼睛尽力去睁开,可从骨髓里冒出来的冷还是把意识撕扯得一干二净。

不安的幻梦又作祟起来,曲青是一个不怎么做梦的人,但当那次两个月的幽闭结束,他就开始时不时做噩梦了。

他总是梦到何书屹。他的四肢都绑缚在床上,活动空间很小,他能绕床半米活动,可也仅止于此。视线被阻挡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唯独能感受到那些漆黑的小人正转在他身边,时大时小的嚷笑,不管怎么样挣扎摆脱,它们很快又黏回来。那是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透在骨子里的冷,无论被子怎么盖也无法驱散它们。

口鼻里无时不刻都是那浓烈得让人晕眩的辛香,头脑几乎都要冻结了,他不断感觉冷,但又一直冒冷汗,他被幽囚在狭的笼里,从一开始的困惑,时而愤怒,已经到被慌乱和恐惧所纠缠。他简直凄楚地渴望何书屹回到他的身边,何书屹并不常在,是在他的不远处,还是离开了这栋监牢,他都不知道。

只有当那发凉的手蹭摸到他身上的时候,他一直被鬼魂弄得心神不宁的情况才会缓解,他求过何书屹说话,可何书屹却冷然地沉默着。他能感觉到何书屹的手游走在他的身上,抚慰他的乳头,啃咬他的乳房、腹部,阴茎不断地肏弄他的肉阴,可他的双手就是无法触碰到何书屹的脸。当他跟何书屹上床的时候,手脚的铁链就会收紧,他摊开四肢,只能感受一切,却没办法享受到什么。何书屹比过去碰起来冷多了,体温是不正常的寒凉,过去滚烫的阴茎也只是温热,何书屹并不拥抱他,单纯的肏干带来了无意义的高潮,那种感觉比不做爱更加孤绝。那段时间里,何书屹的性欲比过去更严重,他把曲青翻来覆去地做,好像曲青唯一能吸引他的就是那道肉甬,除此以外他几乎什么都不太碰。做爱变成一种酷刑,他的阴道和宫腔里每天都含着精液,曲青不断感受着阴茎带来的热度和挤涨感——其余就没有了,什么也没有。

做完后他昏昏欲睡,何书屹就离开他,没有一点温存。何书屹一走,那些漆黑的鬼就推他,摇晃他,笑他,再从上摁下来,让他觉得窒息,逼得他要呕吐。

他奋力挣扎,梦里做一点事都要付出太多太多力气了,曲青拽扯那链条,链条好不容易松了,他拼命把从来没摘下来过的眼罩推上去。

——可看见还不如从来没看见过,他身上缠绕着黑漆漆的鬼影,它们蛇似的环着他发笑。透过它们,他看到不远处,何书屹就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默不作声地托着脸看他,嘴角挂着如木偶般的苍白狞笑,他对曲青的无助、挣扎和绝望感到享受和心满意足。

那张鬼相脸的意图是明显的。他愿意这样奉行一生,这一生里他都要作曲青那漆黑世界里,一熄就灭的人灯。

冷汗瞬息从毛孔里涌出来,他被心扉里噬骨的寒冷冻得无法动弹。愤怒、屈辱、悔意、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交错成眼泪,眼泪平白地流下来,苦涩着,是心眼里藏不住的惧意。

每当他挽留何书屹,每当他被鬼魂纠缠得不曾安宁时——

何书屹就那样坐在那里,长久地,看时间湿漉漉地滴下来吗。

曲青惊喘着醒过来。

房间里很温暖。他的恐惧慢慢融化了,光线昏昏而红黄,睡意重新游浮到表面。他闻到何书屹的香味,何书屹从背后抱着他,嘴唇贴在他的颈后。何书屹没睡,细密的亲吻和嗅闻都不住落下来,半勃的阴茎正被他夹在腿心里。

那种蒙昧的状态只持续了一会,曲青瞬间清醒了,但何书屹比他更快地伸臂横拦他,不许他从被窝里脱出去。

“曲河星呢!”

“……在隔壁。”何书屹咬了一下他的耳垂,牙齿和曲青耳垂上的钻石花轻轻磕出响声。

曲青还是坐起来,“你听得到。”何书屹有点不满地说,皱起他那能称之为秀美的眉毛,但曲青没管他,从旁边拿起何书屹的外袍就系到身上。

“我去看一下。”

曲河星的确就在隔壁,不是何书屹伪造的幻象,身上的磕碰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又睡了几天?曲河星掰着手指数给他,“爸爸,你睡了五天不起床哦。”

“这几天你都在干什么?”

“那个爸爸让我在这里玩,等你醒过来。”

……

曲青皱起眉头,“那个爸爸?”

“那个漂亮的爸爸。”曲河星眨巴着眼睛说,“他说他也是我的爸爸,爸爸有没有规定只能有一个,如果我乖乖叫他爸爸他就会把你治好,会好好对你的。”

何书屹……

曲青深吸一口气,半晌也就是叹了一声,“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呢?”

“我哪里都很好。这里真奇怪。”曲河星到处指了指,“有这种小人。”她拿起来一个,然后把它的头、手脚给拔下来了,再凑回一个人型,却拼不回去了。

“一般般好玩。”曲河星对这让曲青感觉毛骨悚然的事如此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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