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欺凌
街角咖啡厅的壁灯挥发暖黄色的光,透过玻璃被细长的雨丝打湿拉长,顺着寒冷的雨在泥泞的地面流淌。
一阵汽笛声响起,灯头两束狭长的光线连同雨丝一同点亮;司机利落下车,油亮的皮鞋踩进水坑,撑起一把黑伞,为副驾驶的男人拉开车门。
男人在雨中缓缓走至门前,推开门,铃声响起。柜台后面刚仰起笑脸的服务员,弧度立刻僵在脸上,随即强行拉扯成微笑。
“先生,您要什么?”
“黑咖啡。”司机说,收伞放在门口,流下的雨水聚成一摊。
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菲尔德倚靠沙发看着窗外雨幕。
“先生,米尔顿一直想抢我们的生意,最近很不老实。”
“科顿,这个时候不要谈这种不开心的事。”
菲尔德收回视线,两杯黑咖啡已经被放在桌面,服务员肢体僵硬地走开。
戴着黑金戒指的手端起杯子,轻轻晃散表面的气泡,黝黑的咖啡液倒映菲尔德散漫的褐色眼睛。
科顿的目光从菲尔德得体严谨的黑色西服上移开,在敞开的衣领略微停顿,而后拿起杯子啜饮苦涩的咖啡液。
“偶尔,您可以积极一些。”科顿摇头:“不要把麻烦都留给我。”
“偶尔,你可以放松一些,不用自找麻烦。”菲尔德笑道:“米尔顿像只讨厌的海鸥,在斯泰兹海岸跳来跳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如果他能撼动我们,”菲尔德努了努嘴。“就不会是一只可怜的海鸥。”
“可怜可怜他,投喂一些面包,叫他闭上嘴。”苦涩的咖啡入喉,菲尔德眯起眼睛,手臂搭在桌面,边听着留声机里悠扬的音乐,边跟随节拍敲击桌面。
“只怕放养的鸟,想叨您的眼睛。”
菲尔德闭上眼,身体放松地倚靠住沙发。“我忠诚的猎犬,会咬断鸟的脖子。”
科顿叹气,取下单边眼镜擦拭起雾的镜面。“明明是一头劳累的驴子。”
菲尔德哈哈大笑,扶住满头规整的黑发。
从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对面联排房屋之间的狭窄通道。
虽然雨水会模糊这些画面,只能隐约透过融化般的色彩。
但菲尔德仍看清巷子里有几个人站在雨中。
他分神观望。科顿见他一直看向外面,便也转头顺着视线看去。
犀利的雨声中,几人的活动犹如一场默剧。他们注视几具如蜡柱一般瘦长的身影,将一个皱缩可怜的斑驳色块堵在墙边。
而后上演一出拳打脚踢的好戏,色块是无声的,或者声音也传递不到明亮的咖啡厅。他只是一团,动也不动,更别提反抗,随着殴打甚至更缩紧身体,仿佛要就此消失。
“年轻人的游戏。”科顿无感,问道:“他们打扰您了?”
菲尔德摆手。“他们是哪的人?”
科顿招来服务员询问。他只是向外瞥了一眼,就流利地说出他们的个人信息,显然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上演。
“那些人是附近康坦斯学校的学生。”服务员见两人默不作声,便继续讲解:“被打的男生是阿伦大道老赌鬼克里拉威尔的儿子。”
科顿拿出几张纸币递给服务员,挥手让他下去。
服务员喜气洋洋地俯身接过,将钱塞进怀中,走回柜台后面。
“您对这种事也感兴趣?”科顿挑眉,看来先生最近太清闲了。是的,把所有麻烦都丢给他。
菲尔德轻笑,摩挲黑金戒指,似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不反抗。”
科顿嘴角下沉,盯着雨中微弱的色彩。“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一匹饥饿的狼。总有人要做一只乖顺的兔子。”
菲尔德转回头,注视科顿墨守成规的脸。“人是可以被改变的。”视线下移,黑金戒指掩盖下露出一处伤疤。
“我可不想和您讨论这种无聊的事。”科顿直言。“还是,您准备展现您的善意与宽广胸怀,拯救一位无辜可怜的羔羊。”
“噢。”科顿拍拍额头,露出略有讽刺的笑。“我忘了,还是一位年轻的小男孩。”
菲尔德举起手,做出握枪的姿势。“我要蹦了你这张讨厌的嘴。”
科顿把他深邃的目光垂下,慢悠悠地喝尽咖啡。“您的威胁真可怕。”
他叹气:“好吧,如果您感兴趣,我非常乐意陪您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抱怨会长皱纹。”
科顿下意识皱紧眉心,又松开。无奈地越过菲尔德看向他身后雪白的墙壁。
他起身,指腹擦过桌角尖锐的边缘。脸上虽然不情愿,但依旧将几张纸币丢在桌面,走到门口提起那把黑伞,宛若尽忠职守的侍卫向菲尔德伸手邀请。
菲尔德缓慢起身,右手整理衣领向科顿走去。推开门,在雨伞遮挡下穿过雨幕停在几人身后。
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着装,拉扯同伴。
脸上仍带着戏谑笑容的黄发男人转过头,看见科顿和菲尔德时,慌张得甚至站不稳脚步,几人连连向他们鞠躬,之后落荒而逃。
蜷缩在角落的人手臂抱头没有任何反应。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印着许多带着泥土的脚印。在衣服堆叠之间露出几缕坚果似的棕发,以及白净带着淤青的额头。
此刻的场景分外有趣。科顿撑着黑伞默默站在菲尔德身后,而菲尔德双手插兜,视线穿过从雨伞边缘倾泻的雨帘,看向角落里流浪猫狗似的男人。
忽地,菲尔德弯下腰,科顿顺势倾斜雨伞。他抓住抱头的手臂拉开,抬起那张埋藏在衣袖下方的脸庞。
那是一张没有生气的脸,五官乖顺,眉色与发色一样浅淡。唯有一双眼珠蓝若海鸥从大海深处衔回的靛蓝宝石。
菲尔德微怔,指腹稍加用力。对方拥有孱弱可欺的皮肤,任何轻微的力度都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菲尔德松开手。“不会有人救你千百次。”
直起身,雨水迸溅在他的脸颊,带来微凉的温度。“不想成为被捕食的猎物,就只能试着成为狩猎的猎人。”
转身走出巷子,回到车旁,科顿拉开门,菲尔德坐上后排,掸了掸胸前滴落的雨水。
科顿启动车,他们住在镇上斯伦威尔街区。车身穿透雨水,他透过镜子看向菲尔德。
“我很好奇,您为何突然管起闲事。”
“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就不能日行一善?”菲尔德回答。
科顿笑得肩膀抖动。“您真会说笑。我们可是一群惹人厌的鬣狗。”
手指敲击方向盘,试探地问:“如果您对那个小鬼感兴趣,我可以把他带来送给您。”
“快管好你这张不着调的嘴。”菲尔德闭目休息。“那还是个孩子。”
科顿耸耸肩,不再开口。
巷子里,塞维斯扶住墙壁忍痛缓慢撑起身体,而后用手背用力擦拭下巴被触碰的地方。
他只略微抬眼看向车子离去的方向,便转身走进巷子深处。
雨水逐渐吞没他的身影,这方世界对他而言依旧寂静无声,终年下着如今日一般的滂沱大雨。
一路走回阿伦大道,衣服吸满水汽,紧紧吸附在皮肤表面。像死茧一样要使他窒息。
推开那扇掉漆的绿门,这间独栋的小屋子,是属于他们仅有的财产。
穿过一地来不及收拾的啤酒瓶和各类食品包装袋。忽略酸臭的酒味混合呕吐物的气味,塞维斯走进最里面的房屋,反锁上门。
之后麻木地脱去衣物,赤裸的身体,在背部与手臂有着大大小小的瘀青。
他很瘦,是那种缺乏营养不健康的瘦弱,骨头撑开薄薄的人皮。
拿起挂在凳子上面的毛巾,手放在把手上面停顿许久才打开门,走进浴室在温热的水流下清洗身体。
当身体的寒意被驱散,塞维斯打了个寒噤,手掌扶住洗手池,看着镜中苍白的脸庞。
额头的淤青更严重了,此时红肿起来。
他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只可惜失去了鲜活的情绪。成了两颗死寂的宝石,被塞进他的眼眶。
短暂晃了下神,他看向下巴被那人用力掐住,残留红色指印的地方。用手指一点点将其揉搓成一片绯红,再也看不出这里曾被人触碰。
毛巾裹住头发,塞维斯回去卧室,不去管地上雨水流了一摊的衣物,赤裸地钻进床褥,汲取传递而来的温度,没多久便睡去了。
深夜,屋外传来门被推开撞在墙壁的巨响,以及反弹回来持续的嘎吱声;随后是凌乱的脚步,踢开沿途酒瓶踩着袋子,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经过他的房门时重重踹了几脚,咒骂着回去自己的房间,蒙上被子倒头就睡。
屋内,塞维斯在门被推开时就已惊醒,被子裹住身体,房门猛烈震动几次后,听见他回房休息的声音时,绷紧的身体才慢慢放松。
塞维斯疲倦地捂住脸,皮肤冰凉,他轻声踩住地板走到门旁,确定门锁没有被踹坏,又仔细听着外面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呼噜声。
之后,拿起桌面水杯喝尽水,回到床上沉沉睡去。
打结的眉头凝固在脸上,使之长久地显露疲乏与不安的神情。
早晨,窗外灰蒙蒙一片,阴雨绵绵。似是起雾,又似雨水溅起的空气涟漪,一切景象模糊不清。
呼噜声不停,塞维斯翻出其他衣服穿好,拿着伞推门离去。
鞋子踩踏湿润的土壤,四周除了雨水的潮湿气味,还有从远处飘来若有若无的咸腥气。
寒意使他裸露出的皮肤越加冰凉。他本就是一条溺毙在海水里的淡水鱼,周围是赖以生存的水流,却不是适合他存活的淡水。
雨伞倾斜,雨水打在眼睫。雨丝在他的瞳仁中成片滑过,如同囚笼。
路过昨日的巷子,塞维斯驻足向那里看去,短暂凝视后,继续向学校走去。
下颌有些痒,仿佛又被那人的指尖捏住。
康坦斯坐落在小镇中心地带,因建设多年从未翻新,表面淡黄色的漆已经脱落许多。就连红色的房顶也斑驳出一块块黑色。
走进校门,塞维斯低着头让额发挡住眼睛,如一阵阴风,穿过那些向他望过来上帝一般无知无觉的目光。
教学是无聊的,他听不见老师在说什么。视线不自觉从窗外飘向远方,被风吹动的树叶,蛙卵一样黏合的云,以及连成线的雨幕。
世界仿佛成了只为他一人演奏的舞台剧,没有主角,没有配角。